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途中·組詩·
楊碧薇
楊碧薇
云南昭通人。中央民族大學(xué)博士在讀。出版詩集《詩搖滾》、《坐在對面的愛情》。
你無法長久地?fù)碛形艺缥覐臎]想過
能長久地占有你
海嘯托起生銹的沉船
我在極光肅穆里彈奏跳音
很久以后我變成輕脆的骷髏
成為印第安風(fēng)鈴上的一個零件
你開著老福特經(jīng)過安第斯山
云朵下有蔚藍(lán)的回聲
那就是我未說出的一切
我曾把牡丹插進(jìn)長辮,穿上扎染裙站在路口等你
我一再把徘徊吞下像新月吞著青蛙
你將愛上香草酒、暮晚的謠曲而我寧愿你猜不到
我的寬容出于絕望
我把寒風(fēng)卷進(jìn)衣袖才能一個人
在沙丘上瀟灑地走
我不敢妄斷:經(jīng)受了足夠的淘瀝
籠罩著我們的沉重是否會變輕盈
我鎖在玻璃盒里的碎瓷片
又如何從不朽中張開羽翼
我的勇氣正朝著虛無漫射
你坐在窗前,將掉落的紐扣重新縫進(jìn)大衣
十二月啊,藍(lán)色刷新了天空
陽光照著我們的影子
我假裝把這一切視為抒情
即使是這樣的上午,也從不停留
我們在更多地侵略彼此
而我想到未來,然后憂愁
我想走開,站在世界的外面,站在
有白色海鷗的海上
把回憶與戰(zhàn)栗一點點掏出來,沉到海底
那些都有關(guān)你,也不全關(guān)乎你
天冷了,我把圍巾纏了兩圈
讓上面的花朵和刺
把脖子勒得再緊一些
它們在風(fēng)中瘋長
就像流水漫過沉默的島嶼
五月沒有下雨。
該下的雨,在陽光的口袋里翻滾,
它們吸噬所有的非我,
裂變的同時忍受裂變。
天干地燥,火光在伺機叛亂。
你爬上童年的果樹,蜷于闊葉之綠。
我看見緩緩搖晃的光帶,
在你的里面,在我們之間,
折斷。
清晨我們在灰色的房間,用不完全的錘煉,
實施對彼此的拋棄。
傍晚,整個沉悶的世界,鐵屑激昂,
膨脹、膨脹,
占領(lǐng)你有限的床、無盡的欲望。
直到這循環(huán)裹挾了黑夜,
雨還沒落。
兩個平行的星系,
你點亮頭頂燈芯,
我如殘山靜坐。
盛夏持續(xù)發(fā)力
我的寶塔傘,還沒預(yù)備好
在這樣的天氣里,從容燃燒
偶爾能看到三四顆星星
那只不愛動的流浪貓,會不會悄悄去了遠(yuǎn)方
黃昏任性地漫長
誰把半開的窗上
散步的光斑,偷走了
一切和你走之前一樣
今夜,出租車過林蔭大道
風(fēng)吹樹梢,一路浪潮翻卷
我想象著或是回憶著,你用手指輕撥
藏在我身上的轉(zhuǎn)經(jīng)筒
突然好悲傷呀
但這悲傷卡在喉頭
我如何說出口,又如何吞得下
你來之前,那支煙還有兩秒熄滅
它預(yù)備一場告別的單人舞
要在體面的旋轉(zhuǎn)里滑向南極,朝你消失
而你帶著一個錯誤出現(xiàn)
凝視了它最后的幽暗
和在人潮對沖中,藍(lán)裙飛揚的徒勞折返
你也并不明白我
把自己放在鏡子中,留給水銀的背影
我像在躲避親密的仇人,故意
錯過整個花期
是啊,驚蟄那天美人還在沉睡
春分我們沒有問候
很快,谷雨啦
世界的變化,并不比我內(nèi)心的多
它不比我匆忙,也不比我無助
這個點選擇清醒是可疑的,它挖著你
讓你棄用海水、孤島和荒野的比喻
嚴(yán)謹(jǐn)?shù)拇昂焽m殿
琳瑯的器具擺滿墳?zāi)?/p>
這一切,在你內(nèi)心的影子下
彌散出驕傲又虛幻的贊歌
你抱著被子靠在床頭,沒弄出
多余的響動。但無物之陣仍讓你四處碰壁
你想起白天,在安良鎮(zhèn)參觀了易碎的瓷器
滿溢陽光的山坡上,你用手指小心捏住
