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籬
1
灰 黑
灰黑從秋風(fēng)里站起來。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她即將第四次成為母親。她在這個世上活了整整十年,然而,十年對于她來說,已是人生的晚秋。今天的清晨,灰黑感覺到自己即將臨盆。幾次做母親,產(chǎn)前陣痛的經(jīng)驗,她爛熟于心。然而這一次,她有些心慌。她知道自己和人類高齡產(chǎn)婦一樣,身體機(jī)能因歲月的流逝而衰老,因衰老而使妊娠險惡重重。因此,在很早之前,她便比往年更隱蔽地選好了孩子們的出生地。
天色將暮,灰黑忍著腹痛,朝著通向城區(qū)的那條寬闊的瀝青馬路走去。她要等一個人,是個十歲的孩子,叫小新。從夏天開始,每天暮色將合,小新就會乘三十六路車來這個大院,等她爸爸帶她回家。這可真是緣分,小新和灰黑竟是同樣的年紀(jì)?;液谔ь^,秋風(fēng)里跌落的黃葉忽然撞到了她的思緒,她有些傷感,又滿懷期待——她和小新,同樣是十年的生命,一個即將步入晚年,一個卻才將懵懂的眼睜開。但她畢竟再一次做母親了,她那么老了,卻遇見了那條德牧。他是多么強(qiáng)悍和帥氣,打破了她的計劃。從上一次做母親之后,她原本已經(jīng)打算在孤獨里終了一生。
她打算要好好地做一次母親,這也許是這一生最后一次了。
三十六路車還沒有來?;液谝贿叺龋贿吇仡^看身后的大院。這是她的家,十年來,她一直住在這里。她是唯一一個從這所大院建成后,就一直留守在這里的生命。十年來,這里已經(jīng)第五次易主——今年春天,剛剛改成一家電工線纜公司,專門生產(chǎn)各種規(guī)格的銅絲。但招來的工人和從前沒分別,都穿著厚重的工作服,滿身油污,汗水和泥灰混雜,每天清晨和黃昏,他們都從這條通向城里的馬路走過。
灰黑往遠(yuǎn)處張望,今天的公交車似乎比平時晚點了。她的腹痛已不堪忍受,但她必須等。她要等小新回來。這個女孩每天晚上回到這個大院,第一件事就是大聲呼喊灰黑的名字,無論如何,她都會先找到灰黑。這真是一個黏人的孩子?;液谙耄绻⌒禄貋?,她不在,那么小新尖細(xì)的聲音一定會驚動看門的德恩。這六十多歲的老頭一定會風(fēng)雨無阻,拿著手電筒,再驚動這個院子里喜歡湊熱鬧的胖胖的老廚娘。直到他們幫小新找到灰黑。與其更多人打攪,還不如早點讓小新陪著。孩子們和她,都極度需要安靜。
其實這個院子一點也不適合生孩子,偌大的車間里機(jī)器轟鳴,從白天到夜晚,清晨到黃昏,除非停電或者調(diào)換主人,從來不會停歇,別想有片刻安寧。但灰黑不愿也不敢出這個院子,這里是她的家,雖然她早已被主人拋棄。況且院外也沒有可去的地方,這片偌大的工業(yè)區(qū),到處都是這樣轟鳴不止的院子,毫無安全感;而那些生僻的荒坡冷野,就更不可取了,孩子們出生在野外,會遭到那些無所事事的流浪同族們隨意攻擊和殺戮的。
大院最南邊有一條河流,對岸是一大片荒野。岸邊,有一堆堆破爛的木料,是前一任木材公司的老板留下的。這幾堆木料彎彎轉(zhuǎn)轉(zhuǎn)之間,有一個比較大的容身間隙?;液谡J(rèn)定了這里,這是她和孩子們最好的隱蔽之所。
小 新
車間散射出來的燈光穿過木材的縫隙,落在灰黑笨重的身體上。小新蹲在木堆的間隙里,借著微弱的燈光,看見灰黑閉著眼睛,偶爾睜開,神情無比痛楚。它的腹部在劇烈地涌動,像困著一條奮力突圍的蛇。小新明白了,灰黑帶她來這里,是要生孩子了。夏天,爸爸剛來這家公司上班,她第一次見到灰黑,德恩爺爺就告訴她,灰黑要過了。過,就是要生了。為什么狗生孩子不叫生,叫過?小新問過德恩,還問過胖廚娘,他們都說,畜生哪能叫生孩子?叫過崽,生出來的也不能叫孩子,叫崽。其實對于生孩子,小新知道。媽媽還和小新一起生活的時候,一次散步的路上遇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阿姨,走著走著忽然蹲下,說肚子疼,要生了,大家七手八腳幫忙送她去醫(yī)院,小新看見那個阿姨寬大的裙子后面,紅紅的鮮血洇染了一大片……媽媽說,生孩子要流血,無比痛苦,每個女人都要生孩子,逃不掉的。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小新會半夜醒來,摸摸自己的肚子,是不是隆起,會不會生孩子,那真是個折磨人的問題。
秋風(fēng)陣陣,遠(yuǎn)處有隆隆的機(jī)器聲與雪亮的燈光,這一切,使河邊的夜色愈加沉寂、冰涼?;液诘念^開始煩躁地左右擺動,身子卻一點也動不了。逼仄的爛木堆,充斥著腐朽的霉氣與令人憂傷的孤單。小新眼淚嘩嘩流下來,她知道,灰黑只有劇痛時頭才會左右搖擺,它在掙扎?!盎液?!灰黑!你很疼嗎?”小新蒼白的小臉上掛滿淚珠,一雙細(xì)長的小手不停地捋灰黑的腹部,朝著灰黑屁股的方向。她并不清楚灰黑的孩子從哪里出來,憑感覺,她想生孩子可能像拉屎一樣,從肛門拉出來。
灰黑的身下忽然流出黑乎乎的東西。小新伸手沾了點,用指頭捻了捻,很黏稠?!疤炷模睙艄獾挠陌禑o法給予小新辨認(rèn)顏色的條件,但她有過六歲那年車禍的經(jīng)驗——那晚,一輛車從她左腿上生生碾過去,她緊抱自己的左腿,雙手沾滿濕漉漉的液體,就是這樣黏稠。“灰黑,你會死嗎?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不要離開我……”剛見到灰黑那天,德恩曾叮囑:“不要靠近它,這條狗走過幾家主人了,它不近生人?!比欢液诘难凵衲敲雌胶?、溫暖,小新不知不覺便蹲下去,試探性地摸灰黑的頭。后來,她便離不開灰黑了。她按毛色的特征,給它起了一個叫“灰黑”的名字。五個多月了,小新和灰黑相識相依五個多月,幾乎每一個夜晚,都是灰黑陪伴她?;液诘纳眢w寬闊柔軟,抱著它,小新覺得無比安全與溫暖?;液诳雌饋碓絹碓酵纯?,小新無法抑制地哭出來。她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張面孔——同桌那張惡作劇的臉!以前,同桌的男孩只喜歡惡搞小動作,追著她喊瘸子,或者將一只死老鼠放到她的課桌抽屜里。這些,她都忍了。但今天,那個混蛋竟然在自習(xí)課上忽然沖到講臺上,大聲說小新的媽媽是小三。小新震驚羞憤之余,拿起文具盒上前對著同桌的腦袋就是一頓亂揍。那個雜種一點骨氣也沒有,大哭起來報告老師。老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讓小新罰站了兩節(jié)課,很厭煩地說了一句小新不太懂的話——要想影子正,先得身不歪!然后還打電話給爸爸。對,老師不喜歡她這樣的中等生,不但不喜歡,還很討厭??墒且郧?,媽媽剛離開的那兩年,她還屬于優(yōu)等生的。很可能,因為她是個瘸子,老師才討厭她。更可能是媽媽從來不去學(xué)校,而同桌的媽媽去過很多次,每次和老師說說笑笑從學(xué)校大門口出去,所以雖然同桌的成績一塌糊涂,老師一點也不討厭他??墒抢蠋煵恢溃瑡寢尪疾灰?,怎么會來她的學(xué)校呢?是的,連媽媽也不喜歡小新,要不然,媽媽怎么會丟下她和爸爸,給別人做小三?她不知道為什么媽媽和別人結(jié)婚就是小三,但她知道,這是很壞很壞的。媽媽寧愿去做很壞的小三,也不要她,也不要爸爸,因為媽媽嫌她是個瘸子,嫌爸爸窮,罵他窮鬼!包括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他們也不喜歡小新。雖然他們沒說什么,但一看到小新,就會皺眉嘆息,說:“怎么好哦!”小新越哭越想哭,一邊著急地幫灰黑捋肚子,一邊用肩胛擦流也流不夠的眼淚。所有人都不喜歡她,除了爸爸和灰黑?;液趷鬯?,從不嫌棄她,每天都在馬路邊等她放學(xué),陪著她,一直到爸爸下班,帶她回家。灰黑和爸爸一樣,是她最親的人,她不能沒有灰黑。
“小新——小新——洪小新——”夜色里忽然傳來洪福焦急的呼喚。爸爸下小夜班了,要帶小新回家了。小新著急地看著灰黑,灰黑毫無聲息,閉著眼睛。它的腹痛看起來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激烈了。
洪 福
夜,深至黎明不遠(yuǎn)處。北街的大排檔卻在這時候紛紛打烊。
洪福拎著剩下的半瓶啤酒,晃晃悠悠往回走。每一個繁忙到?jīng)]有閑暇看一眼窗外陽光的白天流逝后,他都想著,快點將女兒送進(jìn)夢鄉(xiāng)。然后睡意全無地,不是去長安巷的春風(fēng)妒找朱香妹做那事,就是拎著酒瓶,像今天這樣,喝到北街排檔打烊時分,歪歪扭扭被老板勸出來。
