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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路遙迢

      2017-06-13 17:18:57王芳
      湖南文學 2017年6期
      關鍵詞:醫(yī)生

      王芳

      握緊老王的手,試圖給他一點信心,給老王按摩后背,撫平胸口,用熱毛巾為老王擦臉,一湯匙一湯匙喂老王喝湯,用溫和的聲音與老王說話……

      所有我認為山水遙迢不可抵達的事,都在這個年近七旬的老頭兒大口大口吐著鮮血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我握著他長滿老繭的手,抹著他黑紅的臉頰時,他滿頭已經花白的頭發(fā)在我毫無防備的狀態(tài)下,一根一根以毋庸置疑的堅定撞入我的眼睛,鉆到我的心里,使我痛不可當。

      仿佛歲月只是晃了一瞬,老王便這樣老了,老得這樣讓我無法接受——我一直以為,他還是年輕時候的那個他,那個讓我惱火讓我生氣讓我瞧不起讓我心生恨意的他。這些日子,看著我的血脈源頭,一點一點地接近他所害怕的枯竭,我害怕的竟然是,這個曾經給過我安靜美好童年與苦難難言少年的老頭兒,這個一開口就讓我想反抗想叛離的老頭兒,這個一直任由我水火不相容地對待著的老頭兒,這個使我倔強堅硬冰冷如鐵的老頭兒,再也不能一開口就讓我生氣了。倘若真是這樣,我的任性,有誰去包容?我的倔強,有誰去嘲笑?我的斤斤計較,有誰去承受?而我再要尋找我的“故鄉(xiāng)”,誰又可以領我回去?

      想到這里,我一邊擦他口里的鮮血,一邊流起了眼淚,這使我只得騰出一只手來狠狠地擦著這不爭氣的咸水,對自己說,不是想好了,不管怎么樣都一定不要為眼前的這位傷心的嗎?

      整整一晚,他吐了四次,每次要咳上幾十上百口,一大口一大口,似乎整個世界都悶住了他,他非要咳出來才能甘心。我難過極了,他吐一口,那鮮血流淌一次,我的心就緊一次,一直緊到我無法合上眼睛,無法正常呼吸。我在心里說,我流著他的血,讓我代替他呼吸。那時我近乎瘋狂地相信意念的力量。然而,意念在遇到這個老頭兒的時候無能為力——也許他感應到了,但他選擇了拒絕。

      父親——在我的心里——從來不是一個神圣的詞語,他意味著整個男性世界的種種不堪,他讓我無法仰著天真的眼睛看著愛我的男人,相信愛情這個東西會好好地光顧和屬于像我這樣平凡渺小、不值一提的女子。很多年,所有靠近過我的人都曾被我渾身隱藏的刺刺傷,只有那一個渾身是傷依然愿意留下的男人守在我的身邊,幫我平復早年的傷痕。我把這一切歸結為老王所賜。如果不是這樣生命垂危的時刻,我又如何能做到放下過往?

      我曾經以為,我永遠不會試著靠近他,哪怕他無數(shù)次做出靠近我的努力。然而此刻,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在他咳嗽停息累得睡著的空隙里,我開始滿懷柔情地望著他,思考他給我的一切:堅韌、頑強、百折不撓,以及對待感情永遠保持的冷靜態(tài)度。我忽然明白,正是因為他給了這一切,我才能獲得如此穩(wěn)定的幸福。

      我開始看著咳累后靜靜睡著的他,如此蒼老,如此安寧。對他而言,他的人生,那承受過的將近七十年的辛酸苦楚,那堅冷的性情,那失去的從未有過歡愉的青蔥歲月,那些本該有著萬丈豪情千般抱負卻最終不了了之的理想,又該誰來為他買單呢?

