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一
從花吐古拉回來后,游手好閑的哈斯巴圖向我透露了一個驚天的消息,他說他在花吐古拉旗工業(yè)園區(qū)見到了我的父親莫日根。
哈斯巴圖的好吃懶做在我們嘎查無人不知,他的話我從來不信。這次他去花吐古拉就是被家人趕出家門,不得以才去那里的工業(yè)園區(qū)打一些零工的。他信口開河地妄言見到了我已經去世十一年的父親,我自然沒有任何理由相信他。相反,我為他的癡人妄語震怒不已。
盡管如此,哈斯巴圖話里的一個細節(jié)卻讓我不得不相信他。哈斯巴圖說:“多少年了,莫日根這家伙還抽阿爾仙那破煙呢?!?/p>
我沉默寡言的父親莫日根生前唯一的愛好就是抽煙,這跟他后頸窩上那顆著名的黑痣一樣盡人皆知。父親煙不離手,而且從來都只抽阿爾仙這一個牌子的煙。這在我們整個希仁花旗也是極少見的,因為盡管我們這里就是阿爾仙的原產地,但這種煙極辣,本地人也很少抽,主要銷往俄羅斯和蒙古國。我父親卻是個例外,在我們嘎查,他是阿爾仙唯一的擁躉。
我本來準備揮舞拳頭好好教訓一番哈斯巴圖,他竟敢用天方夜譚的謊話來騙我——直到他說出這個細節(jié),我才不得不放下拳頭,我得坐下來好好想想他的話了。
一宿的輾轉難眠之后,我決定瞞著母親去花吐古拉旗工業(yè)園區(qū)走一趟。
我隨便找了個理由,跟母親說我要出一趟遠門,然后頭也不回地跳上了開往花吐古拉的火車。
二
我的父親莫日根十一年前死于一場匪夷所思的大火。沒有人知道火是什么時候燒起來的,當人們發(fā)現(xiàn)火時,火已經借著風勢像狂雪一樣漫卷而來。
遮天蔽日的大火被人們揮汗如雨地撲滅之后,疲憊不堪的人們在大火燒過的地方清理出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那是一具全身焦黑的尸體。與其說是一具尸體,毋寧說是一塊焦炭。人們在嘎查里四處尋找,幾天過后仍然沒找到父親,于是認定這塊焦炭便是他。
人們說,這個可憐的莫日根,躺在柴草上抽煙把自己燒死了。
我的父親莫日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一年我十一歲,我母親三十五歲。我們在這一年毫無預兆地成了孤兒寡母,從此凄風苦雨的日子便時刻不停地等待著我們。我在學校的籃球架下被人揪掉頭發(fā)而不敢還手,我的母親不得不在深夜里為某一個哐哐砸門的醉漢而心驚膽戰(zhàn),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的生活里沒有了父親和丈夫。我那驚雷都打不出一個屁來的父親莫日根,盡管他終日無所事事看起來一無是處,但一旦他站在我們身旁,我們總還是有一些依靠的。但現(xiàn)在,依靠沒有了,就像爐灶被抽掉了柴火,我們的世界一片寒涼。
三
我是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清晨到達花吐古拉旗工業(yè)園區(qū)的。一下車我便馬不停蹄地開始尋找那已經消失十一年的父親。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地想見到他,盡管以前我從來不愿意主動走進他的房間,但現(xiàn)在,我迫不及待地想問問他為什么躲到了這里,為什么躲我們,還躲得這樣遠?
說實話,在這十一年里,我曾不止一次感到父親并沒有死去。首先,我認為人們判定我父親被燒死的理由實在太過武斷。嘎查經歷一場大火,火場出現(xiàn)一具尸體,我的父親恰好在同一天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就可以據(jù)此判定那具尸體是我父親嗎?簡直是荒謬至極。其次,在這十一年中,我不知有多少次在夢中遇見父親。在每一個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夜晚,父親總是準時在夢中朝我走來,他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頰,雖然從來不張口跟我說話,但他手指愛撫的溫度即便是在我午夜夢醒后依然能夠清晰地感知到,為此我斷定父親當真走進過我的臥房。
我隱秘地覺得父親還活著,直到哈斯巴圖向我捅出那個原本就存在于我頭腦中的驚天消息,暗合了我的直覺。因此盡管我看起來震怒不已,但內心卻充滿歡喜。
“說實話,當時我也很吃驚。大白天見到死人,你說我能不吃驚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這樣說,但大家不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嗎?”哈斯巴圖一邊比畫一邊說,“他當時還不承認,說他根本不是什么莫日根,說我肯定是認錯人了,然后轉身就走。興許真的是我認錯了,但人世間怎么可能有長得那么相像的人呢?不可能,我見到的肯定就是莫日根——你父親,這確定無疑。更何況,他當時嘴里還叼著阿爾仙呢。這破煙,除了他還有誰會抽呢?”
