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想云彩（外一篇）

祁玉江

年前，一冬無雪；年后，春無雨，夏仍無雨，直至初秋，還滴水未降。往日，坦蕩起伏、水草豐美、牛羊成群的碧綠草原不見了，代之而來的除了一片干枯荒涼，還是荒涼！

牛羊是牧人的寶，草原是牛羊的家，水草是牛羊的生命；牧人離不開牛羊，牛羊離不開草原，草原離不開水草。而滋養(yǎng)水草、滋養(yǎng)草原、滋養(yǎng)牛羊，也滋養(yǎng)牧人的是云彩。失去了云彩，就失去了雨水，一切皆無從談起，甚至生命！

這個道理是再簡單不過的了，想必羊清楚，牧人更為明白。

然而，面對時下缺水少草的荒涼窘境，該怎么辦才好呢？

連傻瓜都知道，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遠走他鄉(xiāng)得了唄！

于是，牧人跨上馬，引了狗，趕起羊群，開始了一次大的遷徙，從草原的這頭走向那頭。

可是，已經行走好些日子了，依然未走出困境，獲得起初理想的希望！

現(xiàn)在，烈日當空，萬里無云。牧人驅趕著羊群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向前行進著，而且只能前進，不能后退！牧人知道，羊也曉得，后退將會意味著什么。多少日子的饑渴，使得羊肚子干癟，皮毛焦?jié)?，體態(tài)消瘦，蔫頭耷耳，目光呆滯，昏昏欲倒……就這樣，依然踏著碎步，喘著粗氣，有氣無力地向前行進著。

此時此刻的羊，又饑又渴，多么企盼能夠盡早覓到青翠鮮美的草和清澈甘冽的水?？墒?，廣袤無垠的草原，因了連續(xù)干旱，碧綠茂盛的青草不見了，嘩嘩的河水斷流了，就連那一塊塊明鏡似的海子也干涸了。

牧人呢？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戴著氈帽，斜挎著水壺和干糧，騎著同樣無精打采的馬，心煩氣躁，懶得驅趕羊群，遠遠地落在羊的后面，任憑羊群在草原上游蕩。

羊搖頭擺尾、左顧右盼地向前移動著。也許實在耐不住饑渴了，便偶爾停下來啃一口干枯的牧草，在干燥的嘴里反復咀嚼著，但并沒有失去尋覓水草的渺茫希望。就這樣，一邊咀嚼，一邊又邁開艱難的碎步，繼續(xù)向前行進。

天氣越來越熱，干旱愈來愈重，牧人和羊幾乎快要絕望了。有的羊已經開始倒斃在尋水覓草的漫漫征途中。沒有倒斃的羊，無可奈何地回眸已經倒斃的同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奄奄一息，幾乎也要轟然倒斃在地了。

羊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仰起頭，多么盼望天空中有云彩出現(xiàn)。因為羊可能知道，雨是由云生的，有了云，就有雨；有了雨，枯萎凋敝的草原就會冒出綠草，河流就會重新煥發(fā)生機，當然死一般的海子行將會活泛起來，繼續(xù)透出明鏡一般的清澈；進而整個草原也將會被雨水染綠。

水草豐美，羊自然會有草吃、有水喝，再也不會飽受饑渴之苦了！更不會因饑渴長途遷徙！水足草飽之后，羊必定有了精神，又可以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撒歡、歡叫和交媾了！體況那就自不必說了，將會一日一日地強健起來，直至膘肥體壯，變成人類的美味佳肴！

可是，還是令羊失望了。同樣遼闊的天空，湛藍碧凈，沒有一絲云彩，只有火球似的太陽掛在藍天，噴射著濃烈的火焰，仿佛要將這草原、這大地，乃至這整個世界所燃燒，所吞噬！

風，平時徐徐吹拂的風兒跑到哪兒去了呢？空氣像凝固似的，又像是被太陽的火焰所征服，一動也不動，任憑火焰熊熊燃燒和炙烤著草原。

羊實在是不敢有大的奢想了，只剩小小的一點乞求，哪怕是一塊云彩、一點云彩出現(xiàn)也行，將那火球似的太陽遮擋住，給大地、給草原投下一片陰影，送來一絲涼爽，這樣說不定還能熬上幾天。然而，可憐的羊就連這么一點點最后奢想都求不得、盼不到?。?/p>

