苗煒
20年前,國內流行VCD,可以看很多盜版電影。同事借給我兩張光盤,是一個美國電影,叫《勇敢的心》,我那時還沒有VCD機,拿著這兩張光盤就去商場買了VCD機。之后就開始自己買盜版電影看,那時候光盤總出毛病,有一次看《刺激1995》,看到安迪越獄,正當監(jiān)獄長撕開海報之時,卡住了,死活讀不下去了,真是急死人啊。那時候互聯(lián)網還不是很方便,也沒有電驢迅雷這些東西,我等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一直不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后來有朋友出差去廣州,買到了《刺激1995》的DVD,送給我,我立刻又買了DVD機。我覺得這個事情就叫做“故事驅動”。現在沒有人再用VCD和DVD看電影了,要么是在網上看電影,要么用藍光DVD。
我前年開始做視頻,有一位技術公司的朋友約我,他是做VR技術的,公司里有各種VR設備,他們拍攝了很多風景,但是沒有人會用這種技術講故事。他說,你那里有專業(yè)的導演和攝影,一定會講故事吧?我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討論該怎么用VR講故事,什么樣的故事該用VR來講,到最后也沒拍出一個VR影片來。我看過紐約時報拍攝的VR影片,基本上是在新聞現場,而我們日常生活的場景,似乎還用不上這種先進的技術。當然我知道,VR讓人們進入一個虛擬的現實,是講故事的最終形式。
三年前,我還在一家雜志社工作,是一個編輯。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位漂亮的女演員打來的,她說,她爸爸在寫一本回憶錄,已經寫了十幾萬字,計劃要寫三十萬字。已經有出版社的編輯要和她爸爸簽約,做一本暢銷書出來。她打電話給我的目的呢,是要我和她爸爸談談,給老人家提提寫作上的建議。但最重要的是,要打消老人家公開出版的念頭,寫完了印幾十本送人可以,但絕對不要公開出版,更不要做成什么暢銷書。這位演員說,現在出版社的編輯都壞著呢,要想做成暢銷書,肯定會在這位演員的私事上做文章,而她出道多年,可不想讓她爸爸出本書,當個明星爸爸。我和這位演員有一點兒交情,答應去跟她爸爸見面聊聊。
我先看了這位老先生的手稿,再和老先生見面,他給我講了他的寫作計劃,這本書可以說是一個浩蕩的家族史。那天下午,我就在老先生家里,喝茶抽煙,聽他聊這些事情。坦率說,我對這些故事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因為這些故事都是對當代歷史大事件的回響,缺乏個人色彩。國共內戰(zhàn)、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講故事的脈絡就是這樣,國家的大事在影響著每個人的人生故事的敘述。
我有一位建筑師朋友,多年前在四川考察當地的工廠宿舍樓,宿舍樓的格局都差不多,兩室一廳,每家的裝修布置也差不多,但他注意到,許多人家沒有洗浴設施,他就問,你們?yōu)槭裁床慌獋€洗澡的地方呢?人們回答說,工廠里有浴池,洗澡很便宜,我們就不用在家里洗。由此可見,集體會滲入到個人生活當中,影響個人生活方式的選擇。
我現在做視頻,拍攝年輕人的生活方式,結果發(fā)現另外一種趨同。我們采訪很多開店的人,開民宿的人,他們的故事也有套路:一個在大城市打拼多年的白領,事業(yè)有成,收入不菲,倦于復雜人際關系和喧囂都市環(huán)境,終于選擇告別,來到寧靜之地,尋找失落的內心,于是開一間民宿,以簡單生活和平靜內心來招攬生意。院子里總得有幾只貓貓狗狗,衛(wèi)生間里有馬桶和浴缸。
米蘭·昆德拉在巴黎遇到過一位愛講故事并且要寫書的出租車司機,他把那一段交談放在《笑忘錄》中,他說,普遍的孤獨會導致“著書癖”的產生,而集體“著書癖”反過來又增強并惡化了普遍的孤獨感。今天,如昆德拉所預言的一樣,許許多多的人將能量耗費在無用的活動中,繁榮的媒體平臺激發(fā)起非常多的表達的欲望。大家生活在一個虛張聲勢的環(huán)境下,每一個人都害怕會被冷落,都在拼命講述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