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論“骨秀”（下）

陳傳席

三、骨秀的特征及判斷

凡秀，皆清、皆明、皆朗、皆韻，不含糊、不曖昧，更不齷齪。所以，有稱清秀、明秀，無稱濁秀、暗秀者；或稱秀朗、秀韻、秀雅，無稱秀俗者；有稱細秀，而無稱粗秀者，故秀不可粗、不可濁。美女中更優(yōu)秀者稱秀女，男人有學問者稱秀才。秀女必線條清晰，明目皓齒，肌理細潤，骨肉均勻。杜甫《麗人行》詩云：“長安水邊多麗人……肌理細膩骨肉勻?！痹娢臅嬕踩绱耍苍娢臅嫙o條理、無層次、不清晰，或不明確，結(jié)構(gòu)含糊不清，皆非佳作。秀才者，腹有詩書學問（內(nèi)涵）也；詩文書畫若無內(nèi)涵，亦無骨秀也。書卷氣亦即骨秀之表現(xiàn)也?！段男牡颀垺る[秀》有云：“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薄端囄念惥邸肪戆艘妒印酚性疲骸胺菜浞秸壅哂杏?，其圓折者有珠?！庇窈椭闈撛谒?，而表現(xiàn)在水上的波紋則有方圓之異。秀骨隱于內(nèi)，表現(xiàn)出來的書卷氣則不同于俗。

作畫要見筆，寫字要見筆，即明也、朗也、秀也。筆爛而含糊，墨濁而曖昧或齷齪，皆無秀骨故也。文粗不秀，筆粗亦不秀。所以“元四家”黃公望、吳鎮(zhèn)、王蒙、倪云林作畫都無大片的墨，亦無太粗闊之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全是披麻皴線條勾出，筆筆清晰?！霸募摇敝袇擎?zhèn)畫略次于黃、倪，蓋其筆墨不秀于二家也。弘仁的畫品格最高，其畫皆細線勾出，不皴不染不擦，筆筆細秀清晰，故“江南人家以有無定雅俗”?！罢闩伞钡漠嫞绕涫恰罢闩伞焙笃诘漠?，皆用大片的墨，粗而含糊，筆墨曖昧，無內(nèi)涵，即無骨秀，故遭人攻擊，不是沒有道理。八大山人、徐渭的荷葉、芭蕉，也似用大片的墨，梅干、荷莖也似用粗線，實則大片的墨中有很多細微處，絕非一大片無變化的死墨，其墨不含糊、不曖昧，筆墨清晰，筆與筆，墨與墨間皆變化無窮。層次清楚，看似大片，實則仍是很多筆和墨聯(lián)成，且筆墨皆秀，皆有內(nèi)涵；梅干、荷莖筆似粗而有變化，更有文化內(nèi)涵。和“浙派”的大片墨、粗筆無變化、無內(nèi)涵者絕然不同。所以，八大山人、徐渭的畫看上去似粗，實不粗，因為它有秀骨。

文之骨秀，即言語要直快，意要明。意明，言必直而爽，若語言含糊，則文骨必不秀，意不明，骨也不秀?！段男牡颀垺酚小帮L骨篇”，所說的內(nèi)容和我上面所言骨秀特征相類。其云：“……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結(jié)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薄岸酥薄焙汀膀E爽”都是準確而爽直的意思。又說：“若豐藻克贍，風骨不正，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笔钦f如不直爽而臃腫，則缺乏鮮明的光采和朗暢的節(jié)奏。又說：“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jié)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則無骨之征也?！薄榜ちx肥辭”即意少而語言臃腫不精練，亦即失于“骨秀”。

書法家常寫一副對聯(lián)：“無暇人品清如玉，有骨文章淡若仙?！边@“有骨”的“骨”便是秀骨，也是清如玉的。又有“書無俗韻精而勁，筆有神鋒老更奇”，也更是骨秀的效果。

如何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判斷一篇文章或一本書的優(yōu)劣呢？其實，讀文章如觀美女，愿意看，能看下去，或很想看，看了很愉快，講得很清楚，看了還想看，即是好文章，即“骨秀”之文；不愿看，看不下去，硬看很痛苦，內(nèi)容很含糊，不知講什么，看了無愉快的感覺，即不是好文章，即無“骨秀”之文。秀骨之文如秀骨之女，給人的感覺是相同的。