是呀，從春至夏到秋，整個草原滴水未降。草原上一片干涸荒涼，到處裂著口子。遷徙羊群中的羊愈來愈少，只剩下少一半了?？衫销梾s漸漸多了起來，不斷盤旋在羊群的頭頂上——這些兇狠的“家伙”，在撕食完遷徙途中倒斃的那些瘦弱的羊之后，又在追趕和等待著即將倒斃的羊。

這下，羊徹底絕望了，不再有什么癡想和愿望。羊無助地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因為羊已經看清了前面的路，懂得了下一步將預示著什么？！

冥冥中，羊感到一絲的涼爽。難道天空出現(xiàn)了云？不可能，絕不可能！就在羊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掙扎著仰起頭顱，睜開呆滯的眼睛，驀然奇跡出現(xiàn)了：天空烏云翻滾，那個燃燒的火球被烏云所吞噬！羊怎么也不相信，興奮地瞪大眼睛再次張望：霎時，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降！羊被淋得渾身透濕，草原濕了，大地也濕了。羊激動而舒服地躺倒在草原上，貪婪地吮吸著雨水，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這時，時令已到了深秋季節(jié)，又一個冬天到了。

登上高山之巔

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了，難免會產生厭倦和迷茫。迷惑不安之際，一顆放蕩不羈的心，怎么也抵擋不住外部世界的誘惑，總覺得外界的一切都好！所以，就日謀夜算地想逃離出去，實現(xiàn)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墒钱斈阏嬲缭敢詢?shù)氐酵饷骊J蕩了一番世事之后，反倒覺得還是本鄉(xiāng)天地好，因而又萬般懷念起故地和以往的營生來！

現(xiàn)在，對于即將到了耳順之年的我，一切早已變得平淡、自然。正如哥倫比亞文學大師馬爾克斯所說的：“在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所有燦爛，終究都是需要我們用寂靜來償還的。”

我愛寂靜，更喜歡登山。這種心境，這種嗜好，過去是很少有過的。只是隨著漸入老境、體質每況愈下，才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在我看來，山是雄厚、豁達、樸實、率真和不朽的，一旦投入到山的懷抱，登上高山之巔，就會給人一種溫馨、坦蕩、釋然和歡愉之感！

真是山外有山，否極泰來。登山的路上，盡是樹木荊刺、奇花異草，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鳥雀、蝶蛾，啾啾唧唧、纏纏綿綿，徘徊在林草間，飛舞在花叢中，好像在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我知道，林木花草是鳥雀和蝶蛾最美麗的家園，離開了這個家園，它們將無法棲身，更難以生存繁衍。我駐足觀察，它們一個個身段漂亮，羽毛華麗，小巧玲瓏的嘴頭和腿爪，長長的尾巴，清澈明亮的眼睛，飛翔跳躍的舞姿，清脆嘹亮的歌聲，如同精靈一般！乍一看都大同小異，沒有多少區(qū)別；可細細觀察，卻差別很大。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紅有黃，有白有黑；有長尾巴的，有短尾巴的；有長喙的，也有短嘴的……再觀察山道兩旁的樹木花草，其大小高低、葉片花朵如鳥雀、蝶蛾們一樣，也各具特色，不盡相同。甚至一棵樹上，一叢灌木的枝條所生長的葉片、花朵都不大一樣。哦，這豐富多彩的自然景象，這熱鬧非凡的大千世界，竟然是如此的奇妙和不可思議！由此我想起了“存在就是合理的”這句話，這讓我明白了更多一些簡單而深刻的道理。

