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童年生活
一切源于童年。
一切都是生活的恩賜。
我出生于河南農(nóng)村,小時候我認為大周村是世界的中心。四季輪回,春種秋收,晨雞夜狗,皆為世界真理,村莊里人情世故,以及親人的一言一行,大如神明。
我算是最早的留守兒童吧。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留守兒童”這個詞還沒有誕生,兩三歲時,母親把我留在老家和爺爺奶奶生活,她到西安找我爸爸去。后來,我轉學到西安上小學。童年生活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有多大呢?我要說,幾乎是全部。追溯起來,或許是童年造成這部《多灣》的萌芽。
今生最早的記憶,是一歲多,我扶著東屋去往廁所的那面山墻,蹣跚挪步,媽媽坐在離我?guī)撞竭h的東屋門口做針線活。我能聽到她溫柔的聲音喊我名字,需要我回應她,好知道我是安全的。四十多年過去,媽媽已經(jīng)去世,東屋早已倒塌,我常常閉上眼睛,想還原那時的場景。奇怪的是,每次想起,總是我抽身出來看到那個小女孩扶墻走路的樣子,那么我是誰,她是誰?只知道從那一刻,開啟洪蒙,有如電光射向一個大約十公斤的小小肉身,我有了記憶和感知,有了身體,有了作為人的概念,我在這世上的第一個內心體驗是:溫暖,幸福。我曾經(jīng)千百次回味這種感覺,也想知道人的最早記憶是什么時候,問了女兒,她說,小學前所有事都不記得了。
在萬壽路照相館的那座紅磚四層小樓。我平生第一張照片,就是在那里拍的。三四歲的樣子吧,戴著七十年代很流行的泥兜幅,眼睛本來就小,一笑就只有兩道縫了。記得爸爸抱著我進去,坐在一個高凳子上,照相的叔叔躲在龐然大物的機器里,用黑布蒙著,然后他探出頭,舉起手里新疆人跳舞用的鈴鐺環(huán),扔起來,嘩啦一響,伸手接住,我咯咯咯笑起來,留下了童年最甜蜜最憨態(tài)的瞬間。我還記得在革命公園看老虎猴子,滑滑梯的畫面,好像又大了幾歲,這說明我正式轉來上學前,是不止一次到過西安的。
我努力搜尋童年在鄉(xiāng)村的痕跡,很多記憶已經(jīng)模糊,只記得有一個深秋,特別冷,該穿棉襖了,不知道為什么,奶奶給我穿了件毛衣去學?!,F(xiàn)在想來,肯定是件粗糙僵硬的腈綸毛衣,也不是誰專門給我織的,因為媽媽不會織毛衣,那么,可以得出結論,是別人送給我的??傊翘煳姨貏e冷,一直收縮著肩膀,努力抵抗寒冷,像有很多細小的針刺扎在身上,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對冷的感知。還記得冬天穿的棉褲,好像是粗布里子,沒有襯褲,風薅得皮膚皴裂,又扎又疼。
夏天,在堂屋門里,我光著上衣,讓奶奶看我的胸口,是兩個指頭肚大的小鼓包,我告訴她,里面很癢。她用手指輕輕捏一捏,對我說是“奶核”,這是我第一次接觸一個詞,再一次對身體有所認知。
有關奶奶的記憶,我拼命回憶,力爭達到最早期,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都如獲至寶。當然,還有奶奶講的那么多“瞎話兒”,是童年的重要精神收獲,我的人格形成,皆源自奶奶的言傳身教和那些“瞎話兒”。有一個沒有寫進小說里的是這樣的:有一家,娶了個童養(yǎng)媳,不給吃飽飯,每天只是沒完沒了地干活。這天,一只小雀飛進她家廚房,家里人忙關了門,老少齊上陣一起撲捉,想改善一下生活。小雀從廚房窗欞鉆出,飛走了,在掙扎逃命的時候,翅膀受傷,流了幾滴血在窗欞上。家里人拆了窗戶,洗刷下血跡,熬了一鍋胡辣湯,沒有給童養(yǎng)媳喝。童養(yǎng)媳一路哭著回娘家訴說,是我先看到小雀飛進來的,他們卻不給我喝胡辣湯。她娘撲上來抱住說,閨女啊,你哪只眼先看到的,快讓我舔一舔吧。這個故事,我也是纏著奶奶講了好多遍,或許是奶奶沒完沒了的那些“瞎話兒”,為我播下了文學的種子。
