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慶昌
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張照片,是這樣的窘態(tài):口中含著娘的乳頭,一只手護著另一個,一臉生怕別人搶去的表情。兩只眼直直地盯著娘的面孔。娘低著頭迎合著我的目光,臉上蕩漾著只有娘才有的慈祥。
對幼小的我來說,在人人都為養(yǎng)家糊口奔波的年代,歲月的甘甜首先是從“口”中感受到的。有一次我捏著一塊雞蛋餅,在胡同口和娘邂逅,當舉目第一次讀娘時,忽然有了這樣的奇想——
我的娘為何是她?而不是她?
我說的她,是我的大娘,也即我娘的堂嫂。和我娘同歲,并同一年嫁到我們耿家。然而當娘的第三個孩子出生時,大娘才有了我的一個堂姐,并此后再無生育。智力有些低下的堂姐的出生,是濃濃的中藥味在大娘家彌漫了十幾年的結果。大伯常開玩笑說:“俺閨女身上長的不是肉,是藥!”
下地干活的人多,吃飯的人少,大娘家的日子,自然比我家要殷實許多。大娘常悄悄地把我叫到其家中開個“小灶”——吃個雞蛋、喝碗面條之類,但每到“美食”即將進口的時刻,大娘都會讓我叫她一聲娘,在食難果腹的年代,對一個幼小的孩子來說,“有奶便是娘”那是很自然的了。有時望著可口的食物,沒等大娘開口,一個響亮的“娘”字,便已奉上。大娘臉上立時洋溢出一種難以言表的滿足感。
雖然我仍在讀娘,但“娘”字在我腦海里愈來愈模糊、惆悵起來。
真正感受到“娘”字的內涵,是在我十二歲那年發(fā)生的一件事。
這天中午,爹讓我跟他培院子里一堆用于植樹的土,娘在旁邊看過一會兒,便到我家前鄰那位大娘家串門去了。
我正仿照爹的動作,用鐵鍬在土堆上拍打,享受著“啪啪”的響聲時,忽然間,娘飛奔著出現(xiàn)在院子大門口。娘的腳是在封建社會受過折磨的,甭說跑,在我的記憶里,娘從沒快走過,隨著年齡的老邁,走路更是小心翼翼。
娘剛拐進院子,便被一塊擋門石給絆倒了,久久不能起來。爹忙跑過去吼道:“你犯了什么病,跑這么快!”
幾分鐘后,大娘才不緊不慢地走進我家。爹望一眼仍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娘,再把充滿疑問的目光投向大娘,期待著答案。大娘卻道出了相同的疑問:“這個老東西,不知犯了什么邪,俺倆正說著說著話,她一轉身就往你家飛跑,比街上的小孩子跑得都快!”
娘骨折了,一躺就是兩個多月。面對眾人的追問,娘始終緘口不談。待舅來探望娘時,娘方向眾人揭開了這個謎:“昌不會干活,他爹脾氣又大,跟他爹在一塊,沒少挨訓,我天天為他擔心。那天,我正跟他大娘說著話,就好像聽到他爹在‘啪啪打他,我就什么都不顧地往家跑……”話沒說完,娘眼里已滾下了淚珠。
在場的幾個人都為這一無法讀懂的母愛,心重默默,只有大娘在那里快言快語。聞過娘的話不能自已的我,已記不清娘下面的話。
臥床不起的娘,給了我更多閱讀的機會。面對著娘那痛苦的表情,回想幾年來對娘的誤解,真是無地自容。
這天,我見娘獨臥空室,忙走過去抓住娘的手,剛要開口,娘先說了話:“你們姊妹多,吃穿肯定趕不上你大娘家……”見我哽咽了,娘也不再說什么,邊給我抹著淚,邊直直地看著我。知兒莫過娘,我那點小心事,娘早了如指掌。
在娘臥床的日子里,大娘對我更殷勤了,然而我忽然感到了一種惡心和侮辱感。從此,再沒邁進大娘家一步,直到我金榜題名走出那貧困的故鄉(xiāng)。
娘的言語不多,臉上卻寫有千言萬語。她的苦惱從不讓我讀到,卻讓淘氣的我從她臉色中讀到了“有所為,有所不為”。沐浴著娘的臉色,我逐步走向了成熟,成為村上公認的最懂事的孩子。
我讀娘,卻沒娘讀我用心、細心和鉆心。世上,更沒有誰像娘那樣對我讀得透徹,讀到內心深處。
今天是娘的七十六歲大壽,盡管娘百般阻攔,我們兩家六口還是長途跋涉趕回家給娘祝壽。娘吃飯時主動把兩個孫子拉進懷抱,異常興奮,并喝了一杯法國白蘭地。在娘午休的時候,我坐在娘的身旁,想再次認認真真地讀一讀娘,已為上百人樹碑立卷、有百余萬文字散落世間的我,設想讀不出宏章巨篇,也肯定會有千言萬語。然而,長時間盯著一頭銀發(fā)娘的那布滿滄桑的面孔,只讀出了一個字——娘!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