哈斯巴圖說得有鼻子有眼,我暗暗驚喜,我父親果然還活著!我為此一夜難眠,那是我人生中經歷過的最激動人心的一個夜晚,甚至比父親第一次走進我的夢中時還要激動。就在那個夜晚,我決定去尋找父親。
四
我嚴重低估了花吐古拉旗工業(yè)園區(qū)的轄區(qū)面積。一開始,我以為很快就能在人海中把我父親一眼找出來??墒钦粋€月過去了,事情沒有任何進展。
我并不為此感到沮喪,我決定在這里住下來,并且就這樣一直找下去。我像哈斯巴圖一樣在工業(yè)園區(qū)找了一些臨時工,主要是在建筑工地拉磚和泥。這座嶄新的工業(yè)園區(qū)有無數(shù)在建的建筑工地,每一個建筑工地都需要無數(shù)揮灑血汗的農民工。我想只要肯出力,總還是能活下去的。
越來越多的高樓大廈在花吐古拉旗工業(yè)園區(qū)建起來,路已經越來越不好認了,可這不要緊,我還是每天堅持找父親。我堅信只要每天走在路上,總有一天會碰到父親。
一旦散工,我就像巡邏的警察一樣游蕩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一大片一大片的別墅區(qū)被我甩在腦后,一大片一大片的廠房園區(qū)被我踩在腳下,它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看起來毫無美感,我從來不會為此流連,我的腳步從來不肯停止。
終于,一個陰云密布的午后,一次毫不起眼的乜斜,讓我在節(jié)能燈廠房外的垃圾堆里翻到了一個阿爾仙煙盒。
這煙在希仁花旗都沒什么人抽,何況是在千里之外的花吐古拉!
我斷定這煙盒必是父親留下的無疑。我為此激動不已,捧著煙盒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玉石一樣。
父親肯定就住在附近!
我決定像父親一樣叼著阿爾仙煙挨家挨戶去尋找,碰到人就像瘋子一樣問他認不認識一個抽這種煙的人。人們總是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使勁搖著頭。我絲毫不氣餒,每天仍然快樂地四處詢問著。
是的,在尋找父親的路上我分明感覺自己的內心是愉快的。我不知道這種愉悅的心情從何而來,但這確實有些奇怪,好像我的尋找行為并不是為了真的找到父親,而僅僅是為了尋找本身而已。
阿爾仙的確夠辣,很多時候我才吸了一口就嗆得直掉眼淚。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喜歡抽這么辣的煙,他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需要這濃烈的煙味來消解嗎?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也習慣起這濃烈的煙味來,我才終于明白,那是因為孤獨。
這當然是一段極其孤獨的旅程。好在這旅程居然看起來就要走到盡頭,因為我遇見了小呼日勒。
五
九歲的呼日勒騎著一輛跟他瘦弱的身體嚴重不匹配的自行車停在我跟前。
那是一輛再普通不過的橘黃色城市公共自行車,在花吐古拉旗工業(yè)園區(qū)隨處可見。跟所有的公共自行車一樣,它們盡管看起來是嶄新的,車身卻破損嚴重,不知道是使用率太高的緣故,還是人為故意損壞。
呼日勒告訴我他認識一個抽阿爾仙的人。他還說他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這個煙味道實在太辣了,即使從他身邊路過也能聞到那一股讓人忍不住要打噴嚏的辣味——這實在太討厭了。
我連忙激動地問呼日勒:“你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嗎?他是不是叫莫日根?”
