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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00個晚安和1個未落下的吻

    2017-06-06 16:51:16蘇更生
    文苑·感悟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趙雷晚安

    蘇更生

    清晨的時候,小彤和趙雷搬了些礦泉水和食物放在后備廂里,然后上了車,這段路很長,兩人都沒有說話。天色還未全部亮起來,晨霧中透出橘紅的光。趙雷似乎有幾次都想問,真的要去嗎?但沒問出口。

    他們從北京出發(fā),一路向南去四川,那里是小彤的老家。2008年汶川地震后,小彤就來到北京,準(zhǔn)確地說,是被趙雷帶到了北京,這幾年里趙雷從不敢主動提起四川,生怕讓小彤想起以前的事。

    1

    當(dāng)時趙雷正在北京一家報社做記者,得到地震的消息后,主動提出赴災(zāi)區(qū)采訪。到了四川,他發(fā)現(xiàn)通往災(zāi)區(qū)的路早已不通了。趙雷跟一群記者在成都待了幾天后,搭上了紅十字會的救援車進了縣城。他雖知道這場地震嚴(yán)重,但到了震中才知道什么叫做災(zāi)難:倒塌的樓房連成一片,沒有一條路可走。有幾處廢墟前圍著人在搬石頭救人,更多可見的人在沉默地走著,爬過堆積如山的水泥塊,試圖走出縣城。

    趙雷想,難道現(xiàn)在上前去問人家心情如何嗎?根本不可能。

    他干脆幫著救人,但搬了些破碎的水泥塊后,他們發(fā)現(xiàn)更大的水泥塊還在里面,徒手根本無法搬開??h城里的人越來越少,就連搬石塊救人的人也緩緩走了。趙雷不能走,他還有采訪任務(wù)。每到晚上,縣城就變得很安靜,連嚎哭的聲音都微弱了,震中斷電,四周是無盡的黑暗,他想:“這真是名副其實的鬼城?!?/p>

    至于那些房屋下還壓著的活人,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注意到一個女孩總來救援隊領(lǐng)食物和水,吃完就安靜地站在一旁,那女孩就是小彤。當(dāng)時她才11歲,身形很小,又瘦弱,一頭黃發(fā)亂糟糟地蓬在腦袋上,有人問話,她也不答。她在某處廢墟前徘徊過幾天,似乎在等什么人,后來也不等了,就在救援隊附近安靜地待著。

    有天晚上,趙雷在室外打衛(wèi)星電話,這是報社給配的。他向編輯說了這里的情況,編輯希望他再待幾天,解放軍已經(jīng)到了,救人的黃金時段雖過,但還是有希望的。趙雷覺得編輯說得對,只是這里太叫人絕望了。他不斷用職業(yè)操守刺激自己,但仍舊壓制不了那種莫名的恐慌。

    他掛了電話,轉(zhuǎn)身就看到小彤站在面前。

    “那個電話還能打,是嗎?”小彤問。

    這是趙雷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他點點頭。

    “那你借我打電話吧?!毙⊥目跉獠蝗萆塘?。

    他猜這小姑娘是想打給家里,這電話他借給災(zāi)民打過幾次,但無一接通。趙雷還在猶豫時,小彤一把搶了過去。最終,還是趙雷幫她撥了號碼,沒打通。她又讓趙雷幫忙撥了幾次號碼,每次她的臉緊緊貼著電話,似乎不想錯過任何的回應(yīng)。最后一次,趙雷還在撥號,她反而退后幾步,咧開嘴大哭起來。

    聽筒里始終沒有聲音。

    2

    第二天,救援隊開拔。趙雷想深入山區(qū),一座空城實在找不到采訪內(nèi)容,留在這里的人差不多都是發(fā)災(zāi)難財?shù)膹姳I小偷,他們在廢墟里翻揀,順便洗劫無人的商鋪。他不能把小彤留在這里,起碼要把她送到收留難民的地方。

    那幾天,他們在廢墟中四處找路,地圖上的指示已全無作用,只能憑感覺前進,遇到巨石阻路,兩人又得繞過去。有天傍晚,兩人似乎走到了山區(qū)邊緣,進了森林。夜幕降臨,他們不能繼續(xù)前進,吃了紅十字會留下的罐頭和壓縮餅干。趙雷撿了些木柴,但都是濕的,很難點燃。趙雷打開睡袋,準(zhǔn)備在此過夜。小彤似乎還是想點燃木柴,蹲在地上玩打火機。趙雷覺得她有些古怪,這幾天,小彤跟在身后走路,非常沉默,他幾次擔(dān)心她丟了,回頭看,她一直緊跟著,從不抱怨累,也不問要去哪里。她手里似乎攢著個東西,趙雷也不問是什么。

    雖然是夏天,但山里半夜露水重,寒氣大,趙雷裹在睡袋里還是覺得很冷,蜷著身體。臨睡前,他昂起頭對還在點火的小彤說:“點不燃算了,晚安啊?!?/p>

    小彤突然問:“什么是晚安?”