      生命是一場一場的接力,在孩子的眼里,父母就是依靠;在老人的眼里,孩子就是依靠。我正處在這一場又一場的依靠的當口,那么,我依靠誰?這種感覺使我既感到自己的肩上有重擔千斤,又感到深深的無助與絕望。我開始覺得自己如同飄零的蓬草,動蕩且不安,我的眼淚便一直流著,撒歡兒地流,勒都勒不住。

      前些天,老王來電話說,昨夜咳嗽,竟咳出了血來,跑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去,醫(yī)生說是支氣管擴張,打一兩天針就好,你不必擔心。

      我也不擔心,我好像從來不用擔心。老王一向身體都好,什么農活都要爭先,種的西瓜仍然是隊里最甜最大的,桔子也種得特別肥,他說他一輩子好強,不想被人看扁了。想起來,老王自視那么高,自認為是將門之后,書香門第,還是知識分子下鄉(xiāng),沒成功轉型的那一種,經歷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說了些使他沒有翻身機會的話,做著些使良心安穩(wěn)卻違背那個反常時代的意志的事,于是受了社會、人心的擠兌與嘲弄,如此落魄,所以,安心做個農民后,還要處處都爭先,以至于人也狹獈了,某些方面,也丑陋了,最后也還是不自知。

      也是,若不是這好強的性格,他也不會把我們逼成今天這個樣子——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自己心里的苦逼傻蛋。自弟弟參加工作能自立以后,老王仍在勞作,說是多多活動手腳,才能更康健,同時,也不愿我們還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就背上他這樣的包袱。我見老王近些年除了談論他的詩文,便是沉默,也不似從前一般癲狂自負,暴躁易怒,更不似從前的自私小氣,想是人老了一切便平和下來;慢慢地也理解了他昔年的種種苛刻,大概是因為生活待他苛刻,他便將這些苛刻一一讓我們承受了。

      只是昨天他還好好的,打算把那些曝豆莢送到學校食堂里來,一次性全部賣掉,便有了上半年的生產費用,就不用我們負擔家里了,怎么可能回去就咯血了呢?

      我敬他喝了二兩“小糊涂仙”,特意留給他的。他喜歡喝酒,雖然血壓有點偏高,但總是要喝,我若不許,他便認為是我不舍得花這二兩酒錢。他又騙我說,最近血壓早降下去了,我看他臉色確實不似從前晦暗,便允他多喝了幾口。

      結果,晚上到家便咳,午夜時竟咳出幾口血來!

      我說,要不去市里的醫(yī)院好好照個片子吧?

      兩天過去,咯血不僅沒好,還漸漸嚴重,先只是晚上咳,后來白天也會咳上幾口,他也有些害怕吧,就去照了片,結果出來,是結核。他想,也不太嚴重,就帶著四百元去醫(yī)院弄藥。

      老王雖然有眾多不是,但在勤儉節(jié)約方面,卻是楷模。入院動輒上千,豈是他幾百元解決得了的?于是經濟告急。等我趕到他所住的醫(yī)院交費,端出他收在床底的垃圾桶來,觸目驚心之下,竟是一小桶鮮血,還能流動!老王向我隱瞞了病情!

      于是,第一次,在“病危通知單”的“親屬”一欄上,我鄭重地簽上了名字。那一刻,一股濃厚的“死”的氣息,橫亙在了“生”的當口,我感到了無底的黑暗和恐慌。

      一天以后,老王住院無效,咯血越來越厲害,他總疑是肺癌。他不愿浪費錢在必死的病癥上,就不斷吵著醫(yī)生給他辦理出院手續(xù)。醫(yī)生拿他沒法子,只好電告我。

      黃昏時分,早春的細雨帶著刺骨的寒意,有種浸透每一個毛孔的森冷。趕到醫(yī)院時,他咯血方才平息一兩個小時。醫(yī)生說,搬動病人會使剛剛愈合的血管再次裂開,如有劇烈顛簸,很可能因途中大量出血而造成生命危險。只有我肯賭上他的命,他們才愿送他轉院。

      我狠狠地望了醫(yī)生一眼,卻無力對他們的推諉進行批判。這事關老王的生死,只有我,他的大女兒,才能背負,但正因為事關老王的生死,我如何背負?然而,我還是背負下這使他“生”的使命,簽了字。