其余的,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基本忘記了。我只是驚異于爺爺奶奶,在他們明知等不到我們回報的情況下,還是悉心撫養(yǎng)我們,教導我們。這世上最吃虧的角色,可能就是爺爺和奶奶,可這并不影響他們付出全部的愛,這可能就是人類得以生生不息延續(xù)下來的力量。尤其我的爺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走路嗵嗵有聲,長長的白胡子,長得很像馬克思。傳說中他的脾氣暴躁,年輕時崇尚以武力解決問題,可他老年之后,性格變得特別溫和,對我們幾個堂兄妹,從來沒有打過半下,甚至沒有吵過一句。清晰地記得,有一次家里來了客人,他在堂屋八仙桌邊坐著跟客人說話,而人來瘋的我坐在他腿上,給他的白胡子編辮子,并且嘰嘰喳喳說話,笑鬧,用手扳著他的臉,要讓他配合我,不許亂動,他只好不停地繞開我的腦袋,撥開我的手,跟客人說話。
秋天的時候,包谷棒編成穗,綁在樹上,我們坐在樹下吃飯,沒有綁好的一大串突然松動,掉在地上。兩三歲的堂弟坐在樹下,那一大串包谷幾乎是擦著身體,轟然砸在他身邊?;靥梦萑|西的爺爺聽到響聲和我們的尖叫,突然大哭,從堂屋跳了出來。他以為砸到了孩子。爺爺大哭的場景在我眼前,仿佛天塌了一般。還有一次,堂弟淘氣,將一顆包谷豆塞進了鼻子,取不出來,嬸嬸用架子車拉著他跑去醫(yī)院,我在家里,小小的心里感到災難降臨般的恐懼。直到他們安全歸來,心才放下。
剛到西安,家屬沒有戶口,我們住的是防震棚,1976年唐山地震后,職工們在廠門口自行搭建的那種。爸爸媽媽想擴大下地盤,想出了不影響生活的好主意,只在墻外面壘好一堵墻,然后拆去里面的。記得半夜正睡覺,被聲音吵醒,看到父母戴著口罩,在拆里面的墻,昏黃的燈光里,身影被塵土包圍。他們白天要上班,只能用晚上做這些事情。我的父母,永遠用自己的勞作為我們搭起平安溫馨的生活。母親是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只能干一輩子體力活,她直到生病倒下的前一刻,還在勞作。
那種沒有戶口的屈辱感和由此帶來的自卑,成為我童年的深刻記憶。
隨著人到中年,越發(fā)想追憶從前的光陰。閉上眼睛,還原鄉(xiāng)村院落的樣子,回家的過道,堂屋、東屋、灶火、壓井、糞坑、碎柴火堆……在西安居住的防震棚區(qū)域,也早已經(jīng)拆除,蓋起了大樓。那些場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連同我的童年,永遠不再回來。
每當黃昏來臨,我都想起童年,如果一個人在家,不愿意開燈,仿佛是不想接受白天結束這一事實,用我靈敏的嗅覺,極力尋找黃昏的氣味,回憶童年在家鄉(xiāng)和奶奶在一起的生活,那時沒有電燈,奶奶不舍得點燈,直到萬不得已,才用一根麥秸,從灶堂里引著火,點起如豆燈光。我常常坐在幾十年后的昏暗中,想時間到底是什么?黃昏可以重復,生命能不能呢?世界萬物是怎樣的呈現(xiàn),我真的會老去,會死去?死了的人,再也不能用任何形式回到這世界嗎?這世上有沒有靈魂?能否有一個什么時光通道,與前人相見?這些思考與想念,在小說的下半部時常閃現(xiàn)。作家的寫作,其實是想還原從前的時光,就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將失去的那個世界,在文學作品中得以重現(xiàn)。寫作,就是對抗時間的一種方式,在你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或許你能夠回到從前。
投入寫作
《多灣》動筆于2007年。當然,構思已經(jīng)在十多年前?;蛟S每一個作家,都為著完成上帝賦予他的某種使命,之前的生活、成長,都是準備,那些蒙昧、迷惑、幸福、痛苦、追問、思考,在某個時機之下,以某種神秘的力量,排列組合,有所歸屬。
