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
摘要:黔西南自古以來被認為是“少邊窮”地區(qū),社會影響力極弱,但其在明清時代曾受到過中央重視,從明代貴州建省,到清雍正年間黔西南界域形成,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黔西南是中央經略滇桂邊疆的重要通道,是中原文明與邊疆文明交流的重要孔道,是民族團結的走廊,其作為國家的“次邊疆”地區(qū),對于滇桂邊疆具有重要的支點作用和屏障作用。
關鍵詞:次邊疆;通道;盤江;黔西南;貴州;地位
中圖分類號:K29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7615(2017)05-0127-06
DOI:10.15958/j.cnki.jywhlt.2017.05.026
《清實錄》中有這樣一條史料:光緒十一年[乙酉],詹事府少詹事李端棻、御史熊景釗上奏稱“貴州地瘠民貧,餉糈不足……歲餉由四川撥給……擬請改隸川督兼轄,并請將云貴總督改為云南總督,裁撤巡撫”。十二月十九日(1886123),光緒皇帝駁回了李端棻、熊景釗的奏折,并諭旨道“國家設立行省,均系因地制宜,豈可輕議更改?……識見殊屬淺陋。所奏著毋庸議。”[1]這條史料非常發(fā)人深思,一直以來,貴州都以“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的貧窮落后面貌面對世人,財政收入嚴重短缺以致“歲餉由四川撥給”。除卻“貧窮”這樣一個標簽,貴州還極難引起世人重視,社會影響力相對較弱,外界認知度較低。國家在制定戰(zhàn)略政策時也常常忽視貴州,如國家頂層戰(zhàn)略“一帶一路”涵蓋了貴州省周邊的云南、廣西、重慶,卻將“開一線以通云南”、“經略云南必先經略貴州”的貴州省排除在外。
而這樣一個偏狹貧窮的省份,為何在滿清風雨飄搖之際,光緒皇帝仍然堅持要保存貴州的省級建制?清朝皇帝所說的貴州設省系“因地制宜”所指為何?參考大量史料,貴州作為“次邊疆”地區(qū)的戰(zhàn)略定位逐漸清晰,而位于南北盤江流域的黔西南地區(qū),則是貴州“次邊疆”的前沿地帶,是國家經略邊疆的“支點”、“屏障”,還是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通道”。
一、黔西南基本情況和傳統(tǒng)定位
黔西南位于貴州西南部,與云南、廣西交界,珠江正源南盤江與北盤江繞區(qū)域流過,灌溉、孕育了黔西南豐富多彩的歷史文化。黔西南自古以來就是中原王朝進入云南的要沖之地,素有“西南屏障”和“滇黔鎖鑰”之稱。在民族歷史方面,黔西南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的聚居之地,區(qū)域內居住著漢、布依、苗、彝、回等35個民族,2010年末黔西南州人口總數為332萬人,其中少數民族人口占全州總人口的42.47%,各民族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不僅創(chuàng)造了極富魅力、獨具特色的民族文化,還書寫了地域特征明顯、內容豐富多彩的民族歷史。
明代以前貴州沒有建省,黔西南未歸“王化”,建省以后,黔西南地區(qū)依然長期處于少數民族土司管轄,世人對這片土地惶惶未知,僅通過漢族文人的只字片語窺其面貌,誤會偏見難免,留下的自然是不佳的形象。
