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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的世界

    2017-05-20 18:30:40重木
    湖南文學 2017年5期

    重木

    這個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個。

    ——萊布尼茲

    他被車撞的那次是你們第二次見面,而你就在事發(fā)現(xiàn)場?;蛟S也不能這么說,畢竟當時你們已經(jīng)說過再見,你往自己住的方向走,他往停車的方向,你們兩人的方向剛好相反,所以當他被車撞的時候,你并沒和他在一起,而是已經(jīng)分手四五分鐘了。你在路邊等漫長的紅燈,你看到一輛車子迅速地穿過馬路,然后伴隨著一陣嘈雜和尖叫聲,你回頭看到那輛車撞在一棵粗壯的梧桐樹上,很快,一群人圍了上來,有女人銳利的聲音和小孩的哭聲。但你并不是那種愛看熱鬧的人,所以開始的時候你并沒在意,依舊等著紅燈,直到一股神秘的不安氣息從你身體中升起并漸漸彌漫開來的時候,你才再次轉(zhuǎn)頭,并緩慢地向人群靠近。那個時候人群已經(jīng)過于龐大,車流聲和商店里俗氣的音樂交織在一起,像淫雨般落在同樣喧嘩的人群上,自始至終有一個人的聲音十分尖銳,你感覺到似乎下一刻就會刺穿你的耳膜。

    你看到他躺在那里,被人群幽靈般的陰影籠罩著,一個中年婦女似乎是醫(yī)生或是有些經(jīng)驗,一直在對周圍的人喊著什么。當時你覺得腦袋里嗡嗡作響,冬天冰涼的空氣落在你肺里,好似沉重而尖銳的石頭。你跪在他身邊,那個婦女問你是不是認識他,你看著滿臉是血的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那只是你們的第二次見面,距離第一次見面只過去半個月。從下午五點半到結(jié)束,你們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三小時,所以你是否認識他?當下,你連他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沒有他的電話號碼,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是微信。就當你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時候,你聽到救護車的嘶鳴聲漸漸靠近,好似潮水般立即把你推開。你成了人群中的一個,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區(qū)別,是一個傍晚無所事事出來散步卻遇上這樣事情的一個人。

    人群很快就散了,因為此刻舞臺中央已空,他們開始津津樂道地去尋找下一場戲。你在那里站了會兒,視線早就被來來往往的車輛切碎,你聽到那個婦女問從救護車里下來的醫(yī)生,把人送到哪去。夜晚很快就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他被撞這事像石子落進無邊的海洋,轉(zhuǎn)眼便消失。你發(fā)現(xiàn)自己右手上有血,突兀而讓你驚訝。應(yīng)該是他的血。你摸索遍了口袋也沒找到面紙,最終只好在梧桐樹干上擦了擦,有些疼。那個時候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回家,你依舊停在剛才的那處紅燈旁,還有四十秒。

    那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的事了,但就像過去那些日子一樣,你時不時還會想到他出事的那個晚上。隨著你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你發(fā)現(xiàn)其中的許多細節(jié)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和引人注目,一些過去你未曾關(guān)注過的東西在之后的回憶里像浮雕般凸顯,所以你時常被那些細微的東西吸引而漸漸忘了他被車撞這事。此時,你背著包剛從健身房出來,夜晚依舊寒冷,并且今天有風,你忘了戴帽子。你記得在你和他見面之前,你發(fā)給他的那張相片里自己是戴帽子的。帽子是去年買的,這個冬天開始,你只在那天戴過,也正是那天他從網(wǎng)上發(fā)了信息給你。

    在健身房洗完澡,留在身上的暖氣正漸漸流失,你想到他所住的那個病房十分溫暖。他父母讓醫(yī)院給他單獨安排了病房,環(huán)境不錯,像一家高檔賓館的房間。你不知道他家庭是富裕的,在你們兩次見面中并不會談到這些,但你記得你們似乎又談到了彼此父母的職業(yè),你隨便杜撰了一個,并且現(xiàn)在你也已經(jīng)忘了他父母是做什么的。另一方面,你從他的穿著和形象上就已經(jīng)能猜出幾分他成長的環(huán)境和家庭情況。他說自己已經(jīng)工作四年,你沒問他具體做什么。你告訴他自己在一家雜志社工作,并沒告訴他你只是時不時地給那家雜志社供稿,并且這一年都在為自己的博士論文收集資料和構(gòu)思。在工作上你們是沒有什么話題的,而你們彼此也都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工作這個話題在你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未再出現(xiàn)。

