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一步之遙
哈斯巴根并不知道敖日格樂此行另有目的。
敖日格樂今年非要跟哈斯巴根一起去歸綏務工的目的是殺人。敖日格樂要殺的不是別人,正是哈斯巴根。
敖日格樂年前回到嘎查就聽到了烏日娜跟哈斯巴根的風言風語。起先敖日格樂并不在意,他清楚烏日娜的為人,在他看來,她是斷然不會做出那些事情來的。但風言風語并沒有因為敖日格樂的毫不在意而銷聲匿跡,反而像白音胡碩的狂雪一樣更加鋪天蓋地地漫卷開來,甚至越來越有鼻子有眼,這就讓敖日格樂不得不起疑心了。
流言總是像春天的流感一樣令人苦不堪言。敖日格樂在外整整打了一年工,這次回家過年本來應該跟烏日娜分外親密才對,但沒過幾天,敖日格樂變得連話也不愿意多說一句了。
流言敖日格樂聽到了,烏日娜當然也聽到了,因此她自然知道敖日格樂冷面相對的原因。這個年兩個人過得都不自在。
去年敖日格樂一直在包頭務工,今年原本也是要去包頭的。但就在出發(fā)前幾天,敖日格樂突然改了主意,他決定跟哈斯巴根一起去歸綏“碰碰運氣”。
烏日娜當然知道敖日格樂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直到他倆一起坐上馬車,烏日娜也沒動一下嘴皮子。
烏日娜冷漠的表現讓敖日格樂更加堅定了疑心,也更加堅定了他內心那個隱秘的念頭。
敖日格樂出門的目的如此明確,但真正要動起手來卻并非易事。靜下來的時候,敖日格樂不斷在心里盤算,他是否真的有必要把這個憤怒的念頭變成現實。
敖日格樂在等,他想先抓到點什么再動手不遲。但前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讓他一下攥緊了拳頭:他必須好好教訓教訓哈斯巴根。
就在前晚,敖日格樂和哈斯巴根他們幾個一起擲骰子,哈斯巴根突然懷疑敖日格樂作弊。哈斯巴根一把將骰子甩在桌上,怒氣沖沖地對敖日格樂說:“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我是哪種人?”敖日格樂氣得牙癢癢,“你怎么不說說你自己是哪種人?”盡管出離憤怒,但敖日格樂強壓怒火,并沒有出言還擊,只是在心里罵罵罷了。
敖日格樂覺得,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
現在,敖日格樂只需要一個機會下手。
整整一個上午,敖日格樂都在工地那幢即將完工的樓房上逡巡著。他想,如果現在他將腳下的磚頭踢下去砸在哈斯巴根頭上,哈斯巴根從平臺上掉下去的話將必死無疑。哈斯巴根此刻正蹲在施工平臺上干活。而敖日格樂將一口咬定他是不小心將磚頭“碰”下去的,這樣他頂多承擔一個過失殺人罪。
敖日格樂曾在半張殘破不堪的《盛京時報》上看到過一個新聞,一名士兵因誤殺市民被以過失殺人罪判刑四年。殺一個人才蹲四年牢房,敖日格樂心里覺得值。也就是從那時起,敖日格樂在心底抱定了制造一個“過失殺人”時機的想法。
敖日格樂猶豫著,他在想是不是真的要把磚頭踢下去。他的嘴唇因為激動而不停地上下翕動著。就在他終于下定決心準備抬腳的時候,“轟”的一聲悶響傳進了他的耳朵,他連忙俯身向下看去——哈斯巴根渾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
一絲短暫的驚詫之后,敖日格樂拔腿向樓下跑去。他知道附近有所外國人辦的公教醫(yī)院,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盡快將哈斯巴根送到那里去。這么想著,1944年春天刺骨的寒風便在他耳邊跟他一起跑了起來。
一支箭
我家正北的墻面上掛著一支箭。這支箭看起來普普通通,卻頗有些來歷,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父親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已接近黃昏,祖父道爾吉依然兩手空空,沒有獵物神箭手也無計可施。父親沮喪地低著頭,一天沒有吃東西了。行至白音杭蓋時一只灰色的野兔從眼前倉皇奔過,祖父舉弓拉箭,兔子一箭斃命。祖父的箭法果然名不虛傳。父親畢力格興沖沖地跑去撿獵物時,另一只手同時抓住了野兔。
“兔子是我們打到的!”那個身穿舊皮棉襖的小男孩說。
“不,明明是我們打到的!”我父親毫不退讓。
“我們的箭是由南向北射出去的,而你們卻在東南面。很明顯,這只兔子是我們射中的,你快把兔子給我!”那個男孩爭辯道。
“你根本就是在說謊,我才不給你!”年幼的父親和小男孩誰也不讓誰。
就在倆人相持不下的時候,小男孩的父親趕到了。
“好啦,把兔子給他吧。”小男孩的父親摸著小男孩的頭說。
“不,兔子是我們打到的,我不給!”小男孩倔強地說。
“好啦,給他吧。我們再去打,我保證今天一定還能打到一只更肥的兔子?!毙∧泻⒌母赣H拍著胸脯說。
聽父親這么一說,小男孩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松了手,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你今天讓我丟了臉?!蓖砩匣氐郊視r,祖父道爾吉很快發(fā)現了問題,他生氣地說,“畢力格,這只兔子明明是人家射中的,你為什么要搶回來?”
