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去了趟臺北。街頭巷尾,最不會缺的是“川味”紅燒牛肉面的招牌,小小一條永康街,居然能有三四家。奇怪的是, 到了四川去問,當地人會鄙夷地告訴你,并無此味。內地人更熟悉的自然是蘭州的牛肉拉面,上海人則愛喝清燉牛肉湯,連不善于做飯的張愛玲都知道, 要是生病了,可以喝這個—好得快。
臺北的“川味”牛肉面,源頭當然出自眷村,而以岡山的眷村可能性最大。岡山是空軍官校所在,官校自成都遷來, 眷屬多半為四川人。丈夫們每天駕駛飛機出門—也許到了晚上,便回不來了。在家等候的眷屬們一邊提心吊膽地聽著天上的點點滴滴,一邊做著最熟悉的家鄉(xiāng)味道。我買過一次岡山辣豆瓣醬,味道不錯,有非常濃郁的郫縣豆瓣醬的味道,當然多了一點甜味,那是眷屬們用自己的方式思念著故土。來臺初期,大家的日子自然是艱苦的,他們一邊想著“什么時候能夠回去”,一邊努力維持著家務,讓家人孩子們盡可能地補充營養(yǎng)。牛肉面的牛肉,也有成都小吃“紅湯牛肉”的風格,這樣的一碗面,濃郁而能飽腹,是絕對的眷村菜。
以這樣的心情吃那碗紅燒牛肉面,會突然感受到一種異鄉(xiāng)的滋味,身體中有某種情緒被喚醒,然后轉換著,便有了一種酸楚的感情。也許因為這種來自家鄉(xiāng)的特殊情緒,回到臺灣的張大千,才會特別愛用這道菜招待客人。畫家的牛肉面,豐富而充滿想象,是那種豪放的樂觀。
張大千很喜歡牛肉,除了這道紅燒牛肉面,他還做過一道摩耶生炒牛肉,摩耶是他在臺北精舍的名字,這道菜最大的特色是炒出來的牛肉潔白晶亮,與木耳黑白分明。據說某次有人向畫家求秘方,畫家說,把里脊牛肉切成薄片,用篩子在水龍頭下沖洗20分鐘,加少許芡粉調水,然后急火熱油與發(fā)好的木耳同時下鍋,便會有此效果。張家的餐桌上出現最多的菜則是四川小吃粉蒸牛肉,這道菜香濃味鮮,里面要放大量豆瓣和花椒,有些人還要放干辣椒面,以增加香辣的味道。但是張大千不滿意普通的干辣椒面,他用的辣椒面一定要自己做,吃的時候要專門到牛市口買著名的椒鹽鍋盔,用鍋盔來夾著粉蒸牛肉吃。愛吃到這種地步,難怪畫家曾經自負地說:“以藝術而論,我善烹飪更在畫藝之上?!?/p>
張大千對于美食的熱愛,似乎從很久之前就已經結成。 他在上海時,常常住在浙江寧波富商李茂昌家。 一次,他吃了 15 只大閘蟹,然后又偷跑到街上吃了 8 個冰激凌球,結果到了晚上腸胃炎發(fā)作上吐下瀉。深夜前來照顧他的,是李茂昌的女兒李秋君。
一個女人在深夜照顧一個男人,是情意的最高體現,所以,當被請來出診的醫(yī)生看到李秋君著急的樣子,也急忙安慰她說:“太太,不要緊的小毛病,您請放心?!碑斎?,李秋君并不是張大千的太太。這讓張大千很不好意思,又不好解釋,“心想總是自己不好,令李秋君又吃了啞巴虧”。第二天病一好,他急忙向李秋君道歉,李秋君卻只是微微一笑:“醫(yī)生誤會了也難怪,不是太太,誰在床邊伺候你?我要解釋吧,也難以說得清,反正太太不太太,我們自己明白,也用不著對外人解釋。”
李秋君和張大千的相遇,像極了古代傳奇小說里才子與佳人的典型會面:據說李茂昌花了 50 塊大洋,買回來一幅古畫,高興地拿給女兒李秋君看,李秋君端詳了一會兒說:“這是假畫,不過作畫者的天分很高,將來會有大出息?!边@個作畫者當然就是張大千。后來李茂昌遇到張大千,便說起此事,又邀請張大千到府上做客。張大千如約而至,看到客廳里掛著一幅署名為鷗湘堂主的《荷花圖》,一枝殘荷,一根禿莖,一汪淤泥, 飄逸脫俗,讓張大千擊節(jié)稱贊:“畫界果真是天外有天,看此畫技法氣勢上是一男人,但字體又瑰麗,意境脫俗又有女風,果然是好畫?!边@畫,當然是李秋君畫的。
這樣浪漫主義的會面卻沒有得到傳奇小說般的結果,原因我們已經不得而知,最大的傳聞是說張大千已有妻室,而李秋君不肯為妾,而那一方名為“ 秋遲”的印,似乎確實寄意“恨不相逢未嫁時”。