(一)自然條件惡劣——煙瘴之地,貧窮落后
黔西南整體屬于亞熱帶季風濕潤氣候,峽谷縱深、山高林密,地域溫差大,降水比較多,瘴氣分布較廣泛。自古以來,黔西南就以“煙瘴之地”的面貌呈現(xiàn)在世人眼中。咸豐《興義府志》概述黔西南氣候特征道:“全境氣候,雨即寒,晴即熱。濱紅水江、捧炸、冊亨、羅凹、徽老等處,氣候熱而多瘴。通志云,南近粵,西近滇。氣候熱多寒少,每春夏之交,陰雨初霽。嵐氣熏蒸,中人如瘧,有頭痛胸悶脾泄諸癥。”[2]賀長齡則總結黔西南“地多瘴氣,著自古昔,至今猶然,非樂土也?!盵3]文獻中對黔西南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的相關論述不絕于書,給后人留下深刻印象,影響至今。
貴州是全國唯一一個沒有平原支撐的省份,農耕條件相對較差,黔西南雖然在明清兩代組織“客民”大量進入屯墾,但是由于山多地少、人多地少,農業(yè)收入相對不足;此外境內少數民族一直保留有刀耕火種的習俗,農耕技術整體而言比較落后,人民的收入也比較低。另外,改土歸流之前,黔西南土目橫行,不受鉗制,實行封建領主制——亭目制,亭目下的少數民族要受到少數民族土目的奴役盤剝;改土歸流以后,黔西南的人民又受到地主、地方官僚的壓榨剝削,世世代代過著貧窮的生活。導致黔西南一直貧窮落后最關鍵的因素則是喀斯特地貌對農耕經濟的約束,黔西南是喀斯特地貌非常集中的區(qū)域,土壤層非常薄,水資源不容易在地表保存,降水往往隨山勢流進河流,或是滲進巖石深處。耕地及水資源的不足都不利于傳統(tǒng)農業(yè)開發(fā),而且一旦開發(fā)不當就容易造成土壤流失、土地石漠化的嚴重后果。例如宣統(tǒng)《貴州地理志·興義府》卷記載的“山土瘠薄,田者墾種至兩三年后,雨水沖刷,地即磽確,輒復他徙宜,其未能富實也?!备刎毞?、農耕產出質低量少,是造成黔西南人民貧窮的主要因素。
(二)民族眾多、野蠻難馴
黔西南自古還是一個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qū),史籍記載黔西南境內主要有七種“苗蠻”,其中仲家苗(布依族)、猓玀(彝族)人數最多。由于歷史時期貴州一直遠離王朝中央,地處南北盤江的黔西南更是處于邊緣之外。因此,在改土歸流之前,中央皇權幾乎未能介入黔西南,處于“王化”之外。于是,在傳統(tǒng)社會以華夏為文明正統(tǒng)的背景下,黔西南的少數民族自古就被貼上了“民風強悍”、“野蠻未開化”等標簽。從明代開始,文人對黔西南少數民族人民的印象就是,“男女跣足,以背負重,善畜牧貿易,病不服藥,性尚剛勇,出入佩刀,檢陋質樸,勤于耕稼。” [弘治]《貴州圖經新志》卷十五《安南志》,貴州省圖書館影印本?!叭患殄碂o義為寇盜,貴州之盜十九皆仲家?!保鳎┕诱拢骸肚洝肪?9《諸夷·仲家》,萬歷三十六年刻本。到了清代,黔西南先后爆發(fā)“嘉慶南籠布依族起義”與“咸同回民起義”,中央對黔西南的少數民族印象更差,將這里的少數民族等同于“暴民”。愛必達說“狆家為苗中最黠者” (清)愛必達黔南識略(杜文鐸等點校本)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223,鄂爾泰描述仲苗:“出入必負強弩,帶利刃,睚眥之仇必報,以椎埋伐塚,劫掠無辜人口,謂之捉白放黑?!?[乾隆]《貴州通志》卷七《地理苗蠻》,乾隆六年刻,嘉慶修補本。乾隆《南籠府志》形容“(狆家)性本貪殘情多狡詐,在昔佩刀挾弩伏莽搶劫是其長技?!?[乾隆]《南籠府志》卷二《地理志·苗類》,乾隆二十九年稿本。類似評論多不勝數,足見黔西南人民野蠻難馴的形象深入人心。