我年幼的父親爭辯道:“阿爸,這明明就是你射中的。”
“畢力格,我告訴你多少次了,做人要誠實?!蔽业淖娓甘卣f,“你不要再狡辯了。你來看看這個?!闭f著祖父把那支從兔子身上拔出的箭矢高高地舉起來給我父親看。
那是一支箭頭上不帶倒鉤小刃的箭矢——顯然不是我們家的箭。
父親低下了頭。
“上馬吧,畢力格,我們去給人家道歉?!弊娓刚f道。
“天這么晚了,阿爸,明天再去吧?!备赣H乞求道。
“畢力格,上馬!”祖父堅定地說。
“阿爸,你真的要把兔子還給他們嗎?”父親仍然心有不舍。
那是一個饑荒的年代,祖父一家已經很久沒吃過肉了,就連大米查子粥也很難喝飽。
“畢力格,我們家雖然窮,但是別人的東西我們不拿。不要再說了,快上馬!”祖父語氣堅定地說。
祖父領著我父親連夜趕到了那戶牧民家。
“我的孩子今天給我丟了臉,請你原諒。這只兔子是你射中的,我們把它還給你?!弊娓腹Ь吹匕岩巴眠f給了那個小男孩的父親。小男孩的父親也是豪爽之人, “當時天色已晚,也實在不好分清到底是誰射中的,不如我們各分一半吧?!?
“不,它就是你射中的。我從兔子身上拔出了屬于你的箭。”祖父堅定地說。
“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也應該分一半給你——作為你們遠道將它送回來的贈禮。野兔本來就是天神騰格里贈給我們蒙古人的禮物。偉大的成吉思汗曾經說,牧場不能一人獨占,所有的牧民一起放牧牛羊才肥壯;美酒不能一人獨酌,所有人一起暢飲才清香。我們理應分享它!”那位牧民爽快地說。
“感謝你的好意?!蔽易娓笀远ǖ卣f,“如果你當真愿意有所饋贈的話,就請你將這支箭送給我吧。我將把它作為我們家族恥辱的象征來永世珍藏?!?/p>
這就是我家墻上那支箭的來歷。我到白音胡碩牧業(yè)局上班那年,父親去世了。他將那支箭傳給了我,并向我講述了上面這個故事。
我將這支箭仔細端詳,它不像我們家族的箭矢一樣有著潔白的箭羽和筆直的箭桿,它做工過于簡單,甚至顯得丑陋,但我確信我并不會丟棄它,我一定會像祖父說的那樣,將它永世珍藏。
猜火車
1
媽媽說:“等你數夠三百六十五列火車,媽媽就回來了?!?/p>
對還不滿六歲的阿茹娜來說,數火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阿茹娜總是數不清,今天是第七十八列,還是七十九列?有時阿茹娜把昨天的數字忘記了,就少算了一次;有時阿茹娜又把從北邊開來的火車算了進去(媽媽說,只算從南邊開來的火車),于是便多算了一次。所以阿茹娜腦子里記的那個數字簡直太不準確了,但阿茹娜絲毫不氣餒,仍是每天堅持數。
離阿茹娜家門口不到兩百米就是一條火車道。幾乎每天都是在傍晚時分,相差不過幾十分鐘,分別有一列自南而北和一列自北而南的火車從阿茹娜家門口經過。有的時候遇上晚點,火車半夜也不肯從阿茹娜家門口經過。
“什么是晚點?”阿茹娜仰著脖子問媽媽。
“晚點就是火車在路上打了個盹兒?!眿寢屜肓讼?,低聲跟阿茹娜說。
有的時候月亮升得老高了,火車才慢吞吞地從阿茹娜家門口路過。這列火車也許打了不止一個盹呢!阿茹娜想。
“媽媽,你為什么要我數夠三百六十五列火車才回來呢?”阿茹娜又仰起脖子問。
“媽媽要去找你爸爸。等找到你爸爸,我就跟他一起回來了。”媽媽牽起阿茹娜的手說。
“爸爸在哪里?”阿茹娜問。
“爸爸在很遠的地方?!眿寢屨f。
“要找很久嗎?”阿茹娜又問。
“也許要找很久,也許很快。但我保證當你數夠三百六十五列火車的時候,媽媽肯定會回來,而且是跟你爸爸一起回來?!眿寢寛远ǖ卣f。
“我見過爸爸嗎?”阿茹娜問媽媽。
“傻丫頭,你當然見過爸爸?!眿寢屆⑷隳鹊念^說。
“但我不記得了呢。”阿茹娜眨著眼睛說。