    依舊像往常一樣,你到那家叫Black的面包店買面包。這已經(jīng)成了你的習慣,每次健完身在走回去的時候,你會走進這家面包店買兩種面包,一是為了今天晚上,二是為了明天和之后的幾個早晨。你起得很晚,但教練告訴你,早飯很重要,所以你買面包。讓這一行為變成你的習慣并不是件難事,在你如此自律而規(guī)則的生活里,每天傍晚挑選面包讓你覺得這是娛樂放松的時刻。雖然你一直都知道自己要買哪種面包,但你依舊會愿意在店里轉(zhuǎn)一會兒。前幾天在你閑轉(zhuǎn)的時候,你就想到以前看本雅明時,他好像說過一些關(guān)于獨自生活、吃飯的人的話,但具體是什么你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今天你又想到這些,就記在心里,準備回去的時候找找書,說不定能找到本雅明的那些話。

    在轉(zhuǎn)到巧克力甜甜圈前時,你想到躺在病床上的他。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他依舊昏迷,靠那些儀器來維持呼吸和生命。這些日子你斷斷續(xù)續(xù)地過去,他的面容也在緩慢但卻十分明顯地改變著。你私下問過醫(yī)生,后者嘟嘟囔囔地說了一通,你并不是很理解,只有他最后告訴你,是否能醒來完全要靠病人自己。你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陷進了某個惡俗的肥皂劇中,面對這樣撕扯日常瑣碎生活的突然且頗為戲劇化的事件。你不知道他是否像你一樣喜歡巧克力甜甜圈或其他面包。過去這兩個月,一開始的時候你會買些花,但之后你時常發(fā)現(xiàn)那些花不是枯萎就是被他朋友或是家人更大更漂亮的花束淹沒,之后你就空手過去,但當你坐在他病床旁或前面的椅子里時,你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做什么或能做些什么,你甚至開始回想自己為什么會來這里?你們并不認識,你是從掛在他病床邊的小牌子上知道他名字的。

    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說過自己的名字,但你忘記了,你不知道他的記憶是否比你好,你也不知道在他此刻沉睡和安靜的腦袋中是否還有任何記憶存在,醫(yī)生說他是有意識的。那些話是醫(yī)生對他父母講的,而不是你,因為直到今日你都沒在醫(yī)院里和他父母或是他的任何一個朋友見過面,你總是找別人不在的時間過去,護士和醫(yī)生都認識你,你說自己是他朋友。他們或許會疑惑,是什么樣的朋友隔三差五就來這里,并且似乎還有意地在躲他的家人和其他朋友。但你已經(jīng)關(guān)心不了這些,在你由于日漸漫長而漸漸約定俗成的每天生活里,去醫(yī)院看他從兩個月前成為這其中一部分。并且這一部分——你能感覺到——正漸漸地成長,像繡球花般開滿胸膛。

    在你狹小、整潔和有序的公寓里,當你在白天看書或晚上上網(wǎng)到各大圖書館查詢外文資料的時候,你總是會想起他。無聲無息的。他不知不覺地開始出現(xiàn)在你的公寓,出現(xiàn)在你的視線和對話里。有一個晚上,窗外下著冬日的淫雨,像一個個小拳頭敲打著窗子,你看到那些雨水像靈魂般飛速延伸和四下發(fā)展,像蛛網(wǎng)般籠罩在你書桌前的窗上。你都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在準備博士論文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做什么?;蛟S是在一家餐廳實習?或許真的是某家雜志社的編輯之一?或是還在上學,去見導(dǎo)師。你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見到自己導(dǎo)師了,前段時間他去了加拿大,至今未回。在上個月的某一天,你回學校的時候好像聽幾個學生說你的導(dǎo)師是外逃了。你覺得莫名其妙,沿著落滿一地枯黃梧桐樹葉的道路往前走,這個話題很快就被忘記了,就像許多如今你不愿再想起的事情。

