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銜落花

文 / 馬三棗

鳥銜落花

文 / 馬三棗

01

山下傳來嘰嘰喳喳的說笑聲，時斷時續(xù)，在晨風(fēng)里蕩漾。那不是鳥鳴，是一群快樂的孩子來溪山游玩。他們的聲音清脆悅耳，穿過樹梢，越過花瓣草叢，在石壁上蹦跳著，一直撲進(jìn)大廟。

慧寬的心，被嘰嘰喳喳的說笑聲撩撥著，忍不住走出大殿，向山下張望。孩子們還遠(yuǎn)著呢，連人影都望不到，這聲音卻是個急性子，先跑來通風(fēng)報信了。

每年春秋兩季，村小學(xué)都要組織孩子們到溪山游玩，春天叫踏青，秋季叫賞葉?，F(xiàn)在正是楓葉燦爛的季節(jié)，整座溪山好似披上了一件大紅袍，經(jīng)常有遠(yuǎn)近的游客登溪山、賞紅葉。但是，慧寬盼望著的，還是這群嘰嘰喳喳的孩子。

慧寬也是個孩子，十二歲，如果念書的話，應(yīng)該上五六年級了。老和尚在山門口撿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嬰兒。老和尚把他拉扯大了，他就做了大廟里的小和尚。老和尚說，出家人，腦袋里裝那么多數(shù)理化，會亂了心性，只要認(rèn)得字，誦得了經(jīng)，就夠用了。于是，老和尚每天教他認(rèn)字、描紅，如今，他早就把許多經(jīng)卷讀得通熟了。

“去看看，花還開著嗎？”老和尚拎著熱水壺說。

老和尚說的花，是后院的桂花。那棵老桂樹，不知活了多少年，瞅著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樣子，卻年年枝繁葉茂，尤其到了這個時節(jié)，滿樹潔白細(xì)小的桂花，飄著醉人的清香?；蹖拋淼焦饦涓?，盡管花瓣灑了滿地，枝頭還是有不少怒放著的。他小心地采了十幾朵，兜在僧袍里，回到禪房。

紫砂壺里備好了開水，熱氣升騰，只等著桂花攜來清香了。老和尚愛喝桂花茶，從桂花怒放，喝到花瓣凋落，每天早晨沏一壺。一般喝桂花茶的，除了放桂花，還要放菊花、枸杞、山楂、冰糖，老和尚卻只放桂花。

桂花倒進(jìn)壺里，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就飄得更近了?；蹖挻掖业貋淼酱蟮钋埃呀?jīng)望得見拾級而上的身影了。

02

“看，大廟！”“到了大廟了，快進(jìn)去歇一歇！”“找小和尚去！”……孩子們吵吵嚷嚷，向山門跑過來了。

慧寬也疾走幾步，候在山門口，迎接這群歡蹦亂跳的小客人。

孩子們都管慧寬叫小和尚，他們圍著慧寬說這問那，就像老朋友相逢。

老和尚也出來了，招呼幾位老師坐在石階上，給他們倒桂花茶。大廟是溪山上唯一的建筑，師生們每次游玩都在這里歇腳。

“小和尚，殺一盤！”一個男孩說。

他們就各自撿來五顆石子，在地上畫好方格子，開戰(zhàn)了。一群孩子圍著他們，不再吵鬧，緊盯著棋子?；蹖捚逍g(shù)高明，至今沒有哪個孩子贏過他。孩子們心里都摽著勁，如果能贏他一盤，那可真是了不起的殊榮。結(jié)果呢，這一盤的贏家還是慧寬。