年輕時候讀《百年孤獨》,烏蘇娜年老之后失去視力,還在摸索著做活,并且不讓別人看出來她瞎了。我就想起我的奶奶,在我記憶里,她也是這樣沒有一天不勞作。右手手腕摔傷兩次,骨頭錯位,帶著夾板養(yǎng)傷的時候,用左手干活。類似的想法在讀《約翰·克利斯朵夫》時也產(chǎn)生過,主人公受苦受難的母親魯意莎,也是永遠在勞作,永遠有苦難和屈辱降臨在她頭上,她唯一的反應就是承受。承受磨難,承受貧困,承受孤獨。除此外,還能怎樣呢?原來世界上的人不論生活何處,在哪個朝代,都是一樣的,原來作家可以將一個平凡的人化為永恒的形象。那么我,應該用我的筆將一個人,一群人,一個家族,一段歷史記錄下來,將那些過往的故事講述出來,對那永不再來的似水流年,進行描摹。起初最簡單的愿望是要為奶奶立傳,讓一個平凡的人,成為一個藝術形象,在文學長廊有一席之地,讓更多的人知道,蕓蕓眾生之中有一個人,她這樣活過。動筆之后覺得,有關她周圍的人,她的后代,她的親戚,也都是可寫的,因為每一個生命都是神圣的。
那兩年,我不斷地回到家鄉(xiāng),在各個村子里走來走去,漫無目的地尋找。有一天,我聽到一個村子里的人說,這女的跟神經(jīng)病一樣,連著幾天在這走來走去。
連一塊磚瓦都沒有的人,對別人說他想建一座大樓是可笑的,我也不能告訴他們,我要寫一部什么什么樣的小說,我只能給那些問我的人說,轉著玩。人家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問,你旅游為啥不去大地方,這農(nóng)村有啥看的?
我去了商橋火車站——在小說中,我無數(shù)次寫到這個小站,是人們到外面世界去的一個重要之地。五十年代的一天,我的奶奶提著一籃子饃,從家里走到這個車站,誤了火車,沿著鐵軌一路向南,步行一天,走到漯河,給漯河高中上學的爸爸送饃。這件“壯舉”,被奶奶講了一輩子。
拉我去的那位“摩的”大叔也很奇怪,沒有一個火車在那停了,就剩兩間破房子。我告訴他,我就想去看看。我感覺他的車放慢了速度,可能心里也在猜度,這女人,到底要干啥?因為車站廢棄,被圍了起來,人不能接近,只能到對面去看它。過了鐵路涵洞,他把我放在路口,說前面是土路,車走不了了。正是大中午,火辣辣的太陽掛在頭頂,我沿著鐵軌走向那個基本廢棄的小站,心情非常激動,好像我就要看到當年的奶奶一樣,想到《百年孤獨》里的情節(jié),雷貝卡在一座廢棄的房子里,繼續(xù)待了五十年,從窗口遞出從前的貨幣。一列火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我和火車一起向南走,在轟鳴聲中,透過車廂的縫隙,看到對面小站淡黃色的房子。好像是接近奶奶創(chuàng)造輝煌的圣地,在列車的轟鳴中,我的眼淚嘩嘩流下?;疖囘^后,大地歸于寂靜?;疖嚾嫣崴?,鐵軌兩邊攔了鐵絲網(wǎng),人無法靠近,我也無法跨過鐵軌到對面的小站去。我站在正午的太陽下,隔著幾道鐵軌,和那幾間淡黃色平房默默對視。我再也無法找到奶奶的蹤跡,可我要在我的文字里讓她永生。京廣線可能是中國最繁忙的鐵路,不斷有火車轟鳴而過,絲毫不知道一個女人站在路邊,內心呼嘯著不亞于它們的激情。寫出來,一定要寫出來!我相信有無數(shù)奶奶這樣的人,嬌小的身體在世上生長,綻放,衰敗,內心堅定頑強,度過了艱辛而充實的一生,最大限度地發(fā)光發(fā)熱,努力讓生命更加輝煌。還有我那些從未謀面的,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先人們,他們活過,愛過,內心燃過烈火,沉淪,掙扎,像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一樣,最終歸于泥土。
