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她本身就是一束盛開的花,說是三色堇,其實何止三色,她總被艷麗的彩色裝扮著、烘托著,她是美艷的化身。平常的花,高雅的花,她站立在山邊水涯的草叢間,與富貴無涉,與土地至親,不卑不亢,只是自信而美麗地吐著幽幽的清香。她是艷麗的。姿態(tài)萬端的艷麗,帶著泥土的芬芳,也帶著露珠的晶瑩。她是高貴的,但并不嬌矜,她只是自信而美麗地開放著,從容地釋放著她獨(dú)有的幽幽的清香。
天門山的極頂,她曾為滿目應(yīng)接不暇的云錦杜鵑而忘了歸路,又是一年,遼闊的那拉提草原,她曾為那舒緩而感傷的舞曲而忘了長夜的寂寥。一束遺世獨(dú)立的花,自言來自家鄉(xiāng)廣袤的海域,來自蒼茫的秦嶺,長安一片月色浸潤她自由奔放的心靈,這一切孕育了她的優(yōu)雅和孤高。
渤黃海浩蕩,古長安悠遠(yuǎn),那些智者醉飲踏歌留下的繽紛遺韻,滋養(yǎng)了也豐盈了她的靈性,當(dāng)然更有她視為生命的詩歌。她把這些大地天空賦予的靈啟,融化而為她的詩歌的意境和節(jié)奏。讀三色堇,就是讀一束盛開的花,一束超越了生命歷程的不凋謝的花,帶著她的淡淡的清芬,還有晶瑩的露珠。我印象中的她屬于春天,總是一襲華艷的衣裙,總是蘊(yùn)熱烈于恬靜的笑靨,如花,亦如蝶,佇立在、旋舞在她擁有的天地間。
她把熱愛的山光水色永遠(yuǎn)保留在詩中,保留了那份鮮明,那份芬芳,涵容了她的激情。在美麗的醉情的玫瑰峰,她仿佛體內(nèi)也“長滿了飛翔的玫瑰”;她凝視這華彩的一切,“我所有的快樂,都在這凝視的快樂中”。在華頂山,那里漫山遍野的花海令她沉醉,她心甘情愿地將自己沉浸在幽幽的薄香中,依戀那“任性的紅,不依不饒的粉”。她總是看山而情滿于山,看水而意溶于水,她把她所凝視的都攝進(jìn)了她的生命之中。她如一塊海綿,將她目及的,化為了心中的優(yōu)美。她將心比物,視自身即是那物。在浙東龍穿峽,她對照那狹縫中艱難生長的古柏,發(fā)現(xiàn)“越來越弱小”的自己,那樹,恍若就是自身的寫照:青春和消失,自恃“不屑盛名與熱烈,花艷和璀璨”。就這樣,她從山間一棵樹找到了“信仰”。
詩人有言,草色引誘了花朵,陡峭引誘了妖嬈,不只是玫瑰花的堤岸,“所有的春光都是喜悅的”。這是三色堇為人熟知的常態(tài)的本色面。與她相遇,人們也許會因她繽紛的華彩而心迷,清新,快樂,活躍的生命,奔涌的激情,遮蔽了她生命中內(nèi)蘊(yùn)的另一面。而她到底是深沉的,一種寓生命的感悟于喜樂的深沉。她總是濃烈與繁盛,清淺與單薄與她無緣,至少在此時是如此,她向我們展示了生命的這份沉郁:此刻她背光而坐,把燦爛的陽光留在身后,把那些照耀過她的、溫暖過她的來自浩瀚膠州灣,來自八百里秦川的明亮留在了身后,她在光照的背面沉思。
她自言要用詩歌的沛然、清澈和豐盈來沖破世間的渾濁,“刺破暗夜中的那份憂傷”。她顯得成熟了,她把年輕的激情留在了向陽的那一面,而把凝神思忖留給了自己。而這一面,卻是適于沉思的暗淡。詩人在殘秋的枯枝殘葉間尋找寓意,她竟然發(fā)現(xiàn)了“殘破之美”,且深知“枯葉之下心靜如水”,不經(jīng)意間脫口而出的竟是神來之句:“大雨過后,每一次凋謝都是離鄉(xiāng)背井”。這恰恰說明作為詩人的三色堇筆底的功力。這部詩集中,她保留了不止一首的花間詞(其實她所有的詩,均可視為花間詞)。其中也有對于春花燦爛的稱頌,卻是深蘊(yùn)著并不遙遠(yuǎn)的秋思。她感嘆:“奢侈的血肉之軀,美麗的孤絕,悲愴而無奈”,她知道那些春花的華艷,從中感受到生命的豐腴,然后凋謝。風(fēng)雨過處,那些生命卻化作“一瓣一瓣的懸念,被時光吹薄”,此即詩人的秋之感悟?!皦邀惖暮由脚c美人我都不愛/我只愛這花一樣的人生/花一樣的余暉/花一樣的抒懷在冥想中溢滿溫情?!?/p>
孕育,蓓蕾,開放,而后凋謝。讓人怦然心動的就是這個過程,這是千斤之重而不可置換的“風(fēng)雨之后美的消失,一直落到了我的暮年”,“淡雅而憂郁,痛楚而空茫,慈悲而迷離”,此即詩人所謂的“暮年”。年輕時節(jié)卻話起了暮年,說起來有點(diǎn)沉重,而這卻是人生真實的大悲戚。一向歡愉的詩人,終于呈現(xiàn)了她的成熟的一面。有人背光而坐,有人在人生的歡樂中沉思,這不是詩人的過錯,這是擺脫了清淺而走向深刻的人生。
2016年歲暮,于北京昌平北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