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梁
杭州市城市品牌促進會文化創(chuàng)作總監(jiān)
橋上橋下,春夏秋冬
文|高梁
杭州市城市品牌促進會文化創(chuàng)作總監(jiān)
長橋塔影
長橋
看雷峰塔的最佳觀景處之一。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十八相送”發(fā)生在這里,塔影柳浪,給人無限想象。
↑ 長橋一帶游人織(只是邊緣/攝)
祝英臺離開萬松書院那天,連綿細雨在夜里無聲地消停了,鳳凰山松柏青翠,鳥聲啁啾,百花爛熳,春景融和。
纖塵不染的山路石板臺階,將兩個少年書生引向西湖。
過了凈寺,行至長橋。梁山伯心中早已方寸俱亂。他拉住祝英臺的衣袖,在亭子中坐定,亭子如一方凈土,在湖面上淡定地向前延伸。兩人看著面前的湖水,一時半刻竟無言相對。湖面并無漣漪,風也仿佛停滯,遠山如黛,雷峰塔佇立著,如同在水一方的智者,默默地打量著他們。
一路上,祝英臺將井的清澈水面當菱花,而他,在井中看到的始終是兩個少年的影子;她讓他看沿途的花蕾與落英,讓他早日去祝家采牡丹,而他,滿眼只有一棵淺綠色的修竹。
情若醉、心似癡的他,自跨出萬松書院的那一刻,就已心灰意冷,他想伸出雙手拉住時辰的翅膀,這樣,就可以阻止葉上的露珠被曬干、含苞的花朵向陽開。
亭子其實就是為別離而筑,而橋,是走完一段路再走下一段的必然通道。在長橋上的亭子中,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梁山伯手中握著祝英臺相贈的扇子,目光悲愴,光滑的湘妃竹扇骨給他刺骨的寒意,上面淺褐色的斑點,在他的眼中,如同干了的血跡。祝英臺的握別,在他的腕上越來越重:“記住,早日來祝家?!?/p>
他用衣袖使勁拭干眼淚,憑欄凝望:紅日西沉,彩霞滿天,西湖水光斑斕、如夢如幻,半輪月亮也從天邊上來了。
紅日西沉,彩霞滿天之際,陶師兒被王宣教扶上了小舟。
也許是宿命,上船處就在西泠橋畔,湖水微泛漣漪,清風帶來幾聲脆脆的鳥啼,像是那“風為裳,水為佩”的蘇小小的呢喃。
小船行至長橋,陶師兒低頭,撫了撫身上月白色的長裙,看到裙裾竟被晚霞染成了金紅色,目光移入湖中,但見湖面金波粼粼,炫人眼目,雷峰塔頂掛著幾塊濃艷的紅色云彩。這種喜慶的色調(diào),讓她近日郁悶的心情稍有緩解。十幾天不見王生,她甚至覺得他的相貌已開始模糊。如今,望著船頭玉樹臨風的王生,袖籠著湖光山色這璀璨的黃昏,她別無他求了。
青樓的時光在日夜笙歌、燈紅酒綠中,伴著角妓的青春流逝,如同大運河不息的逝水。今夜的歡情,或許是他們的永訣。
不知何時,天空和湖面已褪盡紅霞,夏日的明月升上來了。她為他斟酒倒茶,淺吟低唱,想將這世上的溫存,在一夜間全數(shù)奉獻給他。
良宵苦短,船在長橋邊泊了已久,艄公的一句話,竟成全了她的滿腔癡情:“客官,城門已閉,游湖么,也游到了盡頭?!?/p>
素手撩開細密的竹簾,湖上一座三孔石橋,雙頂六檐亭子依偎在橋邊,甚是秀麗。水面上的荷花,在月色下婷婷裊裊,清香撲面。
陶師兒心頭一顫,自己為何不做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眼前的清朗月湖,不正是合她心意之處?湖水的輕柔,勝過她所有的綾羅綢緞,而荷花的香氣,也會蓋過金銀鏨花香熏里的沉香。
舟往荷葉最密集之處劃去,早已愿生死相隨的王生攬住了她的腰,兩人抱在一起,四目相對,輕輕一躍,就入了荷花叢中,在蓮藕的纏綿中,緩緩沉入湖底。
后來,長橋也就有了雙投橋的叫法。有詩人這樣吟唱:意切人路絕,共沉煙水闊,蕩漾香魂何處,長橋月,短橋月。
那夜,長橋邊山色蒼茫、月光如水。
也是山色蒼茫、月光如水之夜,長橋?qū)γ媲搴臃坏难┏錾?,十六的月亮晃晃地懸在天空中,照著一湖靜水,銀色的光籠著湖水和岸邊的花樹,柔柔的,如同冬天傍晚的細碎初雪,所以被呼為“雪”。
