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漢魏詩更適合孩子誦讀】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是《詩經(jīng)》的第一首詩《關(guān)雎》,亦可稱之為中華詩教的源流,“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華審美與情懷,自此而始。
這幾句也是我教兒子背誦的第一首古詩的節(jié)選。在他兩歲半時,我?guī)皆鹤永锷⒉剑髡b給他聽,一來二去,他就記住了。自然,那時他不理解詩的意思,有一次背“君子好逑”,他跑到陽臺抱起了一個皮球。
一年春節(jié)回老家,返京時經(jīng)停長沙,我們?nèi)チ颂碎僮又蕖D戏皆绱?,已是花開鳥鳴,惠風和暢。我指著橘子洲頭的青年男女,告訴兒子:春天來到,鳥兒在河中間的沙洲鳴叫,漂亮的女孩子出來了,年輕的男孩子想和她一起游玩。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三千年前的詩意。
說來慚愧,我從沒有刻意教兒子古詩。他已經(jīng)6歲了,很快就要上小學一年級,能背誦的古詩非常有限,不像一些同齡小朋友,幾十首古詩能如繞口令一樣背下來,一點磕巴都不打。一次,兒子還在讀幼兒園小班時,遇到一個比他大一點的姐姐,兩人不知怎么開始比拼才藝了,小姐姐一字不差地把《七律·長征》背下來,我兒子應(yīng)對的只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我聽說后,笑言他只會“程咬金的三板斧”。
我教兒子背誦的第二首詩,是漢樂府《長歌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智锕?jié)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边@首詩除了最后兩句是托物起興,前幾句都是平鋪直敘,非常好懂。我告訴他,“葵”是一種蔬菜,你也可以看作是院子里的小草,小草上有露水,等太陽出來很快就被曬干了;陽光照在大地上,花草樹木才能生長。
這首詩曾是我父親教給我的,大概在我讀小學三年級時。不過父親教我此詩,更強調(diào)的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我一直認為漢魏時期的詩,質(zhì)樸自然,非??谡Z化,具象多而意象少,更適合教給孩子誦讀。這一點我和繆哲兄的意見一致。
繆哲在他的《禍棗集》中說:
唐詩重意境、重煉字。少閱歷和文字感差的人,很難體會其佳妙。“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成人能知其妙處的,已不很多。求之于乳臭未干、大字剛識一簍的孩子,又怎么懂呢?又因?qū)φ?、平仄的約束,詩意的脈絡(luò),在唐詩就很難從字面上披尋,只能以“潛意”求之。
他認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照這標準,唐詩可比作文人畫;先秦、魏晉的詩,則如連環(huán)畫與卡通。其中固有意境,但主要還是活潑的、有趣的故事。”“蓋時代越早,越少經(jīng)文人之改進,詩歌即越近于天真,越適合于兒童?!?/p>
唐詩比起先秦和漢魏時期的詩,確實更講究意境,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也不盡然。唐詩中還是有一些淺顯直白卻很優(yōu)美的詩歌,適合于孩子的心智。譬如幾乎每個兒童都能背誦的《詠鵝》: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首詩聲調(diào)鏗鏘,色彩鮮明,畫面感很強。因為是駱賓王七歲時所作,完全是自然景象的描摹,孩子們一讀就懂。
當兒子背誦這首詩時,我有時會聯(lián)想,他何時能讀懂駱賓王的《在獄詠蟬》呢?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寫作此詩時,駱賓王因為觸犯武則天,遭誣而下獄。詩用典巧妙,語多雙關(guān),詠物中寄情寓興,只有經(jīng)歷過人世間苦難與憂患的人才能寫出,也只有歷經(jīng)歲月磨礪的人,才能讀懂“南冠”“玄鬢”等典故和意象。
可見,同一個詩人的詩,有些適合教孩子讀,有些則需要孩子長大后自己去領(lǐng)悟。
【教讀古詩,首先應(yīng)著重審美教育】
當然,以漢魏詩教幼童,也有不足之處。漢魏時期的詩比較長,詩中也不乏典故、比興,小孩未必能理解。當然,漢魏詩中的一些典故和意象,略加解釋,小孩也能聽懂。如《飲馬長城窟行》的最后八句: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這是一種場景的素描,沒有太多的言外之意。只要給孩子解釋“鯉魚”是古代的書信,夾在鯉魚形狀的兩塊木板之間,托人帶給收信人,他就明白了。至于“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和現(xiàn)代口語沒有太大差別。
教孩子漢魏詩也不必全部為其誦讀或令其背誦,可以節(jié)選講解,他能記住其中容易理解的句子就行了。如《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我只給兒子讀前面六句: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在北京天氣不錯的時候,我?guī)驹谛^(qū)里,指著西北角的樓房,講“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小兒還會指著天空中飄來飄去的白云,說白云變成了汽車或人等形狀。一次,幼兒園老師布置作業(yè),讓小孩自己畫一幅與生活有關(guān)的畫,我給兒子一張白紙,告訴他“左西右東上北下南”的道理,讓他在左上角找到西北方,然后畫“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再在其余空白處添上道路、汽車、樹木。
