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的詩[組詩]

劉年

劉年的詩[組詩]

劉年

[寫詩]

名家新作

朱新建作品

劉年，本名劉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順人。喜歡落日、荒原和雪。主張詩人應當站在弱者一方。出版詩集《為何生命蒼涼如水》。

涼山詞

1

村東的山坡上，有一座學校

村西的山坡上，有一座破廟

如果學校找不到我，就在廟里

如果廟里也不在，那是因為你沒看見

我坐在秸稈堆里

2

有必要贊頌一下對面的老柳

與滇楊并排的那棵

矮小，多瘤

不能做家具，也不能燒火

有一次，背柴的黃老師

滑下來，被它攔住了

直下二十丈，是龍洼河

3

鋤地姿勢，多少年不曾變過

邱小娥的母親鋤了半天，我看了半天

她走了，我也走了

路面鋪滿了楊樹葉

秋天，就是沿這條路走出村子的

邱小娥的父親，也是

4

山村并不寧靜

松毛垛上的公雞，中午還打鳴

木匠出身的黃老師

修著一張課桌

電鋸的轉動，還可以忍受

木頭凄厲的叫喊，讓我再次想起邱小娥的母親

5

涼山，之所以這么涼

因為風太多，風太大，風太響

將鎮(zhèn)上做泥水匠的父親

刮下了腳手架

黃豆地，隆起了紅土堆

邱小娥寫作業(yè)的手，隆起了紅紅的凍瘡

6

邱小娥，三個普通的字

按順序放在一起，就有了魔力

叫一次，就有一張臉

向日葵一樣，轉過來

我叫了五次

7

都不說了，什么都不說了

黃老師看烏鴉，我看檐柱下的金盞菊

聊天中，突然的寂靜

是死神在路過

花蛛將一根閃亮的絲

從黃老師的椅子，牽上了我的椅子

8

木門，咿咿呀呀

當?shù)厝苏f，睡在松木房子里

會像松樹一樣長壽

將木頭上的疤，看成兩個人

久久地看，他們會動

只是總也走不到一起，總也走不到地平線

9

山村的夜，果然很長

可惜忘了帶口琴

披衣，下床，去叫黃老師

答應我的，是一只叫火苗的狗

鐵鏈，讓人不太放心

10

籃球砸向地面

一個變向，過掉自己的影子

又一個變向，過掉迎面撲來的風

后仰跳投，球空心入網(wǎng)