北街,是這個城市最雜亂的地帶,無數(shù)低矮的平房和突兀搭建而成的建筑,像積木一樣拼湊在一起。白天,這里是活禽蔬菜交易市場,夜晚,就搭建起無數(shù)統(tǒng)一格式的油布簡易房,做排檔,熱情服務(wù)于這個城市龐大的、像洪福這樣卑微又最肯頻頻光顧的貧賓爛客。只有鍋里的東西是不判貧富的,排檔里烹炒煎炸熏燜燉,香氣沖天,不比南街那些富麗堂皇的高檔酒店遜色。起碼洪福的口袋這么認(rèn)為。
那片陪伴夜客的燈火一盞盞熄滅后,北街的夜變得十分混沌,像洪福愈漸渾濁的心。但這里的夜,并不寧靜。雖然夜色混沌,但只要稍微留意些,還是可以看見朦朧的夜行者,來來去去像影子一樣四處飄蕩。而且,北街這一片泔水氣濃郁的地段,養(yǎng)著格外多的乞丐老爺們。他們常常在大路或者橋邊隨便哪里睡上一大覺,恰好夜色深到混沌的時候醒來,起身搶過被同伴偷去蓋在身上當(dāng)被子的爛報紙、破塑料膜?;蛘?,還因此在深夜的秋風(fēng)里打上一架,互相稀里糊涂地踢腿伸拳幾個回合,然后繼續(xù)倒地,緊裹“被子”蜷縮起來,再次呼呼睡去。
秋風(fēng)涼了。
洪福坐在冷橋的橋欄上。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看到通向長安巷的方向。秋風(fēng)里的人,是如此本能地向往溫暖。而他現(xiàn)在的溫暖去處,只有春風(fēng)妒。春風(fēng)妒是個好去處,那里有朱香妹。這樣如狼似虎的年齡,誰能離得開女人?朱香妹能給他一雙香白粉嫩的乳房,她那雙神奇的大腿可以消除他一整天的疲乏,可以將一切迫到眼前的煩惱與困難瞬間像拋鉛球一般,拋開很遠(yuǎn)。只要他口袋略有豐余,只要他還有力氣,他首先會去找她。這個世上的婊子,原來也比那個和自己同床共枕說要彼此一生一世的女人強(qiáng)百倍。
但今天洪福還是去不了。他有日子沒去了。自從夏天跳槽來到這家線纜廠,他就覺得太累,加上老板壓了兩個月的工資,導(dǎo)致這個秋季的房租有了缺口。想起房租,他便想起小新。誰他娘的知道會有今天?真是可憐哪!因為母親要去和人約會,將孩子丟在家里,這孩子一個人跑出去,結(jié)果發(fā)生車禍,成了一個終身的瘸子。這樣的賤命,真是不該來到世上。
而他自己的命呢?更賤!他上什么破大學(xué),然后來到這個城市安居?他混了這么多年,不但沒混到房子沒混穩(wěn)工作,反而將原來青梅竹馬長大的老婆給混丟了,剩下一個可憐的殘廢孩子。他現(xiàn)在很想回到鄉(xiāng)下,回到父母的身邊,去種地。他本來就該是個鄉(xiāng)下人。可是真他媽的邪門,他現(xiàn)在連鄉(xiāng)下也回不去了。他沒有鄉(xiāng)下戶口,他的戶口早在考大學(xué)那會兒歡天喜地轉(zhuǎn)進(jìn)了城。他是個城里人了,哪個村子有他的土地?更何況這幾年,即使一百年生長在鄉(xiāng)下泥土中的農(nóng)民,也已經(jīng)被一群一群趕進(jìn)城里,集中安置,變成了城里人。老爹興奮地打電話說,明年,他們村也在拆遷范圍內(nèi),能在城里分套安置房啦!到時候,他和小新就不用租房子了。老爹還在高興,他卻苦笑,他已經(jīng)嚇出一身冷汗,這個每天人口不斷膨脹的城市,將加入些什么人?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爹老媽們哪。
夜色開啟了一點微白的縫隙,三十幾歲的洪福已經(jīng)喝完了手里的半瓶啤酒。百無聊賴間,他又開始想春風(fēng)妒了。他很生自己的氣,一伸手,將空酒瓶當(dāng)做自己扔了出去?!芭椤?,瓶子破碎的濺裂聲將他心臟猛然一震,焦慮與那點蠢蠢的欲望不知怎么就化為一陣掃蕩的秋風(fēng),眼角一涼,幾滴眼淚非常迅速地溢出來。洪福跳下橋桿,就地蜷縮著躺下了。小新剛走路的時候,他有一種平凡的信仰——他是個有一份穩(wěn)定工作的人,雖然沒什么錢,但他和他的家會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老去。他不會顛沛流離,不會在城市的暗影里有半點停留。2000年大學(xué)畢業(yè)的洪福,在一家服裝公司做設(shè)計師,從事這項他不喜歡也不反感的職業(yè),認(rèn)認(rèn)真真,安安靜靜,很快成為魯桑服藝公司的大剪刀。然而,只短短七八年的時間,一切翻天覆地。魯桑倒閉了,這個城市的企業(yè)接二連三地倒閉,他昏頭昏腦,一家一家換工作,一天一天變得一文不值,后來,連自己的行業(yè)也無法待下去了,只能轉(zhuǎn)行,轉(zhuǎn)到各種各樣只需簡單技術(shù)或者單純賣苦力的行業(yè)。只要工資相對高一些,他都去競爭。
不遠(yuǎn)處忽然坐起一個小影子,是個孩子。想必是剛才瓶裂聲驚醒的一個夢里的小乞丐。纖弱的小影子茫然四顧片刻,又翻身躺下去。
多么像他的小新。
一切,都因為沒有錢。如果有錢,妻子不會和他離婚,小新的腿也不會因此殘廢,而他,也不可能落到今天的地步——毫無尊嚴(yán)與操守,潦倒又如此墮落。他可真像條被遺忘的死狗,躺在這冰冷的冷橋上。
橋上的水泥地很涼,洪福抹抹眼睛,將一雙苦澀的眼皮強(qiáng)行拉上,不讓再有液體的東西流出來。
李 環(huán)
一陣暴躁的車鳴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宣告北街冷橋上已堵死了。
李環(huán)打開車門下來,無望地張望。今天,她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去這家孕科特別好的中醫(yī)院,無論如何要從北街這座沒人待見的冷橋上路過。正像她擔(dān)心的那樣,這條破爛的北街,像一件爬滿虱子的破棉袍,每一次從這里路過,冷橋幾乎都在堵車。
李環(huán)摸摸肚子,她感覺肚子特別不舒服。其實不是肚子本身不舒服,是因為昨夜她起來上廁所,居然發(fā)現(xiàn)下身有些見紅。按理,孕期到了第四個月,已經(jīng)過了容易流產(chǎn)的日子。一直以來醫(yī)生的診斷和她的感覺都一致——很好,胎兒很健康。她推推鄭建樹,但鄭建樹只翻個身,又睡著了。她知道,鄭建樹不在乎這個孩子,只有她自己在乎。她也并不是在乎這個孩子,她在乎的是鄭建樹和他的口袋。做女兒的時候,母親就說,女人是樹,孩子是根,一棵樹不生根,長得再結(jié)實也是要倒掉的。但是她的一場不長不短的婚姻,已經(jīng)顛覆了這種理論。她覺得,父親是樹,兒子是根。至于女人,就如這秋風(fēng)里的葉子,無論如何,既做不了樹,也生不出根,唯一可以的,就是利用兒子這條根里一點父親的血脈,吸取一些樹的給養(yǎng),哪一天真要落了,擋也擋不住,落去吧。
冷橋上圍了一圈人,人們交頭接耳大聲議論。似乎地上躺著什么人,大家圍著看,因此阻礙了車道。李環(huán)等得無聊,她繞過車輛,靠近人群,問出了什么事?!耙粋€醉漢,喝多了?!闭媸?!李環(huán)氣悶,真是極品無聊,一個醉漢也能將一座橋弄得堵車。
身著深藍(lán)警服的警察,一胖一瘦,搖搖擺擺吹著哨子氣呼呼地趕來:“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
人們陸續(xù)散了。瘦子撇撇嘴彎下腰,從地上躺著的人身上翻出手機(jī),開始翻看號碼。李環(huán)冷著臉轉(zhuǎn)身往回走。所有北街的人、道路、設(shè)施與雜物都令她覺得氣悶嫌惡。她朝一個方向飛快地看一眼——一到冷橋,舊日的氣息就撲面而來,她原本還算平靜的心便會再一次起伏不定,讓她心煩意亂。她上車發(fā)動引擎,手握方向盤,前面的車開始松散了,她隨時準(zhǔn)備一腳踏下油門,絕不在這個地方多耽擱一秒鐘。手機(jī)響了,李環(huán)拿過手機(jī),忽然怔怔地盯著手機(jī)。手機(jī)顯示是陌生人號碼,李環(huán)的臉色蒼白起來。洪福!他又打電話來做什么?她放下手機(jī)。但手機(jī)鈴聲不停地響,透露出一種誓不罷休的固執(zhí)。李環(huán)深吸一口氣,然后用力按下接聽鍵。
“喂,喂,你好,你是這個號碼主人的妻子嗎?喂喂……”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李環(huán)抬頭看向遠(yuǎn)處,慢慢將耳畔的手機(jī)放下。
李環(huán)下了車,再次朝那兩個警察的方向走去。不錯,那個地上躺著的不省人事的男子,正是洪福。他敞著夾克,蜷縮著,背后的衣服擼起一大片,露出腰部瘦削的脊骨。將近半年沒見,洪福的臉又瘦又黑,胡子已經(jīng)能當(dāng)牙刷使了。他躺在那里,不知道是熟睡還是生病。應(yīng)該是病了,他睡覺那么警醒的一個人,怎么會在如此嘈雜的市聲中睡得如此安然?然而,小新呢?
