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蘭，落入人間的“寶哥哥”

余馳疆+毛予菲

兒子、弟子、戲迷深情緬懷

人物簡介：徐玉蘭，出生于浙江新登，越劇表演藝術(shù)家，越劇徐派創(chuàng)始人。1933年，入新登的東安舞臺科班學(xué)花旦，后改老生，1941年改唱小生，1954年加入上海越劇院，代表作品有越劇《北地王》《西廂記》《紅樓夢》《西園記》等，其主演的越劇電影《紅樓夢》更成為中國影史的經(jīng)典之作。

2017年4月19日，越劇大師徐玉蘭在上海華東醫(yī)院逝世，享年96歲。當(dāng)天，眾多戲迷聚在醫(yī)院門口，從下午等到了晚上。最后，醫(yī)院做了特批，讓殯儀館的車從大門出去（一般都是從后門邊門出）。戲迷們圍著車，不少人掩面哭泣——他們送走的，是上海灘最英姿颯爽的一代名伶，是國人心中永遠(yuǎn)唱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的寶二爺。

徐玉蘭12歲學(xué)藝，18歲組建興華越劇社，25歲時為反對舊戲班制度籌建劇場，與袁雪芬、傅全香等10人義演《山河戀》，轟動上海灘，成了赫赫有名的“越劇十姐妹”。上世紀(jì)40年代，在徐玉蘭等一批拓展者的努力下，越劇在上海發(fā)展、改革，并在五六十年代迎來黃金時期，成為當(dāng)時中國的第二大劇種。

她的一生如她一手創(chuàng)立的徐派一樣，濃墨重彩，鏗鏘有力。她曾帶著整團(tuán)奔赴抗美援朝前線，曾主演越劇電影《紅樓夢》創(chuàng)造不可逾越的票房紀(jì)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當(dāng)時的觀影人次達(dá)到12億），也曾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時的艱難生活，之后又帶著越劇再度啟程……她的作品被奉為經(jīng)典，她的學(xué)生遍布天下，即便晚年住院，她也沒放下指導(dǎo)青年演員的工作。

在徐玉蘭先生追悼會準(zhǔn)備的間隙，《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了3位陪她走過最后時光的身邊人——她的兒子、弟子和戲迷。三段口述，三段回憶，勾勒出大師最真實動人的模樣。

俞小敏（徐玉蘭之子）：天塌下來，她都可以頂著

2014年，母親進(jìn)醫(yī)院搶救，插了一個多月的管子后緩過來，一條腿已經(jīng)不能動了。從那時起，我就從美國回來照顧她，之后的3年，大概是我們一生中相處最多的3年了。以前我常想，作為母親，她一定是不合格的，她忙于工作，很少與我們溝通；但她對朋友、弟子又極好，經(jīng)常一群人圍著她。小時候我家吃飯，總是七八個人一桌，全是她的弟子。所以我后來常對她說：“跟你做朋友比做母子好。”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是大明星了。那時我們住在上海復(fù)興西路的洋房里，二樓。那一帶一共有7幢樓，我們是6號，對面是4號，那樓的樓梯窗戶邊，每天有戲迷往我們家張望，我們在家就必須把窗簾全部拉起來。后來《紅樓夢》上映，風(fēng)靡全國，她的名氣更是大得不得了。我上幼兒園時，一次午睡，她進(jìn)來看我，幼兒園的領(lǐng)導(dǎo)還陪著，我就覺得特別驕傲。

但是我很少看母親演的戲，主要是因為人太多了。我生平只看過一次她的演出，是一出叫《平凡的崗位》的現(xiàn)代戲，她在里面演一個人民警察。結(jié)果剛看了一點兒就聽見后面有人說：“徐玉蘭的兒子來了?！庇^眾都跑過來要看我，我就沒法繼續(xù)看下去了。

那時候母親會跟我講一些以前的故事，如何跟著戲班到處表演，如何扎根上海創(chuàng)辦劇團(tuán)，但最讓她神采飛揚的一段，就是抗美援朝時期。當(dāng)時，她自組玉蘭劇團(tuán)不過三四年，就拉著差不多整團(tuán)人上了前線，在戰(zhàn)地慰問演出了8個月。她跟我描述他們深入戰(zhàn)區(qū)的情景：半夜車子在開，一個炮彈就炸下來。每當(dāng)講到這種事，她就特別興奮。

