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一
陳顯決定給老同學石尚望寫封信,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落筆。很多年前,他倆是大學同學。如今,人家是市委書記,他呢,是一家報社新聞部主任。他覺著,這封信,不好開頭。
寫信的主意是他和妻子晚飯后坐在沙發(fā)上聊天時想到的。每天晚飯后,妻子便守在電視前追劇,那些婆呀媳婦呀的連續(xù)劇很是吊妻子的胃口。陳顯看書或上網(wǎng)。
這天晚上,陳顯出去參加同學聚會,回來后便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妻子發(fā)現(xiàn)了陳顯的異常,有些好奇,便問了句,都有哪些人,石尚望也參加了?
參加了。
你跟他提起咱們小華的事了嗎?
陳顯不作聲,他沒有心思說話。前些天,陳顯接到同學們邀他參加同學聚會的函后,他跟妻子說,這同學聚會說白了就是為石尚望舉行的。妻子聽了,說,那你抽個空跟石尚望提提咱家小華工作的事唄。陳顯點點頭,算是表示心知肚明。
同學們到齊后,過了一個小時,還不見石尚望,召集的同學給他秘書打電話。秘書在電話那邊含含糊糊的,同學們以為不來了,正要開宴,石尚望來了。同學們一陣喜悅,不過,過了一會兒石尚望便走了。陳顯根本沒時間把話遞到老同學耳朵里。
妻子長長地嘆口氣,低頭看電視。過了片刻,妻子說,小華剛才給我發(fā)短信了,說是他在北京的那家公司又把他給辭退了。
嗨,這孩子,又把工作丟了?總是北京北京的,那里有什么好?不在家好好待著,非要往難處撲。
妻子說,你以為他不想回來???他是很想回來,只是回來后不知往哪里邁步。
陳顯不搭腔。
不就是給老同學遞句話嘛,難道就那么難嗎?成就成,不成也不礙事啊。都這么老了,還顧忌面子?
哦,小子無能,老子受罪。
咱就這么一個兒子,你不心疼,我心疼。你說他把工作給丟了,哪是他給丟的,是人家把他給辭了。妻子的語調(diào)間居然有了種哭腔。
不是不想管,可是,你知道這么多年我和尚望也沒咋聯(lián)系啊。
小華都挨著三十了,還沒個鐵飯碗——
哎呀呀,這樣吧,我給尚望寫封信吧。
陳顯心下想,這樣既應付了妻子,也算是對兒子的事上了心。這么多年來,他這是頭一回為孩子求人。
二
星期日,陳顯坐到書房的寫字臺前,思量著怎么寫這封信。一要打親情牌,二要讓他理解,三要出于公心。還有,不能啰里啰唆,要寫一句是一句。
抽了幾支煙后,陳顯終于往紙上寫道:
石尚望書記:
您好!1985年大學畢業(yè)后,我與您所在的一班鄭三等人分配到北山縣鄉(xiāng)下中學當教師。1995年,我調(diào)到市報社,現(xiàn)在任新聞部主任。
我有兩個孩子,前年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市里,本來可以到我所在的報社工作,后因種種緣故,離家赴北京打工,現(xiàn)已在北京安家。我的兒子于去年大學畢業(yè),他學的是新聞傳播學,且因受我影響,愛好新聞寫作。不過,畢業(yè)回來后也是無法找到工作,只好又回到北京打工了。
我給您寫信的目的是,除了求您幫我給我孩子實現(xiàn)新聞工作者的夢想外,還有就是,我們單位因十幾年未進新人,隊伍上已有些青黃不接了。目前的記者、編輯多數(shù)是聘用者,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手了,人家就跳槽走了,這對我市新聞事業(yè)極為不利,希望您給予考慮。
同學 陳顯
某年某月某日
寫完了,陳顯細讀了三四遍,拿著走到客廳,沖著看電視的妻子說,讀給你聽聽?
妻子很有興致地抄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diào)到靜音,扭過身來,臉上滿是期待。陳顯讀著,把語速、語調(diào)都調(diào)到恰到好處,同時做到不動情也不煽情。
咦?不對啊,分明是講咱家孩子的事,怎么聽著像是給你單位爭取人才啊?
嗨,人家是領導,首先要顧全大局。單說咱家孩子的事,他未必管。但站到公家角度說話,讓他覺得我是在替單位著想,加上咱家孩子熱愛這工作,這么一來,一方面,他解決了單位的事,同時順帶著把咱家頭疼事也給解決了。
哦,我不懂那么多。只要能把孩子的事解決了,我心也就踏實了。
第二天,陳顯把信裝到信封里來到了市委大樓。他有些忐忑,拿眼瞅瞅保安,偏好保安也沖著他問,請問您找誰?
我找衛(wèi)生局的小張。
提前聯(lián)系過了?
嗯,她在四樓。
小張見了陳顯很意外地說了句,真是稀客啊。
呵呵,你忙不?小張。
請請,您坐,陳老師。
陳顯有些難堪,這是他頭一遭來小張這里,過去,他可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求小張。過去小張給他送去發(fā)表的稿子,他都是以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對待的。可眼下,他居然要求她辦私事,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突兀。
小張,是這樣的,我是來跟你打聽一件事的。
陳老師您講,我還擔心幫不了您呢。
陳顯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他人后方才匆匆地說道,你對象是李副市長的秘書?
嗯嗯。小張滿臉的微笑,不是很親近,也不是很客氣,但叫人瞧著又不緊張。
那他知道石書記辦公室吧?具體的門牌號——
小張一聽,臉上的笑沒了,但又在瞬間恢復了,說,那,陳老師,我這就打個電話,您坐著啊。
小張走了出去,一會兒回來,說,A座10樓105號,106號是他秘書的辦公室。
陳顯站起來說,是這樣的,小張,我和石書記是同學,大學時的。
哦,哦,沒想到啊,那您——不坐了?
陳顯點了點頭,走了出去。到了十樓,順著走廊一點點地挪步,感覺窄長的走廊總也走不完。終于到了105號辦公室門口,門關著。停下聽了聽,屋內(nèi)靜悄悄的。
咚咚咚——
陳顯知道敲門要連敲三下,力量要均勻。敲完聽回應,沒動靜。但是他不敢敲第二遍了。轉(zhuǎn)身,敲敲對面的106號門,也沒有動靜。這時鄰門出來一個女人,干干脆脆地問道,你找誰?
我找石書記。
他去開會了。說完轉(zhuǎn)身進屋去了。
陳顯看了一眼女人身后門上的木牌,那里鑲著三個字:文書室。門沒關嚴,陳顯走過去推開,女人蹲坐在地上,整理一地的文件材料啥的,跟前有個小伙子在幫襯著。小伙子掃了一眼陳顯。陳顯問女人,你知道會議什么時間能開完嗎?女人頭也不抬地說了句,知道。
陳顯站一下,有些不甘心這樣走。但這么站著也不是辦法。于是他有些抱歉似的說道,我這兒有封信,麻煩您轉(zhuǎn)給石書記行嗎?
一樓有信訪辦。
不不,我不是上訪的,石書記是我同學。
私人信件您自己遞交。
其實吧,嚴格地來講,也不完全是我私人的,是我們單位的事,我是市報社的。
女人抬頭看了一眼陳顯,勉強地說,那你放到桌子上吧。
陳顯看了一眼桌子,高高低低地堆著各種文件。他找了個角,把信放上去,說,放這兒了。
嗯。
陳顯見女人不抬頭,不放心地說,放這兒不會丟了吧?
怕丟你就拿走。
不怕,不怕。
順著走廊往回走,陳顯覺得走廊還是那么窄長。
三
陳顯回到家里,妻子正在廚房里做飯,見陳顯來了,她停住手,手指尖往下滴著水,呆子般地盯著陳顯,問,見著了?
陳顯點點頭。
怎么跟他講的?他怎么答的?
