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海盜的媽祖信仰淺析

李伢伢

摘 要：本文以明清時期的海盜為考察對象，列出其媽祖信仰的相關(guān)史料并做出初步分析。文章認(rèn)為，由于沿海居民是海盜劫掠的主要對象，因而其媽祖信仰在海盜世界里有著自然的延續(xù)，因為這種信仰緣于實用，所以海盜的媽祖信仰存在變異。

關(guān)鍵詞：明清 海盜 媽祖信仰

20世紀(jì)80年代以來，關(guān)于媽祖信仰的研究逐漸得到大陸學(xué)界的重視，在歷史、民俗、宗教、文學(xué)等領(lǐng)域都取得了一定研究成果。媽祖信仰作為中國社會實用性信仰的典型，從信眾和區(qū)域的角度對其進行考察自是應(yīng)有之義，但以往研究多關(guān)注陸上居民的媽祖信仰，對海盜這一特殊群體的媽祖信仰缺少研究。和媽祖信仰一樣，海盜問題也是海洋史研究的熱點之一，但既有研究多從政治和社會經(jīng)濟角度考察，對其信仰的專論尚付闕如。本文即以明清時期的海盜為考察對象，搜尋其媽祖信仰的相關(guān)史料并做出初步分析。

一、明清海盜媽祖信仰相關(guān)史料

16世紀(jì)初到19世紀(jì)初被稱為中國海盜的黃金時代，這一黃金時代又有三次海盜發(fā)展的高潮，即明代中期、明清之際和清代中期。？譹？訛在這三個時期都能發(fā)現(xiàn)海盜信仰媽祖的蛛絲馬跡。

浙江省舟山群島雙嶼港是明代中期海盜活動和走私貿(mào)易最為活躍的地區(qū)之一，16世紀(jì)40年代，官府開始針對雙嶼港采取軍事行動，閩浙海防提督朱紈在1547年發(fā)起了掃蕩雙嶼走私據(jù)點的戰(zhàn)役，并在文集中給后人留下了相關(guān)的記載。從他的記載中可以看到，官兵在四月間抵達雙嶼，燒毀了二十多所房子和二十七艘走私商船，以及“雙嶼賊建天妃宮十余間”？譺？訛。雙嶼島上的這座天妃宮是當(dāng)?shù)匾粋€頗為重要的場所，歷時數(shù)年方建造竣工，并且平時的修繕也需要花費數(shù)目龐大的金錢。這一時期廣東的海盜同樣信仰媽祖，據(jù)《天下郡國利病書》，何亞八在襲擊廣州之前曾到海南柵的媽祖廟燒香拜祭，他帶上了兩個男童來協(xié)助占卜儀式。首先，男童拿樹枝在沙地上寫一個字，當(dāng)何亞八禱告時，卻久久不見媽祖的任何答復(fù)，“亞八躬拜告禱，乃降書一死字。亞八大怒，斷神首，并執(zhí)二童子殺之，其黨知其必敗矣?！?？譻？訛由于占卜過程和結(jié)果較為荒誕，這一記錄很可能是后人為丑化何亞八而在其身歿后附加的，但廣東海盜信奉媽祖應(yīng)是可信的。

鄭芝龍是明末清初海盜的代表，據(jù)蔣毓英《臺灣府志·廟宇》記載：“天妃宮，在東西衛(wèi)澳，澳前有案山，其澳安瀾，可泊百余艘，系鄭芝龍建，偽藩更新之，今其靈尤赫濯焉?！?？譼？訛其子鄭成功入臺，所部亦大多信奉媽祖，因而有“護軍媽”的傳說。“護軍媽”的傳說集中反映在鹿耳門媽祖助潮的故事中，按民間傳說，大意是鹿耳門港道狹窄而淤淺，荷蘭人又事先打沉一批夾板船堵塞港口，使大船不能進出，但經(jīng)鄭軍上下向媽祖禱告，是日潮水竟加漲丈余，使鄭軍船只順利進港，讓荷方猝不及防。這時的鄭成功及其軍隊雖然不是海盜，但其媽祖信仰應(yīng)是海盜時代的延續(xù)。

在早期西方傳教士所留下的史料中，也可見到明清之際海盜信仰媽祖的情況。沙勿略介紹娘媽信仰情況時說“在船艙的左側(cè)……上座的神龕里，供奉著一個娘媽的像，因為她是水手和海盜的保護者?！?？譽？訛這是1549年沙勿略在馬刺加一艘中國式帆船上了解到的媽祖信息，他注意到媽祖也是“海盜”保護神的現(xiàn)象。時隔一個多世紀(jì)，卜彌格在1658年的航行中，記錄下了類似的信息“他們大部分都是海盜，他們除了常常燒香之外，還對著船神燒火”？譾？訛。