我6歲的時候，正值“文革”期間，她和父親被帶走，我只能輾轉(zhuǎn)于各個親戚家。每天傍晚我都變得焦躁，趴在窗戶上看，既盼他們回來，又擔(dān)心晚上被“抄家”。后來，他們到了“五七干?！眲趧樱總€月回來一次，每次都會留下十二三塊錢給我和哥哥用。

我聽她的學(xué)生說，即便是在“文革”，她在“牛棚”里被打到耳朵失聰，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后來去了干校，她也非常樂觀，常偷偷唱上一段。我唯一一次見到她哭，是在父親去世的時候。那是1976年，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她把我和哥哥叫到房間，說父親出事了，說著就哭了。

悲傷過后，她就開始想辦法幫父親平反。她不同意火化父親遺體，一直凍了一年零八個月。將近兩年里，她都在寫材料、找政府。1988年，我父親得以平反，舉行了追悼會。

說來也巧，我父親去世的日期也是4月19日。我父母在青年時代談的就是“異地戀”：1942年，母親去寧波演出，認(rèn)識了我的窮書生父親。后來兩人在亂世中分別，12年間基本只靠著書信往來。母親直到34歲，父親到上海工作穩(wěn)定后，才跟他結(jié)為連理。所以母親去世后我想，也許這就是天意，他們太相愛了，父親鐵了心要在這一天接她走。

“文革”過后，母親變得很不一樣了，完全沒有了大明星的架子。以前她是比較嬌氣的，家里有保姆，什么事情都不用做。遇上演出她要在家休息，我們小孩是全部要被外婆推著車子帶到城隍廟去的。但是我覺得唯獨有一樣沒有變，她對黨、對國家還是那么信任，那么忠誠?！拔母铩焙螅弧俺钡墓べY全部退回來，她都拿去交了黨費。我特別不理解，還跟她鬧別扭，說：“你還不如買輛拖拉機(jī)，上面寫‘徐玉蘭在田里跑來跑去！”她狠狠罵了我，說：“你根本不懂！”

一直以來，母親對我和哥哥是很嚴(yán)格的，對我們的衣著、舉止規(guī)定得很緊。她想的是：誰讓你是徐玉蘭的兒子呢？上世紀(jì)80年代，上海有了第一批私人摩托車，我想買，她就說：“我可以借你錢，但你每個月必須還?！边€讓我簽字摁手印。買了車，她也不讓開到弄堂里，必須把車停在巷子外很遠(yuǎn)的地方，她說：“不要招搖?！?/p>

后來，她又堅持讓我去美國讀碩士。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在深圳電視臺有很好的工作，還剛結(jié)婚，不愿意去。她說：“必須去，這是你父親的遺愿?！蔽覀冞€因此冷戰(zhàn)了一陣。

她對孩子的溫柔，總是在背后。記得我在深圳工作的時候，一次去外面拍戲，得了急性闌尾炎被送往醫(yī)院開刀。那時正好趕上全國文代會在北京召開，母親跟我們臺長碰面時，臺長把我的情況和她說了，臺長這么一講，我母親眼淚嘩地一下流下來。后來臺長把這件事情和我說，我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在我心目中，母親是個幾乎不太流露自己感情的人。

甚至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年，我們的關(guān)系有時也會弄僵。主要是我在照顧她的時候，盯著她做康復(fù)、噴霧、吸痰，她覺得我太把她當(dāng)病人看待了，對我的管束非常反感。

4月19日，在母親臨走之前的大概幾小時，她的一些弟子都來看她，后來她們把我拉到邊上輕輕對我說：“老師一直在說你好，說你對她很好，這么多年照顧她非常不容易。”

我想，這也許就是我們母子間的一種交流模式吧。母親很少當(dāng)面和我說什么人生道理，她的許多精神都是她以身作則讓我學(xué)到，或者是我從別處聽來的。

我的母親無疑是非常堅強(qiáng)、樂觀的。在我與她相處的時間里，從來沒有聽到過她一句抱怨，也從不曾見到她脆弱的一面。在我心目中，對于任何事情，就是天塌下來的事情，她都可以頂著。