總而言之,黔西南雖地處珠江上游,但由于交通不便、地處邊緣、經濟落后、文化懸殊等原因長期不被中央王朝重視,甚至長期被誤解。直到信息傳播十分便捷的當代社會中,在中央和其他省份人的眼中,仍然受傳統(tǒng)印象的影響,將黔西南定位為貧窮落后、地處邊遠、交通不便、民族雜居的地區(qū),甚至在黔西南對外宣傳的網站、媒體中,除了風景秀麗、生態(tài)良好的正面形象,也往往將自己定位為貧窮落后的少數民族地區(qū)。相比起沿海發(fā)達地區(qū),黔西南的經濟發(fā)展確實相對滯后,這樣的定位并沒有錯誤,但是它忽略了黔西南的發(fā)展與巨變,讓人注意不到本地區(qū)經濟文化的長足發(fā)展,比較單一呆板。尤其是民族地區(qū)的定位容易給人留下偏狹的印象,也不利于其他民族的人民正確看待布依族、苗族等南北盤江少數民族在獨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和當今社會民族融合、團結發(fā)展的大好局面;民族落后地區(qū)的定位還給本地區(qū)少數民族造成了非常不良的長期影響,如形成了文化自卑的心理,地方諺語中甚至有“山好水好人裹攪”的說法,這其實是明清時期對少數民族“狡黠難馴”評價的延續(xù)。綜上可知,傳統(tǒng)文獻中對黔西南的地理和人文論述可以看出,在生態(tài)環(huán)境上,黔西南是一個地廣人稀且地理條件非常惡劣的地區(qū),還是一個多民族雜居且極度貧困的地區(qū),“煙瘴之地”、“貧窮邊遠”、民族“荒蠻落后”的形象深入人心,這種傳統(tǒng)定位極不利于國人甚至是國家正確認識本地區(qū)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
二、黔西南戰(zhàn)略地位
實際上貴州省是全國省區(qū)中一個十分特殊的省份,其建省較晚,全省境土均由周邊的云南、四川、廣西、湖廣等省份分割拼湊而來,貴州建省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穩(wěn)定邊疆、鞏固國家統(tǒng)一的目的,政治、軍事意義重大,必須站在中央王朝的角度,才能理解為何“貴州地瘠民貧,餉糈不足……歲餉由四川撥給”,清王朝卻要堅持保留貴州的行省建制,也才能梳理清楚位于珠江上游的黔西南的戰(zhàn)略地位。
(一)“次邊疆”地區(qū)
1黔西南符合“邊疆”的歷史文化定義
云南大學周瓊教授認為邊疆是“臨近國境線的狹窄區(qū)域”,但在中國歷史上,邊疆并不是一個固定的區(qū)域,它是一個動態(tài)的概念,它隨著國家疆域的演進而變化、隨著中央政權的深入而變遷,歷史上許多邊疆變成了內地,也出現(xiàn)過內地演變成邊疆?!斑吔辈粌H是一個自然地理概念,還是一個具備政治、經濟、文化、教育、思想等的多重內涵的概念。縱觀中國歷史,邊疆地區(qū)幾乎都具備如下幾個歷史文化要素:在政治上,中央政權很難深入,中央王朝難以直接控制;在經濟上,不是以內地盛行的定居農耕經濟為主導;三、在區(qū)域管理上,中央集權統(tǒng)治措施難以順利推行,尤其是戶籍、稅收制度難以施行;四、在文化教育上,科舉制度難以全面覆蓋;五、在地理位置上,離統(tǒng)治中心非常遙遠,交通不便利。參照上述幾個要素,黔西南較晚才被中央政權所統(tǒng)轄,且長期處于地方少數民族土司的統(tǒng)治下,與政治中心相距遙遠,交通不便,明清時期確定行政區(qū)劃歸屬、改土歸流之后,也未能正常實行科舉制度(嘉慶南籠布依族起義后,清廷規(guī)定本地夷人不可參加科舉),凡此種種,均與周瓊教授提出的“邊疆要素”相符。唯一的區(qū)別是,黔西南很早就遠離國境線,從地理位置上看,雖然具備邊疆地區(qū)的所有歷史文化內涵,但只能定義其為“次邊疆”地區(qū)。
