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小喜攝影/達生
采訪/小喜
金士杰一個老派文藝青年的活法
文/顧小喜攝影/達生
以“老戲骨”來稱呼金士杰其實并不恰當。在話劇界,他是信仰一般的存在:《暗戀桃花源》1986年誕生,云之凡換了好幾個,但金士杰永遠是江濱柳,直到2006年,這個角色才交給其他演員。一句“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讓多少人掉下眼淚。這次出演《你好,瘋子!》,金士杰的戲份挺重,大冷天地要去個破爛地方拍戲,天天報到,不想太辛苦的他一開始并沒有接受導演的邀約。但最終,還是為了自己那“一點點小良心”來了。采訪當日,他穿著一件舊衫,袖口有點磨破,褲子則是從某個劇組拍完戲偷回的戲服。拍照環(huán)節(jié),他從頭到尾哼著歌,雖然聽不太懂唱的是什么,卻自得其樂。這讓見慣了燈光下俊男靚女的我驚詫,但最驚詫的還是聽這位66歲的老人聊起他的人生故事。
《電影》:這部電影我看了兩遍,您演的蕭老師性格很懦弱。
金士杰:是的,一個孬種,典型的弱者,他的知識領域就這么多,躲在那里當最大的牌坊,離開這個世界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懂,一個土包子。他在文化界,在教書,卻是一個不知道生命是什么的人。他不太有奮斗的能力,他恨,他無視真理的存在,很難打開耳朵聽到世界發(fā)出的各種聲音。
《電影》:這個角色跟您本人相距很大。
金士杰:其實我覺得某一部分我也是這樣的。我有比他開放的東西,進取、活潑、或者有趣的東西,但他的孬種、膽怯、怕事我也有,誰多多少少都會有,碰到拳頭比你硬的人,我就把頭低下來。從小也想過,有一天被敵人抓到嚴刑酷打,會不會招出不該招的事?我想會招吧,受不了那個罪。這種怕的東西多多少少我也有,只是后來,我們找了其他東西包裝起來,也給自己一些成長的過程,使他不要停止在那個膽怯的位置,變成了更多可能性,比如有的時候也會勇敢,有的時候會替別人著想,有的時候會樂意睜開眼睛看看全世界不同的風景,不同的人。
《電影》:您說過出生在眷村的人身上會帶著吉普賽人的氣質(zhì),這是一種怎樣的氣質(zhì)?
金士杰:他們看起來很擅長漂泊,很熱情地在你身邊唱歌跳舞,你會覺得他們怎么會這么熱情,你會覺得好像他活得很華麗,比你活得更像活著。但事實上他可能撒謊,他說不定是一個孤單的人,他說不定是一個自閉的人,他說不定是個睡在床上會失眠的人。
《電影》:您的童年也會有這種孤單的東西嗎?
金士杰:小孩在一起非常的年少不知愁,因為我們有各種不同的食物,有各種不同的方言的長輩,各種不同的生活習慣的左鄰右舍,各種各樣的東西集在一起,增加了我們活著的很大樂趣。每次吃飯,把飯盒一打開,你的菜給我吃,我的菜給你吃,大家非常共享同一個世界的感覺。
《電影》:什么時候這種感覺沒有了?
金士杰:隨著成長慢慢改變,你身邊的伯伯叔叔一個個相繼過世,尤其到兩岸開放探親時,有些謎底揭曉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好可怕,老人家背后有這么大的寂寞!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漸漸懂得為什么長輩們要重視某樣東西,甚至為了這樣東西責打我。說來說去就是一種鄉(xiāng)愁,那是一輩子的孤單,一輩子沒有辦法回到故鄉(xiāng)的遺憾,我們就活在這種遺憾里。
《電影》:為什么選擇從這樣一種環(huán)境里離開?
金士杰:我從小就是個比較文藝的人,可能因為媽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從小接觸到不少《圣經(jīng)》故事,有時候就會思考一些巨大的問題,比如什么才可以被稱為永恒,什么是天堂,什么叫地獄。我們很早就知道死是什么,基督教會告訴你有天堂,有來生??墒悄阌掷^續(xù)想,真的嗎?要不要懷疑呢?我又不喜歡去學校讀書,就開始翻一些哲學、神學、文學,陪著我長大。
《電影》:“文藝”這個詞已經(jīng)被時代改變了,有時用來譏諷或是嘲笑,有人會說矯情,對這個詞您怎么理解?
金士杰:我始終用我年輕的理解,我想我就是一個小腦袋瓜,一個童年的身體,望著天空,想它跟永恒的關系,跟所有人的關系。這就是文藝。
《電影》:當年輕時選擇遠方,選擇窮困的時候,內(nèi)心會有膽怯害怕嗎?
金士杰:我對窮困一點都不害怕,我蠻喜歡窮的,從小爸爸媽媽讓我穿新衣服我都會抗拒??赡苣阋猜犨^,我講過一些喜歡蹭飯的故事,那個時候活得理直氣壯,很清高。因為我知道一個蠻驕傲的事情,一個窮光蛋在舞臺上表演,又是零收入,我在做一個良心的事業(yè),他不需要自卑,因為他在幫別人積福,從別人那里得到午餐或是晚餐,甚至連謝謝都可以不用說。
《電影》:這種堅定的信念來自哪里?