    在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自己講了件童年的事情,幾乎是脫口而出。那些日子太過遙遠,或許因此會是安全的,但當你們分開,你站在廚房燒水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童年的許多記憶洶涌而來。打開閘門的就是那把鑰匙,所以你不大愿意再聯(lián)系他,但他給你的印象和感覺都挺不錯。從他舉止談吐你能看出他頗有修養(yǎng),衣著樣貌也有格調(diào)。這是你喜歡的,你不僅喜歡“格調(diào)”這個詞,你也喜歡有格調(diào)的人?,F(xiàn)在人不說格調(diào)了,但就像你其他許多癖好一樣,你依舊頑固地堅持著,并盡最大努力和可能讓自己成為一個這樣的人。你記得自己在研一時反復(fù)讀《論語》,你覺得自己會成為儒士,成為君子。

    但你知道自己給人的感覺并非如此,從你對自己這么多年學校生活和人際交往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來看,在這些方面你都一敗涂地。你記得在曾經(jīng)的一次講座上,一個學者說合格的社會應(yīng)該是陌生人社會,而非熟人社會,因為后者總會和人情扯上濃厚的關(guān)系。這或許就是你如此青睞城市的原因,你覺得唯有城市能讓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成為陌生人,而不是鄰里皆知的熟人。你不知道住在自己公寓對面的是什么人,你同樣不希望對方知道或了解你。這是你喜歡城市的原因,也是你感到安全和有序的地方。

    當你從面包店出來,走在筆直的人行道上時,你一如既往地感覺到那種秩序和疏離。人與人之間保持相應(yīng)的距離,城市約束著人們不會變得過分熟絡(luò)。你不會在等紅燈的人群中遇見熟人,也不會在獨自一人閑逛公園的時候遇見鄰居或是小區(qū)里的其他人。每個人得以保存和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私人時間和生活,這是你渴望的,也是你從這座城市中所獲得的。許多人批評城市導(dǎo)致的疏離和冷漠,但對你而言,這是甜蜜和私人的圣地。

    在你們見的兩次面里,你都沒說過這些。你發(fā)現(xiàn),和陌生人見面的最大好處就是你能根據(jù)自己想要的模樣來塑造自己,在那短暫的幾個小時中,你完全可以是另外一個人。你可以變成你所渴望但始終沒能成為的那些人。根據(jù)你從對方說的話里推測出他喜歡的類型并變成那樣的人,或者你把自己打造成那一種最溫順最普遍而可以讓所有人接受的類型。只在那幾個小時里,這你完全可以接受,在你們分手之后在你回去的路上你便會開始對自己剛才扮演的那個人進行評判,最后得出自己會成為或可能成為那個人的幾率有多大。但最終這個游戲都會因為你的厭倦和自己那一套整齊的哲學觀而被拋棄。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你便發(fā)現(xiàn)如果自己弄明白了這一點,那對方呢?他是否同樣在玩這個游戲?你們雙方都在玩一個相似但卻擁有各自不同規(guī)則的游戲。

    在這個游戲中,你曾經(jīng)迷戀上一個人,但最后如你從開始就知道的那樣是徹底的破碎。你傷心了很久,下午拖著沉重的步伐從臥室里出來,站在客廳里被突然降臨的秘密或是記憶砸中,你會哭,有時候會哭很久。你只是感到如此難過和遺憾。在后來,你意識到自己有一個本領(lǐng),就是只需通過想一些事情或是故事你就會流淚。那段時間你真的看了許多的書和電影,而在其中橫生的小插曲就是你接到家里人的電話。

    路燈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都亮了,好像從眼角溜走的某股幽靈。很多從附近學校出來吃飯或是玩的學生三五成群,其中一些人說話會壓低聲音。有人會迎面看你,盯著你看,直到你感到意外才移開目光。你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這些人?就像有一次你在醫(yī)院看見了曾經(jīng)的一個同學,他站在一個房間的門口四下張望,你躲避著,從邊上的樓梯離開。你會把這些事講給他聽,房間里除了嘀嘀的聲響外,你的聲音像夢般從你的腦海里升起。

    你難以進入他的夢。他父母把他的一些相片拿來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從那些張嘴大笑、微笑和低垂著目光的各個年齡的相片中,你看不到也無法猜想他的夢或是過去。于是在你的書桌前,你像構(gòu)造夢境的大師般建造他的過去,他的記憶和生活。每個人都會心碎,所以他必定在某個時刻心碎。每個人都在逃避什么,所以或許現(xiàn)在的他依舊在逃避著。在你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你問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說了什么?你還記得嗎?對你而言,過去的事情都在沉睡,需要再次被喚醒,但他依舊躺在病床上,好似圣像。