又一個孩子梗著脖子，上場對弈，可是，幾步棋走下來，就變成了耷拉翅膀的斗雞。

“于春水，你上！”一聲吆喝，一個壯壯實實的男孩被推了過來。

于春水蹲在棋盤前，黑里透紅的圓臉，文質(zhì)彬彬的。

“小和尚，這回你可夠嗆了！”“于春水是咱班的學(xué)習(xí)委員呢！”“春水，加油??！”孩子們七嘴八舌。

棋子一動，慧寬就知道于春水真的有兩下子，步步都來頭不小，不過，要勝慧寬，還不那么容易?；蹖捇鹧劢鹁?，于春水的棋子每走一步，他都能識破計謀。

慧寬抬頭瞅一眼圍觀的，個個眼珠子溜圓，滿含期待。

“冒汗了吧？”一個聲音在嘲笑慧寬。

慧寬低了頭，忽然發(fā)現(xiàn)對方的棋路有了破綻，他只需挪動一個棋子，就又是贏家了。他伸出手去，但是，這只手又遲疑了，停在空中。

“哈哈，小和尚沒招啦！”又一個孩子的聲音。

終于，慧寬移動棋子，走出一步臭棋。于春水乘虛而入，贏得勝利，孩子們爆發(fā)出歡呼聲，“春水！”“春水！”地叫個不停。

慧寬帶著微笑，站起身。

于春水憋著笑，小眼睛眨呀眨的，閃著光。

03

慧寬是有工作的，大殿里的三炷香要續(xù)上，大廟的院子要一塵不染，有香客來了，要侍立一旁，幫著擺放供品，還要隨時聽候師父的吩咐?，F(xiàn)在，孩子們殿前殿后地跑，吃著喝著說笑著，地上已經(jīng)有了垃圾?；蹖挀]動掃帚，清掃著院子。

忽然，他看見一個男孩立在角落里，靜靜的，瘦削矮小的身影，像一根木棍子。他好奇地靠近男孩，發(fā)現(xiàn)他手里捧著個白紙本子，在寫生，畫的是一只鳥?；蹖掜樦泻⒌哪抗馔^去，樹上蹲著一只藍(lán)色的鳥。溪山上的鳥，多得數(shù)不清，很多都是喚不出名目的，遇到這種鳥，慧寬干脆就叫它“藍(lán)鳥”。隨著男孩手中一支畫筆的沙沙舞動，藍(lán)鳥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白紙本子上了，活靈活現(xiàn)的?；蹖捯矏郛嫯?，但他只是照著一本殘破的《芥子園畫譜》依樣畫葫蘆，從沒畫過林子里的鳥、山坡上的花。他那雙明亮的眼睛，跟著畫筆移動，看得著了迷。

“嘿，小白鼠，有能耐，給咱們畫個變形金剛！”一個孩子探過腦袋來，喊了一嗓子。

“撲棱”一聲，藍(lán)鳥飛走了，朝著后院飛去。男孩把腳一跺，趕忙去追。慧寬被那幅畫吸引著，也跟了過去。男孩忽然放慢腳步，停住了，又變成了一根木棍子，繼續(xù)畫起來?；蹖捾b手躡腳走過去，看見白紙本子翻到了新的一頁，畫的還是藍(lán)鳥，不是枝頭的，而是桂花樹下的藍(lán)鳥。藍(lán)鳥踏著滿地的落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啾啾”地叫幾聲，銜起一朵潔白的桂花，飛進(jìn)火紅的林子。

男孩停了筆，遙望著林子。

“畫得真好?！被蹖捛椴蛔越刭潎@。

男孩扭過頭來，使勁兒合上本子。這是一張白白凈凈的臉，一雙大大的眼睛嵌在上面，下頜尖尖的，還真像小白鼠。村小學(xué)里的孩子，慧寬雖然不能個個叫出名字來，但都是面熟的，眼前這個小白鼠，卻是第一次照面。

男孩不說話，夾著本子就走，慧寬跟著問：“新轉(zhuǎn)來的？”

男孩還是不吱聲。

慧寬說：“我有本畫譜，師父傳給我的，你看不？”

男孩停住了腳步。

“你等著！”慧寬扔下掃帚，跑進(jìn)禪房，很快就捧出來一本書。

男孩瞥了一眼，輕輕地說：“芥子園，早見過?！?/p>

慧寬捧書的手垂下了，問：“在哪見過的？”

“家里呀?！蹦泻⒂袔追值靡猓拔野质钱嫾?。”