      站在昏暗的病室門口,看見昏暗燈光下的老王在短短的一天之內面色變成土灰,瘦得只剩皮包骨,身子蜷成小團,顯得那樣孤單、虛弱而無助。第一次,我看到昔日威風凜凜的老王如此無依無靠。我動情地喊了一聲“爸爸”,淚,瞬間就淹沒了眼眶。老王見了我,先是十分安靜,默不出聲,然后,兩行混濁的老淚滾滾流出。

      馬上接你出院,放心,不會讓你死。我是那樣不習慣流著淚的老王。

      他搖頭。

      我惱火了——不配合,你想死么?死的事反正會來,你不用這么著急。

      他喘息著說:“我只有一樁心愿未了,滿兒沒有成家,我想看見他成家?!?/p>

      我說:“那就好,乖乖配合醫(yī)生治療。”

      他說:“那要用多少錢?”

      我明白,老王肉痛他那點錢,老王一生窮怕了——錢全部由我出,不動你一分,可好?

      他這才似乎放下心來,點頭同意。

      我眼見醫(yī)生抬著他。平生不愿麻煩別人的老頭兒,只能任人擺布,臉上滿是無奈。我也坐上了那平時只遠遠望著絕不愿接近半步、頂上閃著藍光的家伙——120急救車,將老王接到了車上。我從來很少仔細看他,這一次,卻望了望他的眼睛,他眼里滿是哀切的光,孩子般望著我。我說,爸爸,你放心,有我在,你會好的。他的神色便漸漸有所緩和,對我投以了完全的信任。在窄小的救護車里,我坐在一條小凳上,一手握著點滴瓶,一手給他擦吐出來的血,恐懼將我層層籠罩,但我卻一直笑著望他。老王見我笑,竟?jié)u漸平息,睡去。

      我凝視著暫得安寧的他,往事一幕一幕浮上心頭:老王抄起一根扁擔丟向烈日下正在翻曬枳殼的母親,母親長了一個大癤子的背頓時鮮血直流;老王跟鄰里吵架,青筋暴露;老王一生氣,就摔碗,摔得地動山搖;老王威風凜凜,給人寫狀紙,受人敬重,追捧;每年過節(jié),老王都親自研墨,用毛筆字寫對聯(lián);老王對著門外的大雪教我讀詩……

      未成年以前,老王在我心里,是很有分量的,我隨著他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段歲月,天上的云,河里的魚,山上的風,無不是我生命中最能讓我寧靜的東西,他會講那么多的不著邊際卻美不可言的故事,能做那么多別的農村人做不了的事,那時我以他為豪!可是,蔓延的歲月會令人看到殘酷的真相,他的吝嗇、苛刻、自夸、驕傲也隨著我的成長慢慢展露在我面前,而這些,沒有一點是我能接受的。

      與老王真正的撕裂,是在我十四歲的那年夏天,老王趁夜摸到我們房間,只因房間里睡著母親的表妹,一個風流的鄉(xiāng)間女子。但月光之下他沒能正確辨認出那張俏麗的臉,卻摸到我的床上,驚醒了我。我正在似懂非懂的年齡,卻瞬間明白一切,摞下狠話:你老了,我不會管你!我會要弟弟妹妹也不管你!因這一句,老王狠狠扇了我一個耳光。在此之前,我是老王的驕傲,他從來不舍得動我一下。那時,母親尚在,流著淚對我說,不要聲張,他始終是你們的父親,不管我先走多久,你們都要好好待他。那時我多么想長出一雙翅膀,保護我的母親!第二天,表姨倉皇離去,我們一家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的凌厲眼神和尖刻話語下,老王失魂落魄,幾天之內蒼老許多。

      母親去世后,老王沉淪了很久,對什么事都不聞不問,是我和妹妹撐起了這個家。那時的我們,想起母親的叮囑,把對生活和愛的全部希望都寄予老王一身,何曾想過自己?只想老王能好好地活著,他是我們在這世間唯一的依靠。

      可是,他悲傷一過,不出三月,便不顧眾人反對,討了老婆;妹妹退學前,每天早晨腹痛不止,他從不問及;六月天,妹妹倒開水燙了腳,流了膿,他也沒說過給她找藥;妹妹離家出走,在外打工的每一分錢都寄回家,他卻并沒有多給正在讀書的我半分;我讀大學時身兼三份家教,賺得的微薄工資,使我順利完成大學學業(yè),在此期間,他每次來學校看我,都說沒有回家的路費……唉!艱難、貧窮,竟可以成為他對我們的愛日漸麻木的借口!