    趙雷愣了一下,說:“就是晚上睡個好覺,睡得安穩(wěn),就叫晚安?!?/p>

    那天睡到半夜,趙雷似乎感到臉上涼涼的。他睜眼看到小彤正往他臉上抹些滑滑的東西。小彤見他睜眼,急忙跑回自己睡袋那邊,喊了句:“晚安?!?/p>

    后來趙雷才知道,那晚小彤給他抹的是郁美凈面霜。地震開始時,她父母催她快走,自己回家搬電器。大地似乎一直在晃動。她見到房屋似乎都想跑起來,在顛簸中成群地崩塌,灰揚在半空,像一幅巨大的GIF動圖。

    小彤在空地上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父母出來,手中唯一的東西,就是那袋郁美凈面霜。

    3

    車一路南下,從城市到田野,趙雷覺得有點困,他扭頭看看副駕駛座上睡熟的小彤,她好像很困,一路都在睡覺。雖然只有18歲,但小彤有張很女性化的臉,只是皮膚太白,顯得有些不健康。他一直覺得小彤很奇怪,穿的盡是些寬大的衣服,褲子卻又極細,頭發(fā)短得貼著頭皮,怎么看都已跟那個從四川出來的女孩不是一個人。此刻她裹在黑色大衣里,小得就像要消失了。趙雷笑了笑,她睡著的樣子特別惹人憐愛。

    平時,小彤開口就像下達指令,說話越來越尖刻。這次小彤主動提出要回汶川,他都不敢問為什么。

    趙雷送她去念私立學(xué)校,只有那所位于郊區(qū)的學(xué)校才可以接受沒有戶口的小孩。她一直住校,周末才回家。早幾年的時候,趙雷看小彤,覺得她像自己的女兒,可是這兩年,她變得很孤僻,越發(fā)不像個孩子。有次周末,小彤又窩在家里看書,趙雷說你怎么不跟同學(xué)一塊兒出去逛街啊?一點都不像個女孩子。

    小彤冷漠地說:“要是你看著你的父母在地震時候死了,你也不會像個孩子?!?/p>

    趙雷領(lǐng)教了小彤的冷酷,他理解不了這種變化,也不懂小彤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對她更小心翼翼,不管她怎么刻薄對待他的每任女朋友,他都不制止。

    趙雷帶著小彤,回了縣城。他找過幾個難民收留處,人滿為患,又很難找到負責(zé)人。最后他找到了一個可以收留兒童的地方,把小彤留在那里。趙雷不打算告別,可走了一段路,轉(zhuǎn)身一看,小彤又跟在了身后。那時他感覺,這女孩似乎天生就應(yīng)該跟在自己身后,不問前路,不管去程,結(jié)伴走在人生巨大的山林里。趙雷知道小彤不想留在這里,他嘆了口氣,說:“那好吧,你先跟我回北京?!?

    現(xiàn)在趙雷回想,為自己當(dāng)時大膽的決定感到矛盾,他太輕易接手了這女孩的生活,或許是那幾天見了無數(shù)的尸體,聽了太多的嚎哭,他作為記者必須保持職業(yè)態(tài)度,不能失控,而小彤冰冷的指尖沾上面霜抹在臉上時,他內(nèi)心最后的防線崩塌了。他就是需要人類的那么一點點溫暖,死亡太強大,他依賴上了一個11歲的小女孩。

    4

    他們飛回北京,從T2航站樓出來,陽光正好,銀色的航站樓在藍天下閃著金屬的光澤。趙雷專程帶著小彤去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對他來說,咖啡是個暗示,表示他將脫離汶川之行,從震撼中回到安穩(wěn)的都市生活中來;對小彤來說,這是新生活的起點。

    趙雷那時還想不到這女孩會變成這樣。只有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她才像個正常的少女。周末他們一起逛天壇,去三里屯買衣服,在人潮涌動的街頭看五彩的霓虹燈,在挨挨擠擠的館子里吃飯,在路邊跟人搶出租車。趙雷覺得,似乎在城市里,她的童年變得跟成年人一樣,加速成為大人。