四、“骨秀”如何得來

詩文書畫的主體是人，是人的意識之形態(tài)。外國人說“風格即人”，中國古代人說：“詩如其人”、“書如其人（書，如也）”、“畫如其人”。不是說人的骨秀，詩文書畫就骨秀，而是人的意識“秀”，即有意識形態(tài)的“骨秀”。一個意識渾濁、思想糊涂的人，絕對寫不出骨秀的文章；一個認識不清，膽怯心小的人也畫不出“骨秀”的畫來。大家都喜愛讀傅雷的文章，傅雷對畫的認識之準確高明是當時第一人。傅雷是一個特別講原則、從不含糊，且特別清醒的人，從不齷齪?！拔幕蟾锩敝校詺⒘?，就是不愿意那樣齷齪地活著，據(jù)金梅《傅雷傳》（湖南文藝出版社）記載，傅雷在上海美專時，看到長廊上掛有俞劍華的十多幅繪畫作品，馬上對工友說：“這些畫沒有創(chuàng)造性，才氣少，收掉?！庇釀θA比傅雷年長14歲，傅雷看他的畫“才氣少”，馬上令人收掉，不怕得罪人。其他人看到就不吱聲，而且他還當俞劍華的面說他“沒有本領，只會抄書”。還說：“沒有閑工夫和抄書匠噦嗦?！边@正是他直率的表現(xiàn)。如果是一個齷齪的人，對俞劍華有看法，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絕不會說出來，在心里含含糊糊就算了。傅雷有一段時間迷戀書法，他的好友也是著名文化人樓適夷從北京寫信給他，說他沉浸于書法這樣小道，乃是“借此逃避現(xiàn)實，放棄更重要的事”。但傅雷馬上回信反擊。如果換上其他人（意識中無“骨秀”者），樓適夷既是朋友，又是上級，又何必回信反擊呢？心里有數(shù)就行啦。其實樓適夷的勸告是對的，傅雷如果一直迷戀書法，他可以成為一流的大書法家，但影響不過在書法界，就不會成為現(xiàn)在有知名度的大文化名人。但傅雷立即回信反擊，表現(xiàn)了他直率不含糊，不齷齪的性格。吳湖帆既是大名人，又在上海勢力頗大，誰敢批評他呢？但傅雷就直言：“吳湖帆君近方率其門人一二十輩，大開畫會，作品類多甜熟趨時……惡俗矣。如此教授，為生徒粥畫計，固良得，但去藝術(shù)甚遠矣?！保ㄒ姟陡道讜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4頁）又評張大千：“鄙見于大干，素不欽佩，觀其所臨敦煌古跡，多以外形為重，至唐人精神，全未夢見……江湖習氣可慨可憎?！保ㄍ?，第224至225頁）傅雷直率的批評，還可舉出很多例子，他思維清晰，認識準確，言語直率，所以他的文章才“骨秀”，才為人所稱道。反之，思維不清，認識不確，吞吞吐吐，猥瑣之輩，為文必如之，也就不可能“骨秀”。書畫也如此。沒有一個齷齪、猥瑣之輩，能畫出“骨秀”的畫來。欲書畫詩文之骨秀，須人的意識思想胸懷“秀”，明乎其理，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

前面說過，“秀骨”有“天骨”和“練骨”兩種。古人說：“朗鑒出于自然，英風發(fā)乎天骨?！边@“天骨”就是天賦之骨，主要是遺傳基因（傳統(tǒng)），其次還有地理環(huán)境等影響?！疤旃恰敝傅氖翘熨x之秀骨。大自然賦予人的形體（骨骼）都應該是很美的，而且愈來愈向美的方向發(fā)展的。一切不受限制的自由之物，如虎、豹、獅等都是很美的。老鼠的行動受到限制，就不如虎豹美了。世代苦難勞力者，關節(jié)都變形了，肌骨不是順天性而生長，而是被勞累折磨，被重力壓制，漸漸畸形了，至少說向美的方向發(fā)展的天賦沒有了，故鮮有“骨秀”者?！疤旃恰背鲇谟袀鹘y(tǒng)的貴族之后。培養(yǎng)一個英雄或一個國家元首，有十年左右時間就差不多了。但培養(yǎng)一個貴族要五代左右，這就是幾代優(yōu)美的基因相傳疊加，同時還要培養(yǎng)訓練，怎樣坐、怎樣站，轉(zhuǎn)身、走路、講話、吃、睡等都有專家指導。英國的貴族吃飯，吃什么不重要，怎樣吃才重要。所謂站有站相，吃有吃相。中國人說：“坐如鐘，立如松?！敝袊F族也十分講究。漢代“漢官威儀”不僅指服飾講究，身姿、動作也都要講究，不可隨意。六朝時期的貴族，不論男女都特別講究行為、動作及至形相，甚至服藥以改變膚色和神態(tài)。一代人講究風度，后人稱之為“魏晉風度”。像王羲之、王獻之等貴族，也都是很美貌的，都有秀骨。如《世說新語》記：“羲之風骨清舉也”、“遺少清貴人”、“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稌鴶唷氛f：“遺少骨鯁高爽，不顧常流?！薄妒勒f新語》還說王獻之“容止不妄”，他是寧肯被火燒死也不失風度的。（見《世說新語·雅量》）所以，其天骨是遺傳加訓練。（當然，這和書畫的“骨秀”是否有絕對的關系，還需進一步研究。人的風度肯定和書畫的秀骨有關系。）