父親是我這部小說最有力的支持者,《多灣》出版后他開玩笑說,“作者名也應該寫上我?!彼v述的諸多往事,也有在這部小說里沒有用上的,但也值得在這里記下一筆。比如有一戶人家,生了許多小孩,自己養(yǎng)不了,放出話去,想要送人。有人來家里領孩子,主人正在地里干活,趕忙回家,將自己的孩子都叫過來,對來人說,挑吧,看上哪個領哪個。來人一番打量后說,要最小的。當媽的解開懷,抱過最小的孩子說,來再吃幾口。然后就將孩子交給來人帶走。一切都平靜而自然,好像他們已經(jīng)知道,在時間的長河里,這種離別根本算不了什么。
假如后來的人,想知道中國人曾經(jīng)怎樣生活,從我這個小說里可以了解。我是抱著這樣的信念來寫的,也沒有什么提綱,由季瓷開始寫起,她身邊的人,遇著一個寫一個,她的諸多磨難,一個接一個講述,像夏季的豆角秧,越扯越多。
人類有尋根的欲望,想知道自己的來處,哪怕回到平凡而沉默的泥土中,打探從未謀面的人,挖掘已然蓋棺的事件。
寫作的過程,是一個歷練自我、剖析自身的歷程,以己為犧牲,呈現(xiàn)人性,尤其寫到自己家族的隱痛,顯得尤為嚴峻和凝重,似乎書寫成為一種儀式、緬懷或審視。不停地自問,我到底是一個寫作者,還是一個追問者?是要為自己的先人樹碑立傳?還是將他們做為模本,投入人性的熔爐內冶煉、拷問和撫慰?那些生機盎然的先人,在土地上奔跑勞作找食,在河水邊代代繁衍生存筑夢,可曾想到,后人口口相傳他們的是非功過,他們對生活和未來做過多種設想,卻不會想到,后代中有一個執(zhí)拗而天真的閨女,抱著天大的決心,要寫出他們平凡卑微而神圣莊嚴的故事,寫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生生死死。
那些故事在我成長的道路上,作為只言片語、緋聞逸事,不時來到耳邊,一點點養(yǎng)育著我的好奇心和探知欲,連綴成脈絡和畫卷?,F(xiàn)在想來,好像我來這世上就是為了寫這些故事,而能夠寫這樣一本書,也是我的榮幸。
小說中重要道具小鐘表,完全為虛構,它是我對時間的思考,是似水流年、往日不再來的隱喻。長篇小說要解決和講述的,是時間問題。而時光,是一個多么神奇的事物?,F(xiàn)在,每次乘高鐵路過家鄉(xiāng),我都趴在窗前眼睛不眨地看窗外,從離我家最近的那個在高鐵旁邊的村子,到漯河,十二分鐘可達。當年我的奶奶,六十八里地,走了整整一天。母親對兒子的愛,要這樣完成,而現(xiàn)在我遠在兩千公里外上大學的女兒,需要錢時,我微信支付,一秒完成,每晚通話,隨時交流,就是乘飛機去看她,也是半天就可實現(xiàn)。人世間,變的只是道具,不變的是感情和內心,變的是我們所要抵達的目的地,不變的是心中渴望見到的親人。這就是文學要表達的東西。
2008年,是我生命中最最投入的一年,平均每天寫四五千字,那些故事在身后推擁著我。最多的一天,寫到一萬字,傍晚時候,幾近暈眩,電腦屏幕上的稿紙變成了平行四邊形,各種情節(jié)在腦中喧嘩躁動,窗外夕陽緋紅,像是天邊起了大火,而手下打字跟不上腦子的飛速運轉,真怕天邊大火引爆了我,或者像小時候見到修理收音機搭錯線路,突然冒出一股黑煙,身體機器壞掉。強迫自己停下來,讓各種情節(jié)暫時熄火。那種激情寫作,是體力的拼博,也是情感的檢閱。有時候寫到深夜,掏空了自己,放在床上,睡死過去,再睜眼看到新一天的陽光,想想小說里那些死去的人,而我活著,能夠體驗生之樂趣,生之痛苦,真是幸運。
也曾經(jīng)有幾次過于投入。寫到中原大旱,村里人賣閨女,十歲女孩繩要被人領走,家人借來布,給她做件新衣裳,告訴她要記住村莊名字,記住爺爺和爹的名字,但凡有機會,再找回來看看。那時我女兒剛好是十歲,我突然悲憤難抑,離開電腦進衛(wèi)生間沖澡,在水花里嚎啕大哭。后半部女主人公與地球那邊的人網(wǎng)戀,我曾在深夜站在窗前,望著茫茫夜空,似乎聽到地球運轉的轟鳴之聲,我發(fā)出詢問,世界到底有多大,肉體能夠走多遠,心靈會飛向何處。冥冥之中是否真有神明,生命真是一場不歸路嗎?到底有沒有來世?這些問題,細沙般洗滌我,揉搓我,使我完成一次次自我凈化和某種提升,心靈在激烈碰撞之后得到寧靜。