涼山的月亮，是一個250瓦的大燈

照得見水泥地上的裂縫

毒蛇傳

做減法，減掉欲望，減掉朋友

減掉翅膀，減掉四肢

最后，成了一條蛇

保留了對世界的毒，它是我最后的黃金

我鉆進了他們的帳篷

顯然，破壞了古老的秩序

驚叫比牙還要尖，雞尾酒灑在地上

權杖，將我趕進風雪

凍僵的我，像柄劍，更加讓人生畏

只有你，菩薩一樣無知的你

把我撿起，放進懷里

還買了一條圍巾，圍住我的脖子

圍住了我的脖子，你就圍住了我的七寸

懷疑你的前世，是個農(nóng)夫

我們的今生是個寓言

寓言和童話最大的區(qū)別，在結尾處

不敢纏你、吻你，我體內有毒

遠離人類之后

我像條蜿蜒的小溪，在荒原上

自在地流

只是，忘記你的過程，像在蛻皮

野雞坡

1

密林里，老人和水庫

讓我想起了多年后的自己，以及

一生都在尋找的瓦爾登湖

2

遞上煙，問是不是守水庫的。他點頭

問小木屋是不是他家。他又點頭

不再問了，近在咫尺的翠鳥

枯樹一樣的坐姿，都不適合太多的對白

3

繼續(xù)走，白花零星的山茶林里

上官學祥，在路口候著

4

談到水庫，上官學祥說

這里，幾乎每座水庫都欠著人命

特別是野雞坡水庫

十二年前，那一次就是四個

弟弟先溺水，大哥去救，沒出來

二哥再去救，又沒出來

母親扔下柴刀和背籠，跳下水，還是沒有出來

5

孩子的父親呢

我問

6

三年都恢復不過來

便辭掉村長職務，去守水庫了

鐵賦

1

對鐵，請保持足夠的敬意

哪怕一顆生銹的釘子

2

在車工陳二嫂手里

直徑五十公分的鐵棒，成了一條春蠶

吐著柔軟的絲

你用焊鉗

把兩塊毫不相關的鐵

結合在一起

一道長長的焊疤，是愛的鐵證

陳二嫂的手腕，靜脈處

也有一道

3

拒絕賭錢

拒絕摸服務員的奶子

拒絕偷農(nóng)民的黃瓜

拒絕嘲笑陳二嫂

鑄鐵一樣，冥頑不化

廢鐵一樣，接受世界的遺棄

你喜歡值夜班

和機器待在一起

鐵，經(jīng)常生病

顎式破碎機，平時聲音比誰都大

嚼頭顱大的石頭

如今，它得了癌癥

堆廢鐵的籃球場

是個寧靜的太平間

4

你用斷掉的彈簧鋼片做劍

一塊死去的鐵，在后半夜

突然有了銳利的目光

指甲一彈，發(fā)出接近于鋼琴的脆鳴

5

你沖進嶺南的暴雨

脫掉工作服

露出肌肉飽綻的膀子

永久牌載重單車，濺出一丈高的水花

一塊憤怒的鐵，需要淬火

6

打過鐵的你知道

鐵，也會尖叫，會受傷，會折斷

在怒江的溜索前

你躊躇不前

和那些掙扎的牛馬一樣

你對所有的鐵索

鐵欄，鐵網(wǎng)，鐵籠，鐵屋

都懷有警惕

7

烏蒙山的土壤那么紅

因為含鐵量高

說句謊，臉那么紅

證明你身體里有鐵元素

8

父親的鋤頭

最終埋葬了父親

骨頭，始終硬不過鐵

白巖寺的鐘聲

總讓你想起

鋤頭敲在黃狗頭上的回響

9

劍，已經(jīng)拔不出來了

鐵，要生銹

水，要生青苔

頭顱，要生白發(fā)