陳顯脫掉外衣,扔到沙發(fā)上,沉默地給自己倒杯水喝了,末了,才緩口氣,說,他不在辦公室,我把信交給文書了。
妻子盯著他看了半晌,啞口無言,單單眨著眼睛。鍋里起了白煙,這才慌張地轉(zhuǎn)身忙乎鍋里的菜去了。
當初咱那個決定是錯誤的。你記得吧?小華上小學時,我給他改大了一歲提前一年上了學。孩子年齡太小了,心理承受能力差,遭罪了。
聽陳顯這么講,妻子也不接話,盯著炒鍋,手上哐哐地侍弄,弄得滿屋子油煙味。
那時咱兒子老被老師訓。妻子從那邊大聲地說道。
我也知道老師訓他是不對的,但他又不知道我的決定影響了他的學習成績。后來,學習成績越來越差,心理上越來越自卑,好不容易長大參加工作了,上哪兒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
妻子再次不說話了,把菜倒在盤子里。陳顯發(fā)現(xiàn)妻子眼睛紅了。一會兒,妻子說,孩子不愿意在家待也可理解的,你成天叨叨的,孩子耳朵都長毛了。
陳顯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說,我們單位同事的孩子不是考公務員就是考研究生的。沒一個閑著的,也沒一個隔三岔五地換工作的。
妻子用力地刷鍋,臉色變得鐵青。
陳顯不再說話了,他擔心倆人吵起來。
第二天,陳顯上班走到報社門口,身后傳來車輪胎聲響,他往一邊讓著上了臺階。車門開了,總編輯林前進從車里鉆出來,陳顯停住了,等著林前進。林前進上來了,但并沒有看陳顯,筆直地朝樓門走去。陳顯大聲地說,林總來了?
林前進這才扭頭朝陳顯看了看,微笑著點頭,說,老陳來得挺早呀。
陳顯心下斷定,他給市委書記遞信的事,在單位這邊還沒傳過來。
陳顯和總編室小季一個辦公室,這當兒小季正在擦桌子,見陳顯來了,打招呼,陳主任來了?陳顯點頭,坐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瀏覽當天新聞。總編室副主任程志風走進來說,陳主任,我寫了一篇雜談,您看看,能否編到版上?
陳顯沖程志風問道,放到哪里了?
放到您文件夾里了。
陳顯打開文件夾看,題目是《農(nóng)民要注重使用農(nóng)家肥》。陳顯想這個題目早有人寫過了,再發(fā)也沒什么新意,他剛要說這個稿件不能用。程志風卻明白了他心意似的說,陳主任,我是聘用人員,我挺在乎發(fā)表與否的。
在乎?陳顯心下嘀咕著,把話咽了下去,隨口說,沒新意嘛。
陳主任,您就給個機會吧。
陳顯也不再說什么,在稿子上改了幾個字,把稿子提到版上。
這時小季從一旁說,程主任水平高啊,能寫。
程志風說,沒辦法,生活所迫啊。
陳顯要看別的稿,不愿意聊下去,對程志風說,你的稿子下期發(fā)。
謝謝陳主任啊。
手機響了,陳顯接聽,那邊是一個小心翼翼的語調(diào),我是陳大華,說話方便嗎?
陳顯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小季,說,方便。
我一個親戚投來兩篇稿子,您幫著給發(fā)了,眼下,他答應跟他們領導說說。
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不允許搞有償新聞。你咋老不長記性?你是很稀罕那點——說著陳顯瞟了一眼小季,小季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屏幕。陳顯繼續(xù)說,你把稿子給我就行,別的不用。不等陳大華回話,陳顯掛了電話。
快下班時,責任編輯拿著報紙大樣進來讓陳顯簽字。陳顯把大樣展開在桌子上,仔細看版上的字啊圖啊啥的,末了,指著一篇稿子說,這篇稿子怎么回事?誰提的?
責任編輯忙說,這是樓上我姐的孩子寫的,我姐讓我?guī)椭l(fā)的,他們有任務,要求明天一定要見報,我忘記跟您說了。
陳顯剛想說把這篇稿子撤下去,但想到她姐是個溫和的人,一起工作十幾年了,加上責任編輯來報社工作時,她姐跟陳顯說過,希望對她妹給予關照。
不要老發(fā)這幾人的稿子,要各個縣區(qū)通訊員的稿子都得照顧到,報紙涉及面廣,啥情況都得考慮到。
責任編輯聽了,抱歉似的說,很不好意思啊,以后我多注意。不過,她是把話這么謙卑地講了,神態(tài)卻不是這么一回事。陳顯也不計較這個,潦潦地在大樣上簽了字。等責任編輯轉(zhuǎn)身走了,陳顯目送著責任編輯,心里怪怪的,覺著好多時候大家都不容易。這么一亂想,心里越發(fā)地煩躁起來。
看電腦里的稿子,可電腦里的字個個都生了翅膀,在他腦海里亂撞,搞得他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來。于是,索性扔掉一邊,專想心事。他想,他會看我的信嗎?會不會看過了就扔到一邊?或者哪天突然會給我打個電話,或者是給總編打個電話,讓單位把兒子的情況上報?
四
每天的編前會是下午三點,這天總編林前進晚來了一會兒,他一坐下,副總編、各個部的主任以及大伙兒都停止了說話。林前進說,今天事兒多,咱就講重點。上午,市委石書記叫我到他那兒去了一趟,了解了一下咱社辦報情況以及人員構成情況,順便還對咱報紙?zhí)岢隽藥c要求,一會兒我傳達一下。
陳顯不由緊張起來,但又神色不動地聽著。
石書記問我報社是不是十幾年不進人員了?我說是。他說,市里會考慮這事。這是好事,石書記還說,每年解決一些人員問題。大家都知道,咱單位人員老齡化較突出,嚴重缺乏年輕人,這么一來,與時代節(jié)奏脫軌。
林前進說得輕描淡寫,陳顯卻聽得心下發(fā)沉。報社要進新人員,這和他寫的那封信有關系嗎?應該沒有,因為他寫信的目的是解決兒子的工作。可眼下,林前進的話怎么聽都與他兒子沒關系。如果說有關系,也是十分微小的關系。
林前進滔滔不絕地講,仿佛他要大刀闊斧地干事了。最后,林前進問大家還有別的事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搭腔。林前進剛要宣布散會,程志風問,市里解決咱單位人員問題,那是什么個解決法子?具體解決多少人?是面向社會,經(jīng)考試招錄,還是解決現(xiàn)在報社上班的在聘人員?就像我們這樣的身份,有沒有轉(zhuǎn)正的可能?
屋子里靜悄悄的,十多個人的嘴巴好似都被泥巴糊住了,連個氣兒都不喘了。
我的身份是在聘人員,說白了就是合同制,隨時都有被解聘的可能。這事可能和大家沒有關系,但和我有關系,所以我特別關心。
石書記也沒具體說怎么辦。咱得先打報告,這事得走程序,沒有捷徑。事情來得太突然,我也沒來得及細想。
陳顯的心怦怦怦狂跳,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但他也不明白為何有如此的預感。
大家散去了,陳顯才站起走出會議室。走了幾步,又折回會議室,關上門,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問道,你啥情況?
昨天我從公司辭職了,明天要去應聘另一家公司。
我說你不信,那些地方根本不是你待的地方。過幾天回來吧,市里要給我們單位解決人員問題。
正式的?
哎呀,你先回來再說。
兒子沉默不語。
屋門開了,小季進來收拾會議室。陳顯關了電話走了出去。
晚上陳顯把白天的事跟妻子講了,妻子聽完了疑惑地問道,你寫的信管用了?
我也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事情不是你辦成的?