“這畫譜是你爸畫的？”

“我爸畫大畫，一面墻那么大，能賣很多錢呢！”

“你爸在墻上畫？”

“紙上呀！”

“有那么大的紙嗎？”

男孩不理睬慧寬了，東張西望，尋找著那只藍(lán)鳥。

慧寬瞧他孤零零的，便問：“你咋不和大家一起玩呢？”

“誰規(guī)定大家必須一起玩了？”男孩搶白了他一句。

這只小白鼠，不好惹呀！慧寬便說：“咱們下一盤五子棋吧?！?/p>

“撿幾個破石子，也叫棋？”男孩一臉不屑。

“我有好看的棋子，保準(zhǔn)你沒見過?！彼D(zhuǎn)身進(jìn)了禪房，男孩好奇地往里張望，“進(jìn)來呀！”

慧寬從柜子里端出個木匣子，里面裝著十顆棋子，五個黑的，五個白的，形狀各異，卻個個光滑耀眼。

“摸摸?！被蹖挵严蛔舆f過去。

男孩伸出手，摩挲著，眼里掠過一絲光芒：“玉的！”

“什么玉呀，”慧寬笑了，“小清湖里撿的石子?！?/p>

男孩抓起石子，仔細(xì)端詳。

慧寬把匣子擺在桌上，鋪開一塊泛黃的白布，上面畫著棋盤。

男孩把白的捏在手里。

“白先黑后?！被蹖捵テ鸷谧?。

04

靜悄悄的較量剛一開場，慧寬的額頭就潮乎乎的了。他碰到了真正的對手。白亮亮的棋子好像被注入了靈性，步步都走得刁，走得怪。

慧寬的棋術(shù)，全賴師父教導(dǎo)。平日里有了空閑，老和尚就和慧寬下五子棋。老和尚說，下棋要懂得有取有舍，有失有得；要讓五顆子變成千軍萬馬，也要把五顆子當(dāng)作澗底的幽草閑花；五子化一子，力量大無比，五子變散沙，敗得嘩啦啦……師父的話，讓慧寬的棋術(shù)高明起來了，可是，能陪他下棋的只有師父，偶爾才有機(jī)會和村小學(xué)的孩子們較量較量。像男孩這樣怪異的對手，村小學(xué)里是沒有的。

一盤棋剛殺到半道，慧寬就停手了，抹一把細(xì)汗，問：“你師父是誰？”

“那叫教練?！蹦泻]抬頭，擺弄著棋子，淡淡地回答，“省城里的圍棋冠軍。”

慧寬聽說過圍棋，棋子很多很多，有白的，有黑的，絞殺在一起，是很費腦子的。慧寬很想費費腦子，看自己的腦子經(jīng)不經(jīng)得住費，可師父說，別看五子棋只有五顆棋子，五顆子里藏玄機(jī)呀?，F(xiàn)在看，五顆棋子里的玄機(jī)還是沒有很多很多棋子里的玄機(jī)多。

男孩一直在擺弄棋子，慧寬便有了新主意：“咱們不下棋了，猜石子吧?！?/p>

十顆石子裝回匣子，混合在一起，慧寬閉著眼睛，隨便摸出一顆，在指間摸來摸去：“我能猜出來這是黑的還是白的?！?/p>

男孩盯著他的眼睛，防他偷看。

“黑的！”慧寬果斷地說。

他睜眼一瞧，果然沒錯。又摸了兩顆，百猜百中。男孩驚訝了，小白臉上泛起紅暈，抓起石子來，也摸了摸，可是，他的手像木頭做的，黑的白的，沒有分別。

“你的手，真神了！”他的目光落在慧寬的手上。

慧寬張開雙手，讓他看，呵呵地笑著說：“神的不是我的手，是這石子?！?/p>

這些石子的來歷，男孩是不知道的。當(dāng)初，老和尚帶著年幼的慧寬在小清湖里精挑細(xì)選，尋來了這十顆棋子。老和尚說，凡是石頭，個個都是通靈寶玉，無論是大石頭還是小石子，無論外表怎樣，它們都吸收了日月精華，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洗禮，過了不知多少年，才變成今天這副樣子，和它們相逢，就是難得的緣分。

