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毅 (上海)
《故宮清錢譜》作為經(jīng)典的清錢資料,自民國初版(1937年)以來已再版多次,編者黃鵬霄先生由于當年時常有工作要去故宮,便近水樓臺主要將清代寶泉、寶源兩個鑄錢局進呈的各種錢品整理分類。日子久了,積拓成冊匯影成譜,他挑選了其中一部分撰寫成書,不僅在泉界有一定影響,也成為諸多清錢收藏者的重要參考資料之一。
書中按清代年號順序,篩選淘汰重復品種,共收錄拓片284品。除祖、母、樣錢外,還有供內(nèi)廷賞賜用制錢及市場平常流通品。值得一提的是,除絕大部分銅質(zhì)泉品外,還收錄有薄片銀錢若干,此類由清朝中央政府令衛(wèi)藏地區(qū)制造發(fā)行的銀錢,開中國貨幣史上正式官造流通銀幣之先河。書中所載年號有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種,本文通過梳理探討此類薄片銀錢的歷史背景及淵源,主要對其所載“咸豐寶藏元年”銀錢(圖1)提出不同觀點。
圖1
清代制錢繁復,不同朝代、地區(qū)的幣制時有更易。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蛋卜钪计蕉死貞?zhàn)事后[1],按朝廷要求頒布《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并在西藏設立“寶藏局”,設計錢模制成樣幣,呈皇帝御覽,由于幾枚呈樣幣正反面均為藏文,乾隆帝閱后認為不符合“同文同規(guī)”要求[2],隨即下旨改為正面漢字皇帝年號和紀年,背面為相同意思藏文的薄片銀錢。其設計借鑒了傳統(tǒng)銅錢樣式又有所創(chuàng)新,銀錢中央有似方孔穿而不透,文字按上下右左順序?qū)ψx,考慮到藏地長期以來的貿(mào)易習俗和銀錢使用習慣,采用純銀打制。于乾隆五十八年正式發(fā)行流通,并按章程中錢法要求,“逐年鑄出造錢年份,用資考查[3]”。其后嘉慶、道光朝雖因政局起伏、銀價波動等問題困擾,部分年份未能連續(xù)造出,但仍延續(xù)舊制至道光十六年(1836)。
隨著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至道光二十四年底(1844),時任駐藏大臣琦善上奏“十二月己未,又據(jù)商上布施出納向由駐藏大臣稽查核辦,但任憑商上呈升,仍屬有名無實。嗣后商上及扎什倫布一切出納,著仍聽該喇嘛自行經(jīng)理。旨:毋庸經(jīng)理。[4]”從奏章可知,西藏地方財權經(jīng)辦一直受中央委派的駐藏大臣監(jiān)管審核,布施出納主要交由地方商上具體運營,但需按流程呈報。駐藏大臣琦善自覺無利可圖又有所勞煩,以“有名無實”為托詞,竟還提出“若稍涉商上銀錢之事,大臣理應避嫌,國家大體所關,何可轉(zhuǎn)圖經(jīng)手,致滋流弊。”的荒謬之言。其上奏任由地方商上和喇嘛自行經(jīng)理,連最基本的知情權也難以保障,而此時的清政府外憂內(nèi)患,無暇顧及藏地具體事宜,交臣院議奏后批準了其建議。此即清政府放松藏地財權監(jiān)管的重要轉(zhuǎn)折點,琦善瀆職怠政罪責之一也。由于時局紛亂,加之放松監(jiān)管多年,未能續(xù)造年號新幣,市面上存量貨幣日漸稀少,流通問題又再次凸顯。因藏地流通貨幣向來以銀錢為主,缺乏銅幣和其他輔幣,地方商上又不能不經(jīng)呈報批準,隨意續(xù)造帶有皇帝年號紀年的寶藏銀錢。除繼續(xù)保持以物易物和剖切舊式銀錢找零的習俗,作為權益之計,將舊式銀錢稍加修改再版發(fā)行,還逐步設計制造了幾款藏式特色圖案及文字的薄片銀錢,故道光朝之后,咸豐、同治、光緒朝雖未見續(xù)造帶有皇帝年號紀年的銀錢,卻尚能維持藏地貨幣流通需求。
光緒三十二年(1906)十二月二十八日,晚清最后一任駐藏大臣聯(lián)豫,在向皇帝詳細陳述藏地相關事宜和建議時,也曾提到“詳查乾隆五十八年,經(jīng)前大學士??蛋沧鄿什刂兴兄y錢,派員監(jiān)造使用……嗣后嘉慶道光年間,亦按此式鼓鑄……不知自何年停鑄?,F(xiàn)在所行用者,則均系商上所鑄,并無我朝國號”[5]。此奏章再次說明至光緒三十二年年底,帶有皇帝年號紀年的漢藏文寶藏系列銀錢已停造多時。此時的駐藏大臣詳述源流,所能確定的也是造至道光年間。這也與目前所見最晚皇帝年號紀年的“道光寶藏十六年”銀錢,以及其后藏地所造多款章嘎形制銀錢實物相吻合??梢姡f片戰(zhàn)爭后的咸豐朝已不具備續(xù)造發(fā)行寶藏系列銀錢的客觀歷史條件,且缺乏相關史料記載和實物支持。
因此,藏地所造“咸豐寶藏元年”銀錢的可能性較難成立,而按《故宮清錢譜》所標注為“樣”,是否為當年呈送內(nèi)府未及發(fā)行的樣幣呢?我們不妨從時間節(jié)點和拓片細節(jié)來進一步分析。