春天，要生小麥

陳二嫂，要生二胎

石家莊記

1

書架上，供著

里爾克、阿米亥、米沃什諸神

賣不掉，李寒不急

小芹也不急

詩集發(fā)黃的速度

遠慢于頭發(fā)發(fā)白的速度

2

這一生都在做買賣

小學，跟著婆婆賣甜酒

后來，跟著父母賣粑粑

賣米豆腐，賣過面條

再后來又賣體力，賣尊嚴

如今，又在臺上叫賣詩集

39塊錢一本，我說

詩歌是人間的藥

竟然，也有很多人相信

3

孟醒石的酒

有著液體的刀鋒

切斷了舌根上的鐵鏈

石家莊的燒烤攤上

詩人們說了很多話

唱了很多歌

李南，唱的是《假行僧》

這位來自德令哈的女人

總讓我想起

丟失多年的姐

4

狂歡之后

必有大悲涼

第二天起來

如同掏空了的麻袋

一起喝酒的詩人姐妹啊

都去了哪里

他們說城西，就是太行

目光所及之處

只有重霾的天

它像個自閉癥的孩子

看著末日般的人世

無動于衷

5

特意途經(jīng)了

詩人陳超的家

那棟十六層的房子

涂著凡·高的黃

剛剛認識沒幾天

他便從樓頂上跳了下來

6

我對隆興寺里

那些鐵爐、銅鐘、石碑

之類的大殿重器

毫無興趣

只是坐在石階

眼神呆滯地看

槐花們一朵朵決絕地

撞向地面

7

寺廟外面

是個建筑工地

打樁機還在反復地模擬

頭顱叩問世界的

悶響

念青唐古拉山

一天看不到一個人，背雪水時女人一定要唱歌

歌聲里有青稞和牛羊，所以歌聲里沒有憂傷

一天看不到一朵云，背牛糞時女人一定要唱歌

人間沒有了歌聲，就像沒有了寺廟一樣荒涼

念青唐古拉山很高，所以歌聲也很高

念青唐古拉山有三千里長，所以歌聲到現(xiàn)在還在回響

甘蔗頌

1

趕集路上，相對于鐘老板的轎車

和拖著20噸水泥的貨車

羅明輝載著兩千斤甘蔗的手扶拖拉機

叫得最大聲，也最快樂

2

一手持一根甘蔗，往家里走

甘蔗根，是尖的

長度和重量，都很稱手

我想起了小時候崇拜的雙槍陸文龍

3

兒子將毛筆拗斷了

想開罵，但又舍不得那滿口的甜

等把甘蔗渣吐掉

他已把筆用透明膠接好了

4

只有熱土才長甘蔗

盈江邊，有遮天蔽日的甘蔗林

微風吹過，話，都含糖

種甘蔗的老孫說

他的老婆，就是在甘蔗林里搞定的

5

甘蔗還可以做飯

那年甘蔗便宜，賣價抵不上運費

碼在家里當柴燒

甘蔗的煙，都帶著紅糖味

我們一起去看稻子吧

他們去看博物館和開發(fā)區(qū)，我們去看稻子吧

河流在村莊外交合

風牽著苞谷，苞谷懷抱著三個孩子

所有的路，都適合私奔

我像老農(nóng)民一樣注視著你，你像稻子一樣垂下頭去

洋鴨兒

父親不在了，母親喜歡喂點雞鴨

總不成氣，叫她別喂了，又苦，又臟，又賠錢

不聽勸，買了批洋鴨兒，又只剩了這一只

嫩黃的洋鴨兒在手心

像團瑟瑟發(fā)抖的火，隨時會滅掉

姐姐說，母親走到哪兒，洋鴨兒就跟到哪兒

去地里摘漿果，也跟

轟走了，又會趕上去，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花

李元勝給花拍照、分科、命名、立傳

他從不摘花，“要對她們保持足夠的尊重”

“櫻花和煙花的美，源于她們的凋落”

張戰(zhàn)喜歡插花，“尊重花，就要讓她們美麗地死”

我站在張戰(zhàn)這邊

我是煙花，體內裝滿鐵粉、火藥與光芒

洞庭水

沿沅江逆流而上，溯酉水，過鳳灘

經(jīng)王村，轉猛洞河，再轉入北門溪，北行五六里

益家橋頭，有我的家

母親經(jīng)常在橋下洗衣

她會主動找人說話，什么都說，連我給她多少錢也說

別人走了，她便和水說

北京夜雨

脫掉涼鞋，久旱的莊稼一樣，接受灌溉

秋水剛長出乳牙，吮吸著腳趾

公交站臺，躲雨的人挨得很近

傘下的戀人，挨得更近

喜歡奧迪車經(jīng)過我時，微小的減速

喜歡兆龍飯店七樓亮燈的窗子，像一種含淚的注視

牦牛頌

牛皮帳篷里，女人將牛糞撤出爐子

用淡去的炊煙告訴遠方，奶茶和牛肉已經(jīng)備好

牦牛們引領著男人，緩緩歸來

這些高原上的神靈，鼻孔里都沒有繩子

晚晴

瘸腿的拾荒者，取下草帽，露出獅鬃般的長發(fā)