誰知道了。
這么說,咱家孩子也有機會了?妻子的語調(diào)明顯有種顫音,好似害怕聽到什么。
事還是在萌芽階段,我也是觀望著呢。
你應該跟林前進說說這事是你爭取來的。
我去找他,然后說這事?拉倒吧。
妻子聽了,欲言又止。陳顯知道妻子也沒話了。但是,既然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就不能坐以待斃,趁早行動。別人肯定也會行動起來。陳顯這么想著進了書房,他得準備好材料。一個時辰后,陳顯總算把兒子發(fā)表過的作品搜羅到了一起,還把身份證復印件、??飘厴I(yè)證復印件等都找來了,然后塞進紙袋里。
第二天一大早,陳顯取出兩萬元現(xiàn)金,塞進袋子里,然后早早到了單位。在辦公室里坐了很久,好不容易到了九點,他便朝林前進辦公室走去。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還有三人守在辦公室門口。有人認出陳顯了,一陣寒暄后,那人問陳顯,陳主任忙啥呢?最近老不見陳主任。
陳顯搖了搖頭說,還是老樣子,就那點事,沒什么大事。
陳顯跟那人閑談,臉上滿不在乎的,心里卻特別緊張,手緊緊抓著紙袋。
過了半晌,陳顯進屋,面帶笑容走向林前進辦公室。林前進也面帶微笑地盯著陳顯,說,老陳,你有事?
我知道林總編忙,所以就長話短說,不耽誤您的時間。我把我兒子的材料帶來了,他愛好新聞,畢業(yè)兩年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想到咱單位來。
一咕嚕說完,然后卸了重負似的,把紙袋放在桌子上,然后往林前進跟前輕輕地推過去。林前進看看紙袋,也不把那紙袋翻翻看,而是說,目前相關文件也沒下來,咱單位也沒打報告呢。你知道,報告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的。
對對對,您說得對。但是,您那天不是講,市里將會解決人員問題。
是啊。
我的意思是,給我家小華一個機會吧,他還很年輕,往后的日子長著呢。
嗨,這事啊,我也沒辦法啊,您也知道咱單位的情況,有三十多個在聘人員,有的來了都十多年了,對這項工作忠心耿耿的,真是值得敬佩。所以,一旦有了政策,我想首先得解決這幫人的轉(zhuǎn)正問題,指標太少了,根本分不過來。您看見了吧,我辦公室門外的人,他們都是為這事來的。這也不是主要問題,主要問題是,您家孩子一天也沒在咱單位干過啊。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可都吃不消的。
就不能以解決職工子女為理——?
如今沒這政策啦,早沒啦。
陳顯聽了,一時找不到話來,愣怔了片刻,說,我找過石書記,他說單個解決難,得找個機會找個理由,批別人時,順便——
林前進臉上有些微微漲紅,深深地嘆口氣,說,我知道你和石書記是同學。不過,單位事還是按單位規(guī)定辦。
哦——
陳顯想說這事是我向石書記挑明的,如果不是他,哪有今天這事??墒怯钟X得不妥,也有些開不了口。假如他這么說了,林前進或許會說,石書記也沒那么說呀。再說了,即便是你爭取的,上邊也得遞個消息啊,好讓事情順利進展??墒?,陳顯從老同學那里得不到一點回應。
要不這樣吧,單位出面給市里打個報告,因工作需要讓我兒子來,我拿著報告去找石書記,批不下來不怪你。
林前進笑了,仿佛聽到一則笑話。他說,那可不中,事情是不能這樣解決的。
陳顯覺得再說也沒用,只得最后說,我把我家孩子的材料留您這里,您抽空空掃掃目?
資料???不用了吧,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幫你,你還是拿先回去吧。咱改天找個時間好好聊聊。林前進說著,意味深長地沖紙袋看了看。
有人敲門。陳顯拿起紙包,說,那我走了。林前進站起來說,你再等等,有什么消息我及時告訴你。
陳顯聽了這句話,心里不由涌起來一股暖流,但又不把這感動流露于臉上,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謝謝。
五
陳顯的工作就是把當天要發(fā)表的新聞稿提到版上,由編輯排版,校對員校對,校對好后編輯拿著大樣交給陳顯二審簽字,再由主管副總編輯終審簽字,報紙就付印了。這樣的工作陳顯已經(jīng)干了十多年。
每天下午的編前會多數(shù)內(nèi)容是記者部主任通報當天市領導有哪些活動需要報道,新聞部提交了哪些當天上版的稿子,大家討論是否可行,由主管副總編輯拍板決定,偶爾也會講講別的。
一連幾天的編前會上,林前進講的都是日常業(yè)務,沒有再提起單位人員增加一事,好像這事就這么拉倒了。這讓陳顯很奇怪,也讓他有些安心,如果這事徹底拉倒了,他也省心了,可是,他總有種被什么蒙蔽了的感覺。
這天,陳顯進辦公室,看見小季正在給各個部門主任打電話,通知開會。陳顯以為他也會去參加,沒一會兒才明白會議是給在聘人員開的,與他這正式工沒啥關系。他坐在桌前打開電腦,看當天新聞,又看來稿。然而,看了好多個,一個都沒記住。
一個小時過去了,走廊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嗡嗡嗡的說話聲,以及接二連三的開門、關門聲音,陳顯知道散會了。
程志風走進來,小季問,啥事?有沒有大好消息?
程志風沒回答這句話,而是對小季說,通知在編人員和各部主任到樓上,開會。
陳顯推斷,這個會和剛才召開的在聘人員會議在內(nèi)容上一定有聯(lián)系。
會議室里坐滿了人,總編和副總編坐在主席位置上??偩庉嬃智斑M主持會議,他用一種干巴巴而毫無拖泥帶水的語調(diào)說,剛才給在聘人員開了個會,現(xiàn)在把你們在編人員召集來,就是通報一件事,今天有人在微信群里發(fā)具有攻擊性色彩的輿論,內(nèi)容涉及咱單位。
林前進停頓了片刻,掃視一圈在座的每一位,繼續(xù)道,這篇信息很有可能是咱內(nèi)部人傳出去的,內(nèi)容一會兒大家自己看。
陳顯望著林前進,心下很期待他能把信息內(nèi)容說出來。他不明白,究竟什么信息鬧得如此令人神經(jīng)緊張。接著,副總編再次強調(diào)了關于單位進新人員的事。他說,大家當務之急是先把自己手頭的工作做好了,而不是亂傳有損于我單位的話。至于人員一事,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清楚,也不是一兩個人能解決的。誰也不要私下找這找那了,那沒用。單位這兒呢,只負責打報告,決定不了人事問題。
一屋子的人,個個都面無表情的。
散了會,陳顯回到辦公室,在電腦的文件夾里看見有一封致單位領導的公開信。這個文件夾是公用的,用來給記者和通訊員傳稿子用的,誰都可以看,誰都可以往里邊放稿件。他打開公開信,是幾個在聘人員寫的,大意是來到單位十幾年了,把青春熱血都獻給了這個單位,可是到頭來一場空,這樣的結局令他們感到寒心。
讀完后,陳顯就把信刪除了。
第二日的編前會上,待人員到齊后,副總編說,林總正在與咱單位在聘人員談話呢,不來了。咱們開始吧,今天主要討論一下關于報紙改版的問題,希望大家都暢所欲言。
那我先談談我的個人意見,我認為無論是從版面到文字,還是圖片,報紙在內(nèi)容上,一定要做到極力貼著當下。不是有句話講,活在當下嗎?我認為,報紙也一定要“活在當下”。
程志風的一席話,在陳顯耳朵里聽不出一點新意。他有點犯困,但又不好意思顯露,只好捏著額頭聽下去。
程志風滔滔不絕地談了半個多小時,談得所有人暈暈乎乎的。陳顯則趁機暗暗地想了很多心事。程志風的話剛停下,屋子里陷入一種奇怪的寂靜中。好似一列行駛中的車突然停下來,乘客們還不明白什么。副總編輯問道,還有誰談談意見?
大伙兒面面相覷,無人言傳。
誰還談談?暢所欲言嘛,都是為了咱共同榮譽啊。
仍是沒人吭氣。大家都做思考狀,實則都不愿意開頭,報紙版面年年改,改來改去不都是那樣?