得到這十顆棋子，慧寬不僅下棋的時候要摸它們，平時也寶貝似的抓在手里，撫摸著。漸漸地，它們明亮得像玉石了；漸漸地，它們微妙的粗糙與細(xì)膩也能通過他的觸覺分辨出來了。他喜歡黑色棋子的粗糙，也喜歡白色棋子的細(xì)膩。

慧寬把十顆棋子都捧在手里，突然松開雙手，那些棋子嘩啦啦地散落在白布棋盤上。男孩瞅一眼棋子，又抬頭看看慧寬，不知道小和尚這是要做什么?；蹖捝斐鍪持福谏⒙涞钠遄又g比劃著，連成一條無形的線，男孩這才驚訝得“啊”了一聲。五顆黑色棋子聚集在中心，五顆白色棋子分布于四周，連上線條，那竟然是一朵盛開的花。

05

“小和尚，師父招呼你呢！”

“哎呀，小白鼠也在這里！要出家當(dāng)和尚嗎？”

“小和尚有了個小師弟，就不孤單啦！”

幾個孩子突然擁到禪房門口，嘰嘰喳喳地說著笑著。

師父還在大殿前的臺階上和老師們喝桂花茶。

慧寬走近了，聽見一位老師正說著：“……那孩子呀，這學(xué)期從省城轉(zhuǎn)來的，爸媽離了婚，他跟爺爺住在咱們村。他脾氣挺怪的，從來不跟同學(xué)玩，大家也看不上他那副樣子，給他起個外號——小白鼠……”

“慧寬，再燒壺水?！睅煾赴阉畨剡f過來。

燒水的時候，慧寬心里一直琢磨著小白鼠。把開水送去以后，他立刻回到禪房，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蹖挶鹉鞠蛔尤フ宜?/p>

男孩又在后院的老桂樹前寫生呢。雪白的落花之中，兩只藍(lán)鳥悠閑地踱著步子，“啾啾”、“啾啾”地聊著什么。男孩豎起食指，示意慧寬別出聲，畫筆繼續(xù)沙沙舞動?？墒牵{(lán)鳥不是來當(dāng)模特的，很快，它們銜起落花，又飛進(jìn)了林子。樹葉火紅火紅的，好似秋風(fēng)中燃燒的火焰。

“嘿，兩只，這回是兩只鳥！”男孩慢慢垂下白紙本子，那上面留下未完成的圖畫。

“想畫鳥，不著急，這溪山上到處都有，各色各樣的?！?/p>

男孩好像根本沒聽見慧寬的話，還是注視著鳥兒遠(yuǎn)去的方向。

慧寬取過他的本子，墊在木匣子上，拿起他的畫筆，在未完成的圖畫上描繪起來?；蹖挼漠嫹ê湍泻⒌牟煌?，男孩有素描功夫，用的是沒骨筆法，畫面上涂著深淺不一的藍(lán)色調(diào)。慧寬用的是白描筆法，準(zhǔn)確有力的線條傳神地勾勒出藍(lán)鳥的外形。這時，一股清涼的秋風(fēng)在老桂樹下盤旋，男孩是看不見那風(fēng)的，風(fēng)卻旋著落花像繩子一樣豎起來，潔白的花瓣顯現(xiàn)了風(fēng)形，猛一轉(zhuǎn)身，向白紙本子撲過來了，花瓣飄落在本子上，那正是兩只藍(lán)鳥的腳下，風(fēng)像完成了任務(wù)，軟下去，不見了。

男孩驚訝得微張著嘴巴，有一瓣桂花就掛在他的嘴唇上了。

“你也會畫？”那瓣桂花在他的嘴唇上抖動著。

“總照著畫譜描，就描成這樣了。”慧寬淡淡地說著，把本子遞過去。

男孩端詳著這幅奇異的畫，輕輕地合上本子，連那些落花也夾在了里面。

慧寬舉起木匣子，說：“畫完了，下棋吧，我給你找了個對手?！?/p>

“誰？”