農(nóng)婦直起腰來，群山伏了下去

彩虹，是落日給人類的加冕

牛羊鮮艷，天地酡紅

看到落日的，落日看到的，一一被贈予了光輝

京城夜

進屋，即進山；臺燈，即皓月

翻書，即翻越千山

半夜醒來，把東三環(huán)的車流，聽成了怒江

回憶，即偷渡；寫詩，即販毒

黃葉村的雪

矮胖，小眼睛，一樣的害怕溫暖

小女孩堆的雪人，是我的塑像

雪，越下越緊，臥佛寺傳來警鐘

林沖就是這樣走失在風雪里的

不能再往前走了，賈寶玉就是這樣走失在風雪里的

監(jiān)控回放

輕輕地，從地面躍到十九樓的樓頂

男子張開雙臂，穩(wěn)穩(wěn)地接住她

擁抱，接吻

陽光妖艷，畫質清晰，鵝蛋臉上，看不出一絲裂縫

腰斬

包公的鍘刀，不是用來鍘頭

而是用來斬腰的。被腰斬者不會馬上死

可以看見自己的內臟和白骨

可以伸手把下半身扯過來，從褲袋里

掏出遺囑，遞給兒子

告訴他：所有的賬，都是要還的

李斯沒想到，自己定的刑罰

有一天，會用在自己身上

老淚縱橫，問能否放棄所有功名

帶兩個兒子，去山中打獵

被斷然拒絕，父子三人，被切成了六部分

方孝孺罵朱棣篡位

被腰斬于南京聚寶門外

拖著自己的肝膽和柔腸，肘行兩丈

手蘸熱血，連寫十二個半“篡”字

高陽公主，與僧人辯機相愛，生有兩子

辯機寧負愛卿，不負如來

離公主而去，潛心譯經(jīng)，后被人告發(fā)

太宗大怒，判其腰斬

和尚躺上鍘刀，突然，叫了聲且慢

原來，刃口有一只螞蟻

取下后，和尚微笑示意，可以動手了

劊子手感到了羞辱

刑畢，將其上半身立在桐油板上

像一尊半身的塑像

血不外涌，三個時辰，和尚沒有斷氣

他不掙扎，也不號叫

只是對著一丈開外的下半身

低眉合十，誦經(jīng)超度

寫小說的女人

“恨母親，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一張腿

就把我生到這個荒涼的人世上”

她把煙頭按在煙灰缸里，像在掐一個人

當過老師，會計，官太太，公務員

學過中醫(yī)，種過葡萄，最終，她選擇了寫小說

“需要虛構足夠多的人物

我沒有朋友，卻有嚴重的失眠和風濕”

墻壁上，安全套和消防栓放在一起

“不想結婚生子，不怕老無所依

唯一擔心的，是像張愛玲一樣，爛在房間里”

