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局

張世美

一

龍城自古是繁華之地，城東平畈之地堆積著大量黏土，是燒制陶瓷的好材料；南山出產(chǎn)碧玉，能雕琢精美的玉器；北山有銅礦，是鑄造銅器的好材料。龍城歷朝歷代都是皇宮內(nèi)廷御用之物的制造地，到了大清乾隆年間，龍城的這些資源早就枯竭了，但龍城依然繁華。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龍城人靠的是吃“古”。龍城幾百年間出產(chǎn)的精美陶瓷、玉石、青銅器，聞名遐邇，哪家沒有遺落幾件？自然吸引了大批古玩商前來淘寶。除了西街鬼市上擺地攤賣古物的，龍城專做古玩生意的就有十三家，人稱“十三行”。

“龍城老貨”古玩店是這十三家古玩店鋪中最大的一個。老板是博學多才的侯江章侯老先生，最近，京城的同行極力邀請他去京城游玩、鑒寶，他想到自己操勞了大半輩子，還沒去過京城，便同意了。侯老板這一走，古玩店經(jīng)營管理的擔子，自然就落在了大少爺侯寶貴的肩上。

侯大少二十出頭，從小嬌生慣養(yǎng)，仗著家里財大氣粗，在龍城橫行霸道，是個無風卷起三尺浪、見樹也要踹三腳的主兒，無人敢惹。

侯大少雖然兇頑，卻長著一雙慧眼。他從小跟著老爹賞鑒古玩，真品贗品掃一眼便能辨?zhèn)€八九不離十。侯老先生出門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點，他怕兒子見到好東西就逞兇強奪。侯老先生上京城時把兒子和大管家金寶叫到車前，特意立下兩條規(guī)矩：一是做生意不要同古玩局的總管林子文爭；二是“盤古閣”的人不能招惹，他們看中的任何一件古玩都不能染指，并令金寶時刻監(jiān)視著。

侯大少莫名其妙，林子文是朝中宰相和派到龍城收捐稅和珍罕古玩的總管，自然不能與他爭奪，可“盤古閣”是一個開在街角的小店，老板叫胡中園，侯大少認識，是個毫不起眼的小老頭兒。侯大少不解的是：“盤古閣”有何道行，人不能惹，東西還不能染指？老爹的話，侯大少不敢不聽，只好將滿腹疑問藏在肚子里。

侯老先生一走，侯大少如虎入山林，龍躍大海，在店里大展手腳。別人說他是紈绔大少，不懂經(jīng)營之道，他很不服氣。古玩買賣不就是看準貨物真假，低買高賣賺大錢嗎？他要在老爹離家這段時間，做幾筆賺錢的大買賣，好讓眾人對他刮目相看。

侯大少帶領手下，到西街鬼市掃貨。從一個專賣古玉的地攤前走過時，一件灰蒙蒙的小玉蟬跳入他的眼簾。那造型、款式，憑直覺侯大少斷定是一件古玉，別看它布滿污漬，只要長時間把玩摩擦，使它生熱吐灰，假以時日，它就會現(xiàn)出古色古香的本色。

侯大少沉吟著，正思量著怎樣把那寶物弄上手，突然旁邊躥出一個人，一把抓住玉蟬叫道：“老板，這個多少錢？我要了。”攤主伸出五個手指頭，那人爽快地丟下五兩銀子，揣了玉蟬揚長而去。人們議論紛紛：“你們知道那人是誰嗎？‘盤古閣的掃貨伙計。”“‘盤古閣的人出手大方，真是氣派！”

二

回到店里，侯大少越想越窩火，少爺脾氣犯了，哪里還顧得老爹的叮囑，帶領手下前呼后擁來到“盤古閣”?！氨P古閣”的伙計懶散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侯大少強忍火氣，令伙計拿出店里最好的貨看看。

伙計指指柜臺上的貨。砰！侯大少一拳擂在柜臺上，大聲吼道：“別給大爺打馬虎眼，去！把你們老板胡中園叫出來！”侯大少，龍城古玩“十三行”第一家的少東家，到別家店鋪掃貨，哪家老板不是畢恭畢敬地笑臉相迎？胡中園連個照面都不打，侯大少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