“次邊疆”對于“邊疆”,除了特征相似外,還應當起到“支點”和“屏障”的功能。黔西南對于中央經營滇桂地區(qū)的“支點”作用在下面一個部分有專門論述。單就“屏障”功能而言,黔西南處在貴州“次邊疆”的前沿地帶,是中原進入云南、廣西的最后一道壁障,區(qū)域內地貌多元、生物多樣性好、植被覆蓋率高,山高坡陡、河谷縱深,獨特的地理條件既可作為邊疆地區(qū)的“地理屏障”,又是合格的“生態(tài)屏障”;既是中央經略邊疆的大前方,又是保衛(wèi)邊疆的大后方,地理條件得天獨厚。事實上貴州在保衛(wèi)邊疆的歷史中確實頗有貢獻。據稱在19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貴州籍軍人最多。有許多參加戰(zhàn)斗的貴州老兵都曾說過:得知云南邊界在打仗,許多人紛紛參軍,生怕炮火蔓延到自家門口。云南河口陵園共安葬對越反擊戰(zhàn)烈士357名,其中貴州籍烈士141名,數量名列第一,如此可見一斑。
2黔西南行政區(qū)劃變遷原因是掣肘邊疆
黔西南遠離政治中心,經濟文化落后,文獻資料奇缺,宋代以前的行政所屬難以厘清,但僅從明代以后黔西南地區(qū)的行政區(qū)劃變遷史,就可看出明清朝廷“經略云南必先經略貴州”的目的,得到“經略黔西南實為經略邊疆”的結論。
黔西南地處滇黔桂交界,是云貴高原向平原延伸的邊緣地帶,海拔差距大,生態(tài)多樣,地形復雜,多元復雜的地理環(huán)境直接影響著區(qū)域的歷史進程。黔西南行政建制變化非常頻繁,元代時黔西南屬于云南管轄,直到明朝永樂十一年(1413年)設置貴州承宣布政使,正式建制為省,并從云南析出部分領地組成普安州和安南衛(wèi)隸屬貴州,形成最初的黔西南格局。清代,黔西南行政區(qū)域有兩次大的變動。其中變動最大、影響最深遠的一次便是雍正五年(1727年)云貴總督鄂爾泰在黔西南地區(qū)實行改土歸流政策,重新劃定了黔桂兩省疆界。第二次行政格局變化則是嘉慶二年南籠仲苗大規(guī)模叛亂后,清政府在原來的地域基礎上改名,重新分割組合各府州縣屬地。黔西南至此有一直轄地,一州、三縣規(guī)模,基本奠定了今天的行政格局。
黔西南地區(qū)長期處于少數民族土司治下,分屬云南和廣西管轄,明代由云南劃出部分領地歸屬貴州,于清代雍正年間從廣西析出部分領地,才基本形成今天的貴州省黔西南州地區(qū)。至于其雍正五年劃入貴州的原因,黔西南流傳著一個“撥粵歸黔”的故事。相傳明清時期今黔西南境內的勢力較多,其中泗城府岑氏土司常常因與捧鲊苗民爭奪土地而沖突,雍正五年,云貴總督鄂爾泰巡查至南籠,路遇雙方火并,朝廷官兵雖亮出身份,但雙方并不買賬,沒有讓路,身居高位的鄂爾泰大為光火,遂上奏朝廷,率大軍繳平岑氏土司,在泗城州改土歸流,并分化泗城境土,設置永豐州、南籠府鉗制廣西岑氏,此事被稱為“撥粵歸黔”。