    更多的時間你都在看那些可能和你博士論文主題有關(guān)的書,堆滿了臥室和狹小的客廳。有時候,日落西山,你坐在沙發(fā)里想著剛看完的某本小說,那些故事依舊在你思緒里延續(xù)和發(fā)展著。所有的破碎、遺憾、悲傷和失落都可以被察覺和捕捉。有時候你會忘了吃飯,直到夜晚肚子開始抗議,你才拖著身體沿著昏暗的樓道到下面買些吃的。冰箱里的東西不是太硬就是太涼。在午夜,世界再次恢復(fù)自身的寧靜,你到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商店買吃的,售貨員低垂的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她在看漫無邊際的電視劇,幾十集,幾百集,你覺得有一天它們會成為這個世界的主人,就像鮑德里亞所說的那樣。

    你知道,在這個時候如果你想到任何事情都會令你心碎,無論是過去還是可能的所有事情。你坐在滿是露水的花園臺子上,路燈是暖黃色的,在慘淡的日子里完全被忽視和怪罪。你數(shù)著自己來這座城市的日子,從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六年了。你住過許多地方,有一間房子在鬧市,夜晚充滿了喝醉酒的男女情侶爭吵和哭聲,男人心狠手辣,女人哭喊著乞求,你不可能睡著,所以你就睜著眼想白天的事情;有一個住處在火車道旁,星期二、四和五六房子里都是轟隆隆的火車聲響,在那里,你吃安眠藥,睡得一無所知,直到被第二天的猛烈陽光刺穿。有一次你安眠藥吃得太多,踉蹌地出現(xiàn)在醫(yī)院,然后不省人事;還有一處房子是用三合板隔開的,你能聽到隔壁的一對夫妻吃飯、說話、爭吵和嘆息的聲音,就像是在聽一本故事,讓你感到煩躁不安,你必須搬走,所以你再一次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創(chuàng)造新的開始。

    “你在這里這么多年!”

    當你們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你記得他有些驚訝地這么說。

    他是在西安讀書,研究生在威爾士。他說那幾年完全是到處玩,歐洲變得如此小,一眨眼的功夫就穿越了界限而出現(xiàn)在另一個可能的國家。他講了很多在國外的事情,一些很有趣,一些你感覺很奇怪,但你始終沒問,只是聽著。你不太喜歡問別人問題,覺得這是很不禮貌的事情,另外也是在打擾別人。所以你就聽著,直到他說完。

    他有些擔心地看著你,問是不是自己說得太多?

    在他的病床邊你開始給他讀書,你從書櫥里找了幾本短篇小說集,又在其中拿掉那些故事過長的小說集。你計算著一個故事大約該有的時間和自己可能有的時間。當然,你不知道他喜歡什么小說或是否喜歡小說或是喜歡什么作家或是否有喜歡的作家?所以你按照自己的喜好,并且你也覺得他應(yīng)該會喜歡這些小說。在你的渴望中,一個完美的男人是應(yīng)該懂得欣賞艾德娜·奧布萊恩、威廉·特雷弗、科薩塔爾、丹尼斯·約翰遜和托賓的人。當然,第一次你給他讀的并不是這些人的小說,而是《都柏林人》,你喜歡這本小說里的故事。然后你給他讀卡佛的故事,然后你給他讀一本叫《藝術(shù)史方法與理論》的書,它并不是小說,而是因為你寫論文而最近找出來看的參考書。

    你在有意識地培養(yǎng)自己讀故事的能力,聲音應(yīng)該如何?音量在哪里比較合適?聲音的高低起伏在面對不同故事的時候需要作出如何的改變?情感應(yīng)該如何完美而貼切地應(yīng)對故事?聲音或許比眼睛更擁有接觸別人的力量。你在想象自己的聲音落在他迷霧般的意識中是否能像燈塔般閃耀。這些故事是否會在他的意識中變成記憶?變成夢?變成他的身份或是未來的一部分?一個午后你在他的病床邊睡著,夢里你經(jīng)歷愛情、悲傷、心碎和死亡,經(jīng)歷了人生的喜悅、無常和種種可能,經(jīng)歷了你和他的第三次、第四次和之后的所有見面。醒來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哭,病床上的人依舊沉睡在夢中。你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其中了。