伙計站著不動，吭哧了半天，侯大少才聽明白：老板胡中園不是不見侯大少，而是在店后雅室里招待貴重客人，無暇分身。在龍城古玩行里，有哪個人比“龍城老貨”的少老板侯寶貴侯大少爺金貴？侯大少不顧伙計阻攔，怒氣沖沖地沖進后面雅室，當時就愣住了—胡中園的貴客竟然是龍城有名的盜墓賊吳大舌頭！

室內(nèi)放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有蜜餞、鮮果、醬肉、肥腸、油雞、火腿、鮮魚……酒是龍城的竹葉青。胡中園和吳大舌頭正把盞對酌。

侯大少突然闖入，二人吃了一驚。胡中園定睛看清是侯大少后，卻黑著臉喝問：“你來干什么？怎么如此沒教養(yǎng)？”

一聲猛喝，倒把侯大少喝愣住了，他直愣愣地盯著胡中園，心里直運氣。胡中園竟然不把他侯大少放在眼里，這口惡氣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看到胡中園高深莫測的樣子，還有老爹臨行前的叮囑，侯大少也只有強壓怒火，舉手行個禮道個歉，然后回到自家店中。

一進屋，侯大少就摔椅子砸碗，不知把火發(fā)泄到哪里才好。管家金寶弄清了原委，也很氣憤，他給侯大少出主意，先摸清胡中園的底細，再找辦法收拾他出氣。

侯大少派出所有的跟班四處打聽，很快就摸清了胡中園的底細。原來，胡中園傍上了龍城古玩局的總管林子文。至于吳大舌頭為何是胡中園的座上賓，也不難理解，吳大舌頭盜掘來的寶物，經(jīng)由胡中園的手轉(zhuǎn)給林子文，兩人都發(fā)了大財。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侯大少咽不下這口惡氣，他要金寶給他出主意。金寶似是忘了老東家的囑托，告訴侯大少胡中園是不能惹的，要采取迂回之策，拿盜墓賊吳大舌頭開刀。吳大舌頭是人人痛恨的盜墓賊，能夠成為胡中園的座上賓，也一定得到林子文的暗中支持。金寶要侯大少用官府之手整吳大舌頭，斷胡中園的手腳。侯大少連連稱妙，他就不信人人痛恨的盜墓賊，官府會明目張膽地袒護。

侯大少依計而行，暗中操縱將吳大舌頭告上了官府。官府抓了吳大舌頭，立馬又放了出來，反將告狀的打了十大板子，說是誣告。

侯大少看著胡中園喜氣洋洋地為吳大舌頭辦酒席，接風洗塵，冷笑一聲道：“果然，吳大舌頭有古玩局暗中支持?！?/p>

侯大少背著手在后花園轉(zhuǎn)開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突然停下來對金寶說：“你親自帶幾個人，日夜不離地悄悄盯著吳大舌頭，他盜墓時不要驚動他，速回府告訴我?！?/p>

金寶領命而去。第三天晚上，就匆匆趕回來，說吳大舌頭正在西山盜墓。

侯大少趕到西山時，吳大舌頭將盜洞都掘進幾丈深了。侯大少一臉殺氣地命令手下，堵塞盜洞。他咬著牙幫子說：“他盜墓一生，死在墓穴之中，也算死得其所?！?

時間剛過了三天，吳大舌頭就悠閑地坐在龍城十字街前“來泉茶館”里，捧壺品茗。侯大少的跟班撞見，差點驚掉了下巴：“你……你……”

吳大舌頭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即明白背后對他下黑手的人是誰了。他手捧茶壺抿一口茶，不軟不硬地說：“我知道，有人家大業(yè)大，在龍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是龍城的一條龍，但我吳大舌頭也不是孬人，入了西山，起碼也算一只猛虎，輕易奈何不得的?！?/p>

侯大少的臉都氣綠了，咬牙切齒地對金寶說：“去，找?guī)讉€江湖高手，留他一條命，打斷他手腳，我要讓他成為一只瘸虎，丟人現(xiàn)眼！”

