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薩洛·羅哈斯詩選
□趙振江/譯
你和我是誰在林間
從一棵千年古樹
砍下的兩塊木板。
——《太陽是惟一的種子》
像盲人對著無情的太陽哭泣
我堅(jiān)持用空洞的雙眼注視陽光,
總是被灼傷。
寫在手上的光線
對我有何用?火,又有何用,
倘若我失去了眼睛?
世界對我有何用?
倘若一切都縮小為
觸摸黑暗里的愉悅,在雙唇
和雙乳中啃咬死神的身影,
迫使我吃飯、睡覺、享受的身體
對我又有何用?
兩個不同的腹腔生出了我,兩位
母親使我出世,我有雙重孕育,
雙重神秘,但那荒謬的分娩
只有一個果實(shí)。
我的口中有兩個舌,
頭顱中有兩個腦:
體中的兩個人不停地相互吞噬,
兩副骨架爭著成為一根脊柱。
為了訴說自己,
我口中只有一個詞語
在我自行折磨的清醒里
我口吃的舌
只能命名一半的視覺,
就像那位盲人
面對無情的太陽哭泣。
當(dāng)我在物體中打開自己的門:
誰在偷我的血、我的一切、
我的現(xiàn)實(shí)?當(dāng)我在呼吸,
誰將我拋向虛無?
誰是殺害我自身的屠夫?
啊,時間。多重面孔。
你自己繁衍的多重面孔。
來自音樂之源的雅趣。請你離開
我的哭泣。請扯下歡笑的面具。
等著我吻你吧,抽搐的美麗。
在大海之門等我。等著我
在我永遠(yuǎn)愛著的東西。
我活在現(xiàn)實(shí)中。
睡在現(xiàn)實(shí)中。
死在現(xiàn)實(shí)中。
我是現(xiàn)實(shí)。
你是現(xiàn)實(shí)。
而太陽
是惟一的種子。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
難道不是借來的身體
在制造影子?
影子是身體
從記憶里留下的東西。
我有父母。
但是已記不清
他們的軀體和心靈。
我的面孔不是他們的面孔
或許只是它們的混合,
只是個陰影。
你行善或作惡。
你是一個事件的起因
然而:你是你的起因嗎?
將要求你的給你。
將給你的向你要求。
總之:有進(jìn)有出。
你丟下自己可憐的影子
如同寫在城墻上
隨便什么名字一樣。
拼搏。睡眠。吃飯。
繁衍。步入老年。
過渡到另外的一天。
其他人和你一樣
一點(diǎn)點(diǎn)地死亡,
直至大海將容量用光。
你可曾考慮
那海洋排出的空氣?
你和我是誰在林間
從一棵千年古樹
砍下的兩塊木板。
可是誰栽種了那棵樹
讓我們從它那里出生
又將我們關(guān)在其中?
我不認(rèn)識你,
可你在我心里
因?yàn)槟阍趯⑽覍ひ挕?/p>
你在我身上尋找自己。
我為你寫作。
這是我的工作。
我活在現(xiàn)實(shí)中。
睡在現(xiàn)實(shí)中。
死在現(xiàn)實(shí)中。
我是現(xiàn)實(shí)。
你是現(xiàn)實(shí)。
而太陽
是惟一的種子。
我發(fā)誓,這女人分裂了我的腦髓,
因?yàn)樗鋈?,像一顆瘋狂的子彈,
打開我的體腔,且永不結(jié)疤,
夏季或冬季都這樣吹過,
這樣幸福地活著,在勝利上穩(wěn)坐
而飽滿的胃,像滿足的禿鷲,
讓我這樣忍受饑餓的鞭撻,這樣躺下
或起來,像一粒石子
在變化的激流中頭朝下沉入白晝,
為了自欺,這樣演奏我的古琴,門
這樣打開,讓十個赤裸的女人進(jìn)來,
用我的字母在她們的背上做了標(biāo)記,
她們一些人撲向另一些人
直至筋疲力盡,我發(fā)誓,她會長久,
因?yàn)樗鋈?,像一顆瘋狂的子彈,
時刻跟隨我,做我的天仙,
放縱地將我親吻
企圖逃離死神,
當(dāng)我落入夢境時,她留宿
在我的脊柱里,為我呼喊并求援,
掠我上天,像失去母親的禿鷲
去死亡中孵卵。
日子過得真快,在昏暗的激流中
我的任何拯救幾乎都縮小為深呼吸,為了空氣
在我的肺里多停留一個星期,日子這么快地
匯入無形的大洋,我已沒有血液可供安全地游泳
我在變成另一條帶著我的刺的盤中之魚。
我返回本源,走向本源,無任何人
在那里等我,我奔向母體深處
骨骼在那里終結(jié),我走向自己的種子,
因?yàn)槟抢飳懼哼@要在星星上成就,
在我這條可憐的蠕蟲上,我還要
和自己愉悅的歲月一起守候。
一個人在這里卻不知已經(jīng)不在,