那天，她穿著蔥綠的蘇繡旗袍，衩開得很高

走著，走著，北京就成了北平

走著，走著，我成了一個萬人側目的漢奸

青稞頌

曬黃了貝葉經(jīng)的陽光，曬黃了青稞

剛剛在拉路寺禮佛的女人

回到白龍江的左岸，又向青稞躬下了身子

收割的女人，獨自散發(fā)著十多畝的金光

進斧頭山

帶刀，防獵人；帶雨衣，防雨，防潮，防寒

帶詩集，防長夜；帶佛經(jīng)，防鬼

深山即寺廟，花草皆菩薩

懶洋洋的石頭，是一群年紀大我很多的老和尚

愿作山丹丹，開落懸崖間，天地安與危，從此兩不管

黃河謠

理解黃河的悲苦和扭曲，想陪她一起走

黃河，慢了下來

可以把冰冷的水，看成黃河的敘述

可以把深青的草原，看成我的沉默

黃河轉過彎去，我也轉過彎去，黃河不回頭，我也不回頭

你們可以把阿尼瑪卿雪山，看成我微駝的背影

聞祁連山護林員稀缺，寫此應聘書

我能夠一個人住在樺樹屋里，長達數(shù)年

會養(yǎng)一條狗，取她的名字

下雨會進山，喜歡草木的輕響，石頭的微光

下雪也會進山，滿山滿嶺的積雪，是上天賜予我的銀子

不怕死在山里

祁連山，多么巍峨的一座墳

躲貓兒

大姐總是贏

有一次，找哭了我都找不到，她卻躲在草樹里睡著了

這回，她又贏了

找了十多年，找到滇緬邊境，也沒找到

元宵與諸友聽蕭竹彈《陽關三疊》

指間，風沙掠起，慢慢地，掩埋了窗外的喧囂

商震是昆侖，藍野是祁連，隋倫是焉支

我最孤僻，是冰雪千里的天山

琴聲之后，彼此之間，大片大片的蒼黃，是塔克拉瑪干沙漠

白云歌

不害怕雷電，我害怕靜靜的天

不喜歡殿堂，我喜歡青草、白雪與荒原

季節(jié)梳理人間的秩序

死亡讓生命如此壯麗

愛自由，愛自然，愛水風流動的衣裙

不愛的人，我贈她以黃金，愛的人，我贈她以白云

劉年近照

快與慢

大貨車是快的，三步一叩的朝圣者，是慢的

喇叭催促。朝圣者讓開

向大貨車消失的方向，合十，叩拜

有些快，是沒有辦法的

折刀河的水，走慢一點，就會被凍住

山筍長慢一點，就會被孩子們采回家去

我側身讓開，祝福這個鳴著喇叭、揚長而去的時代

肖爾布拉克

阿吉把堿草編成辮子，喂給他的綿羊

當然，不編，羊也吃得很開心

但是他喜歡辮子

肖爾布拉克的姑娘，都留著辮子

不編草的時候，他會扔石頭

反復地撿，反復地扔

有時候，會扔出很遠，很遠

也不為了擊中什么，只是為了聽到一些聲響

提燈者

一個是膽小多疑的穿山甲，一個是渾身敵意的刺猬

一個在桌上打圈敬酒，一個放下筷子，悄悄離去

一個跟同室的女人，大談生命與藝術的關系

一個躲在衛(wèi)生間里，與自己發(fā)生關系

一個在辦公室里修行，一個在出租屋里服刑

一個每晚都提著燈來探監(jiān)，一個每晚帶著內疚為另一個自己開門

桃花潭畔的未名小村

青蛙，鴰子，螢火蟲，水溝，星星，下弦月

都是瀕臨滅絕的生物

月亮長毛，有雨過橋；月亮毛多，大雨翻坡；月亮毛長，暴雨滿江

有些法則，蒼天一樣古老而正確

六個稻草人，守護著出泥兩寸的幼秧

我是第七個

采桑子

想告訴你，萬物有照應，草木有恩澤

我愛這個世界，如同愛你

想告訴你，我愿意飼養(yǎng)那些卑微的生命

給你的桑葉上，蠕動著兩條白蟲

什么時候吐絲，什么時候結繭，什么時候化蝶？你很驚喜

想告訴你，這是我傷口上的蛆

猛洞河

水，有彈性

木船在水上滑過，和手指在皮膚上滑過一樣，沒有聲息

常有女人，禁不起水的誘惑，洗完衣裳，又洗自己