      他最關心的,或許唯有弟弟吧?那畢竟是他的兒子。但弟弟讀高中、大學,以及患病期間,在經濟上他也管之甚少,他知道,他不管,我們便會拼了全力去管。那時,我們尚且年少,如何能承擔得了這許多!且我們身體也不好,過度勞累與生活中的種種傷感使我一個暑假就瘦了二十斤!但他毫不在意。他可想過,我們的肩膀那樣稚嫩,我們還只是小小的女孩!他可想過,當他覺得艱難時,我們幾乎是顫抖著過的每一天!

      所以,回顧我的青春,全都是困苦,是煎熬,分秒的幸福與甜蜜都沒有!我唯有沉默、奮斗,再沉默,再奮斗!如今想起,真的沒有勇氣面對當年那舉步維艱,孤獨無依、飄零無主的生活,倘若那生活里還有一星半點愛的光輝,亦是我全部的喜悅。然而,什么也沒有。我們的青春時代,走得如此貧瘠,物質與精神皆沒有安慰,倘若不是骨子里的清高自守,真不知過了怎樣不堪入目的生活!

      我常常想,艱難與貧窮或許會讓人難以安然度過,但若有愛,一切便要變個模樣。我們一直渴望他的愛,因為我們一直愛著他——我們的父親,盡管他一次又一次使我們灰心,但我們對他種種困境不忍而自愿承擔起生活的重擔,不都是我們深深愛著他的明證么?然而,他不懂。

      轉院這一晚,老王經歷了生與死的掙扎。

      他咳一口,就是一紙鮮紅的血。我去買了三斤衛(wèi)生紙堆在病床邊,堆起來有一尺半高。然而,隨著他一口一口的鮮血,那疊紙漸漸矮下去,直到天亮時用完最后一張。他已然虛脫,連咳的力氣也沒有了,才靜靜睡去。

      在此期間,老王開始斷斷續(xù)續(xù)交代遺言。他說,已經寫了二百四十首詩,在他死后一定要結成集子,留給后人;銀行存折的密碼要記住,死后留給小兒娶老婆;鄉(xiāng)下的土地和房子留給這守在他床邊的可憐的妻;要去見我母親了,他也有些歡喜……

      老王的遺言中,沒有我和妹妹。他向來不牽掛我們,是因為他絕對相信我們處世的能力。用他曾略顯得意的神態(tài)說過的話來復述,因為不牽掛,我們才強大。也是。人在臨了之時,總要回歸到最本真的狀態(tài),畢竟,他還有所牽掛,比起了無牽掛到底要好很多。

      老王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中期出生的,據他說,五十年代小升初的考試,他考的是瓊湖書院,遲到且早退,尚能在數(shù)千考生中高居榜首??上б粓觥按筌S進”,他的母親竟因饑餓至于病死,而他的父親把十一歲的他交給了他的姐姐們就一個人在外做事,再也沒管過他。于是,他衣不能御寒,飯不能果腹,成了流浪兒。好在天資聰穎,初中時不僅免了學費,常能一并賺到飯食,那時還發(fā)表文章,時有獎勵,很是令人矚目。然而,高中卻是無能力供養(yǎng)了,只好退學。后來,國家來地方招空軍,招文員,他的個人條件全符合,卻次次都因為曾祖是國民黨高級將領,舅爺又是大地主,最后到政審一關,總被刷下。后來又當過民辦教師,由于太較真,帶一幫人深夜去校長房間抓奸,被各種借口辭了。從此徹底成了農民。