“是啊,也難怪你不記得了。阿茹娜,你有三年沒見到爸爸了?!眿寢屨f著輕輕嘆了一口氣,“想爸爸嗎?”媽媽問阿茹娜。
阿茹娜想了想,點了點頭。
“爸爸去那么遠的地方做什么呢?”阿茹娜問。
“爸爸要掙錢。掙錢給你買很多好吃的東西,還有好玩的東西?!眿寢屨f。
阿茹娜還想問什么,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問,就沒有張嘴。
“很快爸爸就會回來了。阿茹娜,等媽媽找到他,我們就一起回來,再也不分開,好嗎?”媽媽看著阿茹娜的眼睛說。
“好?!卑⑷隳扔昧c了點頭。
2
等阿茹娜好不容易將那群不安生的羊們趕進羊圈,火車差不多就該嘟嘟嘟地開過來了。有的時候羊圈里早就安靜了,火車還不肯開過來。阿茹娜知道,那是火車又在路上打盹了。
羊們老老實實地在羊圈里睡了,阿茹娜卻怎么也睡不著。
阿茹娜要等打南方來的火車開過了才肯睡。阿茹娜在心里想,沒準媽媽就會從火車上下來呢。
盡管阿茹娜心里記的數字還遠遠沒到三百六十五,但她心里知道自己記的數字是不準確的,也許實際上今天就到了三百六十五也說不定,那樣的話媽媽今天就會回來……
阿茹娜實在有些恨自己,自己實在太笨了,連幾百個數字都數不清楚。但阿茹娜轉念又一想,數不清也不一定是壞事,因為自己數的數字是錯的,因此每天從南方開來的火車都可能是第三百六十五列。也就是說,每天媽媽都可能回來,而且是跟爸爸一起回來。想到這里,阿茹娜就更加眼巴巴地期待每天的火車了。
火車的汽笛聲現在是阿茹娜最喜歡聽的聲音了。阿茹娜想,世界上肯定沒有比這個更好聽的聲音了。
只要聽到汽笛聲遠遠地響起來,不管什么時候,阿茹娜都會一骨碌從屋里跑出來,一動不動地盯著火車從眼前駛過。奶奶叮囑她加件衣裳她也顧不上。
火車跟商量好了似的,每次都毫無例外地從阿茹娜眼皮底下溜掉,一次也沒有停下來過。
阿茹娜盯著火車晃晃悠悠地開過來,又咣當咣當地遠去,直到它慢騰騰地消失在科爾沁草原的深處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一步一回頭地走回屋里。
3
“火車當然不會停下來,你家又不是火車站。”直到阿茹娜的好伙伴套格斯哥哥告訴她這個秘密,阿茹娜才恍然大悟——火車只有在火車站才會停的呀!這么一來,阿茹娜簡直就是白等了呀!即使等來了第三百六十五列火車,她也不能第一時間見到爸爸媽媽從火車上下來呀。
阿茹娜一臉委屈,她再也不肯坐在家里傻等了。
阿茹娜決定往火車站跑。離阿茹娜家三公里外就是一座五等小站。小站的名字很長,叫阿拉騰托拉嘎,阿茹娜總也記不住(事實上,阿茹娜的媽媽就是從那里上車去南方的)。盡管記不住,但阿茹娜每天都往那里跑,哪怕科爾沁草原上刮起咆哮的西北風也不能把她嚇住。
阿拉騰托拉嘎小站的確很小,有時長長的站臺上只有阿茹娜一個人,有時火車靠站了只有一兩個旅客下車,有時甚至一個也沒有??砂⑷隳炔⒉换倚模缷寢尯桶职挚傆幸惶鞎钠渲幸还?jié)車廂里走出來,迫不及待地將她抱住。
從家到阿拉騰托拉嘎小站要走三公里。三公里究竟是多長的一段距離阿茹娜并不知道,阿茹娜只知道這段路她要走很久。有的時候天黑得早,阿茹娜還要帶上爺爺特地給她買的手電筒。
爺爺不知道的是,他的手電筒是多余的。這條往返火車站的路阿茹娜不知走了多少遍,再說草原上的路實在太好走了,到處都是一望無際、平平坦坦的,她閉上眼睛也認得。
每天走在這段路上的時間是阿茹娜最快樂的時光。她總是從早上起就開始等待這段時光的到來。
阿茹娜在心里想,也許今天就是第三百六十五列火車了呢。
天邊的夕陽眼看就要落山了,火車馬上就要靠站,媽媽和爸爸馬上就要下車啦!這么一想,阿茹娜又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