凍得發(fā)紫的蛇莓漿果;你想起
那么多的朋友,那么美的酒,那么長的路
為何一到夜里
我們所渴望的一切,就變成價值觀的偽命題
為何你身處溫暖的蛹內(nèi)
卻想回到二十年前,蹲在會劃破皮膚的草叢里看星星
你想傾訴,對最衷心的敵人
當(dāng)這叫時間的大胡子走來時
你卻不愿起身
為他沖一杯咖啡
頭腦中,艾米莉·勃朗特、可可·香奈兒、伍爾夫
三毛、杜拉斯……還在辯論,為你帶來新的困惑
她們的問題,都無法在生前解決
而這樣的夜晚并非有害。你聽
有一種大景觀越來越清晰
愿余下的雜音,能與你的骨頭善意相處
如你跋山涉水,也將陌生的郟縣,輕輕放入自己
山河的版圖
睡吧,在天亮前,請溫柔地更新
天亮后,你要戴上孔雀翎,走進(jìn)沉默的象群
在我生活過的百色市,掛滿紅線與紙符的大榕樹
年復(fù)一年,扎根在街尾巷口
說不清是它們,還是久居于此的人
需要借助一點儀式感才能
越過長夏中漫漶的絕望
在哀牢山,我曾誤入神秘祭場
秋風(fēng)暮晚,滿地零碎的動物內(nèi)臟,一邊流血
一邊歌唱。它們身后的祖宗樹
在我轉(zhuǎn)身離開時,輕吹木葉,彈指揮塵
有一年三月,車過呼蘭河
尚未爆青的樺樹旁,光點載著冰層浮游
我想起蕭紅,她離家出走時
是否曾抱住樹干,用棉衣里漏出的寂寞
為受凍的自由取暖
當(dāng)然,樹里,也有極其明亮的
那些年,海口的椰樹下少不了我們的文學(xué)圓桌
后來有人漂洋過海,有人留下長居
蔚藍(lán)的海島,還會結(jié)出許多
漿汁飽滿的椰子
這些樹,都本能地洞察到
我的某些側(cè)面
好像只差半步,我就可以與唾手可得的理解
嫁接、共生
如果能忽略——我們之間
圓柔的附點、廉價的掌聲
但其實,我一直在找尋
一棵真正屬于我的樹
現(xiàn)在,漫步在河南臨灃寨的紅石城墻上
這棵樹,終于從我心中凸顯出
它無藤無蔓,無花無果
一道道枯枝,與我的掌紋盤虬相結(jié)
早在一千多年前,它就不再爭辯,只用線條顯影
挺拔與遼闊。它無限接近天空卻與天空保持
審慎的距離。在天和大地之間
它用自身完成這個詞:
我。
林間風(fēng)煙,偶爾輕撥一兩聲古琴
那是魏晉的、宋代的回聲?
還只是我自身
化整為零的呼嘯……
這些已不是迫切的問題,此刻
我看著我的樹,我們一起走進(jìn)
繁華深處無聲的流水
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篤定,大約就是短短幾分鐘
但我們確信對方
已全然擁有彼此的
蔑視與從容
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走進(jìn)書房
合起百葉窗,蜷在榻榻米上
看費里尼《孤獨三部曲》
我喝黑咖啡
哭
憔悴
這并非對日常幸福的抗拒
突然的失落,也不能助我看清什么
我越來越感覺自己
隸屬于某種虛無的價值
當(dāng)遠(yuǎn)方拉動琴弦,我就是它指間
一枚癡狂的皮環(huán)
除了你我還愛誰。卻又無法給你全部
你看,一天天,那包緊我的繭上
灰塵又厚了一點
東風(fēng)搬走我空中的后花園
一座城市——兩卷殘篇
我們用迥異的句法書寫,終達(dá)成默契:
我確實沒抓住春光
末梢的流變與暗示
而它無形的扭結(jié)卻強加我一種鞭笞
盡頭未盡我的熱帶雨林
被灰燼封印
所有事情加速揚棄
敏感的花粉、過度蓬勃的流行病菌
眷顧命運的妖精,不再于掌心施展魔法
在你眼里,我臉上并列的黑洞
正向著無限擴張自己
我終究是解凍的湖水呀,該流往何處?
