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詩神與愛神嫁接的地方

洪燭

我來海寧，抱有兩個目的：主旋律自然是觀潮，小插曲則是品嘗當(dāng)?shù)孛朗场?/p>

其實，在我來海寧之前，就對海寧的吃略有耳聞。海寧是詩人徐志摩的故鄉(xiāng)。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八日，農(nóng)歷八月十八，海寧人祭奠潮神伍子胥的日子，志摩邀約了胡適、陶行知、朱經(jīng)農(nóng)、馬君武、汪精衛(wèi)等一班名流來海寧觀潮。眾人在斜橋下火車，上了志摩早已租好的水網(wǎng)船，走十幾公里水路，投奔觀潮勝地鹽官鎮(zhèn)。他們一邊欣賞兩岸的江南水鄉(xiāng)風(fēng)光，一邊還吃了一頓飯，是富有地域特色的船菜。這桌船菜的菜譜，在誰的回憶錄中被記載下來：小白菜芋艿，鮮菱豆腐，清炒蝦仁，粉皮鯽魚，雪菜豆板泥，水晶蹄膀，芙蓉蛋湯……據(jù)說吃得胡適他們贊不絕口。

食物再好，留給人的記憶終究是短暫的，更令人難忘的則是就餐時的氛圍乃至談笑。有人先問經(jīng)農(nóng)：“什么事這樣得意？”精衛(wèi)說：“結(jié)婚吧！您得請我們吃喜酒?！毙兄f：“比結(jié)婚還好?！本l(wèi)說：“那么是生兒子了?！敝灸φf：“生兒子不如結(jié)婚，結(jié)婚不如訂婚，訂婚不如求婚，求婚不如求不成?！本l(wèi)所猜，是一般中國人之心理，志摩所說，則體現(xiàn)了詩人的“另類”態(tài)度。陶行知根據(jù)這次“船宴”的笑談寫了一篇《精衛(wèi)與志摩的喜事觀》，發(fā)表在《申報·自由談》上，有所感嘆：失了戀才寫得出好詩來，歌德失掉夏綠蒂而《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書卻占據(jù)了普天下青年們的心靈，志摩知道這個道理卻不能終身奉行：小曼答了一聲Yes之后，詩神便向志摩不告而別了。他當(dāng)然還會做詩，只是沒有從前的那么好，這在愛讀詩的人們看來是何等重大的一個損失啊……

一段詩酒唱酬的文壇佳話，使海寧的吃進(jìn)入我的想像，使大半個世紀(jì)前那一班興高采烈品嘗海寧船菜的各色名流，進(jìn)入我的想像。他們的交談，既像醉話，又耐人尋味。

我是帶著對船菜的憧憬來到海寧的。三五好友，坐擁烏篷船上，聽槳聲悠揚，交杯錯盞，閑談漫議，簡直置身于山水畫中。這才是真正的江南：詩人的江南，隱士的江南，烏托邦一樣的江南。喝的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黃酒（花雕或加飯），下酒萊，選擇芋艿、鮮菱、豆腐、雪菜、鯽魚、河蝦之類的家常口味最好（可照搬徐志摩所點的那一套菜單），在船上，肯定能品嘗出在岸上所無法體會的某種滋味：無論它屬于濃冽，還是散淡，屬于醇厚，還是輕松……喝著喝著，錢塘潮就漲起來了。錢塘潮，首先在杯子里漲起來了，讓我們的嘴唇成為它投靠的岸。錢塘潮，接著在所有舉杯的人腦海里漲起來了。是水在搖晃，還是船在搖晃？是船在搖晃，還在人在搖晃？是你在搖晃，還是我在搖晃？

錢塘潮，老白干一樣易燃易爆的錢塘潮，啤酒一樣冒著雪白泡沫的錢塘潮，黃酒一樣散發(fā)魚米之鄉(xiāng)典型香味的錢塘潮，在桌布上漲起來了，在餐巾上漲起來了，在床單上漲起來了，在枕頭上漲起來了，甚至就在我的袖口、領(lǐng)口，我的嘴角、眼角，漲起來了。醉吧！我渴望在海寧大醉一場。不是醉在床上，而是醉在船上。醉在以筷子為楫、以湯勺為槳、以酒杯為羅盤的船上。醉在有狀元紅、女兒紅乃至船菜供應(yīng)的烏篷船上。當(dāng)然，最好醉在志摩接待胡適、陶行知等人的那條船上，或他迎娶陸小曼的那條船上（海寧徐志摩故居曾燃亮過志摩與小曼的洞房花燭夜）……

海寧硤石干河街中段的那棟中西合璧式小洋樓，是特意為志摩與小曼結(jié)婚而建造的。志摩深愛此屋，稱其為“香巢”。內(nèi)有眉軒，志摩親熱地稱小曼為眉并縱情譜寫《愛眉小札》的地方。哦，在海寧，這是最讓我陶醉的一個地點。詩的搖籃，愛的遺址，夢的廢墟。曾有花開花落、日出日落、潮漲潮落。