      他說命運弄人,便是如此。

      他雖窮,卻心高過頂,結果三十三歲方娶妻,為我母。母雖靈秀,無奈卻是孤兒,且不識幾個字,他教她,她學得再快,也仍惹他瞧不起。他常想起平生種種不公際遇,憂憤難平,把一腔怨氣,悉數(shù)倒在我那無辜的母親身上。

      我出生后,他漸漸安心于農村的生活,也幫人寫家信、寫通告賺酒喝。閑暇時,他會喝上一二兩白酒,唱一段《沙家浜》,腔調里,全是悲愴。

      貧賤夫妻百事哀,印象中,老王對我母親雖惡劣,母親也非軟弱之流,因而他們的冷暖大概只有他們自己知曉。但那時,他對我們卻并不嚴厲,尤其待我,特別愛護,在詩、書、畫方面教授頗多。如此數(shù)年無事,我的童年呈現(xiàn)祥和美好。

      家中漸漸富裕,老王終究也過不了通常男人難過的關,家庭的禍患接踵而至。從此,怨與恨,無法打開的心結,總也跨不過的障礙,像幽靈一樣盤踞在我們的心頭,久久驅之不散。

      老王若此時死去,會后悔當時所做的一切嗎?他或許從未想過,是他,親手毀了一個完好的家,讓我們過早步入成年的困苦,讓我們過早承受了不該承受的一切。他難道不知道,生活的路有千百萬條,在那樣的艱難歲月里,我們隨時可能走向萬劫不復的那一處?

      在這他接近人生尾聲的邊上,回過頭去看,他的苦難人生又是誰給的呢?想到這里,多年的心結,有些松動。

      折騰一夜,熬到凌晨五點,藥物起了功效,老王咯血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正午,正在打盹,醫(yī)務人員急匆匆進房,讓我馬上騰出陪護床,說是有一病人要入住。

      五分鐘后,門口推進一輛擔架車,上面臥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穿得還算齊整,眼睛半瞇,口中鮮血泡沫不停涌出,喉嚨里有痰涌動的聲音,像垂死的牛一般。醫(yī)護人員使盡九牛二虎之力抬他,他完全不能配合,似乎除了呼吸,已經沒了知覺。

      120急救人員剛走,醫(yī)生還沒來,那人便要翻身,病房里只有我在那兒站著,眼見他已到了床邊,再翻必定掉下床去,我只能使勁叫,別翻!別翻!會掉下去!可是,他似乎沒有聽見,還是翻了一下,只聽“砰”的一聲,那人沉沉地摔在地上,血還在汩汩地流著。

      我嚇得不知該怎么辦,只好飛奔向醫(yī)生辦公室,邊跑邊喊,掉下來了!掉下來了!醫(yī)生,快點來呀,那人從床上掉下來了!

      醫(yī)生、護士,一大堆圍到了那人身旁,各種儀器也被抬了進來,整個病房很快被擠滿。有的吸痰,有的注射,有的用心肺復蘇。只聽那人不停地呼氣,喉口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小,臉色也漸漸地變白,唇色卻變成了烏紫,直到血也不流了,聲音也完全沒有了。吊瓶還在靜靜地滴著,醫(yī)生走了出去,只剩幾個年輕的護士在那兒繼續(xù)吸痰。

      隱約間,聽醫(yī)生在問,辦好入院手續(xù)了沒有?

      一個護士輕聲回答,沒有。身上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好像抬上來時,說了一句身上有手機,要不,在他身上摸摸看?

      醫(yī)生說,好。

      于是,一邊搶救,一邊就掏了一下他的口袋。結果,除了幾十元錢什么也沒有。

      醫(yī)生說,先救人吧,總有辦法。

      沒多久,護士們連接好心電儀器后,也都出去了,病房里站著的,又只有我。我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人,眼見那人身體漸漸地明顯僵硬,再看點滴,也靜止下來。我的后腦感到冷颼颼的,全身不可抑制地發(fā)抖。這大概就是死亡了?人距離死亡,竟然這么近!如此健壯的軀體,進來時還能翻動,不出十分鐘,便完全沒有了一絲活力!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他定然也有健在的父母,有愛他的妻兒,此刻,他們或許還在開心地玩樂,卻不料這世上他們最愛的人便這么迅疾地走了,不再回頭!死,當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老王也被驚醒了,一直默默地看著那人。他在想什么呢?那人的“死”,正好給了他“生”的觸發(fā)嗎?