雪長到六歲,未曾見到西湖的雪,直到那天清晨,被楊文的聲音喊醒:“下雪了,下過大雪了!”于是被牽著手,出了墻門,到長橋公園看雪。雪記憶中的雪,是與少年楊文冰涼的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甚至忘了從長橋亭子朝北山路看過去的一片潔白,忘了湖那邊汪莊那雪樹中隱約可見的亭臺樓閣。
那時西湖南面,并沒有雷峰塔點綴,就連楊文和雪的父母,也只是從魯迅的文中讀到過,“但我卻見過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在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倒是楊文的祖父,有時會想起壓在樟木箱下面的那塊青灰色磚頭,在夏日夜飯后,給墻門里坐在竹椅上、搖著芭蕉扇乘涼的孩子們講白娘娘和許仙的故事,心中慚愧著自己的那塊磚,或許正是導致雷峰塔頹然的那一塊。至于陶師兒和王宣教的故事么,卻很少提起,一是雙投橋就在墻門外,怕說多了引來晦氣,二是陶師兒為宋代青樓女子,難說。
↓ 夜游(只是邊緣/攝)
后來,楊文去了外地上學,寡言的他惜字如金。雪無比懷念跟著他晚上去長橋公園釣蝦兒、去臨水的那片水杉林挖蠶蛹、聽蟋蟀的時光。長橋一帶白日里游人如織,只有夜色降臨時,她才會穿過馬路,坐到亭子里看水上的漣漪,岸邊柳樹倒映在湖上,一團團暗影,給她帶來憂郁。
他畢業(yè)回杭州后,仍少言寡語。他夜里去雙投橋的亭子中坐,有時,雪也會同去,她吟的“楊柳岸曉風殘月”,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塊鋪在橋上灰不溜秋、毫無情趣的石板,只能默默地支撐著她的腳步。
雪大學畢業(yè)那年秋天,楊文被住在隔壁墻門長著丹鳳眼的阿慧套牢了。兩人看的第一場電影散場后,楊文如釋重負,但這種輕松感只持續(xù)了幾分鐘,他看到坐在路邊崴了腳脖子的阿慧。
那天傍晚,整條街的人,包括穿著茜紅長裙的雪,她有著驕傲被踐踏了的眼神,都看到了一臉甜蜜的阿慧,穩(wěn)穩(wěn)地坐在楊文自行車的后座上——八十年代版的戀愛宣言。
↑ 長橋月夜(趙老/攝)
后來,也是個秋天,雪走了,走得很遠,直到冰天雪地的挪威。楊文和雪的婚姻坎坷都源于“造人”。楊文結(jié)婚三年造人無果,造人的明確目的性,使造人實踐的樂趣蕩然無存,再往后,樂趣的蕩然無存,導致了造人功能的徹底喪失,楊文最終無法再造人,阿慧支撐數(shù)載,離他而去。
雪造出兩個膚如雪、眼如漆的孩子之后,深知永遠達不到越來越貪杯的挪威丈夫造五個孩子的要求。雪又回到了清波門,在長橋邊上住完了整個秋天,但她仿佛把話留在了挪威的寒冷中,帶回來的只有她的抑郁。
楊文來看她,同去雙投橋伸向湖面的亭子中靜坐。放眼望去,秋日的透明空氣中帶著一點頹廢,遠山近水盡入眼中,目光隨著腳下湖水,望見的是蘇堤上的黃黃的燈光,保俶塔的婀娜掩映在斑斕的深淺綠色燈影中。月光在倚欄的雪身上滑過,無聲息吹過水面的風,伴著雪的無言。他凝視著眼前重建的雷峰塔的輪廓燈,溫暖的金色光芒灑在水上,使那塊湖面既飽滿又玲瓏,像是現(xiàn)實世界中一個恍惚不定的美麗童話。楊文開始講話,他知道,只要他還有話講,只要雪還會坐在他身旁聽,他們腳下雙投橋的故事,就將永遠只是一個傳奇。
雪住完了殘秋,不知不覺住進了冬季。長橋的亭子中,楊文的故事每次都有新的開頭,卻從未講到結(jié)尾。
一個晚上,楊文來清波門找她,坐在黑暗中的她,聽見這樣一句話:“ 下雪了!”楊文的手,堅定而溫暖,絲毫沒有少年時的冰涼。
雙投橋上,雪在黑暗中密密地下著,如同蝴蝶般的雪花,飄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消失。雷峰塔上的橙黃燈光已黯然,塔身在它腳下汪莊晶瑩剔透燈影間,呈得莊嚴凝重。
此時,雪的心,卻一下子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