李環(huán)忽然心中裂痛,她撲上去,要問一問這個死狗般的男人,他把女兒弄哪去了!但她又止住,飛快捂了一把胸口,對瘦子說,她可以載醉漢去醫(yī)院,正好順路。胖瘦兩位警察看看李環(huán),又看看洪福的手機(jī),似乎想再一次撥打電話,然而,他們發(fā)現(xiàn)眼前這位富家少奶奶,不僅明艷動人,還如此樂于助人,讓人莫名感動。他們便趕緊打定主意,將地上的男子合伙抬起來,塞進(jìn)女子紅色的寶馬里。
2
灰 黑
度過那個生死邊緣的深夜,灰黑三個酷似父親德牧的孩子,開始一天天長大了?;液诎苍?shù)刈鲋矏偟哪赣H,她仔細(xì)打量寶寶們:他們的耳朵雖沒有完全展開,但可以看得出未來的尖聳,像父親;毛色灰黃、灰黑,像父親也像母親,特別是那只最小的弟弟,毛有些卷曲,是遺傳了灰黑從自己母親西施犬那里繼承來的特點?;液谙?,除了將自己的肚子填滿,每天有充足的奶汁供給孩子們的小肚皮,她應(yīng)該不用再操心什么了。
但是灰黑忽然開始擔(dān)心起來。她擔(dān)心的源頭,在于胖廚娘突然造訪的小兒子身上。
這還得從這個院子開始說起。這個院子誕生后,最精確的人員統(tǒng)計表都在灰黑的記憶里。最初是一家衛(wèi)生巾公司,有四十個工人、一個門衛(wèi)、一個廚娘,老板是灰黑最早的主人的丈夫。據(jù)說他們都是從臺灣過來的。灰黑是女主人來到這個城市后抱養(yǎng)的。那時候她叫尼亞,一個外國名字。從灰黑懂事起,女主人就帶她居住在一套豪華的別墅里,隔幾天開車帶她來這個公司,和男主人說說話,或者一起出去吃點什么。那時灰黑對于塵世的所有認(rèn)知,便是她胖胖的女主人。后來女主人將她丟在這所院子,不再帶她去別墅,也很少來看她。再后來男主人和女主人離了婚,又和一個年輕女人結(jié)了婚,女主人便將他們趕出這院子。打那開始,一切像變魔術(shù)一般,所有人與衛(wèi)生巾公司一起消失了,連門衛(wèi)也毫無蹤影。這個院子,從沒日沒夜的轟鳴聲中死灰般沉寂下去,空蕩蕩地除了一些無法變成錢的垃圾,就剩下灰黑?;液谑卦诖箝T口主人給她留下的一張精致的小臥床上,極度思念著主人,沒日沒夜地痛哭悲鳴。第二任主人是門衛(wèi)。來了五個人,墻頭換了個牌子:長興化工有限公司。說是做化工產(chǎn)品,其實是做酒,假酒。沒一年,老板被警車帶走,另外四個人作鳥獸散。其中包括經(jīng)常給她吃喝、帶她出門遛彎、和她說說自己的快樂和痛苦的門衛(wèi)。再后來又來了兩任老板,都是做木材的,帶來二三十個工人。第一個做虧了第二個接著做,都做到走投無路,被政府銀行清算了事。而自從那個門衛(wèi)主人消失后,灰黑其實就沒有主人了。無論誰來,都是陌生人,來來回回,視灰黑如空氣。直到線纜公司開業(yè),小新來了。但對于這個腿腳不便的女孩,與其說是灰黑的主人,不如說是灰黑的孩子。她像灰黑第一任主人養(yǎng)在陽臺上的一株米蘭,被誰遺棄在了荒野。這孩子從沒有讓灰黑有尋回主人的感覺,卻像灰黑忽然多了一個孩子,毫無由來地為她生出許多惱人的擔(dān)憂與掛念。
看上去,無論是縱向或橫向,這個院子、小新與灰黑的孩子們,都似乎和灰黑所擔(dān)心的那個源頭無關(guān)。那個人只是來和廚娘要錢,吵得沸反盈天。廚娘將鞋子脫下來,咬牙切齒地追著兒子打,又氣喘如牛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說不知道哪輩子作孽,生出這么一個搶劫犯,一個月工資還沒焐熱,全都喂了狗。廚娘是新廚娘,工作不到三個月。廚娘吃住在單位,和外人不甚往來,除了常到德恩的傳達(dá)室坐坐,跟比她大十歲的德恩講幾個葷段子,再就是在工人吃飯的時候,讓幾個年紀(jì)稍長的男子任意捏捏胸脯、摸摸大腿。據(jù)她和德恩交談,她現(xiàn)在獨身,沒有丈夫,大兒子一家在外地打工,一個小兒子,十七八歲,不上學(xué)不工作,在社會上混。然而,就是這個小兒子,當(dāng)灰黑第一次看到廚娘的小兒子,她的目光與之陡然相撞的一瞬間,灰黑心頭猛然一顫。這是一雙多么邪戾的目光?短暫的相撞,灰黑瞬間看到了各種色調(diào)在這雙眼睛里交替污染的結(jié)果,猶如無數(shù)種病毒交叉感染形成的傷口?;液隗@心動魄,她相信自己的感覺,一個大半輩子在榮枯交錯滄海桑田般世事里沉浮的生命,她除了具備生活哲學(xué)的思維,還具備了常人無法比擬的嗅覺。是的,那個胖廚娘的小兒子,令灰黑嗅到了一種非常危險的信號。
其實愛情對于灰黑來說,只是一次短短的激情。灰黑已經(jīng)厭倦所謂的愛情,愛情像一泡尿那樣,容易蒸發(fā),還會留下很難聞的騷臭味。然而今年偶然接近荒野的日子,正是油菜飄香的時候?;液谟鲆娔侵惑w魄健碩的德牧,無法避免地產(chǎn)生了一場短暫而有效的愛情?;液诂F(xiàn)在有些后悔,特別是廚娘的兒子第二次、第三次來之后。她并不厭煩做母親,只是這個世界令人泄氣,冷漠、變故、險惡,想一想她從前的孩子們的結(jié)局吧,不是病死,就是無故消失,即使平安長大,最終也不免被人帶走,生死未卜。
令灰黑不安的,還有小新。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小新不像從前那樣準(zhǔn)點在五點半左右從三十六路車下來了。有時候早一班,有時候很晚很晚。連德恩老頭都發(fā)覺了,問小新:“閨女,你今天下午這么早放學(xué)?”或跟廚娘說:“奇怪,這孩子今天怎么這么遲還沒回來?”廚娘沒心沒肺,嗑瓜子,或者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只說一句:“誰曉得??!”只有灰黑實實在在地憂心忡忡。她聞到小新的身上有一股陌生的氣味。她無法消弭這種擔(dān)憂與不安。她無法說話,能說話也指望不了誰。小新的爸爸洪福看上去萎靡不振,那一次喝酒生病,耽擱了幾天活兒,老板生氣發(fā)狠,說要開了他。這個線纜公司,工人不足二十,進(jìn)材料、生產(chǎn)、銷售、搬運,都是同一批人,一個蘿卜幾個坑,少了誰就耽擱幾攤事。洪福這么不負(fù)責(zé)任,老板氣得就好似洪福吃了他多年空餉一樣,對這個新來不久的工人一肚子意見。所以,一點別指望洪福這樣的爸爸,連自己也搞不定的洪福,怎能有閑心對個子高高的漂亮女兒的變化產(chǎn)生警惕與防范之心?
