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題“大作”妙跡天成

鐘明善

題簽書法歷史悠久。無論是詩文集結(jié)成卷，還是書畫集結(jié)成冊，總要有簽條彰顯該卷冊之內(nèi)涵，以期簡捷方便地引起讀者之注意。題簽之作既是該卷冊之題目，也是該冊之點睛之處乃至靈魂的外化。為此，題簽之作也就成了一門相對獨立的書法形式。

題簽之于書籍無疑是不可或缺之點睛之作。三五個字的簽條要寫得與書籍內(nèi)容形質(zhì)統(tǒng)一、意象相得，實在是一件思接千載、下筆一瞬、妙跡天成之雅事，看起來似乎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之事，但細究其源卻非大手筆不能為也！

被譽為“曠代草圣”的陜西書法大家于右任先生，是近代最有中華文化素養(yǎng)、最有藝術(shù)創(chuàng)新精神的書法大師，他的諸多題簽書法作品雖是“小題”，可卻真情洋溢，精益求精，藝術(shù)魅力可品可鑒，實為“大作”。這種對待細小之作的真摯情感、苦心斟酌，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書寫態(tài)度，對于中國當(dāng)下書壇，無疑有強大的榜樣和借鑒意義——

西漢丞相蕭何主持修建漢城未央前殿后，“覃思三月，以題其額，觀者如流水”，這種記錄大字榜書的創(chuàng)作過程，反映了當(dāng)時書法藝術(shù)對社會影響的盛況。千古史冊傳此佳話，令人神往。然而，相對于大字榜書來說，小小題簽的觀賞價值、文化內(nèi)涵、社會影響其實也不可小覷。

在編輯《于右任書法全集》的十幾年間，我涉及了諸多于右任先生的文化思想、審美理念和書法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幸涉獵了于右任先生墨跡所存的諸多載體，其中數(shù)百部書籍題簽使人愛不釋手、浮想聯(lián)翩。面對琳瑯滿目之卷冊，分類分析，反復(fù)感悟，亦略有所得。這些作品大多是先生晚年居住臺灣時所作，更可見先生晚年人書俱老之境界。在這些斂盡鉛華與火氣的小小作品面前，你會看到一個飽經(jīng)人世滄桑的人，一個放下世俗塵念的真人，一個單純而又豐富的人，一個由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書法大師。

“易識”而美麗 推崇陽剛之美

題簽書法：真力彌漫 赤子之心

“易識”是于右任先生創(chuàng)立的“標(biāo)準草書”四條標(biāo)準之首位（其他三條標(biāo)準分別是“易寫”、“準確”、“美麗”），也是其題簽書法第一個特點及藝術(shù)魅力之重要所在。即使身居高位，于右任先生仍然保持著普通百姓的本色，始終堅持普世之作、易識為要的理念，并身體力行，費心斟酌，令人感佩。于右任草書成就最大，晚年草書成為海內(nèi)書家、文化人所共仰之典范、傳品，但是為了讓廣大受眾也能看懂，他在題簽中卻大量使用行、楷，只在與書法有關(guān)的書封題簽中偶爾使用草書，其目的就是為了大眾“易識”。他所題《晉唐楷法大觀》《吳昌碩畫寶》等書籍，均以由魏碑楷書脫胎而出的楷書為之，“易識”而美麗，心懷大眾用心苦！

真力彌漫、陽剛氣盛是于右任先生題簽書法的第二個特點。

這位渭北高原從艱難困苦中走出的關(guān)中農(nóng)民的兒子，從小就有赤子之心、愛國情懷、勇敢之氣。對清朝封建統(tǒng)治有叛逆精神，有堅強意志。民國初年，在陜主持軍政大務(wù)時，屢次受挫，“雖九死其尤未悔”。在人也不堪其狀，避居耀縣藥王山時，依然不改對書法的熱愛：“洗滌摩崖上，徘徊造像間”，研究北魏書法，寫了以草木喻人喻事之《民治校園紀事詩》，并與孫中山先生一起提倡大家書寫具有“尚武精神”之魏碑，把書法學(xué)習(xí)與民族精神之振興結(jié)合起來，這無疑是對中國書法審美理念的健全與升華。其書法創(chuàng)作，畢生都未離開這一最高追求。