女人寫作,或許源于一種懵懂、執(zhí)拗的力量,就是想寫,就是要表達。她不可能先把文學史通讀一遍,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概念和冠名,先拿一個叫作“流派”的帽子戴到頭上,她也不會去請教專家,該怎么寫,不該怎么寫,她更不會想我寫的這個東西是否符合家族小說的規(guī)定,是否應該有個范本或者套路……她只是強烈的要寫的愿望而已。
童年,青春,夢想,愛情,奮斗,衰老,往日不再,逝者如斯,生命大河奔流,而我有幸記錄了一段。單從這一點來說,我就是幸運兒。
出版不順
《多灣》首稿電子版48萬字,現(xiàn)在想來,這對于出版社是個大大的難題。2009年夏天我興沖沖帶著U盤到北京來,以為我就要一舉成名,一顆文學新星從中國升起。不想投稿未遂,退而求其次,再找?guī)准覍嵙娒麣獯蟮氖〖壩乃嚦霭嫔?,也無果。那時人們試圖以各種方式告訴我:一個無名者,想出版這樣的大部頭,基本是癡心妄想。而我又不愿意隨便出版了之,省里每年有資助項目,可申請到幾萬元錢,交到出版社作為出版資金。我從未申請過,我想,這個作品應該正常地到市場上,接受市場和讀者的檢驗,她應該有足夠的生命力,自己頑強生長,而不是靠資助、幫扶來到世上。我有足夠的自信,我寫出了普通人的奮斗之路,寫的是人性中永恒的東西,它將永不過時。我相信會在有生之年看到她出版。
我抱著天真的想法,在五年內像高熱狀態(tài)一樣,寫出四十多個中短篇小說,只想在文壇有一點小名氣,好使出版社有可能考慮這部“不掙錢”的“長篇巨制”。
寫中短篇的過程,經(jīng)歷退稿、發(fā)表、轉載、認可,我對文字有了新的認識,有了更高的要求。一個個白天和深夜,面對電腦里《多灣》的稿子,一遍遍刪改,不斷審視她,審視自己,一次次問過自己,這樣的寫作,是否有意義,是否有價值。你真的寫出了最真實的生活與感受嗎?你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和審美角度嗎?每年出版長篇小說三四千部,你靠什么不讓你的作品如泡沫般轉眼即逝?
當初出版社拒絕的另一個理由是,寫法傳統(tǒng),陳舊老套,仍然是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式。這一點我也進行過反思與痛苦的抉擇。我也曾想過,融入當下文壇流行的一些技巧,打斷講述的時間順序。比如,從故事的中間講起,或者從結束的地方開始;比如多個角度與講述者;比如,將故事切成多塊,就像把一根繩子剪成許多段,然后打亂拼接。可每當這樣想時,立即心有不忍,像是要丟掉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我想到,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名著,無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那些當時最新流行手法的作品,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我又想到,陜西文壇的前輩與大家們,無不是執(zhí)著地堅守,一條道走到黑。路遙當年《平凡的世界》,也經(jīng)歷過這種挫折與不認可。陜西文壇,一直就是這樣的傳統(tǒng):堅守自己,艱苦勞作,用一種最笨重的方式寫作。
最終我還是保留之前的講述方式,老老實實從頭道來,這樣可能會顯得故事笨拙。因為在寫作里,“太老實”是個致命弱點。但我認為,我要講的故事波瀾壯闊,她浩大,混沌,豐厚,多元,就像是大河奔流,只能是從源頭而來,因為流經(jīng)地段太多,地貌復雜,肯定會攜帶泥沙,粗獷奔騰,她不會停下來講究技巧,也不可能要有一個統(tǒng)一的講述方法。面對大地,面對歷史,面對苦難,我應該突出的是真誠和真實,用真實故事和人物命運打動人心,加深對命運和社會的思考,對生命與哲理的探究,而不是技巧問題。而且,當一部作品,四十多萬字的體量,跨越近百年的歷史,那么技巧,是不是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以貫之的體力、心力,奔涌的熱血、赤子的情懷。浩大蒼茫的事物,自有其莊嚴與天成,似乎不能用所謂的技術、技巧去消解。