海寧，你不僅僅是皮革之都、絲綢之府，那僅僅體現(xiàn)在商人眼里。

海寧，你不僅僅是潮鄉(xiāng)、酒鄉(xiāng)、還是詩鄉(xiāng)、夢鄉(xiāng)。是詩神與愛神嫁接的地方，醞釀出最美的夢。想志摩攜帶小曼在愛河里弄潮之時，一定由衷感嘆：現(xiàn)實太美了，美得像假的：夢太美了，美得像真的。直到分辨不清是醉是醒、是真是幻，是在水里，還是岸上？志摩的浪漫與激情，驚世駭俗，挾雨帶電，注定是愛河里的錢塘潮，構(gòu)成旁人無法模仿、只能稱絕的一道風(fēng)景。

我來海寧，純粹為了看風(fēng)景。潮是一道風(fēng)景，人是一道風(fēng)景。我分別看到了自然中的高潮，和人海里的高潮。比錢塘潮更耐看、更有感染力的，是徐志摩那如夢的詩，和如詩的愛?？粗粗揖妥砹?。風(fēng)景也能醉人。

我這次來，恰巧參加的是中國詩歌萬里行活動，主題是“走進(jìn)海寧——徐志摩的故鄉(xiāng)”。采風(fēng)團(tuán)里除了吉狄馬加、藏棣、祁人等才子之外，還有馮晏、李輕松、李見心等佳人。好在這幾位女詩人才貌俱佳、詩酒俱佳，能跟我等喝到一塊兒、聊到一塊兒、玩到一塊兒。大家每頓飯圍坐在圓桌周圍，斟酒碰杯，談天說地，氣氛非常融洽，令我下意識地聯(lián)想起志摩、胡適、行知等那個時代的文人相逢在海寧烏篷船上的情景。沒準(zhǔn)，很久以后，也會有更為年輕的詩人，羨慕并且神往我們今天的聚會呢。甚至連我們在海寧點了哪幾道菜、吃飯時聊了些什么，都想打聽呢。

惟一的遺憾是：我們在海寧，走的都是陸路，沒乘坐烏篷船，也就無緣品嘗到真正的船菜。也就無法重溫志摩、胡適等人聚飲于船上的那神仙般的悠閑與浪漫。所以我對海寧船菜的了解，僅限于故紙堆里記載的幾道菜名。我甚至懷疑：烏篷船，如今是否還用作營運旅客的交通工具？作為“旅行食品”的船菜，是否已失傳了？

船上的菜，與岸上的菜，按道理講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只不過就餐的環(huán)境不同而已?？森h(huán)境會影響心情。在船上與在岸上，進(jìn)食時的心情，會有所差異吧？采風(fēng)海寧，該采點海風(fēng)或江風(fēng)。那些日子里，主人很熱情，體恤我們車馬疲勞，每頓飯菜都很豐盛，不是江鮮就是海鮮，可我心頭仍掠過一絲淡淡的惆悵：來到徐志摩的故鄉(xiāng)，卻不曾身臨其境地體驗一回原汁原味的“船菜”。唉，徐志摩的時代，小橋流水人家的慢半拍的時代，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看來，從此只能憶江南了。憶那個屬于時間概念的古老江南。憶那些超凡脫俗、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的才子佳人。

或者，只能憑借想像了。無論在賓館里，還是酒樓上，每面對—道新上的菜，都要想像自己，正置身于船上，置身于舊時代的烏篷船上，置身于徐志摩乘坐過的一艘老船……這么一想，多少會增添幾分醉的感覺。哦，即使我的身體在岸上，靈魂卻已在船上，沉醉在搖籃般晃悠的小小烏篷船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個人的身體與靈魂，完全可以同時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方！如果你醉了，就會相信這一點。醉吧。在海寧大醉一場。

雖然沒有吃到真正的船菜，但海寧的食物，還是讓我咀嚼出特殊的滋味。面對滿桌的葷葷素素，我會下意識地提醒自己：細(xì)細(xì)品味吧，這些，可都是徐志摩的家鄉(xiāng)菜。