史料中雖未見到如此詳細且極具戲劇沖突的“撥粵歸黔”故事,但《鄂爾泰年譜》中的一段史料從側面證實了這則傳說的可信度。雍正五年二月,鄂爾泰奏“泗城土府不法事。初以進征長寨,而兇苗多往泗城竄伏。泗城素恣橫不法,至公具折奏聞?!薄盎浳髦缱钐栯y訓”;五月,鄂爾泰“由滇啟程赴安龍。公以泗城事具奏,奉旨著粵撫韓良輔、李紱同致適中之地會審?!绷?,鄂爾泰到達安龍,號稱率兵30萬,不多日,泗城土府跪繳印信號紙,并率其頭目子弟等人,懇恩改流存祀。鄂爾泰命所有泗城知府改設流官,置官增兵,安營設汛。改土歸流后,分疆畫界,以江為界,江南歸粵,江北歸黔。[2]
民國《冊亨縣鄉(xiāng)土志略》第一章也有提及:古障土匪與捧鲊阿九歷年交惡,(鄂爾泰)討平后,以紅水河為界,江之北歸貴州,隸屬貞豐州。
清代魏源撰寫的《雍正西南夷改流記》,也綜述鄂爾泰奏章言:“黔、粵向以牂牁江為界,而粵之西隆州與黔之普安州逾江相互斗入,苗寨寥闊,文武動輒推諉,應以江北為黔,江南歸粵,增州設營,形格勢禁。此事連廣西者也。……(改土歸流)實云、貴邊防百世之利?!庇谑歉钗髀≈葜_煩、冊亨等四甲半及泗城府之長壩、羅斛等十六甲屬貴州,設永豐州治理,并設安籠府以統(tǒng)永豐州、普安州及普安、安南二縣,并設安籠鎮(zhèn)以為控攝。
《清實錄》中還有一則史料,直接解釋了鄂爾泰在黔西南改土歸流及安營設汛的用意:“(捧鲊)為三江之咽喉,夷、儂之要隘。……若于捧鲊地方設一營……法巖、歪染二處設立大汛防守,不惟黔夷可以控制,即粵儂亦不敢起釁?!?/p>
四則史料都可說明,黔西南行政區(qū)劃的設置以及劃歸貴州,本身就是為了掣肘廣西,防止地方土官坐大。
此外,明代貴州建省發(fā)生在“平滇戰(zhàn)爭”之后,朱元璋意識到鎮(zhèn)守云南、鞏固邊防,必須以貴州為后盾,否則“雖有云南,亦難守也”,有黔“則粵蜀之臂可把,而滇楚之吭得扼矣”(田雯《黔書·創(chuàng)建》),“黔治則與之俱治者,黔亂則與之俱亂者”(徐嘉炎《黔書·序》)。貴州布政使司是明代第十三個布政使司,結束了貴州由湖廣、四川、云南三省分管的狀況。貴州建省,完全是處于西南戰(zhàn)略形勢的需要,不但使西南各省在建置上連成一片,與全國形成一體,建立貴州布政使司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開一線以通云南”,鞏固云南邊防,使云南牢固地成為中央王朝統(tǒng)治的邊疆省區(qū),不再出現(xiàn)南詔、大理雄踞一隅的局面。黔西南自古就有的“西南屏障”、“滇黔鎖鑰”之稱,極為直白地表達了中央調整黔西南境土的目的,黔西南的劃歸對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將云南及廣西的部分領地劃歸黔西南,不僅是為了鉗制地方土司,更重要的意義,則是在于中央利用黔西南地區(qū)掣肘滇桂。因此我們可以將黔西南行政區(qū)劃的變遷,看做中央王朝經略邊疆的重要舉措,將黔西南地區(qū)看作是明清王朝管理、支撐邊疆地區(qū)的“支點”和“次邊疆”,是站得住腳的。
(二)內陸走向邊疆的“通道”
黔西南除了是掣肘邊疆的“次邊疆”之外還具備一層身份,那就是本區(qū)域還是內陸中央通往邊疆的“通道”之一。
1中央通往云南、滇桂之間的交通孔道
這個問題依然可以從貴州建省的歷史背景中窺探一二。從地理位置看,貴州是一個不沿邊、不近海的地方,但它處于國家大西南的腹心要害之地,是東南西北鄰省區(qū)之間的交通必經要道,自古就有“上云南、下四川、下湖南、下廣西”的說法。明末思想家顧炎武曾經形容貴州是“綏服要區(qū),坤維重鎮(zhèn)……關雄虎豹,路遠羊腸,可守可戰(zhàn)。因滇楚之鎖鑰,亦蜀粵之藩屏”,“以肘腋咽喉乎四省也”。貴州處于中央到達云南邊疆的必經之路上,控扼云南的進出,由湖廣通行云南和由四川進出云南的驛道都必須經過貴州,貴州對于中央而言自古就是一個打通西南的重要通道,因此對貴州的驛道建設相當注重。