錢惠麗（徐玉蘭弟子，上海越劇院副院長）：只要說好了，就絕對不會回頭

4月18日的下午，老師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我去看她，在她耳邊說了很多話，有一種“多叫叫，把人叫回來”的想法。她眼睛朝我看一看，眨一眨，表示自己聽到了，之后就懶得再睜開了。就這樣，迷迷糊糊到了19日下午5點18分。她走的時候，我們的大師姐汪秀月正帶著劇院的學(xué)生在溫州演出《紅樓夢》，我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說：“老師，走了?！彼齻兡沁呉幌伦尤蘖耍粜阍戮桶参繉W(xué)生說：“你們不能影響嗓子，徐老師在天之靈，也希望你們把這出戲唱好?！都t樓夢》是老師的代表作，把這出戲演好了，就是對她最好的懷念。把眼淚擦干、別哭，好好地演，好好地唱，就是我們?yōu)槔蠋熕托小！?/p>

之后，我們就開始幫老師穿衣服。妝是我給化的，刷一點粉，涂一點胭脂。這一輩子，我只給老師化過這么一次妝。我膽子很小，是很怕去醫(yī)院、很怕見到亡人的，但那天我一點那種感覺都沒有，我就覺得她只是睡著了。

老師很愛美，即便是最后幾年待在醫(yī)院里，也特別講究。每一次去，我都要提前跟她說好時間，她總會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戴上一副有色眼鏡，精神地坐在那兒，每次都這樣。以前我看到老師非常敬畏，說話的時候還要考慮考慮，但是這兩年不一樣，我希望她心情好一些，常常跟她撒撒嬌，我說：“老師啊，你咋把徐派唱腔難度設(shè)置得那么大，讓我們學(xué)的人實在是太難了。你的這些行腔、小腔的處理，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學(xué)會的。還有一些顫音，一些年紀(jì)輕的人真是沒法學(xué)。”她聽完后就笑笑，說下次讓學(xué)生來她親自教。

我與老師相識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大師級的人物了。1978年我15歲，《紅樓夢》復(fù)映，好不容易才買到了深夜12點的電影票，當(dāng)時我就有了夢想：唱紅樓，演寶玉。1980年，我考入浙江諸暨越劇團(tuán)，第一次登臺亮相唱的就是老師的《寶玉哭靈》。后來，經(jīng)過周寶奎老師推薦，我去上海見到了老師，在她面前唱了一次《哭靈》。見她就跟見神一樣緊張，她很有威嚴(yán)地站在那兒聽我唱，我就記得自己一直在抖，嚇?biāo)懒恕?/p>

我剛來上海時，老師雖說很嚴(yán)格，但也很照顧我。她經(jīng)常“小家伙，小家伙”這樣叫我。我們演出都睡在后臺，我身體比較差，老師就把我接到自己家，讓我跟她睡一個房間，還讓兒子給我買牛奶喝——以前牛奶不是說買就買得到的，她都會想辦法弄來給我喝。

在我的印象里，老師是一個只要說好了就絕對不回頭的人。只要上臺，再苦再累也要把戲唱到最好。我剛到上海時聽師姐們說起老師以前表演，一次肩膀摔斷了，硬是咬著牙把戲給演完。

她做劇團(tuán)也是，不論在新中國越劇發(fā)展初期，還是改革開放之后，老師都是個堅定的改革派，而且從思想到行動完全一致。上世紀(jì)40年代末她自己當(dāng)老板創(chuàng)辦玉蘭劇團(tuán)，生意很好，但是抗美援朝一來她說也不說就去了戰(zhàn)場。80年代剛剛改革開放，還沒有誰敢做劇團(tuán)。老師一心要敢為人先，她說：“上面下文說只要不演壞戲，文藝團(tuán)體可以承包。我就想自己承包一個團(tuán)出去演，觀眾可以多看戲，國家可以少撥點錢，演員們也可以多些收入?！?986年，她和王文娟兩位老師頂著壓力，與上海越劇院、上海市文化局簽了承包改革協(xié)議書，成立“改革團(tuán)”，也就是今天的紅樓劇團(tuán)。我們這一批都是那時候進(jìn)團(tuán)的。紅樓團(tuán)里的年輕人，很多都是老師自己去“挖”來的，連戶口都是她給幫忙辦下來的。今天，上海越劇院、紅樓劇團(tuán)能有這樣的成績，老師功不可沒。

作為師傅，老師的確非常嚴(yán)格。我?guī)缀鯖]有聽過她表揚我，但我知道她一直在關(guān)注我。以前她來看戲，總是坐在第一排，把我弄得特別緊張。后來她知道了，就不讓別人告訴我她來了。這兩天準(zhǔn)備追悼會，有一位戲迷來跟我說：“你的每一場戲我都看，是徐老師派我去看的！看完了回去告訴她怎么樣。”他是老師的“間諜”。