不過,兩個人確實有著不同尋常的交情,這些情意在飯桌上尤其明顯。張大千得了糖尿病后,吃的菜都要經過李秋君鑒定,她覺得能吃,才會自己把菜夾到張大千的碟里讓他吃??墒菑埓笄ё铕捥鸩?,往往就會與李秋君玩起捉迷藏的游戲。一次宴會,男女分坐,張大千沒有與李秋君同席,李秋君在鄰席關照他不許亂吃。一會兒,上來一碗撒著桂花末的芋泥甜菜。張大千故意大聲問李秋君這道菜能不能吃,李秋君眼睛近視,錯看桂花末是紫菜屑,以為是咸的菜,就回答可以吃。張大千就趕緊挖了一大調羹吃。等到李秋君嘗到是甜菜,大叫不能吃時,那一大口早就進了肚,張大千還故意說:“我問了你才吃的?!?/p>
隨之而來的是飛短流長。張大千與李秋君的大哥李祖韓去澡堂泡澡,無意間看到一份小報,上面赫然寫著“李秋君軟困張大千”的標題,說張大千到了上海,就被李秋君軟禁在家里,禁止他參加社會活動,她要獨占張大千云云。張大千看了十分不安,對李祖韓說:“小報如此亂寫,我怎么好意思見三小姐?!闭l知回到李家,李秋君主動把報紙給張大千看,說只要我們心底光明,行為正大,別人胡說也損不了我們毫發(fā),不要放在心上。
張大千與李秋君最絢爛的一刻,莫過于兩個人一起過 50 歲的生日。有心的弟子們?yōu)樗麄兒蠎c了百歲大壽,張大千特意從四川坐飛機去上海給李秋君過生日,卡德路上的大風堂喜氣洋洋,客廳里一對盤龍鳳紅燭,一幅紅底灑金箋壽字,金石名家陳巨來為他們刻了一方“百歲千秋”的印章,把兩人的名字和合慶百歲的紀念都包含在印章里。當天,兩人合繪了《高山流水圖》,就蓋上“百歲千秋”的圖章,還相約要一起畫50幅畫互相題款,每張畫都用這塊圖章,湊足100幅,舉辦一個兩人畫展。
這當然不曾實現。1949年,張大千從東南亞到南美旅居,和李秋君天各一方。他每到一個國家,就要收集一點那里的泥土,然后裝在信封里,寫上“三妹親展”。 張大千去世后,人們發(fā)現有十幾個從來沒有被打開的信封,都是寫給李秋君的,其中一封信這樣寫著:“三妹,聽說你最近纏綿病榻,我心如刀割。人生最大憾事為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你我雖合寫了墓志銘,但究竟死后能否同穴,實在令我心憂。一生曾蒙無數紅顏厚愛,然與三妹相比,六宮粉黛無不黯然失色。今日猶記初逢時你一副可愛嬌憨模樣,銘心刻骨,似在昨日……恨海峽相隔,正是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塵蠟苔痕夢里情??!”信中所提及的墓志銘, 是指李秋君50歲的時候在靜安公墓(現在的靜安公園)給自己買了一塊墓地,張大千寫了墓碑“畫家李秋君生壙”,經石刻朱紅色字立碑。在李秋君墓穴旁邊,是張大千給自己買的墓穴,墓碑是李秋君為他寫的“張大千之墓”。
李秋君沒有收到這些信,1971年8月,她因病去世,此時,張大千正在香港舉辦畫展。起初人們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張大千,張大千的夫人徐雯波覺得不好,就告訴了他。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張大千面朝李秋君居住的方向長跪不起,幾日幾夜不能進食。他親筆作了一篇悼秋詞,最悲痛的是末句“古無與友朋服喪者,兄將心喪報吾秋君也!嗚呼痛矣……”這篇悼詞據說在李祖萊手中,曾經在香港拍賣得二十萬。從那以后,張大千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身邊弟子常聽他說的一句話是:“三妹一個人啊……”而他最常說的事情,則是1939年的那個50歲生日,和自己離開上海時,李秋君把自己親自為張大千書寫的菜譜交給徐雯波,對她說:“好妹妹,你能夠每天在他的身邊照顧他,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