根據云南大學陸韌教授的研究,古代社會中,貴州絕大部分的人口和所有重鎮(zhèn)都是集中在驛路周圍的,明清以來的軍屯、民屯、商屯,也無一不是圍繞驛道展開。如查看歷史地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黔西南境內的滇黔、滇桂驛路無不是由一個個名為“某某屯”或“某某營”的村鎮(zhèn)鏈接起來,這都是由明清屯田遺留下來的地名,這是屯田與驛路重合的一個明證;又如安南縣(晴隆縣)的前身是明洪武十五年正月(1382)所置的尾灑驛,洪武十七年(1384),因明政府取道安南伐滇,尾灑驛地位越發(fā)重要,于是撤驛置尾灑衛(wèi),隸于普安州軍民府(今盤縣),洪武二十五年(1392),安南衛(wèi)指揮使(明代衛(wèi)所的最高長官)梁海擇地,率軍修筑衛(wèi)城(今蓮城),取名“安南”,意為“安定西南”,縣城始定,清康熙二十六年(1688)云貴總督范承勛奏準,改安南衛(wèi)為安南縣。安南由驛站一步步升級為縣的過程,既是城鎮(zhèn)不斷發(fā)展的結果,更是國家經營貴州驛路的結果。而貴州建省也是圍繞滇黔、湘黔省際交通主驛道,和西北向西南的次級省級驛道構建的,這與全國其他省份的建省原理差別極大,可以說貴州就是一個由交通驛路發(fā)展而來省份。
黔西南自古也處在滇桂之間的交通要道上。宋元時代,大理國通往滇、桂、越三角地帶特磨道的道路,就要經過屬于自杞國的南北盤江流域。明代徐弘祖所著《徐霞客游記·滇游日記二》說“云南抵廣西間道有三”,分為南路、北路、中路。其中中路“在普安之南、羅平之東,由黃草壩,即安隆壩樓之下田州,出南寧”。徐霞客經行北路,后轉中路,由貴州中部一線經普安州入云南的驛路入滇,這條驛路是明代云南通貴州的兩條驛路之一。明人王士性所著的《廣志繹·西南諸省》記載:“廣右一路可通貴州,一路通云南,一路通交趾。其通貴州者,乃由田州橫山驛八十里至客莊驛,平五十里歸洛驛,平一百二十里往泗城州廛驛,有小嶺一百二十里路城驛,有嶺一百二十里安隆長官司,崎嶇四十里打饒寨,可行六十里北樓村,五十里過橫水至板柏村,俱崎嶇七十里板屯土驛,路窄草木密。六十里洞灑村,有石二十里安龍所,崎嶇六十里魯溝可行至貴州?!逼渲赋隽擞晒鹗≈镏莸臋M山驛可通往黔省興義府的路線:橫山驛—客莊驛—歸洛驛—路城驛—安隆長官司—打饒寨—北樓村—板柏村—板屯驛—洞灑村—安龍所(貴州)。滇桂交通道路通往京城,是全國交通干道網絡的一部分,這條路線是明清黔桂邊區(qū)的一條主要通道。
除了陸上交通線,黔桂交界還存在南北盤江——紅水河一條水上交通線路,但由于南北盤江與紅水河江水險惡,只有部分航段比較平緩,所以這條水上交通線路只是作為明清時期的一條輔助交通路線。
1935年,國民政府為了加強對西南地區(qū)的控制,下令修通滇黔公路。這條滇黔公路即是根據古代滇黔驛道的走勢進行修建,必須通過黔西南的晴隆縣(安南縣)等地。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后,為保證國際援華物資能及時運到重慶、廣西、湖南等抗日前線,支援全國抗戰(zhàn),國民政府努力加強西南地區(qū)公路網建設,貫通滇黔公路與黔桂公路,構建黔滇桂三省交通體系。而晴隆縣“二十四道拐”正處于貫通滇黔公路與黔桂公路的重要交通節(jié)點,國際援華物資戰(zhàn)略物資有很大一部分要經過這里。