進(jìn)入這迷亂的游戲使人大笑不已,
但是有一天殘酷的鏡子會為你揭秘
你變得蒼白卻好像并不相信,
好像你不在聆聽,
我的兄弟,那是你自己
在內(nèi)心深處的哭泣。
倘若你是女人,為了自欺,你
會戴上最美的面具,如果你是男子漢,
會讓骨骼更加堅(jiān)硬,但內(nèi)心卻迥然不同,
無物,無人,個中只有你自己:
這樣最好把危險看個仔細(xì)。
讓我們準(zhǔn)備好。讓我們?nèi)鐚?shí)地
赤裸,但讓我們?nèi)紵?,不能讓自己腐爛。
讓我們?nèi)紵?。讓我們毫不畏懼地呼吸?/p>
面對偉大現(xiàn)實(shí)在最后時刻的誕生
讓我們清醒。
昨夜我觸摸并感覺到了你
我的手沒有從我的手后面逃離,
包括我的身體,甚至我的聽覺:
都幾乎人性地
感到了你。
跳動,
不知像血液
還是流云,
上升的朦朧,下降的朦朧,在屋中
你踮著腳尖,閃閃發(fā)光地跑動。
你在我的木屋中奔跑
打開窗戶
我整夜都感到你在跳動,
深淵的女兒,好戰(zhàn)
而又寂靜,多么可怕、多么美麗,
如同一切存在,但對我而言,
沒有你的火焰,一切都等于零。
伴隨過去的每一天,我不得不拋棄這些觀點(diǎn)并閉上眼睛。
我不想看、更不能看每一天有那么多人喪生!
我情愿自己是石頭,在黑暗中,
也不愿忍受心中軟化自己的惡心并對各方
微笑,只求自己事務(wù)的繁榮。
我并沒有別的事務(wù),只是在這里講真話
在街上,面對四方:
真實(shí)地活著,惟一地活著,
腳踏實(shí)地,自由的骨架在這世上。
魔鬼啊,用我們的機(jī)器,以思想的速度,
直至跳到太陽,我們從中能得到什么:
即使飛到無限的遠(yuǎn)方,我們能得到什么,
倘若依然在死去,毫無
在黑暗時代之外生存的希望?
上帝對我無用。任何人對我都無一點(diǎn)作用。
然而我呼吸,吃飯,乃至睡眠
都想著還有十年或二十年,然后便像眾人一樣
在地下兩米長的水泥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
不哭,我不哭。一切該怎樣就怎樣,
但我不能眼見那么多棺材
過去,過去,過去,每分鐘都在過去
裝得滿滿的,滿滿的,我不能眼見
棺材里的血還在發(fā)燙。
我撫摸這玫瑰,吻她的花瓣,
我崇拜生命,不疲倦地?zé)釔叟裕?/p>
在她們身上開創(chuàng)世界,提取營養(yǎng)。
但一切都是徒勞,因?yàn)槲冶旧?/p>
是一個無用的頭腦,不懂得
期望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意味著什么,只有準(zhǔn)備好被砍掉。
人們和我談?wù)撋系刍蛘務(wù)摗皻v史”。
我嘲笑自己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尋找
吞噬我的饑渴的理由,生的饑渴
就像優(yōu)美的天空中永恒的太陽。
我看見一條激流像刀一樣閃光,
將我的勒布劈為兩部分芳香,
我聽、嗅、撫摸,像當(dāng)年在孩子的吻中
游逛,當(dāng)我在風(fēng)雨中搖擺,感到
又一條動脈在我的雙鬢和枕間跳蕩。
是他。在下雨。是他。
父親濕漉漉的來了。一種
騎著濕漉漉的馬的味道。
父親騎著馬穿過一條河流。
這不稀奇。暴雨夜垮塌下來
如同被淹的煤礦,一道閃電使黑夜震顫。
母親,他就要到了:我們打開大門,
給我這燈盞,我要在兄弟姐妹們之前
迎接他。給他一大杯葡萄酒
為他驅(qū)趕疲倦,讓他給我一個吻,
將蒺藜似的胡茬刺在我的唇邊。
男子漢來了,滿身泥濘地
來了,對厄運(yùn)滿腔怒火,對剝削
義憤填膺,餓得要命,從那里來了
披著他那西班牙人的斗篷。
啊,不朽的礦工,這里
是你親手建造的橡木的房屋。
快進(jìn)來:我在等你,
我是你第七個兒子。這些年多少星星
劃過了夜空,我們在一個可怕的八月
埋葬了你的妻子,沒關(guān)系,
因?yàn)槟愫退呀?jīng)成倍地延續(xù)。
夜晚對我們兩個是同樣的漆黑
這沒什么了不起。
——進(jìn)來吧,別站在那里
看著我,沒看見我,冒著雨。
相愛時愛什么,我的上帝:生命可怕的光
還是死亡之光?追求什么,找到什么,何謂愛情?