      那日以后,老王使勁忍住咳。慢慢地過了兩三天,他的血止住了。那幾天我正好要在市里上一堂高三第二輪復習學科會的課,因為日日夜夜要跑醫(yī)院照顧他,我只能在他的床邊備課,也沒時間試課,眼里自然流露焦急。老王怎能不懂?他臉上漸漸有了血色,與同房的人也能開幾句玩笑了,便對我說,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回去休息,這里有阿姨照顧,會好的。我信以為真,回家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

      誰知第二天一大清早,電話鈴就響得刺耳。那段時間我特別怕聽見電話聲,拿過來看,果然是醫(yī)院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接了,醫(yī)生在那頭冷冷地說,你爸爸又大口吐血,需要輸血,還有,我們昨天下午推他做了CT,肺癌的可能性極大,你們必須立即轉院!

      這樣的電話令我頭腳發(fā)冷,難道我真的就這樣要失去老王?

      叫車飛奔向醫(yī)院,跑得腿腳發(fā)軟地沖進老王的病房,他又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嘴角還留著血跡,然后,急劇咳起來,像一片風中的葉子不停打著轉,就是不落地。我一把握住老王的手,叫道,爸爸!我的淚水再次像洪水決了堤一般。老王緊緊抓著我的手,我從他的手掌心感受到他的痛和他全部想要訴說的話。我對他說,爸爸,我們轉院,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放心。

      這個時候,我們談論“死”,竟是如此的稀松平常,我一點也不擔心老王對此產生恐懼,恐懼的盡頭,應該是不恐懼吧,面對那么多的鮮血,“死”也就順理成章。更何況,他那些童年的伙伴們多半已經入土為安,他就算是死,也算不得太反常。

      醫(yī)生告訴我,老王因出血不止,輸血太多,不能保證轉院的過程中不會因大出血而停止呼吸,我又要去簽字——又是與第一次轉院相同的問題,不同的是,多了一重危險——肺癌。這個詞是太鋒利的刀,刀鋒寒光閃閃,我不相信這會是射向老王的光。我提出帶CT片子去省腫瘤醫(yī)院請專家會診后再做決斷。做出這樣的決定對老王是危險的,因為他躺著的狀態(tài),或許就像他親眼見到的死去的那個人一樣,只是十幾分鐘的事。但是,掌握著他生死的我,還是做了這樣以他生命為賭注的選擇。

      下午我拿著片子,第一次進入一個以“腫瘤”命名的醫(yī)院。我是多么害怕這樣的地方啊,到處都充溢著死亡的氣息;然而,我又是多么期待這樣的地方啊,它竟是將生命從死亡的邊緣拖回來的地方。當專家目不轉睛地盯著片子看的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靜止的時間,那么清晰冷酷地一秒一秒從身邊走過。然后,專家取下眼鏡,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病人并沒有患結核,更沒有患肺癌,他就是支氣管擴張,回去積極消炎。

      我的心,從提著在喉嚨口,一下子放了下來。我已經忘了生醫(yī)院的氣,生那些庸醫(yī)的氣,轉而只剩下欣喜和感激。老王,我失而復得的老王!那一刻,我恨不得抱著專家狠狠親上一口,感謝他將我的老王從庸醫(yī)的“判決”里救了出來!不,是從死亡的險境拖出來!