有意思的是,在河南作協(xié)召開的《多灣》研討會上,喬葉說,假如她對這部作品還有不滿意的話,就是不夠輕盈、不夠俏皮。而何弘老師說,這恰恰就是陜西作家的特征。這部小說雖然是河南人寫的河南的故事,但是《多灣》這部小說是陜西作家的作品,因為它具有陜西長篇小說的一些特征。比如說,厚重。厚重的另一個面,當然也就是笨重。大氣、開闊,可能會少一些靈巧的東西。
當然,一部長篇作品,前人無數(shù)次攀登過的家族小說,必須要有過人之處,否則你在那些如密林般的豐碑面前,無立錐之地。全國每年出版長篇小說幾千部,而你怎樣能脫穎而出?想來想去,還是下笨功夫,不斷修改,將文字打磨到更加接近精準的地步。突出我的語言長項,展開大段落的語言攻勢,用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獨到見解發(fā)言。我的長項是心理描寫,大段落的密集語言。平時閱讀就非常喜歡心理描寫,因為所有優(yōu)秀的作品都是寫人的內心的。對我影響至深的兩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茨威格,都是心理描寫的高手,每每讀得如醉如癡,喜歡他們那種大段落的語言,非常震撼。當然也挺啰嗦,有時候讓人厭煩,我的小說可能也有這種感覺。
不為既定的,現(xiàn)有的歷史觀所左右,不迎合任何形勢,只遵循人性法則,寫出平民的歷史,人的歷史。在每一個歷史關口,命運節(jié)點,在人物做抉擇的時候,問問自己內心,這是真的嗎?如果是你,會怎么決定?
面對如此大的體量,四十多萬字數(shù),近百個人物,紛繁復雜的故事,除了耐心等待,就是一遍一遍地刪改。這世上沒有捷徑可走,沒有秘訣可循,我也沒有什么過人之處,只是愿意花費時間,下笨功夫,幾年專注地做一件事情。將細節(jié)做到真實與準確,大到歷史事件、年代的考證,小到母牛的孕期,或者一個八歲男孩的正常身高。
我有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和目標,讓讀者拿起書,從每一頁打開都能讀下去,欲罷不能。
有人問我,小說中哪個女人是你?我說,季瓷是我,桃花是我,胡愛蓮是我,章西芳是我,里面所有女性,皆是我。我誠摯地寫出女性的身體和心靈,講述她們的歡樂和痛苦,描繪生命與愛情的綻放和衰敗,我用自己的生命體驗與情感寫她們,我替她們每個人活過,愛過。我愿為這世界提供女性身心成長與枯萎的樣本,我愿這只有一次的生命真切熱烈地燃燒過。
書里所涉大部分長輩,都已經(jīng)在泥土里安歇。我只有懷著恭敬之情,跪下叩拜,一為表達感激,是你們,賜予我這些故事;二是請求寬恕——假如我的書寫,對你們造成了打擾和冒犯,愿你們安息。
在等待出版的這些年來,我的心態(tài)平穩(wěn)。相信她總有問世的一天,不趕時髦,也就不會過時。
其間讀過哈金的小說《等待》,對人生種種等待有了更深切的體會,等待其實是一種人生常態(tài),除了等待你無可選擇。等待就是把一粒種子埋到土地里,只能一天一天等著它發(fā)芽長大,你不可以拔苗助長也不可以命令它必須在哪一天開花。
所謂的民間工藝、歷史品牌無一不是用時間耗出來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能少,甚至大多數(shù)時間,你不用做什么,只是等待,等著泥胎晾干,等著發(fā)燙的物體降溫,等待物質發(fā)酵變質成為另一種物質。不論是蓋樓,種地,還是寫小說,質量是用時間和工序來保證的。
總之,我相信自己的表達和判斷,相信自己的藝術儲備,思考能力,價值取向,能夠擔起這樣一部長篇,相信《多灣》寫出了真實的人性,寫出了萬物恒常,寫出了普通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所以我的心態(tài)很好,如果一部作品,今年不出就來不及做什么了,趕不上什么風潮了,那這樣的作品,不出也罷。
