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孫悟空”王河丹
安黎
猴子的世界里,也有明星,最著名的,當屬《西游記》里的那位姓孫的猴子。
孫悟空無疑來自于虛構(gòu),半人半猴,因猴性人性兼具而家喻戶曉,受到不同年齡段讀者和觀眾的喜愛,并繁殖出了不同的寓意和解讀:孩子們看到的是它變幻魔術(shù)一般的能耐,叛逆者看到的是它犯上作亂的勇敢,執(zhí)掌權(quán)柄者看到的則是它一個跟斗栽了十萬八千里,卻無法逃出如來佛的掌心。
但事實是,在現(xiàn)實中,孫悟空壓根兒就不存在。然而在南灣猴島,我卻至少與三個“孫悟空”不期而遇。
第一個站立于纜車的入口處。那個“孫悟空”,高高挑挑的,似乎是在忙著維持秩序。看到我舉起手機照相,他趕緊側(cè)過身去,于是我拍攝到的,僅為他的半個側(cè)臉。第二個“孫悟空”晃動于纜車的出口處,比比劃劃的,仿佛是在疏散游客。我意欲拍照,剛舉起手機,卻被他強行制止——他胳膊一掄,我的手機差點兒掉落地上。
第三個“孫悟空”就是王河丹了。
王河丹一身“孫悟空”的裝扮,坐在一個寫有“照相”二字的牌子旁,低頭擺弄著手機。“孫悟空”擺弄手機,這樣的畫面本身,就給人一種混淆時空的錯位感。懷有寫作目的“到此一游”的我,對這等細節(jié),自是不肯輕易放過。趁其不備,我點擊了手機上的按鈕,存留下一張用于追憶的照片。我的拍攝,驚動了“孫悟空”,他站了起來,既未因受到冒犯而憤慨,也未對我橫加驅(qū)逐。我不打自招地向他解釋,說拍照并無惡意云云,繼而得寸進尺地詢問他能否將面具拆卸下來,讓我一睹他的真實面目?依我之猜想,我的請求屬于過分之舉,有點兒異想天開,百分之百會遭到他的嚴詞拒絕。然而,出乎我的預判,他真的就順應了我的期待,像拆解包裝袋那樣,將頭部的面具卸掉,從而露出一張陽光明媚的笑臉。這張臉,端莊而俊朗,洋溢著和藹,飄拂著友善,又隱含著羞赧。他的眼圈盡管涂抹著脂粉,但那無比透亮的眼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碧澈的清泉。
我與他的真人合了影,并互加了微信,然后就道別。夜晚無事,我給他發(fā)去一條信息,想與他隨便聊聊,以了解他更多的生存背景,為寫作收集素材,并提及他若方便,可來酒店一見。他的住處距離酒店很遠,但他還是搭乘出租車趕了過來。他很有禮貌,也很講究禮數(shù),手拎的塑料袋里,鼓鼓囊囊地裝滿了各等水果。當?shù)弥麊翁顺鲎赓M,就耗去四十余元之巨,我頓生愧疚,對自己魯莽地邀約他而心生悔意——我知道,對于收入并不豐厚的他,一二百元,那可是兩天風吹日曬的勞動所得。為彌補他的經(jīng)濟損失,我提出通過微信,給他發(fā)一個紅包,卻遭到他的斷然拒絕:老師您千萬別發(fā)!就是發(fā)了,我絕對不會領(lǐng)取的。
眼前的王河丹,濃妝褪去,從“孫悟空”的偽裝中剝離,完全復原回了自己。他清純素樸,謙和內(nèi)斂,一輕語,一微笑,皆真誠撲面,素質(zhì)畢現(xiàn)。遺憾的是,王河丹高中畢業(yè)便踏足社會,沒有將學業(yè)堅持到底,但聽其言,觀其態(tài),單就做人的教養(yǎng)而論,很多高學歷的人未必就能夠得著他。然而,年方三十三歲的他,卻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肩膀上挑著一副無比沉重的擔子。過早地在生活的漩渦里沉浮掙扎,使他有點兒手忙腳亂,并為自己的人生尋找不到坐標和軌道而慌張和迷惘。他的老家在儋州的鄉(xiāng)村,在那樣一個僻壤之地,年過六旬的父親從事著割膠的行當,勉力支撐著一家老少的生計。他的妻子是個典型的川妹子,精練能干,吃苦耐勞,但性格耿介潑辣。三代人同擠于一座屋檐下,難免鍋碗碰瓢盆,于是各種分歧就繁衍出紛紜的矛盾,這讓涉世不深的王河丹,如齒鋸心,左右為難,卻又難解其結(jié)。
