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光 你還是那個說破“皇帝新衣”的小孩這次是對貴公益圈

廣東有一位老友，他是一位智者。我們每年都會相約喝幾次茶，或我去廣東，或他來北京。今天在廣州辦完公務(wù)照例去一僻靜郊野喝茶，期間不免談到拙作《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我說，很多人批評我背離了公益價值觀和常識，不配在公益行業(yè)混了。他說：“不就說出了人性真相嘛！哈哈！你還是那個說破‘皇帝新衣的小孩，不過這次是對貴公益圈自己”。

我說，一些做公益的人總以為自己站在了道德制高點，干好干不好都想混個掌聲，這是公益界的一種“不正之風”。為了糾正這種風氣，我只好拿自己“開刀”——

我做公益完全是“私”字當頭，并非犧牲自己，奉獻社會。做公益28年，支持我的力量是什么？是尋求自由。追求自由就是追求幸福，是最大的“私”。你想想，從政、經(jīng)商、公益這三個行當。政府自由嗎？沒有人敢說吧；商業(yè)好玩嗎？九死一生最煎熬；但是做公益，有這么大的空間，只要我喜歡，都可以做。

公益確實是社會利益至上，但不要以為做公益就比別人崇高。做公益的，99%以上不是無私奉獻——無私是“圣人”才有的境界——而是喜歡這種生活方式，舒服且內(nèi)心滿足。（《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46）

我還以廖曉義為例——

“地球村創(chuàng)辦人廖曉義投身公益20多年，非常執(zhí)著，看似不食人間煙火，我稱她‘半人半神。但她看了我寫的《志愿服務(wù)的原動力是有私奉獻》一文后力表贊同，說：‘我就是有私奉獻。于是，我把她的這個說法寫進了“有私奉獻”的姊妹篇《志愿精神救中國》。像廖曉義這樣的人，是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公益心做事，以無私成大私，正如《道德經(jīng)》所云：‘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是說：天地所以能長久存在，是因其不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自然地運行著，所以能夠長久生存。因此，有道的圣人遇事謙退無爭，反而能在眾人之中領(lǐng)先；將自己置于度外，反而能保全自身長久生存。這不正是因為他無私嗎？所以能成就他自身的偉大理想”。（《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25）

這也是我的好朋友白巖松常說的“以無私成大私”。

我們談到，在道德淪喪的當今中國，一些人卻整天用“圣人”語錄教訓別人、標榜自己；時下偽道德最有市場，在公益界更是如魚得水。我在書中對此種詭象的批判不吝筆墨——

公益道德化是糖衣包裹的毒藥，“道德家”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是道德的化身，可以傲視天下，審判一切。就像錢鐘書先生說的“上帝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zhàn)爭，有時產(chǎn)生一個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實現(xiàn)不了的理想，伴隨著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動力，融合成不自覺的驕傲”。錢鐘書先生何以如此鞭撻“道德家”，因為這些“道德家”的“高尚”連圣賢都自嘆弗如，連佛陀都退避三舍，何況吾輩蕓蕓眾生。（《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24）

感覺這還不夠，我又搬出了孔孟助陣——

從錢鐘書先生對“道德家”的厭惡，還可以發(fā)現(xiàn)了另一面，那些扮演道學家的人往往虛偽造作，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很像是孔子深惡痛絕的“鄉(xiāng)愿（一鄉(xiāng)都稱好的人），德之賊也”（《論語·陽貨》）；孟子對這類道貌岸然者也大張撻伐：“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和堯舜之道背道而馳），故曰德之賊也”（《孟子·盡心下》）。當下，時常出沒于公益輿論場的“道德家”也是，他們的虛偽說教很能迷糊人，蠱惑人，其對公眾認知的誤導、對慈善文化的侵害、對公益創(chuàng)新的干擾、對社會良知的綁架，十分可怖和令人惡心。（《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26）

我正得意于自己的引經(jīng)據(jù)典，朋友說：“你這分量不夠啊！看看馬克思是怎么說的”。他馬上背出一段馬克思的話來：“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guān)?！瘪R克思還說：“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

臨上飛機前，看到了康曉光發(fā)的《駁徐永光謬論》。曉光是學界大咖、我的公益鐵桿伙伴，我很多成功的事情都離不開他的貢獻，他還是在我困難時分挺身而出、兩肋插刀的人。為何今天分歧如此，他文章里都寫到了；幾天前還對我先禮后兵道：“要寫文章批判你”，并說讓我看后再發(fā)——“不對的可以提出來”。我說“不必看，讓你犯了錯我才好反駁啊”！

果不其然，曉光一落筆就出錯“永光謬論認為人是自私的，而且人不可能利他”。本人是這么說的嗎？請看——

有一種論點：中國缺乏宗教文化傳統(tǒng)，故中國人缺少慈善基因。這個說法不免失之武斷。早在2500多年前，孔子就講：“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這些話充滿社會公平的理想和慈善思想；孟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揭示了人性蘊含慈善的道理；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今人必備的慈善口號；管仲“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則道出了物質(zhì)文明是精神文明基礎(chǔ)的理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不缺少慈善基因。要知道，耶穌出生還比這幾位中華先圣晚500多年呢。（《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23）