    當你回到家換了拖鞋去陽臺收衣服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細密而堅硬的霰雪敲擊著玻璃,映在玻璃上的房間里充滿了水晶,要下雪了,你意識到。你把健身穿的衣服放進洗衣機里,風聲在屋子里回響,窗簾撲棱棱的好似鳥翅滑過天空。你走到臥室把窗子關(guān)上,運動包里裝著一本《空蕩蕩的房子》。你坐在床邊把那個故事看完。在醫(yī)院你讀故事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的幾個朋友過來,你匆匆地把書放進包里,從樓梯那邊離開。

    故事講一個男孩的母親離家出走,消失在冬雪中。你記得冬天的下雪,你看著窗戶但看到的只有自己模糊的面孔。霰會變成雪,雪會鋪天蓋地,輕柔而不知不覺地進入每個人的夢里,在那里所有愉快的歲月都能重現(xiàn),我們活在一次又一次的快樂中。但你知道,你會再次回到那個晚上,你看到七八歲的男孩騎著龐大的自行車在黝黑和冰冷的夜晚被無止境的道路吞噬。雪已經(jīng)下了一天,所以世界都是白色的,但道路依舊是黑色的,其上接著厚實光滑的冰。所以男孩一次又一次地摔倒,手掌、膝蓋和臉撞在粗糙而尖銳的路上,他感覺不到疼,因為哭已經(jīng)讓他精疲力盡,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多余的力氣去感知那些疼痛。

    當雪越下越大,埋沒世界的時候,你會在深夜走到馬路上,等那個男孩。即使已經(jīng)那么多年過去了,對你而言,他依舊在路上,寒冷、恐懼和疲憊。有一天他會變成被詛咒的西西弗斯,流離在那個遙遠的北方農(nóng)村,那里有一條大河。

    你記得。

    你從冰箱里拿了兩只雞蛋,晚飯你給自己準備了蛋炒飯和一壺熱茶。清洗完碗筷你到客廳——那是你自己開辟的用作書房的犄角。你先把白天找到的一些資料進行整理和分類,放進一個文件夾,然后再繼續(xù)找資料。你已經(jīng)看了幾十本書,從文化史到設(shè)計史,從實證主義到解構(gòu)主義,這會是個龐雜而巨大的工作,導(dǎo)師一開始就告訴你如果做這個課題會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否則難以做出什么成果。你希望自己做這個課題,也希望這個課題就是如此龐大,你希望它能占據(jù)和填滿你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

    你覺得他的出現(xiàn)或許是某種意外,某個偶然,就好像他遭遇車禍完全出自意外。那一天如果你們遲一分鐘說再見,如果你問他一個問題,如果他沒有從那邊回去,這一切也就不會發(fā)生。你們會再次見面,因為這一次,你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在玩那個游戲,而是赤裸地面對他。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但那種感覺——來自神秘主義者的感覺卻讓你心動。你能觸摸到自己的那些希望,你能聽見在夜里起床喝水的自己。

    是孤獨嗎?此刻你一定在這樣想。有時你能感覺到它,有時你意識到你就是它。它隨著你成長,隨著你叛變,隨著你消失又再次出現(xiàn),從這座城市的一個角落遷徙到另一個角落,享受著陌生,享受著隱秘,享受著開口時發(fā)現(xiàn)沉默的驚喜。但你并不排斥他,他不像你之前見的那些人,他們是肉體的。你和他們進入卡瓦菲斯的詩,在賣香煙的商店玻璃門前分別,各自消失在各自的陰影中。

    他會喜歡卡瓦菲斯嗎?你想。

    你把屁股下的坐墊挪了挪,面對著陽臺,你想起洗衣機里還有衣服。

    從某個午后開始,在讀完一段故事,你會和他說些話,當然一直以來都只有你在自言自語,但在你的交談中他始終在場。有時候交談只需要傾聽。奇怪而令你驚訝的是,你講自己記得的那些童年的事情,它們破碎而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之后對其的篡改和遺忘。你也會講到那個可怕的夜晚;講到自己在那條巨大的河邊走,漫無目的而堅持不懈地走下去,直到你感到恐慌,看不到回家的路;你會在樹林中迷路,在其中消失,不愿回家;你和母親的對抗,和群體的對抗,對陌生人的好奇和親密。在溫熱而愜意的病房里,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成為其中之一。就好像做夢,但在意識之中,你作為自我和他者的雙重身份存在,看著故事的緩慢發(fā)展和漸漸變開的色彩,它們都在你腦海和身體中流動。