1939年,滇緬公路通車,晴隆“二十四道拐”更加繁忙,幾乎成為抗戰(zhàn)期間接受國際援助和華僑捐贈物資的唯一交通通道。援助物資自海上運到印度,經滇緬公路運到昆明,再經滇川公路、滇黔公路運到抗日前線。而“二十四道拐”是滇黔公路的必經之路,不啻為一條抗戰(zhàn)“生命線”。直至今日,黔西南依然是內地進入云南的必經之路,國家級的汕昆高速公路、滬昆高速公路都自本區(qū)通往云南。因此,黔西南自古就是中央通往云南以及滇桂之間的交通要道,對中央聯(lián)系滇桂邊疆起到了重要的紐帶作用。
2中原與邊疆的文明通道
中原王朝自古就非常重視黔西南通往滇桂邊疆驛路的經營,同時通過這條交通孔道加強中原文明的對外傳播。
根據考古學家童正恩先生的研究,從四川西部到云貴高原存在一個半月形文化傳播帶,西北地區(qū)文明通過這條通道傳播至西南地區(qū)。根據考古發(fā)掘的成果分析,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西南地區(qū)存在一條自中原向邊疆的“鐵器傳播道”,它通過商貿、遷徙、擴散等方式,自西北地區(qū)、中原地區(qū),經巴蜀、云南,最后影響貴州尤其是貴州西部的鐵器類型和數量。文獻中的“巴蜀卓氏賈鐵器換取椎髻之民”就是鐵器傳播的典型方式。而就貴州而言,黔西南境內的興仁、興義一帶是鐵器分布密度較大的區(qū)域之一,這里很有可能是鐵器傳入貴州的最前沿,這種傳播,應該與本區(qū)地處交通孔道關系深遠。
還有一個能證明興仁、興義一帶出土的鐵器是受到中原一帶文明影響的例證是,興仁、興義一帶同時是貴州省漢墓分布最為集中的區(qū)域。如興仁交樂漢墓群被譽為“全國少見,貴州僅有的漢墓葬”,交樂漢墓中出土的文物均具有較高科研價值。貴州目前出土的五件漢墓一級文物中,有三件都是從交樂漢墓中發(fā)掘出來的。值得一提的是,交樂漢墓中還出土了一枚“巴郡守丞印”。貴州文史專家史繼忠先生說過:“漢墓群是兩漢時期漢族移民開發(fā)貴州的歷史見證。”[4]巴郡守丞印的出土,證實了東漢時期黔西南很有可能已被納入中央版圖,并且開始劃分郡縣。
另外,據最新的考古成果證明,黔西南境內的普安青山應該是古夜郎國重要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而在興仁交樂漢墓、興義萬屯漢墓中出土的銅車馬、連枝燈、撫琴俑、搖錢樹、帶蓋刻花銅奩、銅俑、五銖錢紋銅碗、刻花銅瓶、陶搖錢樹座、陶雞等器物,都帶有一些明顯的地域、民族色彩。如連枝燈上的人物為椎髻,與當地少數民族發(fā)式相同,而燈座上的龍和燈的整體造型又具備漢族文化的特征。這類器物明顯帶有少數民族明與中原文明交融的特色,似乎受到夜郎國和漢朝文化的雙重影響,似能證明黔西南還是中原文化與土著文化碰撞交流的通道。
(三)民族團結的走廊
黔西南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的聚居之地,區(qū)域內民族眾多,文化多元。其中值得關注的是,黔西南在貴州建省之前基本上是少數民族土司統(tǒng)治地區(qū),明代貴州建省之后,貴州成為“調北填南”重點區(qū)域,大量外來人口的涌入不僅改變了黔西南的軍事格局,也改變了這里的民族構成。伴隨著明清兩朝的改土歸流,直至國民黨時期的“國族政策”實施,外來人口、文化、統(tǒng)治政策的變化不斷與少數民族文化沖擊碰撞,民族矛盾不斷激化,黔西南于是爆發(fā)了多次少數民族的反抗斗爭,如:洪武年間普安苗民仡佬族起義;布依族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農民起義——清嘉慶二年南籠布依族農民大起義;震驚全國的咸同回民大起義;民國十年安南苗族布依族起義;民國十年興仁苗族姜春臺起義;民國二十八年望謨麻山苗族起義;民國三十年晴隆魯打苗族暴動;民國三十二年貞豐農民暴動等,這些斗爭充分說明了黔西南少數民族自古就是不畏強權、勇于斗爭的人民。