吳大舌頭賴以活命的就是盜墓，這天，他又在西山轉(zhuǎn)悠開了，突然從樹林中沖出幾個人，二話不說，手中的家伙就往他身上招呼……

吳大舌頭徹夜未歸，胡中園派店里的伙計上山尋找，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找到奄奄一息的吳大舌頭。伙計們將吳大舌頭抬回“盤古閣”，胡中園趕緊請來郎中救治。人救活了，可他的一條胳膊一條腿也廢了。成了廢人的吳大舌頭自然是不能掘洞盜墓了，胡中園雇了馬車送他回了鄉(xiāng)下老家。

胡中園目送著吳大舌頭的馬車駛出龍城南門，哭喪著臉一屁股坐在大街上，嘴里喃喃地說：“我的‘盤古閣要關張了?！?/p>

侯大少聽到吳大舌頭滾蛋了，胡中園的“盤古閣”也要關張，高興得手舞足蹈，長長出了一口惡氣。

三

轉(zhuǎn)眼到了年下，侯老先生從京城回來了。大半年時間，侯大少用自己的手段將“龍城老貨”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日進斗金。他本想好好為老爹接風洗塵，卻遇上一件煩心事。按慣例，每年年關，龍城古玩“十三行”要給古玩局總管林子文交納稅銀。不知為何，“十三行”交納稅銀時，林子文將稅銀提了再提，竟是往年的十倍，卻還是不依不饒，侯大少一直與林子文僵持著。

林子文聞聽侯老先生回來了，親自找上門，劈頭蓋臉將侯老先生訓斥一頓，指著他的鼻子質(zhì)問：“定好的規(guī)矩，為何不算數(shù)了？”

侯老先生一邊笑臉迎接林子文，一邊令人去叫胡中園。胡中園來了還沒站穩(wěn)，侯老先生就不滿地問：“怎么回事？”胡中園看看林子文，不敢隱瞞，將盜墓賊吳大舌頭遭人暗算致殘，不能掘墓盜寶，也就沒有東西孝敬林總管的事說了出來。侯大少在旁邊一聽，吃了一驚，原來吳大舌頭是在替龍城古玩“十三行”盜墓！侯大少還在發(fā)愣，老爹指著他的鼻子大吼：“畜生！這事是不是你干的？”

侯大少還想狡辯，老爹一拐杖抽過來，指著兒子的鼻子大罵：“在龍城，除了你，誰能干出這下三爛的事？”

侯大少不敢隱瞞，嘟嘟囔囔地把去“盤古閣”受到輕慢的事說了一遍。侯老先生的拐杖又向兒子抽去：“混賬東西，好好的事卻讓你給攪黃了！”

胡中園能夠躋身于龍城古玩行，是有條件的，就是由他承擔，每年向古玩局總管林子文交納幾件珍寶級的古玩，而這珍寶級的古玩就是由盜墓賊吳大舌頭從古墓中盜掘出來的。林子文滿足了，就不會刁難古玩“十三行”的人，大家生意自然就好做了。吳大舌頭和胡中園可謂龍城古玩“十三行”的衣食父母?，F(xiàn)在倒好，侯大少將吳大舌頭整殘了，誰來幫助大家？

侯老先生將兒子扯到林子文面前，訓道：“你知道以前龍城古玩行為何要交那么少的稅銀嗎？那全是仰仗著林總管在和大人面前周旋，他將珍寶送給和大人，替我們上下打點說了多少好話呀?，F(xiàn)在沒了吳大舌頭弄寶物，你說讓大家怎么辦？”

見事已如此，林子文黑著臉說：“具體怎么辦，那是你們的事，今年若是拿不出幾件像樣的東西，你們十三家古玩行就別開了！”

很快，這事就傳遍了其他古玩店。涉及大家的切身利益，店主們不約而同地來到“龍城老貨”，哭喪著臉圍著侯老先生，讓他拿主意。侯老先生也無計可施，把憤怒的目光再次投向兒子。

侯大少心中無名火直涌，吼叫著說：“不就是幾件寶物嗎？給他弄就是了?！痹捠沁@么說，一時半會兒去哪兒弄？林子文是一天三趟，前來威逼索要。

要說這林子文，也不是一只善鳥。他本是龍城一個市井無賴，好吃懶做，生活無著落時進了和府做了一名仆人。他在和府待了許多年，仍是一個粗使仆人，看到別人飛黃騰達，他心急如焚，忽然想到家鄉(xiāng)龍城古玩生意興旺，就舉債置辦了一份厚禮送給和府總管劉全，聲言龍城的古玩生意十分興隆，由他去設古玩局，一是能為朝中收取一大筆稅銀，二可為和相爺求取奇珍異寶。劉全滿口答應，故此，林子文對和有承諾，他如何不急？