即便是生病住院，她躺在病床上，戲劇頻道是一定要開著的。別的老人八九點就睡了，她都是看到十一二點。這其實是唱戲的后遺癥，舞臺表演經(jīng)常全部結(jié)束就是這個時間點。她一直失眠，從年輕時唱戲就有，為了睡好覺，經(jīng)常吃安眠藥。她必須要保存體力，這樣才能在舞臺上好好唱——她的一切都是為了舞臺。

等我自己帶了隊，事情多了，就很少看戲。老師會來問我：“最近有沒有去看那個戲？”我經(jīng)常不好意思地說沒有。老師就批評我：“一定要去看，好的不好的都要看，看看別人好在哪兒、不好在哪兒，這樣才能進(jìn)步。”我想，這就是老師做藝術(shù)最好的精神，她永遠(yuǎn)在吸收、在改革，所以才會有徐派，才會有她創(chuàng)造的那么多經(jīng)典的唱段與畫面。

丁國平（票友）：她既用情，又有激情

錢惠麗給我發(fā)了短信后，我立刻趕去華東醫(yī)院。病房外擠滿了人，電視臺的記者、劇院的老師，還有一些票友。上一次見徐先生就在兩天前，我去醫(yī)院看望，還帶著她最愛吃的清炒蝦仁，那時，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39年前，我16歲，跟著祖母去電影院，第一次看了徐先生的電影《紅樓夢》。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越劇，也不知道越劇是什么。但電影里，徐先生扮演的賈寶玉太驚艷了。她的“寶哥哥”，從不懂事、到稍懂事，再到懂事，每段唱腔、身段都不一樣。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往后的30多年，我看了30多場徐先生的《紅樓夢》。

上世紀(jì)90年代初，我開始聽徐先生的越劇場，《打金枝》《西園記》《北地王》《西廂記》《追魚》，我只聽她的戲。她的戲各有特色，我最喜歡的就是《紅樓夢》與《北地王》——前者唱的是“用情”，林黛玉過世，賈寶玉傷心；后者唱的是“激情”，魏軍攻蜀，劉禪決意降魏，北地王劉諶眼看江山滅了，國破家亡，真是悲憤至極。我還記得，那時每到上海人民大舞臺放票日，門口的售票廳從凌晨4點就排起了長隊，要等3個小時才能買到一張票。我拿到票的時候，心情真是激動壞了。

因為太喜歡，便托朋友找到徐先生；又因為她的戲我每場必到，我們越來越熟了。她常來票友會，還邀請我去她家吃飯。我年輕時，因為喜歡看戲，沒心思交女朋友，徐先生就勸我：“早點把婚事辦了。” 有一年我生病住院，她還托人送來了補品。對這件事，我特別感動，記憶猶新。

徐先生喜歡拉著我們這幫票友，給她的戲挑毛病。她總跟弟子說：“你們今天能紅，靠的都是觀眾?！蔽疫€記得，在一場《春香傳》散場后，我跟徐先生說，某個坐下來的動作，角度不太對，燈光不太好。過了一段時間，我再去聽這出戲，徐先生果然就換了角度，調(diào)節(jié)了燈光。一直以來，對于服裝頭飾道具布景的設(shè)計，徐先生都親力親為，“花紋的樣子不對”“亮片的位置錯了” ，她總能挑出問題來。唱腔的設(shè)計上，這么多年來，徐先生也一直琢磨著改進(jìn)，有些老戲新唱，我就覺得她的轉(zhuǎn)音更好聽了。

我自己在生活中，每每遇到挫折，都要翻出徐先生的磁帶，沉浸其中，便忘了煩惱。她是個充滿正能量的人。有一次，因為工作不順，我動了要辭職的念頭，徐先生知道了，專門打電話來開導(dǎo)鼓勵我，要我堅強(qiáng)點，振作起來——無論藝術(shù)成就多高，徐先生從來都是非常真誠的人。

徐先生走了，但她的作品和人品會一直留在我們心里。對我們這些戲迷來說，她一直是身著藍(lán)色長褂，頭戴束發(fā)藍(lán)冠，手持通靈寶玉，面若春花，目如點漆的模樣。那是我們永遠(yuǎn)的寶哥哥，永遠(yuǎn)的徐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