      很多人都以為,連我自己都認為,對于老王,我的感情,是愛恨交加。仔細想來,我什么時候恨過他呢?只是歲月里經歷的種種,漸漸沖淡了我原本深厚的情感,如今想到盡力讓他安享晚年,不過是對他曾有過的苦難生活和心靈掙扎的補償吧。

      關于愛,不是每個人都能明白,能愛人,遠比能被人愛更幸福。而我們所付出的愛,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來,我情愿從來不要承受那所承受不起的一切,而付出我所能付出的所有。

      然而,老王并沒有好起來。我將專家寫的診斷結果給老王看,老王在相對平靜的空隙里一字一句看完診斷書,對我說,看來,死不了了,可這血怎么止不?。?/p>

      他的怨氣又來了。他一旦重拾“生”的機會,就忍不住原形畢露。但這一次,我對他的原形畢露是多么地歡喜啊!只有活著,才能原形畢露不是么?我沒管他的埋怨,迅速為他辦理了轉院手續(xù),既然不是傳染病,當然不能在傳染病醫(yī)院治療,我要給他最好的醫(yī)療條件,讓他快快好起來!我調動身邊一切人際關系,在最好的醫(yī)院里給老王安排下了床位,我多么期待他快快好起來,無論是下地干活,還是繼續(xù)將我氣得吐血,我都愿意!

      換好醫(yī)院,給老王請了一個護工,加上阿姨日夜相陪,老王的病情穩(wěn)定了三天。這三天眼見他咳得越來越少,痰里漸漸只剩血絲,我的心漸漸放下,只準備給他辦出院手續(xù)了。

      誰知道,那天夜里十二點,電話鈴再次響起。

      接通。醫(yī)生說,你馬上來醫(yī)院一趟,你父親必須馬上動手術。

      我的頭皮一麻,不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嗎?

      是,可從下午五點開始,他又持續(xù)性吐血,如果不動手術,他會因失血而死!

      還是免不了一個死!

      我往外奔,小區(qū)里樹影幢幢,昏黃的路燈像極了鬼的眼睛。夜晚十二點的街道是那樣寂靜,幾乎見不到一輛車,我只能步行。

      但我沒有步行,我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我怕去遲了,會見不到老王最后一面。

      無數(shù)往事的影子再次向我撲來,我又流淚了,在這樣黑暗的夜中,我不停地呼喚著我的媽媽,媽媽,你一定要保佑老王渡過難關,一定要讓他等到我呀!

      我披頭散發(fā)地沖進病房,沖進去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讓我完全傻了:老王的枕頭上全部是殷紅的鮮血,他就睡在血泊里,他那個呆傻的老婆坐在他旁邊只會抹眼淚。見我進來,他一直望著我,不說話。我走過去,哽著喉嚨說,爸爸,您撐會兒,馬上手術。他又看著我,不肯閉上眼睛。我說,爸爸,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我會處理好,我們都會給阿姨養(yǎng)老!

      醫(yī)生進來,說,你快點來簽字,馬上動手術給他接上血管,手術風險很大,可能導致全身癱瘓,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我再次接過病危通知單和手術通知單,不容猶豫,匆匆簽了字。因太晚,老王進手術室沒有人幫忙,我一直在旁邊跟著,將老王從床上抬到手術車上,從一棟樓送到另一棟樓,拐過三個彎,進電梯,再將老王搬上手術臺。

      看著虛弱的老王,我心痛如絞。沒有一個詞能形容我當時害怕失去老王的恐懼,沒有言語可以表達我看到那么多鮮血時的麻木。我呆呆地望著他,這個給我生命、鮮血和熱情的人,只剩一個念頭——讓他活著。

      醫(yī)生坐在電腦前,冷冷地說,給他脫了所有褲子,手術導管要(從大腿根處)伸進去。我還沒反應過來,護士就用幾乎是責備的口吻命令我,趕快脫下你父親的褲子啊,我一個人又要拿吊瓶又要摁他胸口,沒法脫!