因為魯迅的緣故，紹興有了咸亨酒店。海寧，卻不曾想到開一家徐志摩酒樓。目前生意興隆的，是位于鹽官鎮(zhèn)的乾隆酒樓?？赡芸紤]到皇帝比詩人更具號召力吧。

乾隆六下江南，四駐海寧，而且每次都住在稱作“江南第一世家”的鹽官鎮(zhèn)陳閣老（宰相）宅。于是有了謠傳，說乾隆本是陳閣老的兒子，被雍正偷龍換風(fēng)，以同日同庚出生的女嬰換取，他繼承皇位后，來海寧是為祭拜雙親，報骨肉之恩情。海寧的寺廟與園林，留有乾隆的許多墨寶。乾隆酒樓的誕生也就順理成章：乾隆來海寧觀潮，偷空探尋一番民間的美食，這本身就很有詩意。海寧名菜錢塘江魚圓，據(jù)說就是一家過塘行（為船只中轉(zhuǎn)服務(wù)的機(jī)構(gòu)）的伙計，做給微服私訪的乾隆吃后，乾隆很滿意，甚至把這位伙計請到了北京的御膳房。如今，它是乾隆酒樓的招牌菜。還有一道“紅嘴綠鸚哥、金鑲白玉嵌”，是乾隆在海寧的某農(nóng)婦家嘗到的，其實是當(dāng)?shù)刈畛Ｒ姷牟げ硕垢?，乾隆偏偏給它起了這么一個附庸風(fēng)雅的名字。

我們采風(fēng)團(tuán)，參觀陳閣老宰相府之后，直奔乾隆酒樓。特意點了一道出自陳氏世家的宰相府宴球：把蔬菜、鮮魚、肉皮放在一起，做成球狀，這球狀物燒出來的湯鮮美得很。據(jù)說這是陳府的九小姐（即跟乾隆掉了包的那位小公主）創(chuàng)制的。我很納悶這豪門的私家菜如何外傳出來，老板解答：“陳元龍把這道菜運用于陳府的筵席。后來九小姐嫁到常熟，還特地從陳府帶了個廚師過去，專門為她制作‘宰相府宴球。再后來，因為宰相府的廚師經(jīng)常更換，鹽官城內(nèi)就有不少菜館，也學(xué)會了宴球的制作方法。因其口味獨特，很快流傳到海寧各地。如今，在海寧許村、長安等地，宴球可說是逢年過節(jié)、各種筵席上必不可少的一道地方名菜?！?/p>

在乾隆酒樓，以及其他餐館，幾乎每頓飯都能吃到海寧燜缸肉。導(dǎo)游介紹：海寧鹽官一帶，大凡婚慶喜筵，都會上這道用小缸燜煮的酥肉，這里新婚擺喜酒，俗稱酥肉酒，可見悶缸酥肉在婚筵菜肴中的位置。這是一道“古老的肉”，宋朝時就有人稱贊它“色同琥珀，人口則消，含漿膏潤，特異凡?！?。一口小瓦缸，吊在鐵架上，內(nèi)盛一塊四角方方、色澤油亮的酥肉，缸底還有巴掌大的紅泥小炭爐燒烤著。我挾了一筷子放進(jìn)口中，慢慢含化，覺得似曾相識：這不就是東坡肉嘛！導(dǎo)游一笑：它不是東坡肉，卻是東坡肉的“娘”。北宋熙寧八年（一○七五年）六月，蘇東坡應(yīng)鹽官安國寺主持之邀，前來撰寫《宋安國寺大悲閣記》?！疤K東坡是個美食家，吃慣了山珍海味，到鹽官來依舊吃這些，膩了。這天，旁邊正好有一戶農(nóng)家結(jié)婚擺喜酒，蘇東坡平生豪放不羈，不管人家認(rèn)識不認(rèn)識、請不請他，喜筵開席管自坐了上去。海寧鄉(xiāng)風(fēng)淳厚，來者是客，東家也不怪他，任憑他大吃大喝。誰知他每吃一道菜，都搖搖頭、皺皺眉，弄得東家很尷尬。當(dāng)最后一道燜缸酥肉端上來，東坡品嘗后連連稱妙。并打聽這酥肉用何物煮？東家答道：缸。用何佐料？東家把廚師叫來，廚師如實回答。蘇東坡思索了一會，說如果再加上某幾種佐料，味道可能還要好。廚師聽之而為之，果然肉味更美。蘇東坡從鹽官回到杭州，根據(jù)鹽官燜缸肉制作方法，加以改進(jìn)，自創(chuàng)一道菜肴：東坡肉。歷史發(fā)展至今，東坡肉成了杭幫菜的一道名菜。盡管海寧悶缸肉到今天尚未名傳全國，但它終究是東坡肉的‘娘。”我從陳忠祥主編《古城鹽官》一書中引用了這段文字，覺得它的最后一句尤其精彩。海寧的吃，不僅給了蘇東坡靈感，而且為杭幫菜錦上添花。蘇東坡肯定喜歡海寧這樣的地方：有肉吃，有酒喝，還有大潮可看，酒足飯飽后去堤壩上觀潮，可以“幫助消化”，稍不留意就吟出一首詩來。他微醺之際感嘆：“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酒在他腹中也漲潮了。

蘇先生，不知在你那時代，是否吃到過海寧的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