金士杰:我知道當我有一天要去賺錢的時候,一定可以很快賺到錢,我就這么相信。文藝青年可不是白當?shù)?,比方我寫一份文案,畫一張廣告圖,或者拿劇本交給你們拍,我的想法比別人有意思。如果我給你講一件事,你肯定會被吸引住,不是我的敘述能力有多強,是我愛我活著,我對這種事情的每個細節(jié)的在意是從來不褪色的,不論我下筆,還是我思考。我們共同經(jīng)過同一個風景,我看到的一定和你的不一樣,我對它的贊美肯定還跟你不一樣。要是給姑娘遞情書,我肯定能遞的出去,除非我對她無感(笑)。
《電影》:從舞臺劇走向電影,是為了掙錢嗎?
金士杰:是,百分之百,沒有第二個理由。我很愛舞臺劇,跟它的關系已經(jīng)是骨跟肉,肉跟骨。但是舞臺劇的收入的確很低微,我要過日子,要娶老婆,小孩也生了,家里的老人都年邁了。以前我可以做一個純粹自我的人,可當這些事情開始跟我招手,就必須要擔當某些責任,不能繼續(xù)做自以為是的獨行俠了。所以,適度還俗,亦敵亦友,我們不可以完全擁抱,但也不會不甩你。
《電影》:如何適度?
金士杰:我可以賺一點錢,但不想賺太多;可以穿新衣,但不要滿身名牌;可以要孩子,但只要孩子健康,不需要他披金戴銀。
《電影》:這身衣服穿了有多久?
金士杰:很久了,這個(褲子)是從劇組偷的。
《電影》:衣服呢?
金士杰:是我很早就有的。
《電影》:多少年?
金士杰:這個有點久了,十年了。
《電影》:您現(xiàn)在用的手機還是只能撥打電話的手機嗎?
金士杰:可以收簡訊。
《電影》:您對這些現(xiàn)代化的東西沒什么興趣嗎?
金士杰:有興趣,這個時代跑太快,不該那么快。用速度來講,從A點到B點,如果你走路可以看到更多風景,坐飛機就什么也看不到。
《電影》:所以有些人會說您老派。
金士杰:反過來也可以說這個時代走得太快,我很同情他們走那么遠。
《電影》:您要怎樣的走法?
金士杰:可以看風景,享受過程。對我來說生命這條路速度太快,就只是經(jīng)過,生活變成一種手段。生活本身是一個目的,我現(xiàn)在在呼吸,這是我的目的,我想追求的目的不是必須月入千萬、百萬,目的就是現(xiàn)在活著。
《電影》:但是生活該如何面對浮躁?
金士杰:保持適度的距離。物質(zhì)的確是朋友,如果拍了一部很棒的商業(yè)片,我就能得到適當?shù)某陝?,就可以給孩子買點什么東西,或者他們明年的生活費有了,心里就會特別高興,盡管它和我的追求可能不同。
《電影》:之前看過很多電影,您都是演配角。
金士杰:演配角戲當然也有一種緣分,就是編劇或者導演對我有一些好感,他們希望有難弄的戲交給我,我也要知恩圖報,我必須對得起這個戲。像《剩者為王》里舒淇的爸爸,王家衛(wèi)《一代宗師》叫我出來演了一下下的那個五爺,我都覺得是有許許多多人的故事在里頭。
《電影》:現(xiàn)在什么樣的角色最打動您?
金士杰:出來時間短當然是我比較喜歡的,如果酬勞高一點我也很喜歡。我更喜歡那個劇本是我首肯的,我常常會在乎我要上的這個船要開到哪去,美好的方向吸引這個工作可以做。
《電影》:《你好,瘋子!》讓你看到船的方向了嗎?
金士杰:這個船的方向也是我喜歡的。
《電影》:它開向了哪里?
金士杰:我是干群演出身的,我對演員工作的思考是這樣的,其實它是研究人的行為的,它是某種人類行為學家。這部戲的主題是,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我們對于變態(tài)這兩個字很有興趣,有變態(tài)就有常態(tài),這兩個詞誰是健康的?誰是錯的?誰知道!值得玩味。
《電影》:這部戲里其實讓我感覺到深深的孤獨,對您來說,您最孤獨的一刻是什么時候?
金士杰:此刻,我的答案是,我現(xiàn)在身邊最重的兩個,一個是老,一個是小,他們?nèi)绻×?,他們的健康告急,是我最苦惱的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就是每一秒鐘難以過。
《電影》:到目前為止,想起來最驕傲的事情是什么?
金士杰:我的孩子,因為他比我所有的作品都好,他超過我的滿意,我是驚訝。
《電影》:所以您是把重心放在家庭上了?
金士杰:對。我也不能接時間太長的戲,離開孩子太久我心里過不去,想得肝腸寸斷,難過死了,這么小,這么可愛的時候,我就老不在家。今年最難忘的事情就是我兒子的乳牙掉了,然后他居然給吞了,然后又掉了一顆,又吞掉了,真希望他的牙趕快換完,別再吞掉了(笑)。
《電影》:可您之前是一個很脫俗的人,而這些都是比較煙火氣的東西。
金士杰:矛跟盾不需要這么敵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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