首先,《故宮清錢譜》成書于民國中后期,已距咸豐朝久矣。其收錄的“咸豐寶藏元年”拓片,之前未曾發(fā)現(xiàn)有過文圖記載,且至今未見公開實物或?qū)崢诱掌6駠鴷r期原本各類西藏題材錢幣臆造仿品頻出,其中“咸豐寶藏銀錢自民國以來,偽仿品不絕于市”[6],有些還成系列臆造。如咸豐寶藏三年、同治寶藏二年、光緒寶藏四年等(圖2),其整體樣式風格近似,顯然為同一時期同一主題臆造而成。對此,《西藏郵幣考》一書中概括到位:“吾人觀察清末七朝,自乾隆以至宣統(tǒng),歷代西藏銀幣,其咸豐、同治與光緒藏寶年號未見,既有所見,亦多為好事者仿鑄之品,不足登載史籍。[7]”
其次,寶藏銀錢自乾隆五十八年正式發(fā)行以來,已有嘉慶元年、道光元年公認實物銀錢存世,而歷代寶藏元年銀錢,無論實物形制大小,亦無論樣幣或流通幣,其“元年”紀年皆為上下直讀(圖3)。按照傳統(tǒng)“天地君親師”崇奉信仰,及新朝開元紀年,多法天地之序上下對讀。藏地在嚴格遵循《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中錢法相關規(guī)定,歷經(jīng)三代制造發(fā)行寶藏系列銀錢后,突然改變其版式,整體風格又缺乏傳承借鑒,實為怪異。
圖2 臆造三品—董文超主編《中國歷代金銀幣通覽》
圖3 “嘉慶寶藏元年”一錢、五分(上海博物館藏),“道光寶藏元年”一錢
圖4
再者,從錢文字體來看,歷代寶藏系列銀錢,藏文字體流暢,而漢字筆畫細部卻常有疏漏,如“嘉慶寶藏二十五年”銀錢,同樣的年號紀年,同樣的“藏”字,就有多種寫法。而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有些缺筆添畫的書寫組成甚至不能稱為“漢字”(圖4)。而反觀此“咸豐寶藏元年”拓片,整體錢文結(jié)構拘謹趨于呆滯,漢字楷書偏小,背面藏文筆順不清缺乏流暢,這與各類已知寶藏銀錢的錢文版式明顯不同,與同為此書中“乾隆寶藏”等其他年號銀錢拓片風格也相去甚遠。故一直以來,對于此品種筆者始終難以為信。
圖5
無獨有偶,近日機緣得見民國38年(1949)《金融日報》珍貴資料,其中第四版“泉幣研究”專欄,曾刊載前輩馬定祥先生《談西藏之各種漢文寶藏銀幣》一文(圖5),文中系統(tǒng)介紹了西藏各朝代寶藏銀錢,還在文章末尾直接提及對于“咸豐寶藏元年”的看法。引文如下:“……至于咸豐寶藏元年橫讀中小型者,惟故宮清錢錄中刊之,然視其文字纖弱,故余未敢深信耳?!贝藢谟僧敃r由著名收藏鑒賞家張璜先生擔任主編,邀請羅伯昭、施嘉干、戴葆庭、鄭家相、王松麟等泉界知名大家為撰稿人。馬老在專欄首期即發(fā)文直抒胸襟,觀點鮮明不入俗套,不僅說明對西藏寶藏系列銀錢有著深入的研究,其治學態(tài)度之嚴謹亦可見一斑。其實,馬定祥先生與黃鵬霄先生原本就是好友,在《故宮清錢譜》出版后,正是黃鵬霄先生將這些親手所制的拓片資料,轉(zhuǎn)讓給了馬定祥先生。馬老作為早期經(jīng)手原拓又與作者有過當面深入交流的當事人,其直觀感言和論述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綜上,在尊重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摒棄單純機械式引用,通過資料補充及聯(lián)系現(xiàn)存實物,進一步裨補缺漏去偽存真,嚴謹探究和不斷完善體系。本文所議之初衷亦在表達這樣的觀點。文末想起《中國幣圖說匯考》中譯本有這樣一段話說得好:“……隨著知情人的凋零,許多‘老假’已登堂入室成為博物館等文博單位的座上客,……由于時代的局限,百密一疏,在本書內(nèi)容中仍摻雜少量偽品。有些偽品已得到公認,而有的還存在學術爭議。希望讀者在學習過程中能夠留意和辨別。[8]”
注釋:
[1] 乾隆五十六年至五十七年(1791—1792),廓爾喀(今尼泊爾)第二次侵犯西藏,乾隆皇帝欽命??蛋矠閷④?,統(tǒng)率大軍入藏,最終收復失地并深入廓爾喀境納降。
[2] 王云五:《衛(wèi)藏通志》,上海商務印書館發(fā)行,民國25年(1936),卷十,第193頁。
[3] 方略館臣:《欽定廓爾喀紀略》,西藏社會科學院影印武英殿刊本,1991年,第七一二頁。
[4] 吳豐培、曾國慶:《清代駐藏大臣傳略》,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62頁。
[5] 吳豐培:《聯(lián)豫駐藏奏稿》,西藏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8頁。
[6] 華光普:《中國銀幣目錄》,長城出版社,1996年,第46-47頁。
[7] 李東園:《西藏郵幣考》〔M〕.中華集郵半月刊社,民國48年(1959),第四九頁。
[8] 耿愛德(Eduard Kann)著,錢嶼,錢衛(wèi)譯:《中國幣圖說匯考》,金城出版社,2014年,譯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