但令人稱道的是,黔西南這些具有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少數民族人民,在1930年甫一接觸共產黨軍隊之后,尤其是1935年紅軍過境黔西南后,便迅速對共產黨的政治政策產生“政治認同”。自新民主主義革命到新中國成立至今的長時距里,黔西南少數民族群眾從未發(fā)生過任何反對黨的領導的逆流,同時各民族和平相處,不斷融合,成為了“身體力行”地維護國家完整、民族統(tǒng)一的“一朵奇葩”。
黔西南的少數民族自1930年以后進入民族和諧與融合的局面,首先與“共同雜居民族”的“融合”傳統(tǒng)是分不開的。歷史上黔西南的少數民族就有共同雜居的傳統(tǒng),有些村落甚至一半是苗族、一半是布依族,在長期的共處中,許多地區(qū)不同民族之間的經濟生活、文化習俗差距不是太大,如許多民俗節(jié)日都是同一天、一起過,民族之間不容易產生隔閡。甚至有的地區(qū)還有不同民族通婚的習慣,這就大大拉近了少數民族之間的關系。
其次,改土歸流以后,區(qū)域內的少數民族都受到漢族官僚的壓榨剝削,地位低下,容易團結在一起。如清朝震驚朝野的清嘉慶二年南籠布依族農民大起義,雖然領導者是布依族王阿崇、韋朝元,但參加者包括布依族、苗族、彝族、仡佬族下層人民等,起義軍勢力遍布貴州西部和云南東部,影響巨大。近代以來,黔西南的一些漢族軍閥對區(qū)域內的少數民族文化進行“清洗”,尤其是民國時期蔣介石發(fā)起的“新生活運動”,要求摒除一切少數民族“粗鄙落后”的語言、服飾、文化等,更促使區(qū)域內少數民族同胞團結一致、反抗強權。
黔西南內少數民族的“團結和諧”局面,還受共產黨民族政策的影響。中國共產黨民族平等、團結、共同發(fā)展的基本政策對南北盤江少數民族思想觀念的變遷起到了關鍵作用,區(qū)域內少數民族對共產黨迅速產生“政治認同”,擁戴共產黨、擁護新中國,使黔西南迅速變成一個“民族團結走廊”,直至今天,黔西南州的黨建工作依然名列貴州前茅,這是與區(qū)域內少數民族和諧共處的背景分不開的,也是與少數民族群眾對黨的濃厚感情分不開的。
在“疆獨分子”、“藏獨分子”妄圖攪亂國家統(tǒng)一、和平局面的今天,重新認識黔西南作為“民族團結走廊”的戰(zhàn)略地位,具有重要意義。
綜上所述,黔西南是中央經略滇桂邊疆的重要通道,是中原文明與邊疆文明交流的重要孔道,是民族團結的走廊,其作為國家的“次邊疆”地區(qū),對于滇桂邊疆具有重要的支點作用和屏障作用。重塑黔西南戰(zhàn)略地位,摒棄“少邊窮”的傳統(tǒng)標簽,有利于黔西南乃至貴州人民增強文化自信,有利于黔西南地區(qū)正視自身優(yōu)勢,為融入國家“一帶一路”戰(zhàn)略經濟帶圈提供理論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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