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1
放學了。
我、朵云和肖雨走在回家的路上,沿著河岸逆流而行。我一邊走著,一邊撫弄著我右手手腕上的雞心手鏈。
“你們看,河面上漂的是什么?”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河面上漂浮著一團紅布一樣的東西。
朵云、肖雨也好奇地回過頭。
“是別人洗衣服時不小心被河水沖走的褂子吧?”朵云說。
“挺像!”肖雨點點頭。
“那是一個紅書包!肯定是哪個調皮的孩子過橋時不小心掉下去的!”我提出異議。
“是衣服!要是書包早就沉了!”朵云反駁。
“你看,那團布中間鼓起來了,肯定是書包!”我堅持己見。
不如你們倆打個賭吧!”肖雨在一旁笑嘻嘻地湊熱鬧。
“好呀!賭什么?”我信心十足。
“就賭你的雞心手鏈!如果你輸了,你得把雞心手鏈借給我們倆每人戴一星期!”
雞心手鏈是我家的傳家寶。祖上把它傳給了奶奶,奶奶傳給我媽,在我六歲生日那年,媽媽又當著奶奶的面親手把它戴在了我的手腕上,說是可以保佑我平安吉祥。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把它摘下來過。
“輸了呢?”我眉毛一揚。
“輸了我們倆各請你看場電影!”朵云回應道。我同意了。
我們放下手中的書包、衣服,撿起石頭、瓦片朝目標扔去,想把紅色的東西打翻過來看看到底是什么。
可惜,水流太快,而我們幾個的力氣又太小,扔得最遠的一塊石頭也沒碰到漂浮物的邊沿。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走進教室,平時被大家稱為“猴子”的大嘴巴男生便沖到我面前,陰陽怪氣地嚷嚷道:“王小錦!你見死不救!”
“什么見死不救?”我白了猴子一眼。
“見死不救!”其他幾個男生也跟著起哄。
我覺得不太對勁,“怎么回事?你跟我說清楚!”
“還裝傻?”猴子一下子跳到了我跟前,“昨天下午放學,你看到河面上漂著什么了嗎?”
我一抬頭,不知道肖雨什么時候已經到了教室,她低著頭,眼睛紅紅的。
“不就是一個書包嗎?”我故作輕松地說。
“那是一個人!是梁上的弟弟梁下!他溺水了!”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炸開了。
“你第一個看到,為什么不喊人?”一個與我素來不和的女生朝我“發(fā)難”。
我腦海里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你就是見死不救!”“還拿石塊去扔人家!”“你們三個人真夠冷血的!”
我好想大吼一聲:“當時我真不知道那是一個人!”可我只是拉著肖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
后來,朵云告訴我們,梁上的座位一直都是空的,他的弟弟梁下真的死了。
2
我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梁上,可當時我真的不知道……
梁上是個有個性的男生。他高高瘦瘦的,總是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雙手插在褲兜里,寡言少語。但是他在男生中挺有人緣,猴子就常跟他一起玩兒。
過了一個星期,梁上才重新出現(xiàn)在學校里。本來就顯得有些憂郁的梁上現(xiàn)在更加沉默了。我想,他應該已經把我當成一個見死不救的惡人了。
朵云和肖雨說:“我們得找梁上聊聊,把當時的真實情況告訴他?!?/p>
我搖了搖頭:“那有什么用?要知道,那可是他親弟弟!”
周末的時候,媽媽從菜園里摘了一擔新鮮的馬齒莧,讓我用自行車馱到市場上去賣。從小就干的活兒這次我卻不怎么樂意去做,因為去市場的途中要經過一條狹窄的街道,而梁上家就是這條街道上的第一戶。我不愿意從他家門前經過。
即使心中萬般不樂意,但因媽媽實在走不開,我還是硬著頭皮出發(fā)了。本來,我打定主意一路踩著車子飛馳過去,可偏偏不湊巧,路上車胎漏氣了,車子的后輪軟塌塌的,像條癩皮狗,我只能推著車子往前走。
我經過梁上家時,他家的大門敞開著。我加快腳步,頭也不抬地往前走??上镒永锿蝗粵_出來一只卷毛獅子狗。
獅子狗來勢洶洶,我被嚇得一聲驚叫,慌亂之中,手中的車把一歪,后架負重累累的自行車朝著我的身體傾斜過來,腳踏板重重地撞擊在我的膝蓋上。我顧不上鉆心的疼痛,抽身就朝路邊一棵粗壯的樟樹底下跑去。獅子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像一陣風似的窮追不舍。
我聽見背后汪汪的聲音,趕緊回頭去看。這一看不要緊,因為沒有看清前面的路,我被半截兒磚頭絆倒了。我生怕獅子狗追上來,顧不上被黑乎乎的機油毀掉的新褲子,爬起來就跑,直等到兇巴巴的獅子狗吼完回家,才小心翼翼地拖回自行車去賣菜。
“卑鄙小人!”我在心里恨恨地罵。
3
賣完萊回到家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雞心手鏈不見了!