我還指出，無論做公益還是做商業(yè)，都有利他性——

計劃經(jīng)濟靠的是政府有形的手，市場機制靠的是亞當·斯密所說的“無形之手”。商業(yè)如此，商人因“自利”而“利他”；公益也是如此，人們因“利他”而“自利”，獲得精神的滿足，道德的升華，乃至靈魂的救贖。公益市場供求關(guān)系無形之手的背后同時受到人類的趨利性和利他性左右。（《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36）

曉光批永光“商業(yè)萬能論”，那誤會就更大了。《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說的是超越公益，也超越商業(yè)，曉光竟沒有讀懂。至于曉光對于商業(yè)的鄙視，則是很不可取的。

從一般商業(yè)倫理看，資本本來就具備自利利他的基因。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說：“我們所期盼的晚餐并不是靠博得肉販、啤酒商或面包師傅的同情心而來的，而是他們對他們自己的利益追求而來。我們填飽肚子的方式，不是訴諸他們的同情心，而是希望他們自愛，也不是訴諸我們的處境，而是訴諸他們的利益?！边@句話通俗的意思是說，商人為己的同時也滿足了他人和社會。法國啟蒙時期思想家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說：“有商業(yè)的地方，便有美德”。這些理論，與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是相通的。中國的商業(yè)文明傳統(tǒng)素來講究規(guī)則和良知，典型說法是“無尖不商”（不是無商不奸）：糧商賣米總在量斗上冒著尖，讓利與顧客，為的是把生意做大。以為商業(yè)就是利己，唯有公益是利他，這是不少公益人的誤區(qū)。（《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166）

曉光很反感我關(guān)于公益市場化的提法，說應(yīng)該是公益社會化。對此，我做了一點回應(yīng)——

關(guān)于市場化的釋義，首先指經(jīng)濟運行體制，即在開放的市場中，以市場需求為導向，以競爭的、優(yōu)勝劣汰為手段，實現(xiàn)資源充分合理配制、效率最大化目標。政府公共服務(wù)PPP（Public—Private—Partnership）模式，即政府與私人組織合作、政府購買公共服務(wù)，是為了提高資源配置效率，也被稱為“公共服務(wù)市場化”。

公益市場化講的是公益資源配置和組織運行的效率機制和規(guī)則，是有效公益的手段。所涉及的幾乎都是一些常識性的道理。有學者主張“公益社會化”才是正道，竊以為這是問題的兩個方面。社會化是公益的目標，市場化是通向這個目標的路徑。社會為本，市場為用，相互相成，相得益彰。（《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18）

公益市場化系人間正道，然“路漫漫其修遠兮”，需要經(jīng)過市場化與行政化、市場化與道德化持續(xù)、頑強的博弈，讓公益回歸民間，回歸法制，正本清源，煥發(fā)活力；眼下，也許更需要從公益行業(yè)內(nèi)部開始，解放思想，轉(zhuǎn)變觀念，回歸常識，回歸理性，把自己從內(nèi)憂外患的繩索中解脫出來。內(nèi)憂者，道德優(yōu)越感成了公益效率低下的自慰劑，道德標簽可以作為躲避優(yōu)勝劣汰的擋箭牌；外患者，道德綁架讓公益從業(yè)者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和合理的勞動報酬，在創(chuàng)新領(lǐng)域，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不能試錯，讓你動輒得咎，寸步難行。許多創(chuàng)新就這樣被扼殺于搖籃之中。（《公益向右 商業(yè)向左》P38）

要趕去機場了，朋友最后幾句話猶如醍醐灌頂：“連動物植物都會用顏色、形狀或氣味來偽裝，為了捕食或保存自己，它們都知道為自己的利益去偽裝。說人可以不為自己利益而生存，這樣的圣人在哪里”？他還問我，那些反對你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說，多數(shù)是視公益為凈土的真情懷人，容不得眼里有絲毫異物。當然，也有偽裝高尚的，如孟夫子所說“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的那一類，偽裝一定是出于個人利益最大化吧。

飛機降落北京，這篇東西連沾帶寫草成。非為回應(yīng)曉光，而是答復關(guān)心“康徐斗”的朋友。觀點分左右，認識有歧見，思想多交鋒，公益才成界。徐永光、康曉光是君子之交，共事斗爭二十有年，吵架是常態(tài)，各位看官切勿大驚小怪。愛湊熱鬧的億方基金會秘書長李北偉在我轉(zhuǎn)發(fā)的曉光文章上的評論，改了《道德經(jīng)》幾個字，稱“永光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曉光知其黑守其白為天下式”。對兩人都過譽了，但有格局，不看笑話，甚感欣慰。

歡迎大家繼續(xù)批評討論。本篇不算論辯文章，因為答案書中都有；如果非要算，就此封筆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