“于春水?！?/p>

男孩沉默著。

“我和他下過，輸給他了，他的水平不比你差?！?/p>

男孩遲疑著。

慧寬一手抱著木匣子，一手拽著男孩：“走，用我的棋子，跟他殺一盤！”

男孩不喜歡這種命令的口吻，要是在平時，男孩完全可以不理睬慧寬，可是現(xiàn)在，棋子、藍(lán)鳥、桂花，還有慧寬那雙手，攪合在一起，讓他心神不寧。半推半就的，男孩被慧寬拽到了大殿前。

“于春水，于春水，再來殺一盤！”慧寬喊。

“小和尚，要殺回馬槍嗎？”于春水問。

“不是我，是他！”慧寬把男孩推到前面，“你能贏得了他嗎？”

于春水笑了：“小白鼠也會下五子棋？”

男孩瞪了他一眼。

這時，慧寬已經(jīng)把白布棋盤鋪在地上，擺好了十顆亮晶晶的棋子。孩子們被吸引過來了，都夸這棋子好看，黑的像寶石，白的賽美玉。

慧寬說：“這棋子，我和師父用了好多年，它們個個有靈氣，知道誰是棋圣?！?/p>

于春水和男孩面對面，蹲在棋盤前。男孩挪動他的白色棋子，于春水抓起黑的，猶豫著，落了下去，男孩馬上就有對付他的招數(shù)?；蹖捫娜缑麋R，這是一場勝負(fù)已決的較量。結(jié)果不出所料，不一會兒，于春水就敗下陣來。圍觀的孩子們傻眼了，靜悄悄的，你看我，我瞅你。于春水黑黝黝的圓臉透著慘白，男孩白凈凈的尖臉泛起紅暈。

“兩局決勝負(fù)！”慧寬的話打破了沉默。

兩雙眼睛，一雙大大的，一雙小小的，冷冷地對視一下，立刻落在棋子上，兩只手也不服氣地伸向了棋子。

06

“等等！”是老和尚的聲音。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老和尚和幾位老師已經(jīng)站在他們后邊了。

老和尚說：“第二局，該交換棋子了?！?/p>

男孩拿起了黑色棋子。他第一次成為黑色棋子的主人，手里捏著棋子，忽然覺得這黑亮黑亮的家伙有些陌生，冰涼冰涼的，絲絲涼意，順著他的手指滲入他的心里。他的心里本來是燃燒著一團(tuán)火的，火焰燒得很旺，那熾熱的能量驅(qū)使他奮力拼殺，殺得對手片甲不留?？墒乾F(xiàn)在，他分明看到，那通紅通紅的火焰改變了顏色，由紅轉(zhuǎn)黃，由黃變藍(lán)了，藍(lán)色的火苗仿佛遇到了秋風(fēng)，搖曳著，搖曳著，化作了一朵朵藍(lán)色的花。不！那不是花，那是一只只藍(lán)色的鳥，就像他畫的那只藍(lán)鳥一樣……

“白先黑后，該你了！”慧寬的一聲提醒，驚醒了男孩。

不知怎么的，男孩移動棋子的時候，眼前總是晃動著藍(lán)鳥的身影，而且不是一只，是無數(shù)只藍(lán)鳥在他眼前晃，晃成一片瓦藍(lán)瓦藍(lán)的顏色。他被那清涼的天空般色彩迷住了，常常手里捏著棋子，好半天不動一下，直到慧寬碰碰他的胳膊肘，他才如夢方醒似的，挪一步棋。

他眨眨眼睛，要把心思匯聚到棋盤上來，可是那瓦藍(lán)瓦藍(lán)的色彩太有魅力了，他想起了媽媽，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見到媽媽了，媽媽的那條大圍巾就是藍(lán)色的，出門的時候垂在胸前，回家的時候掛在門口的衣架上，那是媽媽的一面旗幟。爸爸最愛的是紅色，火紅火紅的，爸爸說這叫“中國紅”，吉祥如意的象征，爸爸的畫上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色……