肯定是在躲避那只瘋狗時丟失的。我約上朵云,一人手里拿著一根竹竿,在那條街道上來回搜尋了許久,終究一無所獲。
當媽媽問起我的手鏈怎么不見了時,我瞎編了個借口,說是朵云借去戴幾天。
晚上,我一邊揉著膝蓋,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白天那難堪的一幕,眼淚忍不住往下掉。
“不僅放狗咬人,還把你的手鏈偷走,真是無法無天!”轉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肖雨聽了我的描述,氣不打一處來。要知道,她也很喜歡雞心手鏈。
“你知道梁上他爸梁正以前的綽號叫什么嗎?叫梁歪!據說他爸以前就喜歡小偷小摸的,真是‘子承父業(yè)!”朵云提供了更多的“佐證”。
“太過分了!”我越想越氣,決定必須要以牙還牙。
梁上的父親梁正承包了城郊的一塊瓜地,種的是新型的香瓜,據說現(xiàn)在還處在試驗階段——梁上的叔叔在省城的農科所研究新品種培育,與梁上家合作種植這塊香瓜試驗田。
我們從猴子那里得知,最近梁上的父親去梁上叔叔那里取肥料,安排梁上照看瓜地。受梁上邀請,猴子晚上陪他看瓜。
我們決定去“拜訪”一下——要讓這小子也吃點兒苦頭。
我們行動的那天晚上,厚重的云層遮住了月牙兒,田野里一片昏暗。我們潛伏在溝渠里,不一會兒就引來了“嗡嗡”的蚊子群。肖雨在溝渠里放風,朵云和我躡手躡腳地闖進了瓜地。
肖雨會口技,她模仿田間蛐蛐的鳴叫聲簡直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如果察覺到有人,她就模仿三聲急促的蛐蛐叫聲表示危險,我和朵云會立刻溜走。
我們哆哆嗦嗦地溜進瓜地,心跳得厲害。我一直說服自己:這只是為了出口“惡氣”。
瓜田里有一壟葉子細碎的瓜藤剛掛花。我們捋起袖子,把這壟嫩綠的瓜苗連根拔起。覺得還不解氣,我們又摘了一些拳頭大的香瓜,個頭兒大的塞進隨身攜帶的口袋里,個頭兒小的隨手扔得滿地都是。
耳邊突然傳來三聲急促的蛐蛐叫聲,我和朵云趕緊翻過田壟,朝河岸上奔去。當我們爬到岸上時,瓜棚里的燈亮了,有人舉著手電筒一陣猛掃,接著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
風在我們耳邊呼呼地響著,金龜子不時撞到我們臉上,腳下的路深深淺淺,我們顧不上這些,沒命地朝前跑,一頭鉆進了白楊林。
4
梁上來上學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一心想著讓他“罪有應得”的我們卻越來越心虛。很久后的一天,班上傳來一個消息,說梁上的爸爸因為瓜秧被破壞的事把他兒子好一頓揍,他與農科所的合作搞砸了,得賠一大筆違約金,為此氣得病倒在家。梁上只好暫時休學,幫著家里干活兒。
我們心里都不好受,朵云提議周末去街上看看,有什么教輔類的書給梁上買兩本。路過電影院門口時,我們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梁上!
以前干干凈凈的他穿著一件發(fā)黃的老頭兒衫,蓬亂著頭發(fā),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人字拖,蹲在電影院賣票窗口附近,守著一個香瓜攤兒。
我臉上火辣辣的,把頭偏向一邊,擠進買票的隊伍,試圖從人群里溜過去。
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幾個打扮怪異的社會小青年不懷好意地朝朵云擠去,朵云氣憤地喊了起來:“擠什么擠呀?”
我和肖雨一起回頭,用眼睛去瞪那幾個小青年,一個光頭連忙笑著說:“不好意思!”
“王小錦,小心有賊!”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我一回頭,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一躍而起,朝附近一個慌不擇路的平頭小青年追過去。
喊話和追趕的人正是梁上。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糟糕!新買的錢包不見了!
我一下子回過神來,嘴里高喊著:“抓賊!抓賊呀!”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也挺身而出,跟著一起去追趕那個小平頭。
當我們趕上去的時候,梁上已經和那個小平頭滾在地上扭作了一團。
幾個見義勇為的小伙子上前幫忙,一起制服了那個小毛賊。
“還有他的光頭同伙!”梁上喊道。他的上衣被撕爛了,臉上也被小平頭劃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可那個光頭早已不見了蹤影。
當人群散盡,梁上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己的瓜攤兒旁。排隊買票的人自發(fā)地光顧起瓜攤兒來,朵云默默上前幫梁上一起過秤、算賬、收錢。肖雨去買了些藥膏,我把藥膏抹在了梁上的傷口上??墒浅聊舜蟀胩?,我們三個人誰也沒開口。
倒是梁上一邊給顧客挑瓜,一邊清了清嗓子:“王小錦,抓了偷錢包的賊,我也算對你有個交代了……上次對不住你,我家的狗……”
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囁嚅著:“瓜地的事,我們也……”
沉默了片刻,他微微抬起頭:“算啦。”
朵云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說:“那天,我們真不知道那是你弟?!?/p>
“都怪我!本來說好陪他一起游泳的,可一玩兒起來就忘了……哦,我還有個東西要給你。”梁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從錢包內格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條閃閃發(fā)亮的鏈子。
我的雞心手鏈!
“這是我前些天在街口花壇的石縫里找到的,物歸原主?!?/p>
月光灑在草地上,飄散著夏夜的氣息。我把雞心手鏈戴回手腕上,手鏈中央那顆米黃色的小水晶雞心在夜色中閃閃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