小 新
南街緊靠著西街。小新來南街,絲毫沒想起西街北側(cè)的名苑。她在Only專賣店前逗留了很大一會兒,看進(jìn)進(jìn)出出的少男少女買衣服,逛來逛去,又跑到蘑菇房買了一支一塊錢的花臉雪糕,吃完了,也沒有看到貝克漢姆。是貝克漢姆約她,說今天帶她到南街剛開不久的最豪華的快餐店吃德克斯萊仕漢堡,讓小新在Only專賣店前等他。德克斯,連森德堡這樣的小快餐店,小新都不記得它們的味道了。前兩年媽媽還偶爾帶她去肯德基,現(xiàn)在基本都不去了。是她不肯再和媽媽去,因為小新覺得媽媽越來越遙遠(yuǎn)了?,F(xiàn)在媽媽在她的面前,比不上她讀課本里“媽媽”這個詞時那樣溫暖、親切,仿佛書里的媽媽和真正的媽媽是兩個人了。而且,她和媽媽之間有點生了,因為那一次,媽媽來看她的時候,她忽然仰起臉問媽媽,是不是嫌棄她是個瘸子?媽媽搖頭,抱著她擦淚。她又問媽媽,那媽媽為什么去做小三,是不是因為爸爸沒錢?媽媽當(dāng)時的臉一下子通紅,給了她一巴掌。雖然后來媽媽給她道歉了好多次,但這件事,還是讓她和媽媽之間生分了。其實她很舍不得媽媽,她想,同桌追著她喊媽媽是小三,她還那么羞憤,恨不能躲起來,假如有人當(dāng)著媽媽面喊媽媽小三,那她多么痛苦??!從那以后,小新不再和媽媽去吃肯德基什么的了,媽媽的錢都是那個男人給的,她很喜歡吃肯德基,但不想吃用那個人的錢買來的肯德基。而且,肯德基里許多孩子,都是爸爸媽媽一起帶著,他們向父母撒嬌,快活的樣子讓她感到極度自卑。她根本不怪媽媽,她只是在等。爸爸說了,都是因為他沒錢,媽媽才會離開他們。如果爸爸有錢了,媽媽就會回來,還會帶小新去做腿部矯正手術(shù),然后,她就可以像那些快樂的孩子一樣了。
然而,現(xiàn)在貝克漢姆說帶小新吃德克斯。德克斯??!多少同學(xué)揣著肯德基漢堡雞腿,必勝客薯條基圍蝦,就是沒有德克斯。天知道,小新聽到這三個字有多么饞。那些土豪同學(xué)們帶著香死人的好吃東西來到教室里,就是想刺痛如小新這樣的“二等公民”。是的,在班里,大家都極其自然自覺地將自己放進(jìn)適合的等級里,富家子弟、優(yōu)等生是一等,窮鬼、差生屬于二等。以前,小新屬于中間部分,她是窮鬼家的優(yōu)等生;后來,當(dāng)她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jīng)成為“二等公民”很久了?!鞍职謺绣X的!”小新常常在心里對自己說。等那個時候,媽媽回來了,她的腿也可以去做矯正手術(shù)了,她便會又回到“一等公民”了。而且,認(rèn)識貝克漢姆后,小新更加覺得,這也沒什么了不起。貝克漢姆這么酷的男生也不在乎什么一等二等,他已經(jīng)買過幾次肯德基給她,當(dāng)然,有時候,可能是貝克漢姆吃剩下的。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現(xiàn)在請小新吃德克斯呢!小新很激動,她下午第二節(jié)課下課后,就和老師請假,說肚子疼,跑了出來。
但現(xiàn)在都快到放學(xué)的時間了,貝克漢姆還沒來。
小新有些失望。時間還早,她不想這么早回爸爸的單位,當(dāng)然更不想獨自回家。認(rèn)識貝克漢姆后,小新跟爸爸說,她現(xiàn)在放學(xué),偶爾可以自己單獨先回家,這樣也省卻爸爸一點麻煩。爸爸很愿意,直夸小新長大了懂事了,不像小時候那樣黏人,怎么也不肯一個人待在家里。然而誰說小新敢一個人待在家里?如果貝克漢姆不約她,那她一定要去爸爸那里的,和灰黑一起待在德恩的傳達(dá)室。
一出學(xué)校,小新喜歡將馬尾辮亂糟糟地盤成一個高高的發(fā)髻,像媽媽那樣。她還喜歡雙手插進(jìn)兜里,屁股一扭一扭,學(xué)著酷妹的樣子走路。貝克漢姆說,不需要花錢去做腿部矯正手術(shù),有種走法就可以矯正體型,使她的瘸腿看不出來。這讓小新好高興??!她追著貝克漢姆問,怎么走?貝克漢姆指著街上穿著暴露、扭屁股走路的酷妹說,就這樣。小新便認(rèn)真地學(xué)起來。但是,小新還是感覺,自己那條似乎永遠(yuǎn)無法恢復(fù)的瘸腿正一點不配合地出賣著她的自卑。她只有加大扭動的幅度,將那條好腿跨出去的節(jié)奏盡量往瘸腿上靠,好讓人覺得,她不是瘸,是走路的姿勢有個性。從認(rèn)識貝克漢姆開始,小新就越發(fā)厭惡自己這條瘸腿,怕給貝克漢姆丟人,也怕他瞧不起自己。不過貝克漢姆似乎并不在意她是不是瘸子。這個貝克漢姆,其實就是廚娘的兒子,剃著一頭貝克漢姆般的怪發(fā),還焗成了紅色。那天他去找廚娘,碰見小新。后來他跟小新說喜歡小貝,讓小新叫他貝克漢姆。起初,小新很害怕這個人,滿臉青春痘,眼神嚇人,她總是避開他。但后來有一次放學(xué),同桌和其他幾個男生在小新等公交的時候,居然在邊上起哄,唱歌似的喊“洪小新——瘸子——洪小新——小三——”,音調(diào)拉得長長的,讓小新恨不能腳下生出一個地洞,一頭栽進(jìn)柏油馬路底層。然后貝克漢姆不知從哪里走過來,將同桌的耳朵拎起來,幾個耳刮子打得那個雜種殺豬似的叫,很解氣。小新從此對這個穿著和發(fā)型都超級怪異的貝克漢姆有了好感。
小新準(zhǔn)備坐車回爸爸的單位。但她一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到了西街。小新怔怔地愣了一會兒。穿過西街花湖公園,是一片別墅群。其中一幢別墅里,住著媽媽。小新轉(zhuǎn)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又站住,再次往西街的方向。她明亮的眸子朝公園那邊遞過去,眼眶里,已汪滿了打轉(zhuǎn)的淚水。小新走進(jìn)一家小超市,給媽媽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但是小新卻不說話。她只在電話這頭流淚。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愛流淚的孩子,只要一開頭,似乎眼睛里就有一雙裝滿眼淚的淚壺倒下了,所有眼淚都順著眼眶往外溢,怎么流也流不完。她三個月沒見媽媽了。剛上一年級的時候,媽媽就拋棄了她。那時候她三天兩頭去找媽媽,或者跟爸爸哭,要他把媽媽找回家。后來,媽媽說,不能老去找她,媽媽現(xiàn)在有了新丈夫,那個人不喜歡小新常常找媽媽。小新便慢慢沒了指望,很少再主動去找媽媽了。
超市的店家在數(shù)鈔票,歪過頭奇怪地看著小新:“咦,小丫頭,怎么哭了?”小新趕緊擦擦眼淚,掛掉電話,付了錢就準(zhǔn)備出門。一抬腳撞到了什么?!盎液??”小新睜大眼睛,蹲下身,“灰黑,你怎么來了?灰黑,你不要陪寶寶嗎?灰黑,這么遠(yuǎn),你怎么……”小新又驚又喜,抱著灰黑的頭又親又摟,將臉貼在灰黑的腦袋上,悄悄擦凈依舊不能抑制的眼淚。
花湖公園里有一處孤島似的涼亭,在花湖中央。小新帶著灰黑,在涼亭的木椅上坐了大約半個小時。很久以前,每次她想媽媽的時候,就坐在這里等?;ê镉性S多小船,很多爸爸媽媽帶著他們的孩子在湖心劃船。還有一種水上漂浮的透明泡泡船,小孩子一個人在鼓起的大泡泡里,隨著自己的動作將泡泡在水面上任意翻滾,太好玩了。然而這種泡泡船,爸爸肯定不會帶她去坐的。爸爸沒錢,爸爸要給她交學(xué)費,交伙食費,還要給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買好吃的,還要租房子,還要攢錢買房子。而且,爸爸總是不停地?fù)Q工作??傊F(xiàn)在還沒有錢給小新玩這些。
來了一對男女。女的說:“有人??!”男的說:“沒事,小孩和一條狗?!北憷釉诓贿h(yuǎn)處的一個椅子上坐下,抱著女子親嘴、撫摸。小新忽然面紅耳赤,對于男女之間的事,她似乎模模糊糊明白點什么,但不十分清楚。這對男女毫無忌憚的親熱,讓她覺得心里怦怦直跳。她起身,喚了灰黑,逃跑一樣奔出涼亭。
天黑了。小新和灰黑一路閑逛,又來到Only專賣店門口。她下意識地伸頸遠(yuǎn)眺了一下,還惦記著貝克漢姆為什么不來。
“小新——”紅色寶馬在路邊停下,媽媽下車奔過來,“小新,媽媽不是讓你在花湖的涼亭等?你怎么跑這里來了?叫我好找……”小新不說話,她借著通明的街燈,看著媽媽的車,媽媽好看的臉,好看的衣服,忽然低下頭。媽媽真的好美,又有錢,怪不得不要爸爸和她,這么漂亮的媽媽怎么會要一個瘸子做女兒!