“春水贏啦！”“啊，春水！”“春水！”……孩子們的一陣歡呼聲，讓男孩從天上一下子跌到了人間。

他看見自己的黑色棋子已經(jīng)被吃得精光了。論棋藝，他是絕不會輸給于春水的。他看著身邊的慧寬，期待著他宣布“第三局，決賽”，可是，慧寬卻笑著喊了一聲：“平！”戰(zhàn)斗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jié)束了。

“好啊，村小學(xué)有兩名小棋圣了！”老和尚笑瞇瞇的，“二圣并存，相輔相成，這是蓬勃發(fā)達(dá)的氣象?！?/p>

一位老師說：“這要是參加縣里的比賽，咱學(xué)校又會多得獎牌的！”

“縣里啥時候有過五子棋比賽呀？”另一位老師說。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了。

孩子們不關(guān)心什么縣里的比賽，他們只關(guān)心眼前的。原來他們心中的棋圣在溪山上的大廟里，是個小和尚，現(xiàn)在呢，一切都變了，小和尚敗了，新棋圣誕生了，而且，村小學(xué)的兩名新棋圣都在自己班里，這是多么大的榮耀啊！越升越高的太陽照著他們的臉，人人臉上都涌動著喜氣。他們夸贊著于春水，也議論著小白鼠。

一個孩子說：“看來，小白鼠不是白給的！”

“咋不白給？”另一個反駁，“他總畫畫，卻不會畫變形金剛?！?/p>

“小白鼠，小白鼠，你到底會不會畫呀？”好幾個同學(xué)圍著他問。

除了坐在教室里，男孩從來沒跟同學(xué)們挨得這么近，他聞著他們身上散發(fā)的暖烘烘的氣息，放眼溪山，撲入眼簾的是火紅火紅的色彩，就像爸爸畫的一幅大大的畫。他沒有躲到角落去，他就這樣和于春水站在一起，被大家簇?fù)碇?。忽然，他想起了小和尚，小和尚哪去了？他踮腳巡視著院子，看見小和尚在掃院子，不時地朝這邊瞥幾眼，陽光射在圓溜溜的禿腦袋上，光彩奪目。

“我沒看過變形金剛，”男孩掏出白紙本子，“如果給我個樣子，我就能畫?！?/p>

立刻，有人遞給他一張卡片：“照這個畫！”

男孩把白紙本子翻到新的一頁，畫了起來。孩子們都安安靜靜的，注視著他筆下的畫面，只能聽見“刷刷”的清掃院子的聲音。

“真像！”“真像！”大家贊嘆著。

他把這幅畫撕下來，送給了借他卡片的那個同學(xué)。

孩子們沸騰起來：“也給我畫一個吧！”“給我一個！”“你會畫白雪公主嗎？我要白雪公主！”……

“啾啾”、“啾啾”，幾聲悅耳的鳥鳴，引得男孩抬起頭來，兩只藍(lán)鳥掠過上空，飛向后院的老桂樹。

村小學(xué)的師生們離開大廟，繼續(xù)往山上爬。

老師指著高處，說：“我們的目標(biāo)在那兒，溪山的頂峰。”

抬頭望去，大大的太陽正掛在那里，晃得人睜不開眼。

忽然，男孩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鳥巢，就在小徑旁邊火紅的楓葉之間，雪白雪白的。他瞇縫著眼睛仔細(xì)看，終于看明白了，樹枝草葉搭建的鳥巢外，綴滿潔白的桂花，真像一朵含苞的白蓮，藍(lán)鳥頭頂?shù)挠鹈诔怖镩W動著，恰似花中的蕊……

“小白鼠，快跟上來呀！”同學(xué)們在前邊呼喊著。

男孩一時入了神，已經(jīng)被落下很遠(yuǎn)了，他趕忙追了上去。

摘自《少年文藝》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