副總編輯見大家都緘默不語,只好做了總結。他說,聽了程主任的發(fā)言,很受啟發(fā),雖然有些地方我沒聽明白,有的也是原來的老做法,但是,不在于你說得多么高明,只要思考了,就值得表揚。這說明他的心在這里,心思在工作上。在工作中,咱要杜絕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做派。咱要對得起這份工作,咱要干一行愛一行,咱要——
陳顯覺得自己再次陷入暈暈乎乎中。
過了幾日,報紙廣告版刊登出招錄人員的啟事。陳顯把那啟事讀了三遍,尤為把招考條件一字一字地摳著讀了。條件是大學本科文憑,新聞、漢語言學、攝影、法律專業(yè),年齡三十周歲以下。
讀完了,扔過一邊。陳顯心里涼涼的,他知道兒子不夠報考條件。那根救命稻草就這樣被擰斷了。他走到窗前站了許久,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句,本單位在聘人員該享受額外條件吧?
正在盯著電腦的小季聽到了,頭也不抬地,咱單位在聘人員年齡放寬到三十五周歲,文憑不受限制。
那在啟事上怎么就沒寫這點?
會上說了。
噢。
也就是說,誰考上算誰的,絕不開小灶。
陳顯暗自算了一下,單位里夠條件的就有三個人,而且那三人業(yè)務方面還是相當熟練的??磥恚偁幰矇蚣ち业?。陳顯想到了兒子,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都怨在聘人員不會處事,非要寫什么破公開信,這下好了吧,捅了馬蜂窩。就知道瞎嘞嘞,難怪總編訓話了。
總編咋講的?
忘了。大致就是,這里耗了你們的青春?難道這里不給你們報酬?如今話傳出去了,還以為出啥事了呢!都是有文化的人,腦子咋就不開竅?
噢。有理。
六
晚飯后,陳顯和妻子坐到沙發(fā)上,妻子拿著電視遙控器擺弄,陳顯拿本書翻著,讀不下去。
白天里開會了,全體編輯、記者會,新考進來幾個,都是年輕娃娃。
你說的年輕娃娃究竟是個多大的娃娃?比咱家小華小,還是比咱家孩子喜歡寫作?
也就是二十三四歲的娃娃,有一個是學新聞專業(yè)的,其余都是別的專業(yè)。如今就業(yè)這么難,只要能報名,就考,先考上再說。什么喜不喜歡的?人活一回,難得干自己喜歡的事,都是身不由己。
是啊,管他喜不喜歡的,先干著,有口飯吃著,才是最好的。哎,當初就不該聽你的,可把咱家小華苦了。
陳顯聽了,閉口不談了。他怕倆人吵起來,近幾年來,也不知為何,陳顯特擔心與妻子吵嘴。年輕時候也是經(jīng)常吵嘴,越吵越激烈,而如今是連個大聲的爭辯都不愿意有了。
就來那么幾個人,夠嗎?你們單位不是到處缺人嗎?
缺了又如何?不缺又如何?到最后報紙一天不落地出著。一個單位,不會因為少幾個人而停止運轉(zhuǎn)的。
咱家小華單單喜歡新聞寫作,一心撲著這個,可惜如今落個這情形,當初就不該上那個全日制???,連個考試的資格都沒有。你也是,成天在單位上班,卻看不出時務來,白熬了這么多年。
這事能怨我嗎?要怨就怨你那兒子不好好學習。
不怨你怨誰?從他上學那天開始,你就知道板著個臉,叫孩子提心吊膽的。老子天天給兒子臉色看,兒子能不自卑嗎?
陳顯不作聲了。他忍住了。他進了臥室,躺下,盯著墻面上的幾個斑點發(fā)愣。他想起曾經(jīng)對兒子的訓斥,以及兒子躲躲閃閃的眼神。那時,他對兒子的要求很高,總想讓他超過別的孩子,兒子成績稍有下滑他便大發(fā)脾氣。然而,他越是嚴厲,兒子的成績越是不好。到了考大學時,兒子幾乎就不學了。好不容易考了個專科讀了幾年,剛畢業(yè),便去了北京。咋說都不愿意在家待著。
妻子進來了,說,你說,咋辦?
陳顯不搭腔。
妻子坐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又問了句,咋辦?
我有啥辦法?
你倒是想個辦法呀,說著妻子居然哭起來。陳顯最怕看到妻子哭,他轉(zhuǎn)過身走了出去,進了衛(wèi)生間,從里面閂上門,坐到馬桶上。
這么多年來,我哪件事不是聽你的?哪次不是依著你?嗯?你說?。?/p>
妻子追出來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哭哭啼啼地說著。
有你這么當老子的嗎?嗯?
陳顯坐著,靜靜地聽著妻子的嘮叨。過了許久許久,妻子的哭聲消失了,他才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妻子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機發(fā)呆。陳顯看了掛鐘,晚上十一點了。這時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陳顯去看,是兒子的短信:爸,我想回家。
陳顯把短信伸到妻子眼皮下看,妻子悶悶不樂地低頭看了一眼,毫無反應地繼續(xù)盯著電視。
噢,回來也好,把北京那邊的事好好了了,年輕人,路長著呢,別把人給得罪了。
知道。這邊工作不好找,消費也高。
陳顯對著妻子說,兒子手上好像沒錢了,你給他打點錢吧,估計回來的路費都成了問題。
回來干啥?就在那邊餓著、凍著、遭罪著,誰讓他有這樣爹娘的。妻子說著說著又是一陣抽泣。
哎呀,哭啥了?天下沒固定工作的人多的是,又不是就他一個。
可憐的孩子,在那邊也不知遭了多少罪?從小就是個乖孩子。我這是惹誰了,叫我孩子受如此的罪,都快三十了還吃不上穿不上的。
見妻子越說越離譜,陳顯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說,睡哇,就算天塌了,也有我呢。
妻子不依,坐在那里只管抹淚。
陳顯終于忍不住了,低吼道,又不是三歲娃娃,離了爹娘活不下去。當初我給他找過大唐風力發(fā)電公司,他干一個月就不愿意干,說那工作和新聞沒有關系,干著沒興趣,沒前途。后來,我又給他找了個私企廣告?zhèn)髅焦荆捎终f是天天打雜跑腿,不適合他干。你那寶貝兒子根本受不了一點委屈,好像自己有天大的本事。
也不知為何,見陳顯真生氣了,妻子卻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悄悄地擦淚。這情景又叫陳顯難過起來,他換了口氣說道,人各有命,孩子的事咱急也沒用啊?;蛟S是個好事,叫他自己闖蕩著,哪天冷不丁闖出一片天地來。
過了幾天,妻子突然說,要不我去找找你們的總編吧。過去在鎮(zhèn)子住時,咱倆家還是鄰居呢,中間只隔著一條街。再說,我和他姐是同學,時常上他們家玩。那時他姐學習好,他學習不好,和咱家小華一個情況。后來還不是他爸給他安排的工作?
哎呀,別給我添亂了,盡說胡話。你去找總編,總編會咋想?這事老陳咋不跟他講?竟使喚出老婆來?
那到底咋辦?你倒是想法子啊。
那法子是我想就能有的?
屋外,陽光明媚。城市的上空是難見的藍天、白云。這么爽朗的天空下,陳顯覺得街道都寬展了不少。陳顯上了公交車,雖然有空座位,他也沒有去坐。然而到單位時,他心情卻莫名地煩躁起來。進了辦公室坐了一會兒,聽見小季跟辦公室主任打電話,交涉一份文件該由辦公室寫還是由他寫。小季的話在陳顯耳朵里聽著啰里啰唆的,他覺著忍不住了,起身出屋,乘坐電梯上樓,進了總編林前進辦公室。林前進在,見陳顯進來,問他有什么事?
陳顯盡管情緒不佳,但臉上還是保持著笑容。
林總編,我也不跟您客套了,有件事需要您幫忙。
老陳,你盡管說,我聽聽是什么事。
能不能叫我兒子進咱單位?
林前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挑起眉毛盯著陳顯,說,上次的考試他沒參加?
陳顯搖了搖頭說,他是??莆膽{,招考規(guī)定是全日制本科。
林前進哦一聲,望著屋子的某一處,指頭在桌上嘟嘟敲了幾下,問道,那你兒子現(xiàn)在在干什么?
畢業(yè)后一直在北京,本來工作也挺穩(wěn)定的,是我硬要他回來。他那邊的單位不放他回來,可是,咱想想,即便永遠在那里,將來也買不起房子啊。沒房子咋過日子了?所以,我堅持叫他回來。
那他是回來了?