    只是小彤保留了一個孩子氣的習(xí)慣,就是每次在家睡覺前,都會跑到趙雷房門口,鄭重地說一句“晚安”。他覺得,小彤心里有一處堅固的黑暗,無人可以觸摸,但那句“晚安”能把她往外拉出來一點點,就是那么一點點,讓他留在了小彤的世界里。

    趙雷30多歲的時候,轉(zhuǎn)行去了一家公司做公關(guān)總監(jiān)。他平日朝九晚五,周末接送小彤,生活規(guī)律,收入不錯,能輕松支付小彤的學(xué)費。

    趙雷家里人也知道小彤,以為是他領(lǐng)養(yǎng)的孤兒。但他每個女朋友都對小彤不爽,因為她態(tài)度很壞,又趕不走。漸漸地趙雷不再帶女朋友回家了,都在外面約會,周末留在家里陪小彤。

    小彤學(xué)著做所有的家務(wù),似乎急于成長為一個女人。趙雷也能感覺到這種微妙的尷尬,屢次說,家務(wù)請阿姨來做,多留時間做功課。小彤翻白眼說:“你到底是多有錢?”

    這幾年反而是小彤在打理趙雷的飲食起居,周末在家的時候,她收拾屋子、擦地板、洗衣服,把上次晾干的衣服熨平整,按顏色收在衣柜里。開始他們是租房,后來趙雷存了點錢,買了個小房子。小彤一直盯著裝修,按照她的意思打墻刷漆,最后房子裝修好了,他們搬進去,小彤在自己的房間里高興得又叫又跳,比趙雷高興多了。

    有個周末,小彤學(xué)校組織郊游,趙雷記得那是小彤唯一不在家的周末,他約女朋友吃飯,吃完本想帶回家,后來莫名其妙就在餐館分了手,各自回家。趙雷回到家,看著空空蕩蕩的房子,覺得自己像是闖入了別人的家,墻上的綠色壁紙是小彤挑選的,此刻看起來也很別扭。趙雷覺得自己不習(xí)慣小彤不在家,他謹(jǐn)慎地選擇了不習(xí)慣這個詞,而把想念壓在了心里。

    那晚準(zhǔn)備睡覺時,小彤打來電話。他問她郊游怎么樣,她說不怎么樣,末了說了句,晚安啊,趙雷才踏實地去睡覺。他也說不清楚,這些年是他在照顧小彤,還是小彤在照顧他。趙雷想,或者這不是照顧,是彼此依靠,有了小彤的生活,他確實更快樂一些。即便她如此古怪,穿得古怪,行為也古怪,都不要緊,兩人在都市里相依為命,終于有了自己的家。

    5

    車跑了好幾百公里,過了鄭州,接近南方,車外的地形由灰暗的平原變成了丘陵,從干燥的大地到了水汽氤氳之地。從出發(fā)到現(xiàn)在,小彤一直在睡覺,趙雷搞不清楚她是真在睡還是只是閉著眼。他們駛過了幾個省,看著綿延的土地,有了種城市生活并不真切的感覺。

    小彤醒了,趙雷問她餓不餓,她說還行。趙雷搜了家酒店,打算住一晚上再走。

    從車?yán)锍鰜?,趙雷才覺得冷,這會兒是冬天,剛才車?yán)锱瘹忾_得太足,以至于他忘了南方那種滲入骨頭的冷,小彤也打哆嗦,說:“沒有暖氣太慘啊。”趙雷想她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了以前在四川的日子。

    這天晚上,趙雷一直沒睡踏實,起來回了幾封工作郵件,又把酒店里的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到最高。小彤在隔壁房間里,兩人吃了飯就各自回房了。趙雷想:這會兒她要去汶川看看,回去看什么呢?從地震到現(xiàn)在,他一直忙忙碌碌,不止放了個女孩闖入自己的生活,也為工作忙得團團轉(zhuǎn)。

    他似乎沒停下來想過,那場災(zāi)難,對他來說是什么。如果什么都不是的話,那這一切太荒謬了。他認為小彤心里堅固的黑暗是那場災(zāi)難帶來的,而他自己呢?他似乎不敢回望,害怕那股空虛會再次將他拽進焦慮里。為此,他只能把情緒緊緊壓在了忙碌的生活里。

    趙雷偶爾會感覺到孤獨,但他認為這種情緒很可笑。他是個踏實的人,對文藝青年也不感興趣,但他不敢往內(nèi)心看看,那么多死亡,那么多哭泣,為什么沒有人停下來想一想呢?他有時感覺小彤也有同樣的感受,兩人都沒有說出口,卻聽到彼此內(nèi)心里沉默的尖叫。