灰黑走到李環(huán)身邊,聞了聞她的裙子。李環(huán)趕緊一收衣服:“這狗?小新?你養(yǎng)的?這么臟!”小新低頭看灰黑:“……是,這是我的狗……媽媽,我走了?!薄暗认?!”媽媽拉住小新,“媽給你買了件毛衣,落秋了,天冷了,多穿點,呀,你的頭發(fā)怎么扎成這樣?”
Only旁邊的茵曼女裝店里出來個摩登女子,濃妝艷抹。小新看見女子忽然沖她們走過來:“鄭太太?喲,這么巧,鄭太太逛街???”又看看小新,“咦,你女兒啊?”媽媽轉(zhuǎn)頭似乎一愣,和那個女子打了招呼,然后支支吾吾跟女子說:“是……是我表姐家的女兒……”
小新看媽媽,又低下頭,扭著自己的衣角,半晌,喚一聲灰黑,轉(zhuǎn)身往公交站臺處走去。她聽見媽媽在身后的呼喚,沒有回頭,她已經(jīng)再一次滿臉淚痕了。
洪 福
車間主任將洪福拉到僻靜處,給了洪福一筆錢。洪福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三千塊?!斑@是?”洪福緊張起來,他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不足四千,除去這個月病假幾天,差不多正好三千,難道老板炒了他?車間主任笑了,噴出一口軟中華特有的香煙霧氣:“緊張什么?你這么肯干,老板怎么舍得炒你魷魚?放心,這是我給你的份例,和老板無關(guān),記得保密?!?/p>
份例?洪福一頭霧水,他做了什么呢?給他份例還保密?如果不是等錢用,不是因為周邊的企業(yè)一個接一個地在倒閉,他洪福早就走了。這里是一個將人體當(dāng)成機(jī)器運轉(zhuǎn)的黑店式公司,每天他像車軸一樣飛速轉(zhuǎn)動,無休無止地做那些累死人的活兒。明明他做的是技術(shù)活,老板卻一點一點給他加體力活,送貨,搬運,入庫,一點少不了給他出汗的機(jī)會。當(dāng)然,大家都很忙,包括五十多歲的車間主任,也里里外外忙得夠嗆。但老姜有老辣,車間主任手下幾個拉絲的工人都是他的死黨,老板一走,他的活計瞬間被分掉了。
“什么份例呢?我……”洪福訥訥地要將鈔票還給車間主任,他似乎從來沒去幫車間主任分過活兒。但那老男人咬了咬煙蒂,拍拍他的肩膀:“拿著。三十多歲的男人,娃都這么大了,也該醒醒氣了,不能老是埋頭走死道?!闭f完便走開了。
不管怎么說,這真是一筆救急的錢。上次意外住院花了好幾百,都是李環(huán)交的。洪福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但是他一時半會還真的騰不出錢來還給李環(huán)。這真是令他無比羞憤。無論多么困難,他也不愿跟這個女人再有任何瓜葛,他恨她。然而自己卻病倒在冷橋上,并且所有的懦弱、無能、潦倒、窘迫都被李環(huán)那雙充滿嘲笑與鄙視的眼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當(dāng)初,李環(huán)離開時說的:“你要是能發(fā)財,這個世上的乞丐就絕種了?!?/p>
而現(xiàn)在,生活開始有了轉(zhuǎn)機(jī)?
偶爾,車間主任和他的死黨們會接下洪福的活兒,讓他難得下個早班。洪福便趕緊打電話給李環(huán),還錢。但怎么打,李環(huán)也不接。洪福憤怒之余,想想,還是將房租先交上,這個缺口填起來,他的心情也會愉快許多。很久沒帶小新上街吃點什么了,帶她去吃點好吃的吧,或者,給孩子買件好看的衣服,再給父母買點禮物……但這錢畢竟來得蹊蹺??!洪福半喜半憂,心底嘆息,隨他去吧,傻婆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吧。
東街曙光小學(xué)門口,洪福等到學(xué)生都走光了,也沒看到小新。他打了個電話到公司,問門衛(wèi)德恩,有沒有看到小新。德恩說沒看到。洪福納悶地在東街上逛著,這孩子難道回家了?洪福裹了裹那件破邊的夾克,往回走。路過北街的森德堡,他走進(jìn)去,買了只漢堡打包拎著。
門鎖著,小新不在家。洪福感覺自己有些累,便合衣躺在破沙發(fā)上,等小新。
一覺醒來,天早已經(jīng)黑透,小新還沒有回來。洪福心中一慌,趕緊出門。但剛到街面,便看見遠(yuǎn)處一個孩子,舉著雙臂在路燈下歪歪扭扭地越走越近。
小新背著書包,手里拿著一只沒啃完的雞腿,邊走邊吃邊哼小曲,看樣子心情很不錯。洪福發(fā)現(xiàn),小新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新買的毛衣。“去見你媽了?”洪福問小新。小新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猛然抬頭看見洪福,嚇了一跳,緊張地將雞腿藏到身后。洪福白了她一眼,拽拽她的毛衣:“以后和媽媽出去要告訴爸爸!你媽給你買新衣服了?”小新怯怯地點點頭。“你媽……還好吧?”小新愣了愣,又使勁點點頭。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興奮地對洪福說:“爸,你看,我的腿有沒有好點?你看,我這樣走這樣走……”
李 環(huán)
鄭建樹一禮拜沒回家。李環(huán)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掏出手機(jī),再一次給鄭建樹打電話。她一定要跟鄭建樹談?wù)劇?/p>
終于接了電話,鄭建樹答應(yīng)晚上回家。
李環(huán)斜倚在沙發(fā)的拐角里,撫摸自己每一天變化的腹部。再次懷孕之后,李環(huán)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喜歡回憶了。腹中有了一個蠢蠢欲動的小孩兒,做母親的,便不知不覺地開始想象他的樣子,和他說話。她不這樣又能干什么呢?除了打麻將、逛街購物和無休無止地等鄭建樹回家。她現(xiàn)在至少有了寄托。但愿,肚子里懷的是個男孩。即使不能為她從鄭建樹那里生出一條根,至少將來小新有個弟弟,也有個依靠。就算是個女兒吧,也好。畢竟是鄭建樹的骨血,他拋不了。就像洪福和小新。李環(huán)下意識一驚,每一次思緒的開頭最終都會集中到這里,她現(xiàn)在無論做什么想什么,都會不知不覺想到從前,和洪福、小新在一起的日子。
時間不早了。李環(huán)打開客廳的空調(diào)。鄭建樹不在家的時候,她基本不開這個功率巨大的客廳空調(diào),她骨子里,還是個節(jié)儉的女人。盡管鄭建樹每個月都給她零花錢,也允諾會將這座豪華的別墅送給她,但她依舊有無盡的危機(jī)感。進(jìn)了別墅,她才知道,她就是個小三,鄭建樹有老婆有家,只不過一點都不給她透露罷了。李環(huán)走向浴室,將浴盆的水放好,水溫控制在四十三度左右。鄭建樹喜歡這樣的溫度。然后,她去打開床頭那盞淡桃色的落地?zé)?,放了一曲輕音樂,使整個房間充滿一種溫馨曖昧的氛圍。當(dāng)初鄭建樹追求她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那種淡桃色的燈光和這支夢幻薩克斯曲《溫度》。每次親熱,他都要先營造這樣的氛圍。
做完這一切,鄭建樹還沒有回來。李環(huán)重新在沙發(fā)上躺下。
懷小新的時候,她才二十二歲。那時候也這樣,天天和肚子說話。小新很乖,在肚子里不聲不響,很少能感覺到她在動。生下來之后,果然很乖巧,不哭不鬧,像只睡不醒的小貓,還不挑食。李環(huán)滿月后身子弱,沒什么奶水,街上的奶粉貴得買不起,小新就吃米湯。小小的人兒,連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米湯也能美美地吃個飽,真是好哄好養(yǎng)。李環(huán)擦擦眼睛,那時候和洪福在一起還很幸福。洪福大她四歲,會疼人,很寵愛她。其實洪福從小的時候,就很疼她寵她。他們兩家是鄰居。后來洪福考上本科,學(xué)的是設(shè)計行業(yè),本來可以留在大城市就業(yè)。對于設(shè)計行業(yè)來說,城市越大越繁華,機(jī)會才越多。但洪福為了只考上大專文秘專業(yè)的自己,回到了這個城市。洪福其實很努力,到這個城市最大的魯桑服裝廠工作沒兩年,便成為魯桑的大剪刀。然后,洪福又將畢業(yè)后無業(yè)的她弄到魯桑做工作輕松的文員。那時候他們手里,每個月還不斷地增加存款,洪福和她散步的時候,會指著在建的商品住宅樓笑著問:“喜歡哪一套?老公給你買……”,或者說:“這些套房太吵了,等老公掙到大錢,給你買別墅,復(fù)式結(jié)構(gòu),三百多平方的那種……”
李環(huán)苦笑,她現(xiàn)在確實住進(jìn)別墅了,復(fù)合式結(jié)構(gòu),三百多平方。可是,她不再是洪福的妻子。一切恍如隔世,他們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無休無止地爭吵和冷戰(zhàn)的呢?她到底什么時候開始每天質(zhì)問洪福何時能有錢的呢?