在電視臺打雜呢。
林前進沉默了片刻,說,電視臺不是挺好的嗎?
哎,那種工作不是長遠打算。他喜歡這邊的工作,那邊只是過渡,就當學習學習,積累經(jīng)驗。
林前進點點頭,思量著不說話。
我記得很早以前,咱單位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凡是單位職工,安排子女工作時給一個指標。
哦,是嗎?
那會兒您還沒來報社。陳顯補了這句話,不過剛說完他就后悔了,這叫什么話?他小心地掃了一眼林前進的臉,有些抱歉地笑笑,說,您那會兒還在讀書呢。
你知道我沒讀幾天書。
林前進的臉色沉郁起來,眼睛也不看陳顯了,低頭翻著桌上的資料,一會兒抬起頭說,實話跟你講吧,這種事我真幫不了你。如今都是考試制,很公平的。再說了,即便是來了,也是打雜,根本沒有轉(zhuǎn)正的可能。
陳顯忙說,我還沒想到那么遠,只要能被聘用就行。
林前進望著桌子,自言自語似的說道,要說打雜,哪兒都一樣啊,哪兒不能鍛煉?
還不是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事做做?也怨不得人,命該如此。
老陳,你也不要那么沮喪。這事畢竟是大事,我一個人定不了,得經(jīng)過班子成員開會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老陳對單位不但有功勞還有苦勞。
這席話說得陳顯心里柔柔的,他心情沉重起來,他說,其實我也不愿意給你添麻煩,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老陳哪會張這一嘴?
好了,這事我記住了。我也知道,石書記是你同學。但我相信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你也不會拿這事說事,還不是因為孩子,你這心情我理解。你別著急,我在班子會上提出來,應該差不多。
陳顯謝過,出了屋。走到走廊窗戶下,他朝窗外看,發(fā)現(xiàn)先前藍藍的天空居然藍得過了火,有些叫人不舒暢。
七
晚上,陳顯早早躺下了。本想翻翻書,可心里七上八下的。這些天來,他幾乎沒讀什么書??磯ι蠏扃姡呀?jīng)是夜里十一點了,妻子還在客廳里追劇。陳顯頂不理解妻子為何對那些連續(xù)劇情有獨鐘?明明是故意煽情,妻子卻看得津津有味。
陳顯大聲問,兒子是夜班?
妻子不答。陳顯又喊了一下,妻子才從那邊匆匆地回答,他在加班。
一個月才一千五,還要加班。陳顯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發(fā)牢騷。他躺著,眼睛盯著屋頂上的吊燈,回想一遍白天見林前進的情形。
我知道你和石書記是同學關系。
陳顯把這句話嚼了幾遍,辨不出啥來,但卻覺著有些怪怪的。這時妻子進來了,看了他一眼,不言。但她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就知道發(fā)呆。
一會兒妻子躺下了,問,你們單位那事結束了?
今年進十多人,明年再進一批。
將來都會轉(zhuǎn)正?
嗯。
那下次那一撥,咱有機會沒了?
陳顯不作聲。
妻子沉默著躺了片刻,扭過身來,說,咋也得抓住最后的機會,不然真沒機會了。
門響了,妻子匆匆下地走了出去。
吃飯了嗎?妻子在問。
吃過了。
餓不?餓的話媽這就給你做。
不餓。
陳顯放在床柜上的手機響了,陳顯拿起手機看看顯示屏,是小季打來的。小季說,今天下午您沒上班,單位辦公室有個通知忘記告訴您了,明天除了出外采訪的記者,全體采編人員都要到崗。
陳顯說,明天要等市里一個會議的稿件,已經(jīng)通知編輯們下午六點去上班。
小季說,這是辦公室臨時的通知,說是市委石書記明天上午來單位視察。
知道了。
關了電話,拿著手機躺著。妻子進來了問,誰的電話?這么晚了。
單位的。
啥事?。窟@么急,半夜通知。
陳顯本來想說別管那么多,但是話到嘴邊卻換成,明天石書記蒞臨我單位。
是嗎?那你可得去啊。
所謂視察就是隨便看看,單位要求全體人員到崗,這是造聲勢。以前也有過這事,大家都習慣了。
那是人家的事,你反正不能失去了這個機會。
啥機會?
你說呢?
陳顯最恨妻子的這般聰明。
上午,陳顯所在的八樓采編室里人員比往日多了一倍,大多是年輕人,年老的編輯只有陳顯一個。他的座位本來在里邊的角上,從門外進來人很難看見他。他特意選擇了個靠近過道的格子里坐下,這是一臺公用電腦,平時他基本不用這臺電腦,現(xiàn)在他假裝瀏覽電腦里的新聞,時刻注意外邊的動靜。九點左右,外邊的人傳進話來,說石書記來了,大家各就各位坐好。陳顯沒動。
過了十幾分鐘,走廊上響起嘈雜聲。陳顯依舊低頭游覽網(wǎng)頁,他亂點著,一會兒看這,一會兒點那個。石書記走進來了,后邊緊跟著林總編,再后面是一堆人馬。屋子里是縱橫交錯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坐著人,聚精會神地工作。林總編恰到好處地給介紹著工作。
陳顯故意站起來,笑容滿面地望著石尚望。石尚望也看見了他,但面無表情地,他在全神貫注地聽著總編匯報。在陳顯眼里,他的頭白了一些,臉上有了皺紋。當年那個不愛說話的高個子男生已經(jīng)變成了老人。歲月真是一把雕刻刀。
待林前進把話說完了,石尚望點了點頭,然后,朝陳顯走了過來。途中卻停下向小季問話。小季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回答著,陳顯突然發(fā)現(xiàn)小季很會說話。一會兒,石尚望走到陳顯面前,陳顯說了句石書記好!石尚望微笑著和陳顯握手,剛想說話,身旁的林前進介紹說,這是我們報社的老編輯陳顯。
石尚望打斷了林前進的話,說,知道,我們是同學。接著對陳顯說,你老家在北山那邊,咱畢業(yè)后你去過我們縣開過會,咱那時都很年輕啊。
石書記記性真好,當時我在縣政協(xié)工作,您當時在縣委當宣傳部長。陳顯盡量做到大大方方的。
石書記轉(zhuǎn)身對林前進說,他是我們那屆學生中的大才子,不但會寫新聞,還會寫散文、詩歌、雜文等,那時我們經(jīng)常在報刊上讀他的文章。
是啊,是啊,老陳是單位的棟梁,很多事還靠他呢。你們那屆同學都了不得啊。
林總,您可不能那樣說,我只是個普通編輯,沒什么大能耐。這么多年只是好好干工作罷了。
寶刀不老啊,好好寫,多給年輕人當榜樣帶路。對了,你兒子也是受你的影響愛上寫作的吧?
陳顯萬萬沒想到石尚望會講此話,他忙說,是啊,他太喜歡新聞工作了,一根筋似的,對別的工作根本不上心。
也不知為何,林前進從一旁打斷地說,前些日子,我們單位公開招錄編輯記者,招考對象必須是全日制本科畢業(yè)。很遺憾,老陳的兒子沒能參加考試。
石尚望輕微地點頭,握起陳顯的手,說,年輕人嘛,會有機會的。
陳顯站著,目送著石尚望以及后面的一堆人馬。直到走廊里變得靜悄悄的,他才坐回辦公桌前。
屋子里的空氣立刻活躍了,幾個年輕的編輯好奇地看著陳顯,說陳老師和石書記那么熟呀,石書記和陳老師握了手,和陳老師說了話,我想和石書記說幾句話握握手,可他只與陳老師說話。
陳顯卻莫名地傷感起來。
八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一天天地過去,轉(zhuǎn)眼到了十月初。十一假期過后,陳顯照常坐在辦公室看電腦里的自然來稿。剛看了幾篇,林前進打來電話,陳顯覺得奇怪,林前進很少給他打手機的,有事都是打座機找他。陳顯接通了電話,話筒里傳來林前進有些興奮的語調(diào),說,老陳你在哪兒呢?你趕緊來我辦公室一趟。
陳顯慢慢地往林前進辦公室走,心里滿是疑惑,猜不出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在腦海里迅速想了些事,也找不出頭緒來。到了林前進辦公室,林前進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桌子上的文件,見陳顯來了,笑嘻嘻地對陳顯說,有好事降臨你頭上了。
哦?