蔡牽是清中葉海盜頭領(lǐng)，縱橫閩浙粵洋面十四年之久，號稱“鎮(zhèn)海王”，直到嘉慶十四年才被浙江提督邱良功、福建水師提督王得祿合師擊斃于溫州洋面。曾參加抵御蔡牽隊伍圍攻嘉義縣城之役，并立下汗馬功勞的謝金鑾撰有《天后宮祭文》一文，在祭文中，謝金鑾提到了蔡牽集團信仰媽祖的情況：

“湄洲原廟，遂使渠魁大憨稽首殿庭，圣裔神孫，并受荼毒，東南之民，富商窮黎，俱益困憊。昔為商之水手者，今乃為盜之水手；昔為商之坐贓者，今為盜之坐贓。將見神龕燈火遍于賊舟，而巨賈供奉之家，日益減?。ㄉ伲髴窒慊饓嫿^，列祖列宗褒崇欽奉之心，無以克慰?！?？譿？訛

從“神龕燈火遍于賊舟”可見，蔡牽集團對于媽祖的信仰相當(dāng)普遍，并且由于海盜的猖獗，使得有些民眾對媽祖失去了信任，以致“巨賈供奉之家，日益減小（少）”。

除了蔡牽，張保仔與鄭連昌也是媽祖的信奉者，張保仔是大嶼山島上天后廟的慷慨施主，而鄭連昌則在乾隆八年（1743），在香港鯉魚門修建了一座天后宮，天后宮神殿里還有一塊1752年的石碑紀(jì)念這一事件。

二、明清海盜媽祖信仰淺析

媽祖原為莆田湄洲島林氏女，因“能言人休咎”？讀？訛，死后“眾為立廟于本嶼”？讁？訛，遂成為民間奉祀請愿求助的對象。媽祖信仰最初僅限于湄洲島一隅，后逐漸遍及福建全省，在此過程中，媽祖也成為具有多種神力的福建“鄉(xiāng)土之神”；媽祖信仰在民間流布的同時，因官方漕運、平寇、御敵等需要，媽祖又具有了神格化的官方路徑，成為“公務(wù)之神”。由于自宋代以來，海上貿(mào)易一直是福建人民社會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因而“海商之神”成為媽祖的重要神職之一，在宋代就隨著閩籍官員與舶商傳入寧波、杭州、嘉興、京口、上海等地，明清時期更是成為自遼東、京津到海南島的沿海船商的共同信仰。？輥？輮？訛

明中期、明清之際與清中葉海盜活動之所以較為猖獗，與陸上社會經(jīng)濟狀況的惡化、中外海上貿(mào)易的興盛以及明清政府的海禁政策有關(guān)。生計的考慮或逐利的動機使得沿海各階層如漁民、船工、商人、縉紳等在不同程度上都參與了海盜活動。清代廣東海盜頭領(lǐng)張保仔的投降書曾為海盜群體從事海盜活動的緣由做過申辯：

今蟻等生逢盛世，本乃良民，或因結(jié)交不慎而陷入萑苻，或因俯仰無資而充投逆?zhèn)H，或因貿(mào)易而被擄江湖，或因負(fù)罪而潛身澤國，其始不過三五成群，其后遂至盈千累萬。加以年歲荒歉，民不聊生，于是日積月累，愈出愈奇，非劫奪無以延生，不抗師無以保命，此得罪朝廷。摧殘商貿(mào)，勢所必然也。？輥？輯？訛

可見沿海居民，尤其是海商和漁民的錢財，是海盜的主要劫掠來源。事實上，臨時性的海盜活動已經(jīng)成為漁民生計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海商與海盜的關(guān)系誠如一位官員所言：“海盜與商人并無二致：海禁一開，盜即商；海禁一行，商即盜?！?？輥？輰？訛如果考察一下明清時期主要海盜的背景，這一現(xiàn)象就更為清晰。王直、洪迪珍、吳平等，在入海為寇之前均是安分守己的商人？輥？輱？訛；鄭芝龍，17世紀(jì)20年代以海商起家；蔡牽，1751年出生于廈門同安，當(dāng)過雇工、彈棉匠、織過網(wǎng)，18世紀(jì)90年代初，已步入不惑之年，才入海為盜；鄭一嫂，原名石香姑，出身于珠江口鄭、石、馬、徐石家；張保，人稱張保仔，原是新會縣將門漁民的兒子，十五歲時被鄭一擄獲當(dāng)了海盜；郭婆帶，嘉慶初年，在其十四歲時被大海盜鄭一所掠，后被迫入其伙。明清時期的海盜主要來源于沿海居民，他們雖然脫離了當(dāng)時主流的政治與社會秩序，但其與沿海社會仍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海盜的精神世界與沿海居民仍有相通之處，當(dāng)他們乞求神力護佑的時候，其求助對象自然是他們熟悉的、已取得他們信任的神靈，媽祖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因而沿海居民的媽祖信仰在海盜世界里有著自然的延續(xù)。