對,從小新出事之后。
鄭建樹很晚才回到別墅。他喝了很多酒。
“洗澡吧,看你一身的汗!”“不用?!薄澳?,累了吧?我?guī)湍隳竽蟊?!”“不用。”“你困了嗎?進(jìn)臥室休息吧!”“嗯。”
鄭建樹仿佛這些天來一直沒有合眼,一進(jìn)來仰在沙發(fā)上就閉著眼睛。李環(huán)扶他進(jìn)了房間。鄭建樹一頭倒在床上,一會兒,又起身,將李環(huán)放的輕音樂關(guān)掉,再次躺下。李環(huán)上前幫鄭建樹脫衣服,又去浴室拿來濕毛巾,幫鄭建樹擦臉擦手擦腳。在李環(huán)幫他換內(nèi)褲的時候,鄭建樹卻擋住李環(huán)的手。
李環(huán)訥訥地縮手,又伸手幫鄭建樹蓋上薄被。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李環(huán)的大腦一直高速運轉(zhuǎn),想找個機(jī)會,跟鄭建樹說說那天送洪福去醫(yī)院的事。她還想告訴他,那天他們在酒店吃飯時洪福打電話,可能是洪福要還她錢。她知道,在這幢別墅里,在鄭建樹這種男人身邊,絲毫沒有她保留秘密的權(quán)利。但是,到底為哪件事呢?洪福或者小新?那天她和小新在茵曼門口碰到的女人,是隔壁的女主人。那是個饒舌的膚淺女人,見到任何一幢別墅里的男人都會忙著搭訕,大獻(xiàn)殷勤,仿佛所有有錢的男人都是可供她挑選的備胎。她見到鄭建樹,將這件事說出來了嗎?
李環(huán)去浴室洗澡。她想等洗完澡,灑一些法國芮拉香水,再來和鄭建樹說。這種香水,有種奇特的功效,可以緩和情緒,提神醒欲。
然而,當(dāng)李環(huán)將一個香軟迷人的自己收拾出來準(zhǔn)備送給鄭建樹的時候,臥室里的男人卻鼾聲四起,早已沉沉潛入夢鄉(xiāng)。
3
灰 黑
灰黑雙眼里,似乎要流出滾燙的熔巖來。她尋遍了整個大院,都沒有尋到孩子們的蹤影。她開始屏息冥神,運用她超敏銳的嗅覺不停地四處嗅。出了院子,來到馬路邊,濃烈的氣味一點點清晰一點點延伸,一直接近城區(qū)附近。在一個荒廢的大院里,那兒有一堆篝火的灰燼?;覡a旁很多磚頭石塊,到處是塑料袋,沒吃完的簡餐盒,骨頭,零食,還有調(diào)味品,一些鐵扦與木棍散落在四周。在一根漆黑的鐵扦上,穿著一些沒吃完的肉?;液诒犞鴿L燙的眼睛,繼續(xù)四處嗅著。在院子的一個拐角,有一把生銹的菜刀,沾滿血污,地上到處都是撕開的皮毛、發(fā)臭的內(nèi)臟……灰黑瘋了般沖上去。這一路的尋找終于在這里結(jié)束了,她的孩子們,她幾乎搭上性命換來的三個寶貝,都被人殺掉了,并且用鐵扦穿起來烤著吃了。那地上的肉和骨頭,原來都是她的寶貝們……
“嗷——嗷——嗷——”雕塑一樣驚呆的灰黑,猛然沖出院外,仰天長嘯,那聲音凄慘絕倫,像一只絕望的母狼。
廚娘的小兒子又零星來過兩三回,不外乎和廚娘爭吵、要錢。灰黑的目光像兩把利刃,森森地割視著那張充滿邪惡的臉,令對方的眼神膽怯、躲閃。現(xiàn)在,陽光普照著每一天的線纜公司大院時,在灰黑的眼里,這院子都變得從沒有過的猙獰和陰森。德恩每天按部就班地開門關(guān)門,廚娘每天里里外外忙碌或者打情罵俏,工人們雜亂的腳步,機(jī)器的轟鳴,包括那個啞巴一樣只知道埋頭干活的洪福,都似乎隱藏著一種信號,暗示著某種巨大的危險。她惶惶不安,她已經(jīng)十歲了,過完這個冬天,她就將進(jìn)入一生真正的冬天了。在這漫長的大半生里,她看透榮枯浮沉,有過無數(shù)次喪子之痛,卻從沒有像這一次這樣,讓她癲狂,顛覆了她畢生所有認(rèn)知與經(jīng)驗。她像一頭失去孩子的母狼一樣,極度膽怯又極度瘋狂。
但灰黑的母愛開了閘,便像爆發(fā)的山洪,覆水難收?,F(xiàn)在,灰黑不用每天再待在這大院了。她如此執(zhí)著守候半生的家,原來是荒謬虛幻的一粒塵埃。她游蕩的腳下是秋風(fēng)襤褸的城市,即便整個塵世,又有哪一處能算她的家?現(xiàn)在,她每天只有兩件事可做,一是守護(hù)小新,這是她的愛,最后的信念,最微弱的信仰,雖然滿目蒼涼,但心底依舊有滅不盡的渴望,她比任何時候都害怕失去與被傷害;再一個就是復(fù)仇,她一定要找到那個罪惡的源頭,一定。
小新每天中午在學(xué)校的食堂吃飯。從早上到傍晚這段時間,灰黑見不到小新,當(dāng)然,每天早上八九點鐘的時候,穿過一些亂七八糟的建筑,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偶爾會看到小新蹣跚的身影。但灰黑很少去,在灰黑看來,小新在這個偌大的籠子里,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木訥憂傷,沒有靈氣。她不忍心看。她只守在學(xué)校的門口,等小新放學(xué),跟小新一起回大院,或者遠(yuǎn)遠(yuǎn)看著,看她安全地上了三十六路車。平時的日子,灰黑到處游蕩,出沒各種各樣她可以涉足的休閑娛樂場所與街道餐廳。有一天在一家飯店的門口,灰黑看見一只關(guān)押乳狗的籠子,那籠子里蹣跚蠕動著很多不足月的小狗,有的連眼睛還沒有睜開。灰黑默默離開了,她知道,這些小東西都是人類餐桌上價格昂貴的高檔菜。灰黑不斷地去查看那個殺害她寶貝們的荒廢院子,還有這個城市周邊類似這種荒僻之地的空房廢墟,那都是些容易滋生罪惡的溫床,在那些地方,更容易嗅到她需要的線索。
一個黃昏,小新出了校門,沒有去公交站臺,而是向著南街而去。在德克斯快餐店門口停下腳步,左右踟躕半晌,推門進(jìn)去?;液谕高^玻璃窗,猛然看到那張充滿邪惡的臉。那張臉上有從未有過的興奮,所有青春痘都像小鬼似的在跳躍,看上去,整個人像個光吃激素長大的怪物。另外還有兩個男生,與廚娘兒子的年齡和裝束都差不多。小新慢慢靠上前,有些膽怯,坐下去之后一直低著頭。廚娘兒子將一份食物推到小新面前,咧開嘴和小新說著什么,小新就慢慢地吃著。灰黑的頭轟然一炸,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沖著推拉門使勁一頂,身體已經(jīng)進(jìn)了門?;液谝粋€箭步?jīng)_到那個怪物面前,對著他就狂吠起來。
廚娘兒子跳起來,往后躲閃著,大喊服務(wù)生:“喂喂,尼瑪,人呢?人呢?哪來的野狗?尼瑪怎么咬人啊!尼瑪,我操……”
客人們紛紛驚得起身,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條灰黑毛色的狗,只盯著那個滿臉青春痘、面相非常不善的小貝頭咬。大家又紛紛坐下,看熱鬧。幾個服務(wù)生一同奔過來,手里拿了掃帚、拖把,準(zhǔn)備和灰黑惡斗。這條狗怎么進(jìn)來的?他們都慌里慌張地一邊趕灰黑,一邊留意老板是不是來了。小新起先有些發(fā)愣,一眼瞅見灰黑,放下手里的東西,俯身抱住灰黑的頭:“啊,灰黑?灰黑,你怎么來了?你怎么了?他不是壞人,是貝克漢姆,我朋友啊,灰黑……”任是小新如何安撫阻止,灰黑還是不依不饒,沖著那個怪物使勁地吼叫。廚娘的兒子不得不從桌子間繞出來,沖上街道,罵罵咧咧邊走邊躲。小新更是急得滿頭大汗,使勁地拉灰黑脖頸的毛:“灰黑,你再咬人就不喜歡你了,灰黑,不準(zhǔn)咬了,灰黑……”那兩個男生已經(jīng)在街邊找到了木棒,舉起來照著灰黑的頭就劈下去,小新驚呼一聲,撲上去抱著灰黑滾到一邊。男生們撲個空,再次準(zhǔn)備上前。小新喊道:“你們別打它,是我的狗,灰黑,灰黑,不準(zhǔn)咬了,再叫真的不理你了,灰黑……”小新急得伸手照著灰黑的嘴巴就是一下,“再咬看人家打你……”然后用兩只手死死摁住灰黑的嘴巴。