陳顯從未見過林前進如此熱情。他猜測可能和兒子的工作有關,可是,他會對他兒子一事感興趣?
林前進叫他看一個本子,本子上有表格,表格里有各種單位和專業(yè)的名稱,他不明白這是什么?他拿一雙詢問的眼睛盯著林前進。
林前進興奮地說,今年的招考馬上要開始了,咱單位要招錄十人,文件上說??莆膽{也可以參考,你說,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哦。
陳顯心里一沉,竟然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要知道,這僅僅是可以參加考試,而夠這個條件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就憑兒子的學習成績,恐怕難以考上。他看了看林前進,林前進也盯著他,滿臉的疑惑。顯然他沒從陳顯臉上看到他以為該有的喜悅。
老陳?
是,是,是好事。
你看,報考的專業(yè)還叫咱單位定呢,你兒子是什么專業(yè)來著?
新聞傳播學。
叫啥名字?林前進邊記錄邊問。
陳小華,耳東陳,大小的小,中華的華。
好了,我記下了。等等,另外,你上次跟我說過的,叫你兒子到咱單位工作的事,我還沒跟班子人員說了。不過,現(xiàn)在我想不用說了。過兩天就讓你兒子來吧,如果有人提出啥,我來給答復。畢竟你在咱單位干了幾十年,一心一意的,功勞苦勞都有。再說了,你兒子也好這個,給年輕人一個機會有什么不可?
陳顯萬萬沒想到林前進會說這些話,他有些激動,一激動竟然沒話了,眼圈熱乎乎的。他笑了笑,那笑淺淺的,好似從臉上扯開一道縫兒。
你去跟咱單位管人事的說一遍,就說我讓說的,叫他們把招錄條件報到市人事局。
管人事的是個女的,姓秦,見了陳顯恭恭敬敬的,陳顯心想,應該是林前進提前已經(jīng)跟她打過招呼了。等陳顯把話講完了,姓秦的說,林總編吩咐過了,叫你兒子先不要急著來上班,而是抓緊時間復習,準備參加考試。
可是,萬一考不上呢?
陳老師,您那么有才華,您的兒子會沒有一點才華?咋能考不上?再說了,就算考不上,到時照樣可以來上班啊。
陳顯突然覺得這一天真的是個特殊的日子,特殊到在以往那么多歲月里從未有過。
謝謝——謝謝——謝謝啊。
陳老師您甭謝我,我這樣也是按指示辦事嘛。再說我妹妹那邊,您也沒少照顧啊,我還沒好好感謝您呢!
哎,你妹妹是個勤快人,能力又超強,即便我不照顧,她也能干得很棒。
再好的馬沒個好伯樂照常也會白瞎了,您就是我妹妹的伯樂。
陳顯覺得這樣說下去就成了轱轆話了,沒完沒了,于是他話鋒一轉(zhuǎn),問道,這次考試都有哪些內(nèi)容?
就那些內(nèi)容,《行政職業(yè)能力測驗》和《申論》兩科是必考內(nèi)容。這塊兒是筆試,您也知道這個。等過了筆試,面試時咱單位會派兩個人參加。
一個應該是你。
應該會吧。
那?
陳老師您放心好了,林總編已經(jīng)跟我吩咐過了,而且是特意跟我講的。
那我提前謝謝你了。
嗨,陳老師,您這是什么話?我這都是應該的。
陳顯擺了擺手走了出去,下樓梯時他覺得腳底沉沉的。他知道兒子通過筆試的可能性非常小,幾乎是不可能,除非發(fā)生奇跡。他決定立刻回去跟兒子講此事。
陳顯敲開兒子臥室的門,兒子穿著睡衣,睡眼惺忪。
你跟你們單位請個假,請半個月的。
干嗎?
我給你找了個輔導老師,你白天上那兒學習,晚上回來自習。
考試?
我們單位要人,但必須參加筆試。
聽陳顯這話,兒子臉上的睡意立刻消散了,瞪著一雙亮亮的眼睛盯著父親。
不管考上考不上,都不再到那邊了,到我們那里上班。
哦。
你這就去,時間拖不得。
陳顯到了客廳,一會兒兒子穿好衣服出來問他,考試內(nèi)容難不?
考《行政職業(yè)能力測驗》和《申論》,輔導老師知道教你什么。
哦。
聽著兒子悶悶的聲音,陳顯心里也悶悶的,他知道兒子膽怯了。
九
陳顯早早到了單位,單位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來。陳顯也不覺得怪,這么多年來他早已習慣了這個,很多時候都是他一個人早早到了單位。他也知道就因為這個,單位里很多人背后稱他為“早起的鳥”。早起的鳥有什么不好?有蟲子吃啊??墒牵x子都死了啊。陳顯在心里嘀咕著。
他去姓秦的那里問考試時間。姓秦的正在擦拭桌子,滿桌的文件資料,她翻翻這個,又挪挪那個。嘴上說,都忙死了,上級又要來查文件呀。天天查查的,有什么可查的。
陳顯沉默著,他不接這話。姓秦的也反應過來什么了,換了種語氣說,招考啟事會見報。
大約是什么時間?
姓秦的皺皺眉頭,想了想說,上邊還沒出臺具體時間,因為這次招錄人員的單位有十幾個,一時半會兒估計也沒法確定時間。不過,很快了,我想不會超過半個月。
你知道考試上注意什么嗎?
問過了,陳顯自己也后悔了。這純屬是廢話。但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沒法收回來了。
陳老師您說什么?考題?您去問問咱單位那些年輕人,他們考過一回了,比我清楚。
咱單位在聘人員前兩次考試一個都沒考上來吧?
姓秦的笑了,不答。
陳顯知道自己的話已經(jīng)成了脫韁的野馬,傷著人了。
上兩次考試我妹沒參加考試,一個是年齡超過了,二是她沒心思復習考試。雜事纏身,哪能擠出時間來?
這時電話響了,陳顯忙起身,那我走了,然后逃也似的離開了。身后一聲很不客氣的語調(diào):見報后自己看吧。
晚上,陳顯走到坐在桌子前復習的兒子跟前,問他,怎么樣?難不難?
兒子抬起頭來,指著桌子上的材料,淡淡地說,這是輔導老師給我的,叫我背這些題。
咱交了那么多費用,他就給了這么點資料?
少嗎?
陳顯翻了翻資料,說,不少嗎?
輔導老師那里報名的人可多了,扎堆的,輔導老師自己根本顧不上,雇了好幾個年輕人在給我們講課。
什么?不是親自講?
那些年輕老師說了,內(nèi)容都是一個,就看你怎么分析題了,他們說,先把題背下來,然后一遍遍復習,到時準能過。
那看來他們是不押題。
兒子搖了搖頭。
那你就背哇,你從來都是沒好好背過什么的。
兒子不言語了。
好像也不難。
這些是基礎部分,再過兩天說是要加深內(nèi)容。
嗯。你就好好復習吧。
陳顯轉(zhuǎn)身朝外走,心里已經(jīng)確定兒子是考不上了。
招考啟事見報了,陳顯拿過來叫兒子看。翌日,幫著兒子把名給報了。報過了陳顯覺著不放心,給姓秦的打了個電話,說,名是給報了,接下來做什么?
陳老師,我不懂您的意思。報過名,通過審核了,剩下不就是復習嗎?除了這個,您覺得還需要什么嗎?
我這不是不知道嗎?只是問問你。
叫孩子好好復習吧。
隔了半個月,考過了。陳顯見兒子情緒很是低落,也不去問啥。妻子卻忍不住了,忙問咋樣?
兒子不回話,把自己關進房間里,不吃不喝的。妻子慌了,悄悄地沖著陳顯說,究竟咋了?