    趙雷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小彤站在外面,只穿了一件T恤和短褲。他趕緊讓她進來,說:“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點。”

    小彤爬上床,用被子蓋住腿,她說:“我過來看你睡了沒?!?/p>

    趙雷心想有你這么看的嗎?就算睡著了也被你敲醒了,他說:“快睡了,你趕緊回去吧?!?/p>

    小彤沒有說話。這幾年,他們倆住在一個屋里,小彤越來越像個女人,他也隱約感到某種不對勁,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滑進了意識的深淵。無論如何,趙雷都堅信小彤是自己的半個女兒,他們面臨的就是青春期的女兒和父親的尷尬。

    小彤突然開口說:“趙雷,你說汶川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她從來不管趙雷叫叔叔,一向都是直呼其名,在她看來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以一個女人的身份站在他身邊。自從這個念頭冒出來,每次趙雷的女朋友讓她叫阿姨時,她都翻白眼。她見過趙雷幾個女友,但時間不長,她們就陸續(xù)無聲地消失了?,F(xiàn)在這個看起來還不錯,沒讓她叫阿姨,對她的態(tài)度也比前幾任溫和,既不討好,也不討厭。小彤感覺到這位不會很快消失。

    “不知道啊,應(yīng)該是重建了,新修了房子,該上班的人就上班吧?!壁w雷有些心虛,他偶爾會看汶川的新聞,但不會跟小彤提起。

    “學(xué)校也是,現(xiàn)在又有人上學(xué)了?!彼a了一句。

    “那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對嗎?”小彤問。

    趙雷嘆了口氣,她終于提出這個問題了。他已經(jīng)反復(fù)練習(xí)過答案,現(xiàn)在像是背誦一樣,說:“不是的,發(fā)生過就是發(fā)生過,它不會被遺忘,也沒有丟棄。那些失去了親人的人,會永遠記得,不會忘記。”

    小彤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反駁說:“可是不忘記又不代表他們能活過來?!?/p>

    她有種執(zhí)念,如果遲遲不面對,那結(jié)果就不存在。這個回答就像一錘定音,再無翻本的可能。可在小彤心里,早已接受父母去世的事實,也不想改變這個事實,只是她打定主意不承認。趙雷反倒松了口氣,他一直擔(dān)心小彤還在傷心,現(xiàn)在看來她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只是對此耿耿于懷,但這是對的,釋然才不正常。

    他高興起來,說:“明天還要趕路,要是路上不堵,晚上就可以到了。你早點睡吧,還是6點起床?!?/p>

    “哼?!毙⊥粷M地瞪著趙雷。

    “哎喲,你就不能把褲子穿上啊。”他朝著小彤離開的背影喊道。

    她啪嗒啪嗒踩在地上,反手用力帶門,但門因為裝有閉門器,受力后并未加速,而是閉合一半就放緩速度,再輕輕地撞上了鎖咔嗒——門完全合上了,只發(fā)出了很小的聲響。趙雷突破了某個困境,他也說不出來是什么,但是這一覺他睡得很安穩(wěn)。

    6

    天還未亮?xí)r,趙雷和小彤又出發(fā)了,南方的霧氣更重些,他們買了咖啡和面包,小彤一路都在抱怨咖啡不是星巴克的。趙雷講:不要以為哪里都有星巴克好嗎?小彤反正是不太滿意,她就是不高興,似乎有些不想走下去。

    今天在車?yán)锼故遣凰?,跟昨天完全不同,她抱怨咖啡難喝、面包太硬、霧氣那么大,容易出車禍,又說趙雷開車不小心。她一反常態(tài)絮絮叨叨,趙雷認為她是緊張,重新回到那個地方,總會有些不正常,就沒放在心上。

    那天小彤說了太多的話,她問趙雷有沒有看過《小王子》。

    趙雷嗤鼻說:“高中生的玩意?!?/p>

    “哎呀,那是因為你已經(jīng)只能看出是帽子了??!”小彤大叫。

    他們倆在車?yán)锍硜沓橙?,小彤說《小王子》里寫,只有永遠保持赤子之心的人才能看清帽子的真相,是一條吃了大象的蛇,而那些可悲的成年人,像趙雷這樣,就只能看出是帽子。他們像是忘記了此行的目的,車向西而行,公路空曠,他們像是出來旅游,身心輕松。

