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適遠
我又一次走進這座古城,這座位于東天山之北,絲綢之路北新道的咽喉——巴里坤。有趣的是,在漢、唐、宋、明、清各種文化的包圍之中,巴里坤卻在西域之地樹起了純粹的漢文化旗幟,成為西域文化中一道奇異而亮麗的風景線,真是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跡。
想到絲綢之路的輝煌之時,那恢弘的歷史景觀使任何一個人都會心馳神往。面對巴里坤,我們的確很容易尋覓到它那昔日的風韻與神采。
巴里坤古稱蒲類,是漢朝時 36國中之一的西域蒲類國。巴里坤還叫過“巴爾庫爾”,那是大蒙帝國統(tǒng)一西域時才正式定下的。當?shù)厝藢τ诎屠锢さ牡孛麃須v有兩種說法:一是巴里坤本名巴里庫爾,蒙古語把虎叫巴爾,腳為庫爾,就是說巴里坤像只虎腳。當我翻閱到清朝繪制的“鎮(zhèn)西廳圖”(巴里坤在清朝有一段時期被定名鎮(zhèn)西廳)時,不由得為這個“虎腳”拍案叫好,真是神似之極!
當?shù)氐牡诙N說法是巴里坤乃是哈薩克語,意思是“有湖”,那是因為巴里坤有個如月亮般純凈的淡水湖。想想兩種說法都不無道理,都跟民族心理有關(guān),各有一番見解,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還是面紗后美麗的容顏。
從有文字記載開始,巴里坤從古至今,都是重要的糧食基地。清代之前,這里商業(yè)極為發(fā)達,在絲綢之路北新道開通之前,早已有商人踏出了最初的商道。商業(yè)的開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利益,西域綠洲之間的封閉被打破了。我們在回眸人類歷史時,可以得出一個清晰的結(jié)論:商業(yè)推動了文明的交流。從巴里坤走出走進的商人們,開辟出了絲綢之路又一條文明大道——絲路北新道。
這條道最早叫蒲類古道。漠北蒙古草原至天山北麓之間,有一條通道,由長安至敦煌,越天山至蒲類,再至天山以北其他諸國。從蒲類到長安,古商人們測定是8 376里,按今天的換算,大約不到2 500公里,真是令人驚嘆!
漢代時,這條路已被商人們踏通了。假如說張騫的鑿空西域是政治上的需要因而拓寬了商業(yè)的渠道和空間的話,那么,巴里坤的這條古商道則是純粹自發(fā)的民間行為。官方的《漢書》自然沒有注意到這一孔道,以至于到了隋末唐初才被正式命名為“絲路北新道”。唐人裴矩在《西域圖記》中說這條路“發(fā)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各有襟帶。北道從伊吾(哈密)經(jīng)蒲類海(巴里坤)、鐵勒部、突厥可汗庭(今巴爾喀什湖之南),北渡流河水(錫爾河),至拂林國達于西海(地中海)……”所以,可以肯定地講,北道比中道、南道歷史長得多。
今天,我們無法想象這條路商旅不斷的情形了。畢竟,從漢到唐,在古絲路最輝煌的時期,巴里坤也度過了它的青春時代,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磨礪和閱歷,巴里坤的商業(yè)到清代終于走向了成熟。
商業(yè)要繁榮,必須依賴于安全安定的大環(huán)境。清初,在平息準噶爾部的叛亂中,巴里坤成為軍旅大本營和后勤基地,三駐大軍,儲糧轉(zhuǎn)餉,屯兵歇馬,商旅不斷。當時的商道有二:一自陜甘趨哈密稱甘新大道;一用駝隊自歸綏走蒙古草地,均經(jīng)巴里坤匯集于奇臺,稱新綏大道。蒙古道沿途平坦,無盜賊之患、關(guān)卡之苦,故商人多走草地。據(jù)《巴里坤縣志》載:清初巴里坤有駝商60余家,駝12 000峰,是新疆絲道上最龐大的駝隊托拉斯。