陳顯白了一眼妻子,去敲兒子的門。里面靜悄悄的,妻子憋不住了,大聲地問,兒子啊,別嚇媽媽啊,咋了這是?
哎呀,不要管我了。
陳顯回頭看妻子,撞見妻子一對兒瞪圓的眼睛,那里吊著一對兒黑黑的珠兒,蒙著一層水花,閃閃的。
到了晚上,兒子情緒調(diào)整好了,告訴他倆,說自己沒能把題做完,時間太緊了,只答了三分之二的題。輔導老師也沒告訴需要四秒鐘答完一道題。
陳顯感覺一股無名火騰地躥到心頭上,他說,輔導老師怎么會出現(xiàn)這么重大的失誤呢?我這就去問。
我以為你給找的老師啥都知道呢,結果是哄人的。
陳顯不吭聲,妻子從一旁說,我這就去問輔導老師。聽口氣她已經(jīng)哭開了,但是陳顯不去看。
不用懷疑,兒子肯定是通不過筆試了,得想個法子。陳顯這樣想著,心下把可能幫到忙的人挨個捋了個遍,最后落下一個林前進來。是啊,他會有辦法的,不然怎么那么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他兒子可以參加考試呢?他早就有辦法,是我那天沒看出這點來。于是,毫不猶豫地撥通了林前進的電話。
林總編,我家孩子考完了。
陳顯停頓了片刻,那邊在問話。
哎,不理想。這孩子就懼考,就這么一個毛病。您是不是有辦法提提分?
啥?我能有啥辦法。再說了,那是犯法的。
電話那邊的嗓門提高好幾度,電話這邊陳顯的臉色也變得紅彤彤的,好似也提高了溫度。
你自己那邊不是有人嗎?
電話那邊反問道。
石尚望、石尚望、石尚望,掛了電話,陳顯腦子里居然一遍遍地閃著這個人的名字。林前進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分明是,市委書記不是你同學嗎?找他去啊。
找還是不找?找了又管用嗎?而且,上哪兒去找?上人家辦公室?
考試的成績在網(wǎng)上公布了,陳顯忙從第一個往下翻。翻了好幾頁,最后在第一百四十八的位置上看到了兒子的名字,前四十八人進入面試。明擺著,兒子是無緣面試了。陳顯翻成績時,小季也剛好翻著,說,恭喜你啊,你進面試了。那邊大概很是興奮,逗得這邊的小季不停地笑。
沒幾天,陳顯帶著兒子到單位上班。兩個人默默地走在馬路上,陽光潑撒下來,暖乎乎的。風輕輕地吹著,將樹葉吹得微微晃動。車流很少,行人也不多,但是倆人似乎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樣,一前一后地走著。走著走著,兒子的步伐變慢了。
陳顯回頭喊了句,快點啊。
嗯。
走路也是慢騰騰的。
快到單位時,陳顯回頭看,兒子居然落在幾十米之外。他再次喊,快走啊。
兒子還是不緊不慢的步履,陳顯只好忍住發(fā)作等著。
十
午后編前會上,林前進的臉色一直不好看,但也沒發(fā)作。他安排了兩件事:一是叫新來的人員集中學習業(yè)務能力。
看看你們的稿子,那是什么玩意兒?我告訴你們,來了這里,就得會寫。不會寫,學。一天學不會,學兩天,兩天學不會,學一禮拜。學一禮拜不會的,學一個月。學一個月不會,學一年。我就不信,學不會寫新聞稿。
林前進越說越激動,話語速度也是越來越快,最后居然有些氣呼呼了。但他抑住了脾氣。
我想,只要你喜歡,你就沒有不會的。如果,不熱愛這個行業(yè),請立刻騰位子。我們不養(yǎng)閑人。
沒有人說話,甚至沒人抬起眼皮看看他,大家都低頭聽著。
第二件事是,從即日起開始每月搞一次考核??己瞬贿^關,對不起,請走人。門敞開著。
屋子里再次陷入空前的寂靜。林前進掃視一圈,說,有人發(fā)表意見嗎?
也許是巧合,林前進的眼睛落在陳顯兒子臉上,此刻陳顯的兒子正抬起臉來盯著他。雙目炯炯發(fā)光,好似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陳小華你有想法嗎?
陳小華先是一愣,接著忙搖頭,最后低下頭去。
誰還有?沒有?散會。
陳顯在辦公室里讀報,這是近幾個月以來,頭一回靜靜地讀報。下午的編前會他沒參加,不是他不想?yún)⒓樱怯腥税才胖唤o新來的人員開。
咚咚咚,有人敲門,不等陳顯說進來,進來個高個姑娘。這時小季剛好回來,見了那姑娘,說,小李,這位就是陳主任。
陳顯看了看姑娘,沒認出是誰。
陳主任,我今天采訪了個大的活動,副市長都參加了,稿子傳到您的電腦工作臺上了,您抽空過過目?
哦,你是?陳顯反問著順帶把報紙折疊好放到一邊。
我是新考進來的記者,姓李,名叫李芳芳,您叫我小李就可以。
陳顯哦了一聲,從電腦上找來那篇采訪稿。大致掃過了,說,你們主任沒告訴過你這種報道不要超過五百字的嗎?還有,稿子里也沒有人的姓名,這哪行?回去問問,哪些領導的名字是必須提到的。還有,題目不要這么長,這是要干嗎?題目都比內(nèi)容多了。
姑娘安安靜靜地聽著,一對兒眼睛毫無節(jié)奏地眨巴著。
陳顯看了看姑娘的臉,說,回去改好了再傳過來,明天見報。
姑娘在嘴里叨咕了什么,并做了個淺淺的鞠躬后走了。望著姑娘的背影,陳顯居然有些懊悔了。
哎,到底是年輕人,走路都帶著風。
別以為他們考進來了就會安心地干下去,有的來了,只把這里當跳板,等有了更好的平臺后,照樣離去。還有就是女的,進來了,沒一年,結婚生子,五年內(nèi)就別指望她們好好工作了。
小季突然說道。
那他們是不喜歡這工作嘍?既然不喜歡還考這兒干嗎?陳顯接住了話說道。
參加考試又不是什么稀罕事,隨便報個名,考上了干干,考不上拉倒。如今的大學畢業(yè)生,什么樣的考試沒參加過???
陳顯的心情惡劣起來。
晚上,陳顯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兒子屋門虛掩著,傳來打字聲。陳顯需要寫個雜談,白天他已經(jīng)構思好了,準備晚上在家寫??墒?,家里就這一臺電腦,他想等兒子寫完了,他再寫。可是,一連幾個小時,兒子一直在那里咔咔地打字。陳顯只好走到兒子屋門前,推開門,站在門口問道,你在打什么?
稿子啊。
這一晚上你寫幾篇?
今天采訪了四家單位。明天一早就得交上去。
一次就寫四篇?
我們有寫稿任務,也有發(fā)表任務。如果寫少了,交上去不見得能發(fā),多寫幾篇交上去,或許能發(fā)個一兩篇。
陳顯管版,知道社里記者交上來的稿子多,加上四處的通訊員的稿子以及特殊的稿子,有限的版面根本承載不了那么多。記者的稿子大多都會被屏蔽的。稿件發(fā)表不了,被采訪單位就會追問。陳顯曾當過記者,知道其中的苦衷,不寫不行,寫了又不好發(fā),非常為難。
那你早點休息。
陳顯轉(zhuǎn)身回了臥室,這幾天妻子出門了,陳顯覺得屋子里竟然有些空空蕩蕩的。
躺下了,卻毫無睡意。兒子聚精會神地寫稿子的笨模樣一遍一遍地閃過他腦海。他心疼兒子了,也后悔把兒子弄到單位上班了??磧鹤幽乔榫埃缓膫€三五年,根本入不了門。兒子都快三十歲了,再耗下去,過了四十,這輩子也就那么一回事了。他有些擔憂,又有些不甘心。
不行,得想法子。自己的兒子自己疼,不然誰會在意這個。不是有句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嗎?無論如何,不能就此罷休了。
一個午后,陳顯坐到兒子房間,鋪開兩張紙,點了根煙。他也覺得奇怪,平時不想抽煙的人,到了此刻,非要抽兩支。那煙都是買回來很多天的,干巴巴的。陳顯把那煙放到冰箱里,過了會兒拿來一支點上,吧吧地吞云吐霧。
石尚望書記:
您好!我是陳顯,您來我們單位考察時我們見過。曾經(jīng),為我家孩子工作的事我給您寫過信,不知道您收到?jīng)]有?