我內心里還有一個基本的底線,那就是,不在本省出版。最好是能在北京出版,因為這代表著一種全國范圍的認可,代表著陜西文壇所說的“走出潼關”。
一次次痛苦的思索和枯燥無趣的修改、打磨,直至刪改十幾遍,減去十萬字,直到我確認自己問心無愧,寫出了現(xiàn)階段所能達到的最佳狀態(tài)。
再次投稿,水到渠成?,F(xiàn)在看來,一切等待和努力都是值得。好像之前的出版不順利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昨日重現(xiàn)
河南社會實踐后。我從新鄉(xiāng)回西安。
同學們乘坐的高鐵向北回京,我乘坐的高鐵向南回西安。與大家告別回到一樓候車室,準備進站時,看到《多灣》責任編輯蕙蕙的微信:前面有十幾本書,無法插隊,沒有確定印出來的時間,心里老不踏實。一時我也心中不安,也太拖延了,合同上寫是八月,后到十月,后來說最最晚十一月,可今天已經(jīng)十一月六號,書卻不能開印,仿佛一直在考驗我的耐心。我告訴蕙蕙,新書發(fā)布會定好十二月六日。已經(jīng)推后了一次,不能再推了,魯院十二月中旬海南社會實踐,我是班務委員,不能請假的。她說,就定六號,基本能趕上,她只是心里沒底而已,跟我叨叨一下。
書印不出來,心里總是不踏實的??偱逻@件事會在某一個關口,會起變化,突然停下。一年又一年的等待,現(xiàn)在是一天一天地等待。
在站臺上站好。等待。東邊的夜色里,公路上汽車駛過,燈光點點。高鐵站遠離市區(qū),站臺上非常冷。想起書中所寫,三十多年前,我和奶奶去西安,那時在臨潁車站,等待火車從南邊駛來。半生中趕過多少回火車,行色匆匆,誠惶誠恐,只怕趕不上,只怕上不去?;疖噹е?,去這里去那里,一次次奔赴希望,一次次抵達失望和憂傷。
高鐵準時進站,發(fā)車。我坐在座位上,掏出紙筆,想記下這一時刻,手指僵硬還不聽使喚,需要暖和一會兒。
20:25,車到澠池南站。三十多年前,我和奶奶到西安,也是經(jīng)過澠池,那時慢車,旅途漫漫,澠池、義馬、新安、三門峽,這些站點,在長夜里,覺得那么神秘。
時光,帶走了許多人與事,中年的我,在回憶這一切。無法回到過去了,只能邁步向前走。從窗玻璃上看到不再年輕的自己。時光是個魔術師嗎?這么有耐心,等待一切事情的演變。《多灣》從寫作到出版,歷經(jīng)八年,就連出版的每一步,都小心謹慎地等待。現(xiàn)在只是最后一步,再耐心等待十幾天。
等待,是考驗。
以上文字,是我于2015年十一月六日,在高鐵上寫在一張用過的紙的背面。那時,我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是魯院歷史上特殊的一個班,俗稱“回爐班”,招收之前的魯院學員,再進行深造。所以我說之前的等待好像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剛好在此書出版的最后時期,我在北京四個月,得以近距離見證和參與這本書的問世。
十二月初的一天,終于拿到了樣書。急切翻開來看,發(fā)現(xiàn)還是有啰嗦之處,有些句子不夠凝練——這是我寫作的特點,總害怕讀者不明白,總想多說一句。天哪,改了十多遍還是有不完美之外。在魯迅文學院408房間,我突然大失所望,覺得這么多年的心血白費,甚至是一個夢想破滅了,我本就是個才華欠缺時運不佳的人,卻要癡心妄想成為好作家,一切可能只是黃粱一夢。作家有時候就是這樣,高度自信之下,也伴隨著神經(jīng)質的脆弱與忐忑不安。