上世紀三十年代，于右任創(chuàng)作了大量楷書、行書作品，都踐行了這一精神與書法審美意象的追求，其大氣磅礴、真力彌漫令人震撼的大量書法作品，成為陽剛氣盛的典范。這一書法審美理念與追求，成為他一生書法的厚重堅實的基礎(chǔ)。所以，我們品鑒他的題簽書法，也須在這一前提下步入，無論其著作是哲學(xué)、理學(xué)還是藝術(shù)，于右任先生總是以自家精神氣質(zhì)貫穿其中，超今遠古，義薄云天，非第一等胸懷、第一等筆墨弗能為也！其晚年書法雖與中年時相比，多了一份靜氣，少了一份火氣，多了一份儒雅，少了一份粗獷，多了一份陰柔之美，少了一份陽剛之氣，但真氣、真力彌漫其中，只是剛?cè)嵯酀?，中和為美更為明顯而已。

形質(zhì)相輔 意象相通

書藝：追求率意天然之奇趣

書籍本身以其內(nèi)容所使，有嚴肅莊重者，有風(fēng)流多韻者，有大氣磅礴者，有典雅渾穆者……凡此種種，可為人間百態(tài)畢具其中。于右任先生題簽時，能盡量使之形質(zhì)統(tǒng)一，書籍內(nèi)涵與題簽書法在意象層面正相契合，或飄逸灑脫，或稚拙天真，或粗獷不羈，或謹嚴求正，或斜曲隨意，大小、疏密、斜正在一支意蘊深厚而又變化多端的生花妙筆之下，小中見大，形樸神異，可謂近世大師之筆，古今書林之最，常讀常新，令人嘆為觀止。

我從分類分析中發(fā)現(xiàn)，于右任先生在題簽時始終用點睛之筆尋找與書籍精神內(nèi)涵的契合點。從他早年所題《留學(xué)指南》《草書月刊》起，詩集、紀念集、畫集、書法集題簽，我們總能依稀感到題簽與書籍本身間的意象相通之處，有時幾乎是可以意會而不好言傳。

“佛”是于右任先生十分尊重的。為佛教類書籍題寫書名，他既一絲不茍、莊嚴正大，又將“佛”字結(jié)字變形，以斜輔正，趣味多端，絕不一字萬同。先生構(gòu)思之妙，筆法之活，令人遐思不盡。正應(yīng)“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之偈語。

因此，形質(zhì)相輔、意象相通無疑是于右任先生題簽書法的又一個重要特點。

于右任先生題簽書法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翰不虛動、唯美是求。古人于書法講“翰不虛動，下必有由”，其實就是指書法對形式美的追求。書法作品的形式美是書家精心以求的審美理想的體現(xiàn)，也是書家藝術(shù)技法修養(yǎng)之物化形態(tài)。于右任先生早年習(xí)“二王”、褚遂良等大師作品，后轉(zhuǎn)而以習(xí)有尚武精神之北魏碑刻及墓志書法。其魏碑作品置之北朝碑志之中，居然很難區(qū)分高下。但于右任畢竟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書法大師，他在堅實北碑楷書基礎(chǔ)之上，大膽運用篆、隸、行、草筆法筆勢，從而寫出了超越古人、超越當(dāng)下的大氣磅礴、獨樹一幟的楷書、行書作品。

中國書法起于用筆，基于結(jié)字，成于章法，美于氣韻。筆法筆勢、結(jié)字字勢美的追求是中國書法美的最基礎(chǔ)的形式構(gòu)成因素。“技近乎道”，技道同一是其要義。中國書法的形式元素（用筆、結(jié)字、章法）具有強烈的個性特征。從這一實際出發(fā)，對成熟的書法家我們可以說個性化的形式就是內(nèi)容。古人所謂“書為心畫”，從書法的角度講，蘊含著書家審美理念、感情表達甚至瞬間感情波變的形式就是“心畫”，就是“內(nèi)容”。清初大書家傅青主曾提出“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八膶帯?、“四毋”是特指有了相當(dāng)造詣的書法家應(yīng)追求的終極審美意識。近代王世鏜先生論書詩“一留一走莫安排，功力天然兩取裁。頗怪世人偏錯誤，草書怱遽正書呆。”作為王世鏜的伯樂與好友，于右任先生晚年書法的確進入了化境，無法有法，無意有意，率意天籟，自成佳構(gòu)。