此時,巴里坤“西通迪化(烏魯木齊),北抵蒙古、歸綏,東接哈密、陜甘”,既是通往蒙古的通道,又是扼新疆南北路的要沖,商業(yè)發(fā)達,成為與伊犁、烏魯木齊齊名絲路的西域三大商都。
當時,陜西、山西的商人從陜山販運大量貨物過來,和巴里坤的商人做畜產(chǎn)品及葡萄干的交易?!栋屠锢たh志》載:縣城有商號一百多家。其中“萬順榮”“仁和興”“裕順祥”“魁順和”“田德全”“興盛昌”“義興晟”等八大商號最為有名。
這是一個頗為奇怪的景象,位于交通受天山四季左右的巴里坤,為何出現(xiàn)了如此之多的商人呢?我不覺想到山西了。那是黃河邊的一個內(nèi)陸地區(qū),商業(yè)在明清時也達到了巔峰。盡管巴里坤遠在西域,但從環(huán)境的封閉性上看,與山西實在是像極了。山西的平遙、祁縣、太谷一帶,自然條件極差,沒什么物產(chǎn)。但經(jīng)商的洪流正是從這里開始的,原因恰恰是客觀環(huán)境欠佳。即使是今天,似乎也在證實著這個道理。飄泊的漢子們以男人們的肩膀為家里遮擋住了一片風雨,迎風飄揚的店旗訴說著一個個辛酸卻不乏浪漫的故事。從黃河故鄉(xiāng)、河西走廊也飄來了一朵又一朵的漢文化氣息。于是,商業(yè)往來,生存的強烈意識終于賦予了巴里坤濃烈的漢文化氣質(zhì),新疆的漢文化之地誕生了。
從文化的角度看,巴里坤的封閉性保留了文化的原始形態(tài)。盡管沉淀在這里的文化交融滲透后成為一種具有鮮明西北漢文化色彩的巴里坤式特色,但這種血脈與陜甘仍是水乳交融的,這種特色造就了它在新疆的唯一性。這就是封閉帶來的唯一好處了。這是文化的幸運,否則,今天我們再去想看見巴里坤這活生生的文化化石,看見傳統(tǒng)的文化形態(tài),實在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了。
清乾隆以后,巴里坤“居民稠密,閭井殷繁”。隨著關(guān)內(nèi)客民遷來,傳入很多關(guān)內(nèi)各地的民間藝術(shù),每逢節(jié)日或廟會,便色彩紛呈起來。廟是文化的活化石。巴里坤的廟有100多座,堪稱西域之最,目不暇給。此外,還有秦腔、眉戶、花鼓戲、木偶戲、皮影子戲等,與廟會相得益彰。尤以婚喪嫁娶最具內(nèi)地漢文化代表性。這里還流傳著吳三桂、年羹堯、駱賓王、曹雪芹等后裔的傳說,雖沒機會一觀真假,但卻由此可見巴里坤的漢文化血脈之深了。
從文化考察上講,無論精華還是糟粕,都很值得研究,它反映著一個地方的真實心理和發(fā)展脈絡(luò)。今天的巴里坤同以前相比,的確少了商業(yè)發(fā)達時的融合心態(tài)。商業(yè)一旦失去了活力,文化則也成為了泡沫文化,一切都需重新起步了。好在今天的巴里坤在樹起“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方向之時,就已注定從文化中來又到文化中去了,機遇已經(jīng)來臨。
那一夜,我在巴里坤山中行進時,云海滾滾中恰好露出了一輪明月,剎時“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的詩句不由脫口而出。千年前那位偉大的詩人可曾在天山的月夜前吟過這首詩?他可曾注意到山下就有一座長滿了蒲類的城市呢?真是有些遺憾,他一定是錯過了,否則,他一定會為這座明月下的城市賦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