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高中時代,一幅黑不溜秋的肖像畫閃電般“擊中”了我!
肖像叫《父親》,油畫,畫面的主人公是“阿拉上海人”倍感陌生、土得掉渣的鄉(xiāng)下人,尺寸卻輝煌如懸掛在天安門城樓上的領袖像。精細刻畫蒼老皺紋的畫像,瞬間觸動了我的心底,讓我意識到,日常所見的千萬個平凡“父親”,哪怕卑微如野草,也值得頌揚。
毫不夸張地說,它與《傷痕》為代表反思“文革”與人性的小說一樣,開啟了我的心靈歷史,促使我“問個不休”,也懂得關注小人物身上的力量、情感乃至生存意義。
“羅中立”三個字,便隨著那幅《父親》,烙印在了我的腦海。
倏忽30多年間,我無數(shù)次在博物館、美術館、畫廊以及書籍上與羅中立的作品不期而遇,沒有一次輕易忽略,總將目光停駐一會兒。盡管《父親》所處的社會語境早已遠去,新時期越來越多的優(yōu)秀油畫不斷沖刷著我的觀念,以致我對“羅中立”的感受趨于平緩,但我想說,羅中立對我、對我們這一代曾經(jīng)意味著“精神面包”,融入了我們的思想血液!
當年,剛剛走出“文革”陰影,整個社會的視覺之胃處于饑渴狀態(tài),饑渴到看似被“神圣的東西”填滿、實際卻空空如也,而油畫《父親》給了人們極大滿足。今天呢,時代的列車早已駛進物質和觀念極其豐富且千奇百怪、互聯(lián)網(wǎng)智能技術主宰一切的魔幻時代,羅中立始終堅守的“鄉(xiāng)土”視角及其文化發(fā)掘,引導人們透過重重霧霾,依稀還能捕捉被喚作“意義”的稀有之物。滿足感或許不復當年那么強烈,但他從逼真化的人物描繪轉向高度提煉的超驗性魔幻,他在“山坳里的繪畫”里孜孜不倦地探求獨特的藝術表達,作品所體現(xiàn)的審美意識和人文價值,已經(jīng)成為中國當代繪畫史河的燈塔之一,代表了油畫藝術“中國化”的面貌和方向。他的繪畫帶著濃烈的東方鄉(xiāng)土氣息,無論是早期一舉成名的代表作《父親》,還是之后一改照相寫實主義風格、試圖以夸張變形手法演繹的《故鄉(xiāng)組畫》系列、《巴山夜雨》系列,都帶有他個人風格的辨識度,以及他扎根于民族和鄉(xiāng)土的思想光芒。
前不久在上海展出、題為《大師在保利——羅中立相約翡麗甲第共話文化傳統(tǒng)》的近20幅手稿真跡,來自羅中立上世紀90年代的創(chuàng)作,令我一見傾心。手稿里,線條粗野、筆觸肆意、色彩濃艷,勾畫了大巴山鄉(xiāng)村的原始性和質樸感,讓我窺一斑見全豹,認識到藝術家的繪畫作品之所以生機勃勃,得益于他對腳下那片泥土、山坳的厚實情感。
在我看來,羅中立的手稿價值一點兒不遜色于其油畫作品,盡管手稿只是畫家于忙碌間隙“嚓嚓嚓”即興畫出的碎片化“日記”,只是幫助藝術家構思完成一件件大作品的草圖,但當我“孤立”地研讀手稿,深深地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文獻意義,感知到畫家的“某一時刻”。誠如羅中立所言:“……手稿沒有最后作品完整,卻遠比照相機記錄得更真實,更有價值?!?/p>
羅中立的藝術道路是曲折的,他16歲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四川美院附中,畢業(yè)后卻在小縣城鋼鐵廠做了一名鉗工,憑著繪畫天賦和對夢想的執(zhí)著,他在兼任工廠“宣傳干事”、參與很不起眼的墻報宣傳工作以及當年一些連環(huán)畫“小人書”創(chuàng)作中,走出了他的未來。他個人命運的轉折點是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而立之年的他得以考入四川美院,念大三時因創(chuàng)作《父親》而一舉成名。成名看似偶然,其實平淡的偶然里醞釀著“必然”。
重讀羅中立,我仿佛回顧了自己的一段心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