廚娘的兒子遠(yuǎn)遠(yuǎn)站著,陰鷙的眼神看著小新與灰黑。兩個男生讓小新走,說要帶小新去看電影。
四周有駐足觀看的人,小新又羞又急,不斷地訓(xùn)斥灰黑?;液诘淖彀捅恍⌒吕盏糜行┲舷?,她痛苦地停止了掙扎,死死盯著遠(yuǎn)處廚娘的兒子。小新試著松了松手,發(fā)現(xiàn)灰黑不再咬了,便放開了手。但她還是很生灰黑的氣,瞪了灰黑一眼說:“你回家去吧,我要看電影去了!”轉(zhuǎn)身就要跟男生們走?;液谛牡滓患?,沖上去,咬住小新的袖子?!白鍪裁??你瘋了嗎灰黑!放開,放開啊……”小新甩著胳膊,灰黑就是不松口。男生們這時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很有興致地看著?!昂?,給你!”小新三兩下迅速地解開毛衣排扣脫了下來,“你太討厭了灰黑,我不喜歡你了!”說著扭頭就跟男生們走開?;液阢蹲×耍炖镞€咬著小新毛衣的一點袖子。這是件新毛衣,是小新的媽媽給她買的,現(xiàn)在像一堆廢紙,被小新丟棄在灰黑腳下?;液诳粗⌒乱驗樯鷼庠桨l(fā)歪歪扭扭的背影,怔怔發(fā)呆。忽然,她一口叼起毛衣,像一支箭般躥出去,瞬間不見了。
小 新
電影院人不多。貝克漢姆看上去并不想進(jìn)去看電影,他們只是帶著小新,在電影院門外晃悠了幾圈,買了一包爆米花、一袋薯片、一瓶牛奶咖啡,給小新吃。然后三個男生嘰嘰咕咕說話,拿出香煙抽。過會兒,又帶小新往另一個地方走。漸漸地到了城區(qū)邊緣,灰黑所帶來的煩惱,小新早已忘記了。在路上,男生們又帶她進(jìn)了一家布飾店,讓她隨意挑一只大布娃娃。小新選來選去,看中那個灰黑毛色的狗娃娃。路燈下,小新高興地將狗娃娃抱在懷里,一只手還拎著一塑料袋好吃的。她漂亮的小臉蛋粉嘟嘟的,眼睛晶亮晶亮,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一下子收到這么多禮物和零食呢!多么高興,像過節(jié)一樣!但是,那個矯正體型的廣場舞老師在哪里呢?貝克漢姆說,今天要帶她去見一個跳廣場舞的老師,幫小新矯正體形。“廣場舞老師在哪里???”小新快活地問。“那邊??!”貝克漢姆往城外一指,“馬上就到了?!毙⌒马樦种傅姆较蚩慈ィh(yuǎn)處是大片的農(nóng)田和廠房。小新回頭看看身后越來越遠(yuǎn)的街道,猶豫著說:“天晚了,我要回家了,要不明天去好嗎?我爸今天休假,他看不到我會著急的。”“怎么會?你爸跟朋友出去玩了!”一個男生說。“是啊,他哪里還顧得上你?你不要矯正腿型了嗎?那你媽媽還是嫌棄你是個瘸子,不肯回來哦……”另一個附和。小新看看他們,又看看手里的東西:“可是,我的腿……老師……會不會嫌棄我……”“當(dāng)然不會,那種舞專門矯正體型了……”
風(fēng)又刮起來,天上的星星開始亮了,遠(yuǎn)處,月亮皎潔如媽媽的眼睛。小新開始牙齒打戰(zhàn),好冷?。∷肫鸹液?,她的毛衣丟給灰黑了。要是灰黑在……但街燈都已經(jīng)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液诓恢廊チ四睦?,小新開始想念灰黑。他們說的廣場到底在哪里,怎么到現(xiàn)在也不到呢?灰黑,灰黑……小新心里默默地喊著灰黑的名字。又走了很長時間,小新發(fā)現(xiàn),手里的零食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丟了。她緊緊抱著布狗狗,這樣就好像抱著灰黑一樣,使她覺得暖和一點?,F(xiàn)在她心里像躲著一只小兔子,怦怦地跳。但她不敢說話,那兩個男生一左一右拉著她走,她的胳膊都被拉疼了。更讓小新緊張的是,不知道是誰的手,老在她的腰和屁股上抓。她屏住呼吸,跌跌撞撞往前走,身子簌簌發(fā)抖。
“到了?!蹦猩鷤兯砷_手,圍成圈看著小新。貝克漢姆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月光下那張布滿青春痘的臉上,有一種小新從沒見過的駭人的笑。小新強(qiáng)忍著,不讓牙齒格格打戰(zhàn),她茫然四顧:“哪里……有廣場舞……老師?”貝克漢姆滿臉的笑一下子噴出來:“哈哈哈,馬上就開始教你跳……”他猛然將笑容一收,朝兩個男生一甩頭。兩個抱臂而立的男生放開胳膊,慢慢走近來。
“你們想干什么?”小新本能地喊起來。然而他們一句話也不回答,只是嘿嘿地笑。一個男生忽然上前拽下小新的書包,扔到一邊,控制了小新的兩條胳膊;另一個男生蹲下,抓住小新的兩條腿,兩人合伙將小新就地鋪下。
“干嗎啊你們,啊,貝克漢姆,他們在干嗎啊……啊……”
簇新的布狗狗滾到了地上。一聲刺耳的撕裂聲,小新的襯衫被撕開,貝克漢姆猙獰的臉越來越近。他早已經(jīng)解開自己的褲子,將小新的褲子也一把捋下來……
天空悲泣,忽然響起一聲恐怖的雷鳴。星光還在,皎月依然,仲秋的天空沒有絲毫雨跡,卻忽然狂風(fēng)怒起,雷聲大作,與小新凄慘的叫聲交錯,如一幅人間地獄的背景。
忽然,一聲長嘯的“狼嗥”,一條黑影如箭般從黑暗中沖過來。擋在小新頭部的男生慘叫著倒地,抱頭翻滾。貝克漢姆就地一個驢打滾,滾到了一邊,躲過了灰黑迎面奮力一擊。灰黑絲毫沒有停留,猛然撲向按住小新雙腿的男生,一口咬下去。
“灰黑?灰黑……”
神魂離體的小新翻身坐起來,她忽然看見那個褲子還褪在腳踝處的魔鬼貝克漢姆,不知道從哪里尋到一塊磚頭,奔上前朝著灰黑的頭用力砸下去。
“啊——不要,灰黑,灰黑——”
洪 福
萬事有因。沒多久,洪福便明白了車間主任給他的“份例”是什么。在一次給客戶送貨時,洪福發(fā)現(xiàn),他在單位數(shù)好的八十九盤1.78與2.45規(guī)格的線盤少了兩盤。洪福的頭轟一聲蒙了,趕緊又過一遍數(shù)。這銅絲,一盤就是三百多公斤,行情最壞也要三萬五六一噸,兩盤近七百公斤的銅,兩三萬塊錢不翼而飛,他怎么交代?但他數(shù)來數(shù)去,不錯,確實是八十七盤。洪福嚇得渾身汗透了,愣愣地,小聲問同來的同事。同事驚訝地看他,說就是八十七盤,你是不是記錯了?“怎么可能呢?”洪福掏出單位過稱時的票據(jù),明明白白是八十九盤?!霸缟侠顣嬮_的票,你看!”同事不看票,看了他一眼,說你看錯了?;氐絾挝?,洪福趕緊去找李會計核對票根,結(jié)果洪福的嘴巴和眼睛一樣越睜越大,見鬼了,他手里帶回來的送貨時從李會計的收據(jù)上撕下來的票,居然出了一趟門回來,愣是和票根不一樣,人家就是八十七。李會計沖洪福笑了笑:“昨晚是不是失眠沒睡好???傻孩子!”