    那樣的感覺會讓你重新回到曾經(jīng)讓你感到愉快和輕松的時刻。迷戀傷痕累累,帶著秘密走近。你把衣服晾在陽臺上,雪開始出現(xiàn)面容,落在你的臉上和眼睛里。客廳的空調(diào)或許壞了,總起不了多大作用。你把一沓資料整理好放在計算機上,端著它到臥室。臥室里開著一盞昏黃的燈,既為了省電也因為它給你溫暖的感覺。有一次在你去醫(yī)院看他的時候,你看到他的母親用沾水的海綿清潔他的面容、手臂和身體,并把他翻了身。他母親面色嚴肅,但悲傷依舊能被發(fā)現(xiàn)。他好像有一個妹妹,十五六歲這樣,你們曾在走廊上遇見,但她并不認識你。你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里,冰涼的感覺讓你意識到疼痛,意識到他過去的生活和將來的所有未知。你有些難受,在那里又坐了會兒,然后在黃昏開始的時候離開。

    看過他你回到租房簡單地準備下便去健身房。跑步,做無氧運動,大多是力量鍛煉。你運動的時候會聽音樂,腦袋里不去想事情,直到一個小時結(jié)束,你洗完澡離開那棟方盒子式的建筑。那時候,天幕消失,城市被街道分割,你成為其中一部分,消失直到回到屬于你的一方空間。存在是為了隱藏,對于你而言,是不被找到。但躲避的東西為何物,你或許并不知道。

    被子昨天曬過,暖氣汩汩,讓你再次意識到冬天,意識到下雪,意識到寒冷。你把電腦放在腿上,資料滑落到地上。繼續(xù)看資料的興趣已經(jīng)退卻了,你在網(wǎng)上閑逛,看到一條綠色的針織圍巾,你覺得他圍著一定很好看。你找了部電影,戴上耳機,即使在只有你一人的空間里,你依舊不適應(yīng)有聲音出現(xiàn)。一些獨自住的人時常喜歡打開電視或是其他什么東西讓房間里充滿聲音,但對你而言,這是對自己的冒犯。

    沉默歸沉默的,你的歸你的。

    有一天,你覺得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動了下,就像所有電影中所演的那樣,先是一下、兩下和三下,然后是像蝴蝶翅膀般震動的眼瞼,睫毛顫動,像春天里一扇久閉的窗子。但沒有第二下,你注視了很久,直到你相信那只是自己的錯覺。那天,你讀了一篇來自一本時尚雜志上的文章,說的是波普藝術(shù)再次卷土重來。下一次你覺得或許應(yīng)該多讀些這類文章。

    雪落在你和他的窗臺上。他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穿著睡衣,抱怨水總是溫的,而不是他所想要的熱水。

    “你知不知道溫水洗澡有多么不舒服!”他這樣問你。

    你搖頭,因為你在健身房已經(jīng)洗過。

    他站在窗子邊,半邊身子被映在黑色的玻璃上。雪像夏天的玉蘭花,輕柔地讓人想起悲傷往事。他會有什么記憶讓他難過或是悲傷呢?是愛人的離去還是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每個人應(yīng)該都會有隱秘的悲哀吧?你知道自己是有的,從你意識到這個世界,意識到自己,意識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樹林的時候,它們從未遠去而是悄無聲息地被你挽留。

    你讓他趕快上床,被窩已經(jīng)溫熱。

    但他會依舊站在床邊,對你講他關(guān)于冬天和雪的記憶,那會是和你截然不同的記憶,其中充滿了你所不知道不了解和不明白的隱喻與象征。他成為一個謎,成為你生命和記憶中的一處漏洞,成為這個夜晚和之后無數(shù)夜晚編織的舊夢。

    你對季節(jié)沒有任何特別喜好,它們只是事實的一部分。下雪亦如此。電影里的故事晦澀而老套,你的目光時不時被窗外的雪吸引。明天,你依舊會在九十點這樣起床,今天買的面包你放在廚房的桌子上,吃完飯你會看幾個小時的書,然后去醫(yī)院看他,給他讀一篇關(guān)于玫瑰的小短文,同時你也準備了一篇關(guān)于電視劇的文章,然后你會幽靈般地從醫(yī)院消失,回這里把衣服塞進包里到健身房去,等你出來的時候,雪已經(jīng)淹沒了世界,所以你會迷路,在雪之樹林,在你自己的記憶和往事之河邊。童年時你恐慌著回家,現(xiàn)在,你不知道。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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