沿海居民對媽祖的信仰，本緣于實用，這也決定了假如入海為盜，他們對媽祖的信仰就會發(fā)生一定的變異。在福建民間社會，媽祖是一個全能的善神：“她的圣績包括救海難、救水旱、療瘟疫、平盜寇、降魔鎮(zhèn)邪收服妖怪、助修水利、拯救饑民、導(dǎo)航引路，一直到恩賜子嗣、保全胎孕等?！保枯?？輲？訛因為福建人民社會生活中有這些困難和需要，便對神力有這些希冀。在他們?nèi)牒楸I之后，他們面對的主要威脅非常明確，即海上的兇險和官方的追剿，因而對媽祖的訴求也較明確，媽祖“護航”的職能在其眾多神職中凸顯出來，并增加了與官方的“平寇”相對應(yīng)的“助戰(zhàn)”職能。

三、余論

上文述及海盜在應(yīng)付官兵追剿時會求助于媽祖，事實上，明清政府在“平寇”時也會借助于媽祖的力量。以清政府剿滅蔡牽的過程為例，當(dāng)嘉慶十年十一月蔡牽大舉侵犯臺灣后，嘉慶帝于十一年正月命久歷行陣之廣州將軍（三月十四日改調(diào)為福州將軍）賽沖阿為欽差大臣，并諭稱：“臺灣遠隔重洋，風(fēng)濤靡定，特發(fā)去藏香五枝，著賽沖阿敬詣天后宮，代朕虔禱，以期仰叨神佑?！?？輥？輳？訛靠剿滅蔡牽升官晉爵的王得祿，于嘉慶八年（1803）追捕蔡牽抵鼓浪嶼三和宮媽祖廟時，曾許愿如媽祖庇護其戰(zhàn)勝“海盜”，將重興三和宮。嘉慶十八年（1813），王得祿在《重興鼓浪嶼三和宮記》中稱：自向媽祖許愿后，“由是舟師所向，屢立微功，累遷至水師提督。己巳秋，渠魁撲滅，海氛底定，亦蒙恩晉封子爵，賞戴雙眼花翎?；厮枷蛉掌矶\之誠，其昭應(yīng)真有歷歷有爽者矣。神光既普，廟宜新，謹(jǐn)捐廉傣，鴻工沱材，而行戶巨商，亦各喜檀施，共襄盛舉，今已落成矣?！?/p>

官兵與海盜互為交戰(zhàn)對手，雙方卻求助于同一神靈，這自然可以用“人賴神以安，神依人而立”？輥？輴？訛來解釋。但除此之外，還可透視更多的歷史內(nèi)容。民間信仰作為一種具有聚眾功能的文化資源，往往成為官方與民間積極爭奪的對象。歷代朝廷一方面通過褒封、賜匾等形式積極參與媽祖神格的構(gòu)建，另一方面又試圖抹殺體制外人士與媽祖信仰的聯(lián)系。前文已述蔣毓英《臺灣府志》有鄭芝龍修建媽祖廟的記載，但之后的三部康熙年間修的志書，鄭開極《福建省志》、高拱乾《臺灣府志》和王元文《臺灣府志》均照抄蔣志原文而僅刪去“系鄭芝龍建，偽藩更新之”十字，顯然是故意隱瞞鄭氏祖孫與天妃信仰的關(guān)系。更早時期的雙嶼港媽祖廟同樣遭到了被搗毀的命運。

盡管官方極力想把媽祖信仰納入正統(tǒng)教化的范疇，使其成為官方教化的工具，但是媽祖信仰的興起畢竟根植于民間的需要，媽祖神職的增殖、變異也要順應(yīng)民間的需求，官兵和海盜同向媽祖祈禱正說明了官方并沒有壟斷媽祖信仰，海盜并不會因為處于正統(tǒng)社會邊緣甚至與正統(tǒng)社會為敵就自認(rèn)為會被媽祖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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