很快,傳來廣泛好評及市場認可,當時大家最常用的詞是“好評如潮”,在歲末年初的京城文學圈子里,《多灣》成為一個現(xiàn)象級話題,上市一周,即二次加印,四十天內,第三次印刷。當然,這得益于磨鐵公司的有力宣傳推廣,使它有一個可喜的亮相。那么,接下來,就是這本書由著自己的命運,在市場上、讀者中適者生存。今年五月,又傳來消息,第四次加印。文學同行、評論家、讀者都給予《多灣》熱情的關注,這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誠實的勞作和真誠的表達,永遠是最可靠的保證。好作品,永遠受歡迎,跟作者的知名度大小沒有關系,跟書的厚薄也沒有關系。
作家在創(chuàng)作,同時也被作品塑造,八年時光,也是我進行反思與抉擇,不斷探索和領悟的過程。我在一次次的修改中,在一年年的等待里,經(jīng)受了考驗與磨練,不再浮躁,學會了感恩與自省。我人生中最美好,最鼎盛的時光,與《多灣》相伴,我從青年走進中年的門檻,理解了這個世界,也將與生活達成和解。我用一己之力,完成了一件最想做的事,我走過了成長到成熟的渡橋,抵達新岸。作為一名70后作家拿出的這部小說,無論成敗得失都有典型性,即使成為一個寫作上的反面教材、失敗案例,那也算是我對文學事業(yè)的探索和貢獻吧。
作品脫離作家之手,走向市場,走向讀者,作者的力量,基本也就難以駕馭它了。就像一個孩子,從母體中出生,至于他成長得怎樣,健康或者病弱,俊美或者粗丑,跟他先天營養(yǎng)當然有關,但也大多是任由自己的體質和命運,去適應這個世界。
四月,中國作協(xié)召開研討會,七月,河南作協(xié)召開研討會,相繼在北京、陜西、上海、河南舉辦讀者見面會?!抖酁场窇{著一股天真而執(zhí)拗的力量,走進了一個又一個普通人的心中,人們真心熱愛它,被深深吸引,走進那個悠長而動人的故事中,與書中的人物一起歡笑一起落淚。
有一位評論家說,按說《多灣》并沒有什么流行元素,又那么厚,能夠賣得好,也挺意外的。沒有名氣的新人寫出的純文學作品,它為什么能夠受到讀者普遍歡迎,一再加印,能夠在每年生產(chǎn)幾千部長篇的中國文壇和圖書市場立住腳跟,沒有像泡沫一樣被迅速沖走呢。我原本想著,首印一兩萬冊,能在幾年內正常消化完,對一個無名作者來說,已經(jīng)很好了。卻不想文壇和讀者一次又一次向它綻開微笑,它一定有著自身的獨特魅力,有一個能夠錨定的支點。我想來想去,無他,唯有真誠。在這本厚厚的書中,沒有虛情假意,沒有投機取巧,每一句話都是作者的真誠表達,每一個人物都是歷史的真實產(chǎn)兒。雖然它的厚度讓人望而生畏,可只要你翻開它,就會被作者的真心打動,被人物命運深深打動。
這個夏天與秋天,帶著《多灣》回到家鄉(xiāng),受到了熱切的歡迎,這當是一個寫作者最幸福的時刻。我之前遠距離遙望的河南作家,并肩而坐,成為朋友。慈悲之心的邵麗,溫厚可愛的喬葉,智慧深沉的何弘,還有那些鋒芒初現(xiàn)的青年評論家……讓我對河南人有了新的解讀與認識,我與他們,是那種不需過多語言而內里已經(jīng)千言萬語的會心與親近,好像我的寫作,也是為了結識他們,讓我從一名“粉絲”,成為他們的同道。
上午漯河,下午鄭州,趕場子一般乘高鐵奔走,累卻欣喜著,我不忘貼在窗玻璃上看一眼離我老家最近的那個一閃而過的村鎮(zhèn)。新舊時光在這里交替,六十年前奶奶步行送饃是在這條線上,十年前我搜集素材在這條線上,今天和讀者見面,我又奔走在這條線上。書里書外,已經(jīng)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恍惚中感到昨日重現(xiàn),人生是一個圓,我們不斷回到起點,可再也回不到從前,我們只能在寫作中一遍遍懷想,在文字里,試圖重現(xiàn)那個世界。
人生是一條多灣的大河,《多灣》這本書,也由著它自己的命運,順著長河而去,尋找它應有的位置。
在這個秋天,我看到自己一點點衰老,皮膚出現(xiàn)皺紋,面容有所改變,整個肌體走向松馳。驚恐過后,我又感到幸福與踏實,我甚至盼望著有一天變成奶奶的樣子,那個我認識之初就老去的人。而今后的每一天,我都走在變成她的路上。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