常有女人，船到了跟前，才縮進透明的水里

一個八十歲女人的裸體

比一個三十歲女人的裸體，更加驚心動魄

王村

過些年，我會回到王村的后山

種一廂辣椒，一廂漿果，一廂韭菜

喜歡土地的誠實，鋤頭的簡單，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

那里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會迎風流淚

有時候，是因為吃了生椒

有時候，是因為看久了落日

有一次，是因為看到你，提著拉桿箱

下了船，在碼頭上問路

酉水

櫓，輕輕地撼動世界

星群搖搖欲墜

野釣的人，用帶倒刺的鉤，在逝水中

為自己下了錨

漠西草原

殺掉牛犢，剝皮，制成標本，涂上牛媽媽的尿液

放在欄里

牛媽媽以為小牛還活著，會不斷地產(chǎn)奶

不管雪多厚，擠牛奶

都是項溫暖的工作

掉轉乳頭，乳汁射進嘴里，微甜，微腥

那是母親的味道

在西蘭草原，帳篷，白塔，寺廟，群山，都像乳房一樣

有尖尖的頂

農(nóng)民

不下雨，擔心；下雨了，也擔心

雨太大，擔心沖毀田??；雨太久，擔心錯過揚花

小賣部里，嘻嘻哈哈打桌球的年輕人，是靠做泥水匠為生的

真正的農(nóng)民，是肖二哥這種

扛著釘耙，在雨里看雨時，眼神像詩人一樣憂郁

秧苗，煙葉，苞谷，都是分行的

田埂上那行豇豆，最長

團結湖路

皮鞋不臟，也坐下來擦一擦

給兩塊錢，給她第一單生意，給她滿心的歡喜

環(huán)衛(wèi)工是個老頭，也不催，拄著掃帚，看她擦

在我們鄉(xiāng)下，清掃路上的落葉，是天老爺做的事情

雪

清潔工阿吉把雪鏟在一起，并不運走

做成了一個雪人，站在垃圾箱旁

落在青藏的雪是幸運的

有機會進入怒江、瀾滄江、長江、黃河、雅魯藏布江的源頭

還有機會被早起的喇嘛裝進木桶

如果我是雪，會落在李家小院

后媽剛給李露平買了一雙水紅的小皮鞋

堆雪人

他們把雪鏟起來，堆成人的樣子

戴上粉紅的尖頂棉帽，讓她有了眼睛和微微的笑

傍晚，又把她一個人丟棄在黑松林里

盤歌

什么彎彎彎上天，什么彎彎彎水田

什么彎彎遠處去，什么彎彎在眼前

月亮彎彎彎上天，犁頭彎彎彎水田

小路彎彎遠處去，眉毛彎彎在眼前

什么彎彎彎上天，什么彎彎彎水田

什么彎彎遠處去，什么彎彎在眼前

煙子彎彎彎上天，牛角彎彎彎水田

扁擔彎彎遠處去，淚水彎彎在眼前

母親邊拍邊唱，小外甥閉上了眼睛

四十年前，她就是這樣抱著我唱的

人已白發(fā)蒼蒼，歌詞一點都沒有變

萬物像月豬兒一樣，在深夜里睡去

母親輕輕地把他放上床，蓋好被子

突然，小家伙大聲地替我哭了出來

湘西辭

感謝命運，將我的童年放在了湘西

讓我成為我母親的兒子，我姐的弟弟

祈求命運，將我的老年放回湘西

讓我做好我母親的兒子，我姐的弟弟

群山之上，那些柔軟的云，都是蒼天的耳朵

田野

手扶拖拉機，拖著小山似的草

搖搖晃晃，送往天上

風，是一只寬大而柔軟的手掌

不遺漏一株野麥

將膝蓋上的螞蟻，放回田埂

起身，暮色像件棉質的衣衫，無聲地滑落

曠野

我準備將十多首歌獻給曠野

曠野，為我準備了許多雪

我將積攢了半年的奔跑和吶喊獻給了曠野

曠野，又為我增加了許多雪

追殺

黃都尉很慎重。五個人足以解決老董的，他派了十三個

“其實，兩個人就足以擺平了，他還帶著半歲的嬰兒呢！”