崎嶇的山路在蜿蜒向上，身上的汗水在不斷地流淌。這與當年在鄉(xiāng)下摸爬滾打多么驚人地相似。不過，那時爬山為的是勞作，為的是生計，為的是學問；而今攀山為的是什么？是體悟？是遠眺？還是什么？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攀著攀著，路旁竟然閃出一座墳塋來。我從小害怕墳墓，一旦碰到墳墓，總有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伞芭绿幱泄怼?，眼下又偏偏碰到了。我知道，這墳墓里一定葬著亡人?？蛇@故人姓甚名誰？后人現(xiàn)在哪里？從蕩平的墳丘、飯桌前無祭奠的痕跡來看，可以斷定早已被后人遺忘了，抑或不久的將來，不，現(xiàn)在就很可能成為無主墳——人們也許不會知道在這羊腸小道旁還有一座墳墓，更不會記得墳里的主人曾經在這大千世界上來過一遭！此時此刻，我忽然想起了《紅樓夢》中《好了歌》里的一句話：“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蓖瑫r還想起了安徽桐城縣“六尺巷”的故事，說的是清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張英收到家人因打墻與鄰居爭地盤一事，請張英出面干涉。沒想到張英給家人回信道：“千里捎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一封信使家人茅塞頓開，便主動向后退了三尺地盤，結果鄰居看到張家的這一義舉，便也向后退了三尺墻。從此留下“六尺巷”這一佳話，教育和啟迪了多少后人。是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切皆如過眼煙云，何必斤斤計較呢？何況大千世界，每日每時，有多少種生物在滅絕，又有多少種新的生命在誕生？

就這樣邊攀邊想，很快就登上了山巔。矗立在高山之巔，頓時神清氣爽，耳聰目明。這里沒有塵埃，沒有喧雜，恰似洞天福地、圣山樂園！你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走就走，想喊就喊，想看就看，想思就思……總之，一切皆從自然！

就這樣，我癡癡地立在山巔，自感特別高大，特別威武！是啊，“山高我為峰” “一覽眾山小”。那山那水，那澗那壑，那村那人，那城那樓，一切都在腳下。

我仰首觀天，天空是那么遼闊高遠，像一泓偌大無比的湖水，湛藍、瀲滟而寧靜。一朵朵、一絲絲云彩，不緊不慢地從這湛藍靜謐的天空中飄來蕩去，顯出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襯得天空更加深邃奇妙；火紅的太陽，光芒四射，由東向西緩緩地移動著，將萬道金光射向大地，映得滿世界通紅。我俯首看地，稀稀落落的村莊湮沒在大山的皺褶里，仿佛將要被大山所吞噬；城鎮(zhèn)呢？那么不規(guī)則地吊在溝谷間，座座樓房既像“火柴盒”，又像“鳥籠”，橫七豎八、東倒西歪地立在半溝中；滿城的汽車猶如小甲蟲，擁擁擠擠、來來回回地蠕動著；不息的人流好似蟻群，密密麻麻，穿梭往來，不知盡忙些什么。放眼遠眺，連綿起伏、高低不平、饅頭似的山巒，信手可抓，又似萬頃波濤，涌涌不退；那莽莽蒼蒼、雄宏壯闊的胸襟，攝人魂魄，扣人心弦，似有海納百川之意。法國著名作家雨果說：“世界上最寬闊的東西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毖巯?，正印證了雨果的話，我的胸襟坦蕩無垠，仿佛這世界，整個宇宙都被這博大的心胸所包容。

我甩開臂膊，邁起大步，索性在山巔上來回踱步。我心無旁騖地信步向前走著，在陽光的照射下，自身的影子卻不離不棄，令我怎么也驅趕不走！

不想走了，也走累了，就隨地坐下。這下，視線又轉到了近處。面前蚊蠅飛舞，地上蟲蟻忙碌，山畔樹枝搖曳，耳旁微風呼呼……啊，再也不受霧霾的困擾，不受嘈雜的煩惱，不受勞神之苦，一切都是順其自然！我想起了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想起了蘇軾“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之詩作，也想起了“水惟善下能成海，山不爭高自極大”這一警世名言，不知不覺便進入了夢鄉(xiāng)。冥冥之中，我好似又回到了孩提時代，赤著腳，光著背，在滿山洼里瘋跑，像鳥兒一樣長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洞悉世界，達觀天下，一切都是那么任性，那么自在，那么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