    趙雷覺得車?yán)餆?,想要脫掉外套,他右手扶住方向盤,左手把衣服脫下來,小彤伸過手來幫他拉,趙雷大叫:“不要扭到我的手?!?/p>

    兩人還在笑,就在這時,路上沖出來一只貓,就是那種鄉(xiāng)下常見的瘦長的貓,毛色很差。趙雷急打方向盤,左手還反扣在背后的衣袖里。車沖向護欄,他猛踩了剎車。貓倒是鎮(zhèn)定,一路小跑出了公路。

    趙雷趕緊把手抽出來,他聽人說過,開車千萬不要撞到貓狗之類,特別是黑貓黑狗,不吉利。他并不當(dāng)真,當(dāng)然也不想撞上動物,因為他還是很愛動物的。

    小彤像是嚇傻了,路上不再說話,趙雷試著逗過她幾次,她也不太搭腔。兩人也不停車吃飯,在車?yán)锟辛诵╋灨?,一路向西開著。導(dǎo)航提示進入了四川省,天也快黑了,趙雷拿不準(zhǔn)要不要再住一晚,這會兒還是傍晚,再走幾個小時能到綿陽。

    他問小彤:前面有服務(wù)區(qū),要不要上廁所?

    小彤沒扭過頭來,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說:“好吧?!?/p>

    很久以后,趙雷想起那句“好吧”,覺得自己當(dāng)時就應(yīng)有所察覺——她做出了決定,暗藏了一場離別,在最后的時刻,她毅然說了句“好吧”。

    7

    小彤背著自己的包去了廁所,趙雷加完油,等了一會兒,她沒回來。過了十幾分鐘,趙雷覺得不對勁,停了車去找,他在服務(wù)區(qū)轉(zhuǎn)了幾圈,在女廁所門口喊了一會兒,小彤不見了。

    他在服務(wù)區(qū)里找了幾個小時,那么小的地方,她肯定已經(jīng)走了。以小彤的個性,決定了要走,就不會玩什么花樣?;蛟S是她從廁所出來就上了某輛旅游大巴,或者是她根本沒上廁所,招車走了,無論如何,她就是走了。

    趙雷坐在車?yán)锍闊?,他打開副駕前的儲藏柜時,一張紙條掉了出來,他打開看,那紙條上寫:如果你想馴服一顆心,就得冒著被馴服的危險。

    趙雷簡直想大罵,這是什么狗屁玩意兒,高中生的把戲。他發(fā)完火,又看了一遍。紙條的背后寫著:趙雷,我走了,我從你卡里取了一些錢,你不要找我。

    趙雷簡直想哭,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根本不明白到底是誰馴服了誰,又是誰失去了一顆心。

    趙雷在加油站等了整晚,他實在理解不了小彤就這么走掉了。那張紙條握在手里被汗水浸軟,字跡模糊。他蜷在后座上睡著了。早上醒來時,太陽亮得晃眼,他看了看空著的前座,一切太不真實。他沒有再想,開車回了北京。

    他照?;丶遥终粘I习?,努力把工作安排得更滿,刻意加班見人參加飯局,偶爾帶女朋友住在酒店。只是在某些晚上,要是喝酒不夠多,他就會在半夜里醒來。他很少因宿醉頭痛,反而會變得更加清醒,他總是能在清醒的第一刻想起小彤來——此刻她在哪里呢?過得還好嗎?只帶走了一些衣服,錢已經(jīng)花完了吧?

    他越想越覺得小彤的處境很壞,努力停止這種胡思亂想。他認為工作就是他的避難所,實際上也如此。每次深夜醒來就能把第二天的工作全部安排好,等天一亮就跑到公司里,跟保潔打招呼時把人嚇一跳。

    有時候他喜歡這種正常的生活,覺得小彤離去是件好事,畢竟他也無法想象自己能照顧她一生。她已成年,有能力決定自己的生活,如果她這么決定,趙雷也努力讓自己去支持她。只是女友提出要搬進來住時,他猶豫了,因為他還懷著希望,等著小彤回來。

    有天晚上,趙雷喝得爛醉,又在深夜里醒了??蛷d的燈亮著,在那一瞬間,他以為小彤回來了,就像每周五晚上那樣,打開門,脫掉鞋,把包扔在玄關(guān)。趙雷感到自己的手在發(fā)抖,他走出房間,小彤的房門半開著,光鋪進去,能看見床的輪廓。他推門走了進去,仍然空無一人。

    這時他大哭起來,他終于承認,她走了,而他難過得要命。

    哭完后站起來,關(guān)緊房門,他轉(zhuǎn)身時說了一句:“那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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