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我其誰 豪氣干云

莫銀火

當黃巢潑墨揮下“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時候，一位農(nóng)民領(lǐng)袖揭竿而起；當趙匡胤仰天長嘯口占“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fā)。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一絕的時候，黃袍終當加身；而毛澤東繡口一吐，吟出《沁園春·長沙》，一代偉人便橫空出世。

有人說，毛澤東此詞與黃巢、趙匡胤之詩一樣，都是霸氣充盈天地的，我以為不然。

黃巢的《不第后賦菊》殺氣太重，一句“百花殺”，又輔以“透”“盡”二字，霸氣四溢，但自己的分量太重，難得民心；宋太祖的《詠初日》，以紅日初升自況，一氣呵成，境界開闊，氣勢磅礴，較之黃巢的詩雍容不少，但再讀，也依舊是權(quán)力傾軋，難逃老子天下第一的天子的霸氣。

而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卻是心憂天下，豪氣干云，自始至終表現(xiàn)的是一種拯救天下、舍我其誰的責任，未見霸氣，卻是王者之氣。

毛澤東有身處逆境生大志的豪情?！霸古畱汛海幨勘铩薄案目袄渎淝迩锕?jié)”，而毛澤東獨立于寒秋，萌生的卻是壯情。這從主席看到的景已然略見一斑，他不選湘江接天蓮葉、映日荷花的嫵媚，漁舟唱晚的婉約，只有“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的壯景，以“看”字領(lǐng)起的這幾句，是一組完整的領(lǐng)字長句，一氣呵成，文勢陡急，吐露出毛澤東對眼前江山美景的沉醉。眾多的排比句和對偶句使景物描寫富有層次感：山是紅的，水是碧的，色彩對比；山上的樹，如朝霞一般絢爛，江中的船，又如同群馬奔馳喧鬧，動靜互襯；仰觀鷹飛，俯瞰魚游，視角轉(zhuǎn)換，呈現(xiàn)出一幅色彩繽紛、生機勃發(fā)的活動著的湘江秋景圖?！氨椤薄氨M”“透”“爭”“擊”“翔”諸詞，美麗和力量同在，較之于史鐵生《我與地壇》中之景，毛澤東之景更是雄奇開闊，氣象萬千，雷霆萬鈞，生機勃勃?；诖?，一句“萬類霜天競自由”可謂水到渠成，“山”“林”“江”“舸”“鷹”“魚”這大自然中的“萬類”，均在這“霜天”中“競自由”，逍遙自在，得其所哉，“競自由”道出眼前諸景的共性。佛教所謂“相由心生”，主席心中有念想，所以其相自然有無限生機。正如謝榛所言：“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shù)言而統(tǒng)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边@首詞很好地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

此時此景，一介寒士必嘆息自然偉力，人之渺小，而毛澤東之王者之氣，卻是駕馭天地，一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非“帝王”不及此，只是，著一“悵”字，使這個囊括悠悠時空、茫茫大地，涵蓋人類歷史、現(xiàn)實斗爭的“天問”，凝結(jié)著主席關(guān)乎時代、社會前途的深沉思考，烙印著他對民族、對祖國命運的灼熱關(guān)注和苦心求索，這是一種宏大的悲憫情懷。贊嘆錦繡河山的壯美，更凸顯詩人悲憤大好河山的沉淪，心憂天下的人民領(lǐng)袖的形象，從而，也使這震古爍今的帝王之問化成一種舍我其誰之責任。在我國的詩詞史上，第一個大量描繪自然美，并把對自然美之描繪與對國家和人民命運的關(guān)切結(jié)合起來的詩人是屈原。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毛澤東繼承了這個優(yōu)良傳統(tǒng)，并且和自己的豪氣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使讀者既仰慕其氣勢，又敬佩其為人。全詞遂達于高潮。

有人說，毛澤東在《沁園春·長沙》中表現(xiàn)出的“天子氣”，全在乎“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二句，而且是在轉(zhuǎn)折中突然提出的。其實不然，整個上闋由景而萌志，或由景而明志，景和志之間是由表及里，渾然一體的。

詞至此，境界已出，氣勢恢宏，下闋能寫的只能扣“誰主沉浮”展開，這必然是最佳的思路。如何展開呢？借景抒情至此已然是一種拖累，反顯得境界小了，唯有直抒胸臆才能承載得了詩人排山倒海之豪氣。所以，領(lǐng)字用了“恰”字，“正好”“恰逢”，說明“我們”是主沉浮最好的人選。這些最合適的人選，一方面有“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朝氣，又具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主沉浮”品質(zhì)。最耐人尋味的是“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詩句，誰都知道，迎著飛舟游泳，那無異于送命，但毛澤東和他的同學(xué)們的“擊水”，卻“浪遏飛舟”，敗下陣的反而是飛舟。一方面扣住了寫作此詞的時代，“環(huán)顧國內(nèi)，賊氛方熾”，用毛主席自己的話來說是“寒秋”；另一方面，表現(xiàn)的又是怎樣的無畏，怎樣的勇氣，怎樣的信念！

毛澤東的《沁園春》詞，著名的有兩首，由于寫作時代之不同，給讀者的感覺也很不相同?！肚邎@春·雪》作于1936年，紅軍長征已然結(jié)束，毛主席在中國革命的地位也已經(jīng)確定，形勢發(fā)展對八路軍甚為有利，我們讀到更多的是氣吞山河、不可遏制的勝利豪情；而《沁園春·長沙》作于前程渺茫之際，滿腔豪情與憂國憂民的責任感同在，氣象闊大，境界高遠，蕩氣回腸，堪稱絕唱。

《論語·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此言得之。

所以，在對經(jīng)典的閱讀中，我們不能做小修小補的工匠，而要把握文章的神韻，否則只是簡單積累一堆語文知識，揀了芝麻卻丟了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