誰是愛情?是帶著深邃、玫瑰和火山的女性
還是彩色的太陽即我憤怒的血液
當(dāng)我進(jìn)入到她最深的根中?
或者一切都是偉大的游戲,我的上帝,
沒有女人也沒有男人,只是一個身體:你的身體,
分化成美麗的星星,曇花一現(xiàn)的粒子
它們屬于看不見的永恒?
上帝啊,我死于此,死于她們當(dāng)中
在街上來來往往的戰(zhàn)爭,由于不能同時
愛三百個,因?yàn)槲易⒍ㄖ荒軔垡粋€,
那惟一的女人,你早已在古老的天堂為我選定。
請勿效仿龐德,請勿效仿埃茲拉
美妙的效仿,讓他用波斯文、梵文、
開羅-阿拉米文書寫他的彌撒,
他用學(xué)了一半的中文,靠查字典
半通不通的希臘文,華而不實(shí)的拉丁文,
自由、渾濁的地中海,用九十年鍥而不舍的技藝
才摸索到那偉大的難以辨認(rèn)的“孤本”;
請不要片面地評判他:要聚集所有的微粒,
從有形到無形,都要編入瞬間之物
和靜止琴弦的經(jīng)緯;讓他寬松
盲目地看之再看,因?yàn)槟蔷褪窃~語:看,
那“精神”,未完成之物
和燃燒之物,的確我們所愛
和愛我們之物,既然我們是“男人”
和“女人”之“子”,歸根結(jié)底是不可稱呼的無數(shù);不,語言
新的歇斯底里的半神們,沒有標(biāo)識,創(chuàng)新奇才的學(xué)徒們,
不要偷太陽的影子,想一想那頌歌
像萌芽一樣在閉合時開放,請化作天空,
像老邁的埃茲拉一樣的天空之人,總在危險中,
請無畏地從詞語跳向星星,矛盾緊張的拱門
在一切可能的速度中,天空和更多的天空
為今天也為永遠(yuǎn),
高貴
同時爆發(fā)的以前
和以后,旋轉(zhuǎn)的瞬間,
因?yàn)檫@眨閃的世界會流血,
會跳出它終會死亡的軸心,永別了
陽光和大理石、還有狂傲富饒的傳統(tǒng);嘲笑埃茲拉
和他的皺紋吧,嘲笑吧,從此時到彼時,但不要將他掠奪;
嘲笑吧,像灰塵一樣過往的輕浮的一代又一代,
文人墨客的子孫們,嘲笑吧,嘲笑龐德
和他背負(fù)的巴別塔——如同他者的警告
在其語言中曾經(jīng)有過;頌歌,
缺乏信仰的人們,想一想那首頌歌。
這一行以拍攝七刃折刀
開始,她像最后一尊大理石的女神
在巴比倫的市場上舞蹈;
我在夢中雜物里將她拾起,像面對
底格里斯的雌鴿咕咕發(fā)情,
用我的吻將她洗凈。
我失去這詭秘的女人已經(jīng)很久,
在此期間幾度重生,在所有的門后
將她尋覓,從帝國的羅馬
到紐約抽搐的天空;于是我回到亞洲
沿?fù)P子江尋找,多么清醒
似乎為了此刻見到她,“真的見到她”:除了
在華麗的南京,一個縹緲的飯店,
還能在哪里,在動情的純潔中
如此輕盈,在青銅色
油脂的清爽中如此深邃,
在漢民族陽光的均衡中
如此的皇家氣派,除了那里
還能在何處,
在那里,
在眼前,
在靜止中
多么敏捷,伊特魯里亞
女人笑容滿面
在天然芬芳中的冒犯,
在古壇
秘密的偽裝下,
在平衡中
盲目地令人
眼花繚亂。
“發(fā)現(xiàn)”并非贊歌
而是將發(fā)掘永遠(yuǎn)地失去:
再見了:揮霍;
再見了,迷人的魅力。
鏡頭
將這場景關(guān)閉。
大家合寫了那本書,蘭波
描繪了元音的轟鳴,誰也不曉得
基督那一次在沙灘上畫了什么!
洛特雷亞蒙長長地嗥叫,卡夫卡
好像用稿紙點(diǎn)燃了一個焚尸爐:
從火到火;巴略霍
沒有死,他遍布懸崖,如同
“道”充滿了螢火蟲;其他人
無影無蹤;莎士比亞
用一萬只蝴蝶搭建了場景;
此時自言自語從花園經(jīng)過的人
是龐德,他在和天使們
將一個表意符號討論;
卓別林在拍攝尼采;昏暗的夜晚
沿著太空,從西班牙
來了圣胡安,戈亞,
身穿小丑服裝的畢加索,
亞歷山大的卡瓦菲斯;其他人
像赫拉克利特一樣,躺在陽光下
徹底酣睡,薩德,巴塔耶,
布勒東本人;斯威登伯格,阿爾托,
荷爾德林,在音樂會前
傷心地
向聽眾致意:
那時
流血的策蘭
做了什么
在那里
面對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