侯大少弄不來寶物也急，跟班出主意說：“大少爺，要不去找找吳大舌頭？這大半年了，他的傷也該養(yǎng)好了?！?/p>

侯大少伸手一嘴巴子抽過去，大罵：“混賬東西，死了張屠戶，還吃不成豬肉不成？”這事侯大少也想過，可自從出了那檔子事，胡中園和吳大舌頭就像野地里的旋風，無影無蹤了。

侯大少將各家老板召集起來，讓他們把店里最好的寶物拿出來，上貢給林總管。侯大少對各家的東西了如指掌，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打馬虎眼。

侯大少將各家寶物收齊，趾高氣揚地給林子文送去。林子文只是掃了一眼，就指著侯大少的鼻子大吼：“侯大少，想拿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糊弄爺們，門都沒有！”

四

侯大少抓狂了，又氣又惱，正急得上躥下跳時，侯老先生卻在“龍城老貨”設宴慶賀，慶賀林子文從龍城滾蛋。侯大少沒有弄到林子文所要的珍寶，林子文無法向和交納珍寶，被和撤職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侯老先生和胡中園等人設的一個局，只是將侯大少蒙在鼓里。

林子文的龍城古玩局總管之位，可是花了血本的，他得勢后，為了收回本錢，還要大賺一筆，對龍城古玩行的苛捐雜稅可謂多如牛毛。多交幾個錢，大家還能承受，讓“十三行”苦不堪言的是，林子文三天兩頭索要奇珍異寶?？蛇@玩意不是地里種的，哪有那么多？正在侯老先生焦頭爛額時，胡中園上門提出入行的條件。

侯老先生也知道胡中園給林子文的寶物，是他的朋友吳大舌頭盜墓盜來的，盜人祖墳，有傷陰德，可現(xiàn)在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墒呛髞恚肿游牡奈缚谠絹碓酱?，胡中園和吳大舌頭都無能為力了。侯老先生為了除掉這個林總管，他故意去京城，由著蒙在鼓里的兒子去鬧，把水攪渾。他嘴上叮囑管家金寶幫他監(jiān)視兒子，暗地里卻叮囑金寶在關鍵時推波助瀾。經(jīng)過一番策劃，果然借和的手，趕走了林子文。

其實，填盜洞活埋吳大舌頭，請武林高手打殘吳大舌頭，那都是做樣子給侯大少看，也是做給林子文看的。畢竟，林子文不敢明目張膽地袒護一個盜墓賊。

誰能想到，剛剛過罷年，龍城的古玩局又在鞭炮聲中開張了，這個古玩局總管竟然是胡中園，胡中園竟也成了和的仆人！

就在侯老先生驚愕之時，胡中園帶著跟班吳大舌頭來到“龍城老貨”，還帶了一份厚禮。胡中園感謝侯老先生施計幫他趕走了林子文，他還告訴侯老先生，對龍城古玩“十三行”的稅銀征收標準不變，但供給和相爺?shù)恼鋵氈荒芏嗖荒苌?。他又將吳大舌頭推薦給侯老先生，由吳大舌頭協(xié)助“十三行”取寶。

侯老先生這才明白，他那所謂的驅(qū)趕林子文之計，是胡中園的計中之計，他只是胡中園的一顆棋子。這胡中園不但比林子文貪婪，而且更加奸猾狡詐，他所說的讓吳大舌頭協(xié)助“十三行”弄寶，其實就是要龍城人自己掘自家的祖墳。

看著高傲的胡中園離去的背影，侯大少氣得直跺腳：“爹，這叫什么事兒呀，前門驅(qū)虎，后門進狼?。　?/p>

侯老先生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半個月后，正當古玩局總管胡中園躊躇滿志時，龍城卻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場大火，單單燒了十三家古玩店。大火過后，十三家古玩店成了廢墟。十三家的老板、家人和伙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江湖傳言，這十三家實在是熬不過盤剝，竟然就此隱遁他鄉(xiāng)！

選自《民間文學》2016.7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