對同一首詩,小孩在不同的年齡段所能接受的內(nèi)涵是不一樣的。譬如《關(guān)雎》,一開始我只教他前四句。隨著年齡的增加,再教他后面幾句。大概在兒子讀中班時,一次他從幼兒園回來,突然對我說:爸爸,我們班某某(一個文靜的女孩)很溫柔,是個淑女——看來他理解“淑女”的意思了。
至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边@種“鳳求凰”的描繪,我這樣對兒子解釋:假如你喜歡和班上某個女同學在一起玩,總是想著這件事,連覺也睡不好,怎么辦?你不能強迫她成為你的好朋友,應(yīng)該好好和她說話,如果她喜歡你唱歌或者跳舞,你就表演給她看,讓她高興。這就是“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君子是不能橫行霸道、強人所難的。這樣的道理,六歲的小男孩一說就懂。
在我看來,教孩子讀古詩,首先應(yīng)該著重對其審美的教育,其次是情感教育,最后才是價值觀的教育。而通過誦讀古詩提高孩子的審美品位,又應(yīng)首重音韻之美,讀起來抑揚頓挫;其次才是具象的美,比如《詠鵝》中的色彩和動感。等孩子大一些,再去領(lǐng)會中國古詩詞的意境美以及文字的對仗之美。古詩的形式也應(yīng)從簡到難——先四言,再五言,然后七言。
【古詩詞是合適的養(yǎng)料】
對孩子學古詩詞乃至傳統(tǒng)文化教育,不能回避一個問題:如何看待古代的蒙學教材,比如《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guī)》《聲律啟蒙》等。
古代蒙學教材的范圍很廣,有重價值觀的,有重文史或自然知識的,有重審美教育的,不能一概而論。不過它們在形式上有個共同點:多是韻文,讀起來朗朗上口,易于背誦。
以《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為例,這兩部蒙學教材主要以“做人”的教育為主,即價值觀的培養(yǎng)。當然,《三字經(jīng)》還夾雜著一些人文、歷史、數(shù)學知識。如果說《三字經(jīng)》算是一本還過得去的教材,那么《弟子規(guī)》則如一些朋友所言,“只是一本粗制濫造的兒童讀物”。這本相當于《小學生行為規(guī)范》的讀本,在古代中國或許還有一些價值,在今天就沒有推廣的必要了。如何教導孩子做一個具有現(xiàn)代文明人格而又有中華文化特質(zhì)的人,可資利用的讀物和影視作品不少。
我想,一些幼兒園和小學之所以大力推崇《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也許一是因為老師不知道繼承傳統(tǒng)文化究竟要繼承哪些,對《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的內(nèi)容并沒有客觀的認識,人家說是經(jīng)典,學校和幼兒園的主事者也認為是經(jīng)典;第二個原因,我覺得是在形式上,這兩大蒙學讀物易于推廣,它們是三字韻文,適合小孩背誦。
我兒子所在的幼兒園從中班開始,就讓孩子們背《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我倒不擔心會把天真的兒子教成食古不化的小老頭,只是覺得有點好笑。因為我看兒子背誦《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完全是因為三字韻文念起來很有意思。一次,他邊搭玩具邊像唱兒歌似的背《三字經(jīng)》,背到“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因為讀音接近,他把“五子”念成了“拇指”。我糾正他,然后問:“你知道‘教五子,名俱揚什么意思嗎?”他當然不知道。恰好他的姥爺姓竇,于是我進一步解釋:古代有個和你姥爺一樣姓竇的老人,養(yǎng)了五個兒子,好好教育后,他們長大了都很厲害。我兒大驚:怎么會有這么多兒子——現(xiàn)在要都市里的孩子理解一家有五兄弟,都很困難呀。
當下傳統(tǒng)文化進課堂的呼聲很高,我以為:可以不必強調(diào)哪些文化來自傳統(tǒng),哪些來自域外。對孩子的價值觀教育,現(xiàn)代社會自然有現(xiàn)代社會的標準和方法,一個孩子的道德品行如果出現(xiàn)問題,應(yīng)該不是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教育不夠,而是現(xiàn)代社會最起碼的道德教育在他身上出現(xiàn)了問題——不要怪傳統(tǒng),也不要乞靈于傳統(tǒng)。
我愿意讓兒子讀一些古詩詞,是因為我認為,既然他生長在這塊土地上,說漢語、用漢字,那么對其審美、情懷、心胸的培養(yǎng),中國古詩詞是合適的養(yǎng)料。等他讀到小學二年級,多識幾個字后,可讓他進一步讀唐代的五言詩和七言詩,然后在他樂意的時候,給他講解《聲律啟蒙》:
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當他漸漸長大,理解用漢字寫就的古詩之美,他就會自己去讀詩,去探究中國古詩“言有窮而意無盡”的境界,并樂在其中。至于他能背多少首詩,能不能在“詩詞背誦大賽”中勝出,倒不是我在意的事。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