      就這樣,我脫下了老王的褲子,直視了老王的下身。那已經接近干枯的下身,曾是我生命的由來之所,如今已經全然沒有了氣勢,藏在一堆黑糊糊的毛發(fā)之中。此時老王意識尚清醒,用極微小的聲音說,不要讓我女兒做這些事啊,她是個教書的,沒什么力氣……

      老王羞于讓我看見,這于他大概是最大的不堪。然而,我看見的時候,完全沒有預料中羞愧,我竟是那樣坦蕩、自然地接受了這赤裸裸的生命對視。

      安頓好他,我一直守在手術室外等到凌晨五點,等到醫(yī)院又在人們的腳步聲里活過來。

      手術室門開,醫(yī)生出來,說,手術成功,血止住了。

      那一刻,我放聲大哭。

      術后一周,老王的血完全止住,他得以痊愈出院。

      回到闊別近兩月的家,他所牽掛的雞和那只叫做“小靈通”的狗全部朝他撲過來。他摸著小靈通的背,順著臺階坐下。阿姨將門開得“轟隆”一響,門楣上的灰塵撲簌簌落了她一身。這個眼下長著巨大肉痣的女人立即歡快地尖叫起來。父親轉過尚蒼白的臉,看了她一眼,說,還是家里好,連灰塵都歡迎我們回家。

      我站在井邊看著他,他卻不再像在醫(yī)院時那樣看我。

      他的眼睛落在了其他一切他所牽掛的事物上——他不在家的這些日子,他那當教師一直與他沒有言和的兄長幫他照顧著這個家的生靈們,每天早晨將雞放出門,喂食,撿它們下的蛋,又給狗和貓準備飯菜——它們也要等老王回來,就必須酒足飯飽,健健康康,精神抖擻,雞能生滿幾百個蛋,狗能叫出全村最響亮的聲音,貓能依舊與狗對峙。

      它們終于等來了老王。小靈通不知道有多高興,一個勁伸長舌頭舔老王的臉。老王很久沒刮胡子了,它舔一下就汪一聲,接著又舔。這令人肉麻的親昵惹得老王咧開嘴笑了——這是兩個多月來老王的第一次笑。笑,使他露出了我前年給他鑲的假牙,那牙齒顯然給他的笑容添了許多燦爛。

      鄰居們都來看他。他朗聲叫,老婆子,燒水,泡茶,把柜子里的花生拿出來炒了,來客啦!一個灰撲撲的家,在他的聲音和阿姨升起的煙火里又活了過來。老王一邊笑著接待每一位來看望他的鄉(xiāng)親,一邊對他們說,是我的女兒救了我一命!沒有我的女兒我活不到今天!村人們聽他這么一說便都贊嘆,你真有一個孝順的女兒??!他就在這樣的贊美聲里滿足地忙活起來了,盡管臉上的蒼白還是那么顯眼。

      等到賓客散去,老王搬了條凳子,招手讓我坐在他身邊。我有點詫異,老王很少與我這樣面對面地交談,我們說話多半用吼。我步履遲疑地走過去,這時,老王忽然用他那雙曾被相面先生定為“頂筆上天”的手捂住他的雙眼,低低咽泣起來。

      爸爸,你怎么啦?又不舒服了么?

      他沒有回答,過了幾秒,用手掌抹干眼淚,用他被歲月變小了的眼睛看著我,說,芳兒,感謝你救了我一命。

      一瞬間,我怔住了。

      時光仿佛已經靜止,那顆試圖靠近父親的女兒的心,又逃離到了千里之外。

      原來以為已經抵達,誰知道千山萬水,路途遙迢。

      半晌,我掏出早就打算給老王的存折,對老王說,爸爸,我答應過你,你生病,我不會用你的錢給你治病,但是當時情況緊急我一時湊不齊那么多錢,只好在里面取了一萬六,現(xiàn)在全給你重新存上了,你看看有沒有少。

      老王聞言,接過存折,戴上眼鏡,仔細查看起來。

      我默默地看著他,淚水再次沖得鼻子酸痛。我忽然明白,此生,我們恐怕真的無法抵達了。只是,有什么關系呢?我付出那么多的努力,不就是為了他還能這樣戴著眼鏡檢查我給他的錢的數(shù)目么?

      為了沖散那股混濁的熱流,我仰起頭來看著屋頂。

      屋頂上結了個蛛網。

      一只小小的蜘蛛一直在努力地吐著絲,把整整一個屋角都封了起來。它要干什么呢?

      看著看著,一切蕪雜的思緒煙消云散,而老王已經打開柜門,藏好存折,念叨起他荒廢已久的莊稼。

      責任編輯: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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