“我們的青春所剩無多。”
陽光,狠著未落的話音,人還在樹下等人
我不再確定——
一次又一次
你是否在這條道上停駐過
明亮的燈火,好看的眼睛
是為了迎接誰
大道,在風(fēng)中挺直身板
將分岔與曲折藏匿于寬闊
是為了讓誰越走越累
一個與自己不停較勁的人
面對愛,和它背后神秘的力量
感覺手心發(fā)熱,而煙頭
從紅變藍(lán),由藍(lán)變小
我從未像此刻一樣想你
也從未像此刻一樣迷茫
該怎樣故作鎮(zhèn)定呢
電箱琴已牽著貝司的手,去熱帶浪跡了
Penny的《怎樣》,提前將仲秋
噴滿房間
楊昭在講卡佛,李長江在聽
影白和羅方雄,一個醉了,一個沒醉
碰杯碰杯再碰一杯
李榮先端著葵花子,從窗戶右邊晃到左邊
芒原哼兩句歌,又去陪四歲的兒子拼塑料火車
在唐口呀,壁畫里的飛天
沒能把沙漠的風(fēng)
卷進(jìn)滇東北
我的蒼茫越深
燈光就越紅。越紅就越暗
世界好安靜!我滴酒不沾
趴在桌上走神
走啊走啊,就走到三月的路上
你和我一面廢話
一面把交疊的影子挪正
走到分別時
還有一半的星空未完成
富余的藍(lán),高純度的藍(lán)
沙鷗、郵輪、三角梅
等待日出的戀人,他們在月光下親吻的影子
涌向你,向你俯首稱臣
我們把貝殼擺在礁石上
浪花跳起狐步舞時,它們就說出
海的秘密
在三亞,我多希望
自己已走到世界盡頭
這是藍(lán)的王國,藍(lán)讓海天一色
讓清風(fēng)徐來,藍(lán)讓人與人交流的眼神
變得輕快
但巨大的陸地永不消失
這蔚藍(lán)的盡頭,總在烈日下
擠出絲絲涼意
將它們?nèi)M(jìn)我的骨縫里
車開得真慢。后座的四個伴娘
昏昏欲睡。泰國新娘從副駕駛座
轉(zhuǎn)過頭:“親愛的們,high起來呀!”但
誰都知道,累了一天,鳳霞路軟軟的,
月色吊在它耳垂上。
新郎說:“你們需要刺激。”他將手
從方向盤上挪過,扭開音響。GreenDay!
所有人,來了精神?!?1guns》嘛,我喜歡它
酷斃了的節(jié)奏,勝過喜歡歌詞?!鞍岩袅块_到最大”,
我們要求。
鬧房的地點,是皇馬KTV包間。停好車,泰國新娘
走起路來,蕾絲晚禮服上的亮片,
就隨著背部的曲線閃。我們的希臘式長裙,
裙擺隨風(fēng)飄。走過的人都在看,
那就看吧。
我們下定決心:不參與胡鬧,無論伴郎們
如何表現(xiàn)。我們要小聲談笑、靜靜喝紅酒。
萬一被捉弄,伴郎來索吻,
怎么辦?
不給,絕對不給。他們不是你,而你,
連伴郎也不是。
假如你是伴郎呢?四個伴娘,你怎么選。
不,無論伴娘多少個,你必須
只屬于我。
即使只是鬧房游戲,你也要和我
狠狠地,做成真的。你應(yīng)該狠到
拼命地做,不留一片荒蕪。
你不必表態(tài),反正,遠(yuǎn)方是你的金鐘罩。
脆弱的幻想,穿著玩笑的外套,進(jìn)行到一半,
我們就搬出黑夜和睡眠,
這兩面擋箭牌,真是再好不過了!
多年后,會不會也有這樣一個,華美而
闌珊之夜,我已不再年輕。
我忽然地微醺,對別人淡淡說起,那時
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