我分明聽到我的牙齒由于激動而咯咯作響。
呼日勒一只腳踩在自行車的腳踏板上,沖我搖了搖頭。
我失望極了,像一個輸了摔跤比賽的搏克手一樣垂頭喪氣地坐在了地上。
“我有一陣沒見著他了?!焙羧绽找贿叞淹嬷孕熊嚢岩贿呎f,“不過我知道他住的地方,我可以帶你去?!?/p>
我激動地站起身,好像比賽又出現(xiàn)了轉機一樣,像豹子一樣跳上呼日勒自行車的后座。
呼日勒實在太瘦小了,我坐上去他蹬起來便格外吃力。我提議讓他指路,由我來蹬。他斷然拒絕了,他說他的自行車從來不給別人騎,就是他親哥哥也不行。
呼日勒并不能體會此刻我焦急的心情,我對此毫無辦法。我既沒有向他說明我尋找莫日根的因由,也沒有指出他偷走一輛公共自行車的事實以此來假裝威脅他,只是任憑他繼續(xù)慢悠悠地騎著蛇形的路線,我感覺腳下的路有一千公里遠。
終于,呼日勒把我?guī)У搅艘淮逼椒壳啊?/p>
那是一幢四壁漆黑、顯然失過火的平房,他用手指著房子跟我說:“就是這里,你自己進去吧。”不及我反應,呼日勒便騎著那輛橘黃色的自行車消失在來時的路上。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雙手顫抖著敲開了房門。
前來應門的是一個眼神清亮的女人。
“莫日根是不是住在這里?”我問。
“這里沒有叫莫日根的人?!迸苏f。
“這里是不是住著一個抽這種煙的人?”我想了想,改了一種問法,同時拿出煙盒,遞給女人看。
“阿爾仙?”女人只瞥了一眼就肯定地反問道。
我激動地點了點頭。
“你進來吧?!迸税盐易屵M屋。
“你要找的是不是他?”女人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照片。
我接過照片,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面龐。
我盯著照片,輕輕點了點頭。
“你跟巴根那是什么關系?”女人問我。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她所說的巴根那,應該就是照片上的男人。我說:“我是他以前的一個朋友,但我們都管他叫莫日根。”
“他一直都叫巴根那?!迸藞远ǖ卣f。
“是,也許吧,但我們確實都叫他莫日根。不管怎么說,巴根那這名字也不錯?!蔽艺f。
“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女人問。
“我也沒見過你。”我說。
女人不再接我的話,沉默了一陣,兀自說道:“你也看到了,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燒光了?!?/p>
“莫日根呢?哦不,對不起……是巴根那,他還好吧?”我問道。
女人的臉一下白下來,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慘白,我嚇了一跳,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對不起,實在抱歉,我應該想到的……”
“什么都沒有了,燒得干干凈凈,這張照片還是從別人那里找到的,要不然,連個遺照都沒有……”女人的臉上有兩行淚水流下來。
我實在沒有想到,我現(xiàn)在手里拿的竟然是父親莫日根唯一的一張遺照。照片是正面照,我沒有辦法看他的后頸窩是不是有一顆黑痣。但這不重要了,因為我仍然在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曾在此生活過的痕跡——即便大火燒過,房間里長期累積的阿爾仙煙的氣味仍然依稀可聞。
或許真的是我出現(xiàn)幻覺了吧?一個人如何能夠在一場大火過后還能辨別早已隨風飄散的煙味呢?我不愿想,也不敢想。
“沒想到他已經不在了,我很難過,我來遲了。”我安慰女人說。
女人終于放聲痛哭起來。
我盯著手中的照片看了許久,那是一張年輕、干凈的面龐,看不出任何時光剝蝕的痕跡。我把照片放回桌子上,輕輕關上了門。
我想,這一次父親或許真的燒死了,或許沒有,跟多年前那場來歷不明的大火一樣,他或許只是又使了一個蒙騙我們的障眼法,他早已料到我會循著哈斯巴圖的話去找他,于是再一次選擇了獨自隱匿。
父親唯一失算的是,社會突然發(fā)展到了一個流行打工的年代,他竟會在千里之外的建筑工地被一個來自偏遠故土的老鄉(xiāng)偶然撞見。如果是在過去,一個希仁花旗鄉(xiāng)下的人終其一生也是不可能跑到遙遠的花吐古拉旗去的。整個嘎查最受人尊敬的烏云達來老喇嘛,也只是去過一次八百里外的陶賴圖葛根廟。父親以為他隱藏的距離已經足夠遙遠,遙遠到足以讓他怡然自得地隱匿一生。
我又似乎出現(xiàn)了幻覺,我感覺很久之前就見過那個女人,至少見過她那清亮如水的眼神??删烤故鞘裁磿r候見的呢?也許是她跟一個馬販子來過我們嘎查,也許是坐著皮卡……
我越想越不明白,越想問題越多,于是我決定不再去想。我覺得我該回去了,我出來這么久,母親一定在擔心我。
六
我回到希仁花旗,母親果然就站在路口等我。
我把母親背在身上,挨著母親的臉說:“阿媽,我走之后,哈斯巴圖一定對你說過些什么,無論他對你說了什么,你都不要信他,他的話從來沒準兒。從今往后,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咱倆在一起,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