所以，我們在欣賞于右任先生的這些題簽書法時，一方面應(yīng)該關(guān)注他的題簽書法所表達的唯美追求，一方面更要關(guān)注他的道法自然，率意天然之奇趣，真得道君子之不易測也！

題簽雖小 實為大作

開創(chuàng)“于體”：隨心所欲不逾矩

晚年在臺灣于右任先生有《寫字歌》，說寫字之要訣是：“起筆不停滯，落筆不作勢，純?nèi)巫匀?，自迅速，自輕快，自美麗。吾有志焉而未逮。”這首歌也是于右任先生自己對書法的終極覺悟。至此境界，則會將胸中、筆下之積淀于下筆之一瞬間自然涌泄而出，“自然”、“迅速”、“輕快”、“美麗”。雖然絕不刻意作書，而其所成之墨跡一定是活筆、活勢，是率意無意之翰墨至寶。

于右任先生題簽書法，無論筆法運用，字形夸張變形，都到了一種全新的書法境界。從筆法分析，篆、隸、楷、行、草自然融和為“于體”，隨心所欲不逾矩。從結(jié)字字形、體勢分析，更是他的行草結(jié)字中求新求變的“反結(jié)法”的大量自然踐行。我在分析先生行草書時已舉過一些早期書作例子，近幾年又見到許多朋友對于右任先生晚年書法此類作品甚感興趣，略加排比選字分析的確有百態(tài)、百勢、百面、百神之感。選字分析，先生在運動中行筆，如風(fēng)行水上，自成漣漪，“一波三折”活筆動勢而成活字。讀1962年日記，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先生使用毛筆和使用鋼筆其細筆點線與斜曲之結(jié)字正相一致，毛筆鋼筆的界限也打通了。

“雖為小題，實為大作”是于右任先生題簽書法的第五個重要特點。

1948年，第一屆國民大會在南京舉辦競選之時，別人用金條拉票，而于右任先生卻用紙條子拉票——他寫了近2000幅“為萬世開太平”的條幅。這是小幅，也是大作。他還手書“為民前鋒”等書法小品贈人，是小品，也是大作。歷年來有攝影家為他拍照，美髯翁也將放大的照片題字送友人，是小題，也是大作。特別是1960年他80歲生日時，著名攝影大師郎靜山先生為他拍了十分瀟灑的長髯玉容，他洗印許多照片題贈友人。據(jù)跟隨于右任去臺灣的甘肅馮國麟先生回憶：于右任先生是年是時想起了他不能忘懷的曾受到他激賞與資助的西北才子霍松林，問“有無消息”，并將親題照片，托馮先生能回大陸時轉(zhuǎn)交霍松林。霍先生是我恩師，這張照片得霍老同意我進行了翻拍。這些僅有上下款的幾字之中，應(yīng)當(dāng)是先生懷舊之作，筆精墨妙，件件有情，件件精彩，更是小題大作之典范。

于先生題贈他人之小品，可謂件件精絕。“為民前鋒”體勢以魏楷為框架，扁方而重心低下。第一字體態(tài)大而筆力厚，管領(lǐng)整幅章法。第二字略小，第三、四字漸大漸寬，托住全幅。章法疏朗，氣息貫通。大氣貫注，小品不小?！伴_拓光明時代”、“青年園地”、“滿座春風(fēng)”、“美洲畫報”、“博施濟眾”等，也都是小題大作，各具特色。

于右任先生尚有題畫之作亦堪稱“小題大作”。1932年，于右任先生在南京為徐悲鴻題畫馬“駿馬如青年，颯爽騰奇氣。何以策長途，伏櫪有老驥。”此時是先生行楷書法以北魏楷書為基礎(chǔ)創(chuàng)出自家面目的時期，其磅礴大氣、強悍的尚武精神正在筆下流淌。其詩與書正合悲鴻先生之畫境，堪稱珠聯(lián)璧合。1949年赴臺后，于先生尚有1958年用標(biāo)準草書為《三犬圖》題贈“上海日報內(nèi)銷三周年紀念”，章法參差錯落。并用標(biāo)準草書“題十七歲師大附中學(xué)生陶天林畫馬”，并引用杜甫名作《丹青引》中名句“一洗萬古凡馬空”，殷切鼓勵后學(xué)，與當(dāng)年題徐悲鴻畫遙相呼應(yīng)。豈無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