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席慕蓉

初中的時候，我學(xué)會了一首名叫《送別》的歌，便愛常常開口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有一天下午，父親忽然叫住我，要我從頭再唱一遍。很少被父親這樣關(guān)注的我，心里覺得很興奮，于是趕快從頭再唱了起來：“長亭外，古道邊……”

可剛開了頭，就被父親打斷，他問我：“怎么是‘長亭外？怎么不是‘長城外呢？我一直以為是‘長城外??！”

我把音樂課本拿出來，想要向父親證明他的錯誤?？墒歉赣H并不要看，他只是很沮喪地對我說：“好可惜，我一直以為是‘長城外，以為寫的是我們老家，所以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就特別感動，并且一直沒有忘記。想不到這么多年后才知道以前竟然聽錯了，好可惜！”父親一連說了兩個“好可惜”，然后就走開了，留我一個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幾年剛搬到石門鄉(xiāng)間的時候，我還懷著凱兒，根據(jù)醫(yī)生的囑咐，一個人常常到田野間散步。那個時候，山上還種滿了相思樹，蒼蒼翠翠，走在里面，可以聽到各種小鳥的鳴叫聲，田里面也總是綠意盎然，好多小鳥會很大膽地從我身邊飛掠而過。

我就是那個時候看到那一只孤單的小鳥的，在田邊的電線桿上，在細細的電線上，它安靜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樣的雙尾。

“燕子！”我像觸電一樣地呆住了。

可不是嗎？這不就是燕子嗎？這就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燕子。這不就是書里說的、外婆歌里唱的那一只燕子嗎？在南園溫熱的陽光里，我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愛唱的那一首歌來：“燕子??！燕子?。∧憧墒俏覝厝峥蓯鄣男⌒〉难嘧影　?/p>

在以后的好幾年里，我常?？吹竭@個種類的小鳥，有的時候，我是牽著慈兒，有的時候，我是抱著凱兒。每一次，我都會興奮地指給孩子看：“快看！寶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媽媽最喜歡的小燕子啊！”

懷中的凱兒正咿呀學(xué)語，他高興地隨著我說出一些不成腔調(diào)的兒語。天很藍，風(fēng)很柔，我抱著我的孩子，站在南園的阡陌（qiān mò）上，注視著那一只黑色的安靜的小鳥，心中充滿了一種朦朧的歡喜和悲傷。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為一個部門的邀請，我和幾位畫家朋友一起到南部的一個公園去寫生，在一本介紹墾丁附近天然資源的書里，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圖片上的它有著一樣的黑色羽毛，一樣的剪刀形狀的雙尾，然而，在圖片下的解釋和說明里，卻寫著它的名字是“烏秋”。

那個時候周圍有很多朋友，我卻忽然覺得非常孤單。在我朋友里，有好多位在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專家，我只要提出我的問題，一定馬上可以得到解答?？墒?，我在那個時候唯一的反應(yīng)，卻只是把那本書靜靜地合上，然后靜靜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剎那，我忽然體會到多年前的那一個下午父親失望的心情了。但是我想，雖然有的時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應(yīng)該面對真相，可是，有的時候我們確實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麗的錯誤，于人無害，與世無爭，卻能帶給自己深深的安慰的那一種錯誤。

我實在是舍不得自己心中的那一只小小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