《書品》論：“子敬泥帚，早驗天骨，兼以掣氣，復識人工?！币彩钦f他既有“天骨”，又有訓練（“人工”）。

“練骨”是經(jīng)過鍛煉而形成的，現(xiàn)在人的健美鍛煉也有一定道理。但練出的秀骨如果沒有一定的天骨為基礎，也練不出太秀的骨，天骨又必須訓練才更好。二者有很多共同處。

優(yōu)秀的書畫家，尤其是有“秀骨”的書畫家，其主體必有天賦，興趣就是天賦的一部分?，F(xiàn)在的很多書人、畫人，為什么寫不好，畫不好，就是他們本無天賦，或天賦不高，卻認為書寫、畫畫比當農(nóng)民輕快，又能賺錢，無天賦而硬學，尤如毫無天骨而硬訓練，也出不了十分的“秀骨”，當然會好一點。叔本華說“天才”只有美術(shù)、音樂、詩歌三種人才有之，其余人才只可稱“干才”，是有一定道理的。有的詩人幾歲時寫出的詩即非同一般，甚至能流傳千古，有人終生寫不出好詩；有人出口成章，有人終生努力寫不出一篇好文章。這就是天賦的問題。

上海博物館藏有八大山人早期畫，很幼稚，但其中秀骨仍可見。后期經(jīng)過訓練，其書畫“秀骨”高舉，真“飄如游云，矯若驚龍”。齊白石的畫六十歲以前，被很多人評為“很差”、“不能看”（按：其實不盡然），但仍能隱隱見其秀骨。外國畫也如此，盡管畢加索本人像一頭公牛，但他的畫，其原作也是有秀骨的。

《文心雕龍·體性》有云：“夫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曹丕《典論·論文》有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薄皻庵濉奔础肮切恪?，“氣之濁”即無“骨秀”，都是不可力強而致的。但“天骨”問題，我不宜多講，以免產(chǎn)生消極影響?，F(xiàn)在談“練骨”。

《文心雕龍·風骨》有云：“練于骨者，析辭必精?！焙臀艺f的“練骨”有相近之處。傳統(tǒng)猶如貴族之基因，十分重要。書畫詩文之“練骨”，首先在于學習傳統(tǒng)，研究中西藝術(shù)之傳統(tǒng)，師學舍短。尤其是中國書畫之傳統(tǒng)，皆因“骨秀”而留傳下來，故練骨必秀。當然，“骨秀”的表現(xiàn)有內(nèi)秀外樸，有內(nèi)外皆秀，有秀逸，有秀潤，有雄秀，有清秀。《曹全碑》是內(nèi)外皆秀的，《張遷碑》《石門頌》就是內(nèi)秀外樸的。顏真卿的書法屬于雄秀，王羲之的書法屬于清秀，學者要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加以學習。

骨太秀則弱，骨太粗則俗。筆力弱的人宜選外質(zhì)而內(nèi)秀的書法或雄秀的書法學習，以去其弱。筆力近于粗野的人宜選清秀的書法學習，以去其粗。

有“天骨”的人，練習起來，較輕松。無“天骨”或“天骨”不顯的人，更要刻苦鍛煉，百煉成鋼，“練金成液，棄滓存精”（方土庶《天慵庵筆記》），皆可通過努力而成功。

不過，讀書是更重要的。一個人氣質(zhì)的改變靠讀書，“腹有詩書氣自華”，人們說“學者氣質(zhì)”，而不說“畫家氣質(zhì)”。如果畫家氣質(zhì)好，那是讀書的結(jié)果，不讀書的畫人是不會有好氣質(zhì)的。天生的“秀骨”固然好，但后天讀書也可以培養(yǎng)和加強氣質(zhì)?！敖揭讚Q，本性難移”，其實，本性可移的例子太多，一個人屢受打擊，就可能會沉默下來，一個人屢屢得意，就可能輕狂起來。多讀書，書中的知識豐富了你，好書也是有秀骨的，也會使你意識“骨秀”。因而，你筆下也就自然“骨秀”起來。

但是，話再說回來，練筆亦非不重要，你的學問再好，你表達不出來，你的書讀得再多，理論再明了，但無筆墨技巧表現(xiàn)出來，也是沒有用處的。而且很多技巧中就包含著學問。

當然，到底如何是“骨秀”，如何使自己的作品“骨秀”，最終還靠你的悟性。我的文章僅作提示，如是而已。

或者有人提問，先生二十年前提倡“陽剛大氣”和“正大氣象”，現(xiàn)在又提“骨秀”，得無矛盾乎？答日：陽剛大氣、正大氣象也必須以骨秀為內(nèi)核，否則便是粗魯。八大山人的畫不大氣嗎，不正大嗎，但又“骨秀”非凡；徐渭畫亦然?？鬃釉唬骸百|(zhì)勝文則野（粗野），文勝質(zhì)則史（虛?。?，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保ā墩撜Z·雍也》）又，張良、陳平為英，周勃、樊噲為雄，合英、雄為一者，劉邦、韓信也。韓信為小英雄，劉邦為大英雄，非英雄不足成大業(yè)，非大英雄不足一統(tǒng)天下，此之謂也。書畫者自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