洪福愣愣地動動嘴,又什么都沒說出來。他慢慢走出財務(wù)科,他明白了。
再看見老板,洪福有些可憐老板,躲著走。但是車間主任給他“份例”,他已經(jīng)躲不了。他不敢拒絕。若拒絕,在這里混不下去不說,說不定更可怕的事在后面。再說,他缺錢。他陷入兩難,成天惴惴不安。而這時候,線纜公司的訂單忽然多起來。聽說最近上海、蘇錫常一帶的房地產(chǎn)意外火爆,老板最大的客戶龍駒公司的主要市場就是蘇州和上海,龍駒從之前的十條流水線一下子增加到二十條。洪福發(fā)現(xiàn),對于數(shù)量的貓膩,老板渾然不覺,每天沉浸在訂單亂飛的忙碌與喜悅里。而車間主任他們,偷銅的手法原來無處不在,稱銅與廢銅絲也是他們的渠道。除此,他們還趁深夜,用一輛報廢的小型雙排座,到一些工地或者倒閉的公司偷各種各樣的金屬材料。洪福雖然沒親身參與,但這些事情車間主任他們都有意無意地向他透露過。
這天洪福調(diào)休,清晨,洪福躺在床上,看到小新一大早不吃早飯不著急上學(xué),卻在鏡子前比劃搭配哪件襯衫好看。李環(huán)給她買的那件毛衣,已經(jīng)像生根似的長在了身上。這孩子大了,越來越愛漂亮了。洪福心底忽然一凜,倘若事情敗露,他會不會身陷囹圄?那小新怎么辦?這個想法像電流一樣,擊得洪福跳起來。他赤腳跑到柜子前,七翻八翻,翻出一本同學(xué)錄來。他記得有個同學(xué)在深圳一家房地產(chǎn)做銷售,夸口說過,哪位同學(xué)想去深圳發(fā)展的,找他,包在他身上。
還真打通了。對方說,幫他看看,等電話。洪福的心底燃起了希望,大城市的機(jī)會總是比中小城市多得多。而且既然現(xiàn)在房地產(chǎn)又開始如此火爆,想必找份工作不會很難。他要求不高,只要能容下他和小新。父母就他這么一個兒子,趁父母現(xiàn)在還不老邁,他得離鄉(xiāng)背井?dāng)€點錢。而且,如果真能抓住什么機(jī)遇,他有錢了,再回到這個城市,也許,他從前的家就回來了。
洪福接到車間主任的電話,告訴他,晚上等他電話,他們下班之后會通知洪福,到飛鴻企業(yè)旁邊的廢墟那集中。有一家爛尾企業(yè),聽說老板剛因為一些糾紛跑路了,那兒有一堆無人過問的生鐵……車間主任比較委婉,他說大家都是農(nóng)村來的,都講義氣,洪福參不參與隨自己。但是要懂行規(guī),大家都不容易。洪福無力地放下電話,終于到了這一天。不走夜路,路在何方?一走夜路,就會越走越深,繼續(xù)走,就會遇到鬼……
他又翻出那個同學(xué)的號碼,他現(xiàn)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了。
洪福接到李環(huán)電話的時候,正搖搖擺擺地騎著電瓶車去郊外。他喝了酒,正趕往車間主任說的那家爛尾企業(yè)。那里離城區(qū)有將近十里路。他渾身無力地騎著,昏頭昏腦。下午深圳的同學(xué)回電話了。他說樓市很奇怪,并不是所有樓市都像上海、蘇錫常那樣火爆,深圳現(xiàn)在的樓市像生了瘧疾,動不動就發(fā)抖,怎么也搞不出精氣神。洪福沒聽明白,他說他并不打算去搞房地產(chǎn),只想有個穩(wěn)點的工作。同學(xué)沉默了很久,說:“菲比公司知道吧?康氏企業(yè)知道吧?這個月數(shù)據(jù)剛剛公示了,這兩家老牌上市公司,將在年底裁員十二萬。十二萬哪!”同學(xué)又沉默了。洪福也在死寂的沉默里掛上了電話。
又是一個句號??磥?,他只好走夜路了。
看到手機(jī)上顯示“老婆”兩個字,洪福差點從電瓶車上摔下來。李環(huán)接他電話都很難得,更別說打電話給他了。他停下車,醞釀了好一會兒,才摁下接聽鍵:“你你……還好?”“毛衣,洪福,毛衣呀,天,小新呢?洪福,你在哪里……”
李環(huán)一連串驚叫和零碎的話語從手機(jī)聽筒里沖出來,將洪福擊昏了。好容易他才搞清楚,李環(huán)在家門口撿到了小新的毛衣。洪福呆了呆,忽然一個激靈。他下午就去北街游蕩了,一直在大排檔喝酒,居然把小新給忘了。
去路詭譎,來路漫長,秋風(fēng)夜色里的洪福只來得及匆匆朝去路望一眼,便急轉(zhuǎn)車頭,往來路上疾馳而去。
李 環(huán)
清晨,秋風(fēng)蕭蕭。李環(huán)頭扎月子巾,從屋子里虛弱地走進(jìn)院子。她流產(chǎn)剛滿一個禮拜。醫(yī)生一直說見紅不是大問題,可是孩子卻去得毫無征兆。
院子里滿地花瓣,前兩天新開的海棠,竟然一夜之間全落了。李環(huán)扶著門框,望著滿地的花瓣發(fā)呆。隔壁饒舌的女主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來:“鄭……鄭太太,”這個女人花容失色,“你曉得不,十……十三棟的林太太跳、跳樓死了!”
“什么!”
名苑別墅群最高層的露臺也不過四層,但林太太卻摔得連五官和腦門都找不到了。她刻意要致自己于死地,在四層的露臺上還放了兩層凳子,生怕死不了,頭和臉先著地。
一進(jìn)門,李環(huán)虛脫地跌坐在地板上,好久好久,爬進(jìn)沙發(fā),抱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蜷縮成一團(tuán),無聲痛哭起來。那個林太太,還沒到三十歲,一頭長發(fā),滿臉稚氣未退的單純。聽說她和包養(yǎng)她的先生很恩愛的,怎么會……
一整天,李環(huán)蜷在沙發(fā)里,不吃飯不打扮不出門,一整天,只不停流淚。
窗外的暮色漸漸漫過窗臺,浸濕了客廳。其實并不是今天的事觸動了她的神經(jīng),是從那天,小新不理睬她的呼喚,轉(zhuǎn)身離開那天開始,她原本糾結(jié)的心,便更生一種隱痛,并一天天加重,加深。她每天都在想這件事,想著在從前的家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曾以為,自己早已淡漠了對小新的愧疚,可現(xiàn)在才知道,這件事像罪惡一樣潛伏在她心底那些雜沓的往事里。只要她一回頭,就看見了。她摸著肚子,現(xiàn)在腹中的寶貝已經(jīng)不在了。她又作了一次孽。從前,她就作過孽了——因虛榮,參加同事推薦的化裝舞會,致使睡熟的小新跑出門外,在大馬路上永遠(yuǎn)地變成了瘸子。而那天,她卻在小新的大難里認(rèn)識了鄭建樹……
李環(huán)知道,一切都因為那個化裝舞會,不,因為她虛榮,因為她愛錢,貪圖富貴。不是因為小新出事后,花光了所有積蓄,她與洪福之間才越走越遠(yuǎn),更不是因為魯桑倒閉,洪福的境況每況愈下,而是因為,那晚,愛錢和貪圖富貴的她遇見了有錢的鄭建樹。
李環(huán)開始痛哭,就好像她腹中丟失的寶寶就是當(dāng)年的女兒小新。
那天之后,李環(huán)還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期待洪福的電話了。而她從前是那么害怕和厭惡他的電話。后來,洪福真的打來電話。他說要還她錢。她不說話。他便顛三倒四說了許多話,仿佛有什么事想告訴她,最終卻忽然支支吾吾問她,要是他有錢了,她是不是能回到他身邊……
李環(huán)雙肩聳動,將頭深深地埋進(jìn)自己的臂彎。這個傻男人哪……
然而鄭建樹的話忽然沖破記憶的另一頭,像涼水一樣漫過李環(huán)的身體。
“我有兒子,你不知道吧……你怎么想起來生孩子呢?說實話吧李環(huán),我對你有感情,我不是獵奇,獵奇的男人至少找個年輕的花苞,你不年輕了。你只是比較聰明,身上有股正派、高檔女人的氣質(zhì)……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個事實,你始終擺脫不了一種想法,那就是孩子……我知道,你放不下你的小新,但如果你以為,在哪里孩子都可以成為一種籌碼,那你錯了,這個時代的變化,早已經(jīng)擺脫了血脈的羈絆,你……”
“夠了!”
李環(huán)忽然大聲說。但她悲傷地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除了她,空無一人。
這就是有錢人的日子?
一聲重重撞擊院門的聲響。緊接著,她聽見院子外一陣奇怪的狗叫聲,那聲音里充滿焦急與恐懼,如同天空將要塌下一塊似的。
李環(huán)晃晃悠悠地開門出來,打開院燈。狗叫聲卻已經(jīng)遠(yuǎn)去。忽然,李環(huán)睜大眼睛,往院門走去。
院門的不銹鋼欄桿間,塞著一件衣服。
她蹲下身子伸手取下,是一件小孩的毛衣。
“啊——”李環(huán)驚駭?shù)么蠼幸宦暎种械拿碌粼诹说厣稀?/p>
尾 聲
幾天后,《城市快報》頭版頭條報道:“一群未成年人在郊外破廠房里性侵一個十歲女童,一只雜交犬為救自己的主人被歹徒砸碎腦袋,但臨死之前死死咬住主犯的臉,生生咬下一小塊肉。警方根據(jù)這塊血肉與嫌疑人傷部特征,抓住了這群未成年人……”
一個月后。
小新坐在出租房門口的小板凳上。過了這個禮拜,她想上學(xué)去了。爺爺打電話跟爸爸說,鄉(xiāng)下的老房子開始提前丈量面積了,很快可以在這個城里分到房子了。小新心里替爸爸高興,爸爸終于有錢了。只是自己……遠(yuǎn)處,有兩只玩耍的小狗,懵懂而快樂。小新看著它們發(fā)呆。洪福走過來,抱小新進(jìn)屋。屋里,李環(huán)躺在床上,有些消瘦,但神情很安祥。她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fù),等恢復(fù)了,她打算去企業(yè)找份工作,應(yīng)聘文員,或者工人。圍著圍裙的洪福將小新抱到李環(huán)的身邊,便忙著去盛鍋里燉著的排骨湯。
小新呆呆地坐著,半晌,抬頭看媽媽:“媽,為什么狗狗生孩子叫過?”李環(huán)張了張嘴,笑笑,又別過頭,偷偷擦淚?!皨專瑸槭裁垂饭飞膶殞毥嗅??當(dāng)初你生我的時候,是不是叫過崽……”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