年紀輕輕的王河丹,為何生育出這么多的兒女?答案很明晰,無非是受到因循守舊觀念的影響所致。在農(nóng)耕的鄉(xiāng)村,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依舊是每個家庭非要完成不可的重大任務,是每對婚配男女所要肩負的天然使命。不然,不但自慚形穢得抬不起頭來,而且還會屢遭他人的冷嘲熱諷。王河丹無論身居何方,都逃不出村野的藩籬,都躲不過鄉(xiāng)土目光的盯梢,于是,不管是自覺自愿,還是被逼無奈,他都在這種觀念面前束手就擒。他婚后的第一胎是個女兒,第二胎還是個女兒,第三胎孩子在翹首期盼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山搖地動般地降臨人世:竟然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喜從天降,憂亦從天而降。王河丹本就沉甸甸的挑擔里,又添加進兩塊分量不輕的巨石。他扛著家庭,猶如扛著一座泰山。
王河丹的工作,幾經(jīng)變化,做過保安,做過水手,對此,他滿懷歉疚,一個勁兒地強調(diào)對不起領(lǐng)他上路的人。他現(xiàn)在的職業(yè),并非自行擺攤的個體化勞動,而是效力于一家公司。每天之每天,從太陽東出,到太陽西落,他都要穿戴上“孫悟空”的行頭,或站或坐于南灣猴島有人經(jīng)過的小道旁,和那些愿意與“孫悟空”合影的人立此存照。合影者以孩子居多,家長大多只負責掏錢。每拍一張照片,收費十元,還要為合影者反饋禮物,而王河丹,僅能從中抽取到一元。也就是說,王河丹每天必須與人并肩一百次,微笑一百次,他的月收入才能勉強攀上三千元。
但王河丹為人不慳吝,更不會為追逐金錢而不擇手段。與他見面后的第二天中午,猜想他大概已淡忘拒收我紅包的誓言,我不動聲色地又給他發(fā)去一個紅包,繼之又苦苦相勸,望他收下,但他依舊不為所動,紅包最終還是完璧歸趙。離開陵水的前夜,他來酒店與我道別,又拎來兩箱滿滿當當?shù)奶禺a(chǎn),內(nèi)裝芒果和各式袋裝食品等,我堅辭不受,卻怎么也執(zhí)拗不過他——我為他的真情真義而動容,為他精神的高潔美好而感懷。走南闖北,我見過太多的名利之徒,見過太多污跡斑斑迷失的靈魂,而今偶遇王河丹,仿佛是在污穢的江湖旁,發(fā)現(xiàn)了一潭清水;仿佛是在寸草不生的戈壁灘,親近了一叢鮮綠。
王河丹很平凡,但平凡中卻蘊藏著不平凡。在蕓蕓眾生里,他不顯山,不露水,自食其力,默默無聞,卻始終恪守著做人的操守與本分,僅這一點,就讓我對他心懷敬意。社會需要大樹,更需要小草。大樹意氣風發(fā),小草生機盎然,各有各的價值,缺一不可。我們在仰望大樹的時候,切不可漠視和輕賤身旁的小草——正是這些可敬的小草,覆蓋了大地的荒蕪,營造著人間的綠意,讓我們的呼吸變得順暢舒適,讓我們的生命得以根深葉茂。
(選自《民族文學》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