我兒子大學畢業(yè)后,一直沒能如愿找到他熱愛的新聞工作。曾一度到北京打工,后來我讓他回來了。近半年里,我們單位來了一撥新人,我知道這事沒有您不會發(fā)生。我以有您這樣的同學而感到自豪。
目前,我兒子在我們單位工作。曾兩度想報名參加事業(yè)單位招錄考試,但因他文憑是???,不符合人家必須是全日制本科文憑的規(guī)定,沒能參加考試,只好作罷。來我們單位前,我兒子在電視臺當過臨時工,但是,那里畢竟不是他喜歡的。這孩子一根筋,就想干自己喜歡的。還好,前段時間,有幸參加了招錄考試。他是奔著我單位記者崗位來的,他喜歡這個。但是,他這孩子天生怕羞、膽小,把考試給考砸了,筆試都沒通過??墒牵抑浪钦嫦矚g這工作的。這些天來,天天晚上寫稿寫到凌晨一兩點。我把此事跟我單位領導匯報過,領導對我兒子表現(xiàn)也很肯定。但是,最后板上釘釘?shù)娜水吘共皇撬麄?。所以,我是拉下老臉給您寫這封信了,懇請您以您的方式幫我這個忙。
拜托了!
老同學 陳顯
某年某月某日
寫完了,陳顯認真讀了兩遍,覺得沒有漏洞,塞進信封里。他想,如果石尚望肯幫忙,叫秘書給報社領導打個招呼,他兒子的事就會很順當,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但是,會不會幫忙???管他哇,聽天由命了。
陳顯決定,這次的信得找個可靠的人,不能像上次那樣交給陌生人轉(zhuǎn)交。誰是合適的人?不但能把信交到對方手里,又能替他保密。是啊,保密,畢竟這事說出去不好收場。
思來想去,陳顯覺得還是讓衛(wèi)生局小張遞交比較妥當。
他給小張打電話,說,我有封信需要拜托你交給石書記那里,你能幫幫忙嗎?
這個啊?
沒有太敏感的話題,只是同學之間的一些事。
那我試試,畢竟這些年您對我們單位外宣工作和對我個人的寫作幫過大忙。
你若不方便,叫你對象轉(zhuǎn)交吧。
我知道您和石書記是同學,我相信您。
第二天,小張發(fā)來信息說,信已遞。
十一
陳顯內(nèi)心陷入一種空前的凝固狀態(tài),白天照常上下班,表面上啥事沒有,該干嗎干嗎,甚至比過去更認真了。但是,暗地里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著急。近幾日來,他特留意座機鈴聲,每當響起來,他都渾身發(fā)緊,心跳加快。有時候,手都會發(fā)抖。
然而,一連好多天,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單位里人們不再議論人員一事,大家都各自忙著,誰都沒時間過多地顧念別人。
這天下午,陳顯剛到單位樓下,偏巧撞見林前進的小汽車停在了樓門前。他停住步子,等林前進下車。林前進下來了,他忙打招呼,林前進卻朝他點了一下頭,直直地走過去了,似乎不愿意與他說半句話。陳顯沒想到會這樣,覺得很尷尬,只好與司機說了幾句話,把時間拖到確定林前進已經(jīng)進了電梯后,他才進去。
電梯口遇見了姓秦的女人,見了陳顯,淡淡地眨了下眼,便把臉扭過去了,那分明是不想與他多說一句。這會兒陳顯覺得身上涼涼的,他不想進電梯,但是不進又不合適。只好進去了,姓秦的埋下頭,理頭發(fā),好似那一堆頭發(fā)有三天沒梳理過了。好不容易熬到電梯開了,倆人一言不發(fā)地先后走了出去。
編前會上,人們照常圍著會議桌坐好。林前進也在,與往常不一樣的是,這次他沒有看一眼大家后再說話,而是一邊翻著手里的資料,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石尚望書記調(diào)走了,過兩天舉行歡送儀式。
有人追問,去哪里了?
別的城市,聽說是因為石書記嫌這邊熟人多,阻礙開展工作,是他自己主動要求調(diào)整的。
陳顯盯著林前進,他知道這樣盯著別人很不合適,但他收不回眼神來。呆呆地,發(fā)愣地,好似一旦收回了眼神,他就啥都瞅不見了。
從第二天開始,一連好多天,都沒開編前會。這么一來,每天下午的時間就輕松了,有人溜個空出去辦自己的事去了。單位里幾乎沒幾個人了。陳顯卻特不適應如此的輕松,他覺著不該這樣,可他又想不出該如何。
陳顯忽然意識到,好多人好長時間不來找他發(fā)稿子了。他那張桌子過去是“門庭若市”,眼下呢?空空蕩蕩的,仿佛成了一塊兒小小的孤島。
姓秦的妹妹拿著大樣來找陳顯簽字,態(tài)度特別的謙恭謹慎,但陳顯看得出,這態(tài)度里藏著某種冷漠。在過去,她會與陳顯聊幾句,氣氛很自然。可是如今呢?陳顯硬著頭皮耗著,他隱約覺察出哪里出了岔子。
午后下班時間到了,陳顯也沒急著離開。沒啥可著急的,現(xiàn)在,對于他來講,晚走一會兒和早走一會兒有啥區(qū)別呢?
他正專心地讀一篇來稿,余光里看到有人進來了。陳顯不去看,繼續(xù)讀稿子。有人喊,下雨了。陳顯向窗外掃了一眼,果真下雨了。
小季,我叫你寫的那個材料你咋還沒寫?聽聲音是程志風。
程志風進來了,陳顯發(fā)現(xiàn)他灰著臉,滿臉的不悅。
小季站起來說,那是辦公室那邊的事,又不輪我負責。現(xiàn)在是他們懶得寫,硬要把工作推給我,這幫人,真有意思。
你聽好了,現(xiàn)在,我命令你寫。
命令我?你?
陳顯不由捏了把汗,他覺得此刻自己真不該待在這屋里。可是立刻抬腳走人了,又不妥。
是。
憑什么?又不是我的工作,你給我加班費呀?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嗯?加個班,寫個東西,又咋了?要你命呀?又不是叫你跳火坑?你眼里有沒有單位啊?
陳顯很是意外,他想,程志風一向是謹小慎微的人,怎么一下子變得如此振振有詞了?這口才提高得也太快了吧。他盯著小季,拿眼詢問,你們這是咋了?
哼,剛剛轉(zhuǎn)正了就這么囂張。
待程志風走了,小季說道。
什么?轉(zhuǎn)正了?啥時候的事?
您不知道???石書記調(diào)走前,讓報社把在聘人員中的骨干名單報上去,他給批編制。
都有哪些人?
陳顯得知的名額里有姓秦的妹妹,程志風,財會室小陳——這是這么多年來,一次性轉(zhuǎn)正人員最多的一次。陳顯知道,在未來三五年,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陳老師那我先回去了,我把雨傘給您留下了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陳顯突然想回家了。他不想被雨淋著,于是拿眼在屋子里找雨傘。可是,看了一圈都沒看到雨傘。于是,他開始找雨傘。從這張桌找到那張桌,又從那張桌找到這張桌。他還鉆到桌底下找,沒有。門后面找,沒有。沙發(fā)左右兩側(cè),沒有。沙發(fā)下面,也沒有。報刊堆里,沒有。抽屜里,沒有。文件夾中,沒有。筆筒里,沒有。
最后,陳顯感到疲倦了,他坐下來歇息。屋子里已經(jīng)被他搞得亂七八糟的,地上滿是紙張,桌上也是。他在想,雨傘的顏色應該是絳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