黃都尉靠在欒樹下等，在那群白云抵達祁連山之前

兵器的碰撞聲結束了。慢慢走出來的，竟是老董

“其實，我們是兩個人，你低估了她的力量”老董身上，至少有八處刀傷，胸口的襁褓，卻分毫未損

女嬰吐舌頭的樣子，很像她母親

萬年堡

黃豆喝飽水后，比姐姐還肥

石磨只聽母親的話，小孩子怎么推也不動

端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

送給劈柴的父親

雪，準確地灑進搪瓷碗

人間像豆腐一樣善良

天地像清理過的石磨一樣安靜

天子溫泉

面條一樣軟下來，綠茶一樣，緩緩地打開

水用體溫，解除了我的武裝

尼姑一樣良善，用看云的眼光，看石頭

用看菩薩的眼光，看來往的人

用翻閱經(jīng)卷的手，逐一救起這些吹落水面的黃槐花

此時，誰若背后捅我一刀

我懷疑，噴濺到他臉上的，會是清澈微燙的水

西溪村的黃昏

胭脂花準時開了

七只白鵝，從河里上來，整齊地向楊家走去

板栗樹下，老人們各自回家吃飯

26歲的胡三寶還站那里，含著手指，卑怯地微笑著

他的對面，青山含著夕陽

每個美麗的村莊

都有一條小河、一棵老樹、一個胡三寶一樣的癡人

他們都是大地上的神

三里屯的秋天

去工人體育場打球，要穿過三里屯

每個人都能在此找到快樂

我會運球，在衣冠楚楚的人群中

像英雄一樣無人能擋

我會假裝傳球，讓迎面的黑人小伙，接個空

會來個華麗的變向，過掉

邊走路邊吃冰激凌邊打手機的女人

我的快樂比孤獨還要大

只是斧頭形的銀杏葉掉下來，讓我猝不及防

夕陽之歌

等蜻蜓選定了落腳的稻葉

等花頭巾的客家女人，取下了孩子背上的書包

等牛羊全部過了木橋

夕陽才沉下去

鼓

鼓，是最攝人心魂的樂器

佤山叢林，畢摩敲木鼓祭谷神的時候

摩梭龍?zhí)?，會激起波紋

身體也是一只鼓，心跳就是鼓點

命運是個鼓手，不緊不慢地敲，敲木魚一樣敲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住手

總是忘不掉那個女孩，從十九樓跳落

黃裙朝上，頭顱朝下

水泥大地，像一面緊繃的牛皮鼓

我的吉他

吉他和女人一樣，輕輕一撥，就會呻吟

她們都有滿月一樣的臀

想起在昆明的城郊，那時，吉他還沒有送人

單車斜倒在土埂上

和弦一串一串地落，芫荽花一丘一丘地白

我把女人摟過來，左手輕輕地按，右手輕輕地撥

懷柔

——啪！湖里一聲脆響

可能是草魚，也可能是落下來的青核桃

星空慢慢向樹冠移動，星星鉆進了核桃

懷柔，如果是一個女人的話

應該姓肖，三十二歲，正在哺乳期

水流在黑暗里，像個嬰兒，咂著奶頭

深圳記

二十年前，我壯得像頭海豹

騎著單車，從佛山過來

深圳，用一口夾生的普通話

要邊防證、暫住證和計劃生育證

可我只是想看看海

深圳，應該歸還我的永久牌單車

載重的貨架，可以馱一包水泥

也可以側坐我的姐姐

深圳，應該歸還我的姐姐

那么多的姐姐，離開村子

一個也沒有回去，深圳灣

每一棵棕櫚都有一個性感的臀部

而野鴨，像一對亡命鴛鴦

掙扎著朝香港游去……

深圳，應該把崗樓換成廟宇

應該把哨兵換成僧人

應該用粵語，超度那些死去的海浪

超市

走進來，卻忘了要買什么

物質的國度，溫暖、絢麗、整齊

每種商品，都有身份證和故鄉(xiāng)

什么都缺，卻感覺什么都不必要

導購員的殷勤，和我的悲傷一樣徒勞

出來，便是整整齊齊的城市

這是個更大的超市。每個人

都有包裝、用途、識別碼和保質期

看不見的貨架后面

死神，是個時間充裕的家庭婦女

推著小車，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偶爾，摘下自己喜歡的

停電后，躺在棺材一樣漆黑的床上

才想起，我要的是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