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華
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
大地已經(jīng)沉睡了,除了微風輕輕地吹著,和偶爾一兩聲狗的吠叫,空曠的街道是寂靜無聲的。夜幕,好像天空潑灑下來的濃墨,寒氣把月光也阻隔了。月亮努力地散發(fā)著微不足道的光,倒使黑中透出一片無垠的深藍,一直伸向遠處。瑤水鎮(zhèn)的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磷磷的瓦房像墓碑一樣矗立著。月光下,一條灰色的大路延伸到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遠處的路牌陰冷地發(fā)出金屬的幽光,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
幾年前,瑤水鎮(zhèn)中突然闖進一伙人。他們好像著魔了一般,到處扎堆,在地上劃著,商量著筑一條大路。過不了幾天,就看見他們其中幾個小伙子帶著黃色的圓帽子,拿著一罐罐涂料,在鎮(zhèn)里人家的房門上,墻上寫字。涂的什么字,還要用紅筆圈一個圈圈在外面?鎮(zhèn)里教書的吳先生告訴大家,這字是“拆”——誰家被寫了字,要不了幾天,家就會被拆掉。鎮(zhèn)里的人,誰不討厭這些人?巴不得他們快點離開,不要禍害鎮(zhèn)里人的財產(chǎn),不要散布可怕的留言。
“張鎮(zhèn)長,您看怎么辦吶?這一伙人就是人民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趕他們出去,房子馬上就要被毀嘍!”姚二爺顫顫巍巍地說著,用干瘦的手指鐺鐺地敲著桌子邊,脖子也伸長著,臉上的皺紋像干涸的小溪留下的印記。
人們都信姚二爺,讓姚二爺來找鎮(zhèn)長。姚二爺會說話,明事理,能把事情辦利索了。更何況,這位老人年過古稀,鎮(zhèn)長才五十出頭,就憑這個輩分,鎮(zhèn)長也該聽姚二爺?shù)脑挕?/p>
“姚老先生,您的話我明白,不就是勸他們走嗎?我還不懂?可您不知道,這一隊人馬,是來造福咱們人民群眾的。他們要給咱們建一條公路,讓交通更方便。您想一下,外地人來咱們這做生意,咱們去外邊做買賣,這樣一來經(jīng)濟發(fā)展,人人都富裕,到時候能買多少個這樣的房子,這樣的家具,誰還在乎現(xiàn)在自己的房子被砸了哩?我說的有沒有道理?”鎮(zhèn)長臉上的肉堆到了一起,從中間的小縫中隱約露出黑亮黑亮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姚二爺,嘿嘿地笑著。
“哎,您這樣說,我也沒辦法了,我回去轉告您的話,讓大家自己琢磨吧?!币Χ斆靼祖?zhèn)長的意思,嘆了口氣,起身,背對著鎮(zhèn)長的目光,無奈地說。
果不其然,一個月之后,鎮(zhèn)外面就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好像打雷,吵得瓦房上的枯草都在搖頭。夜晚,鉆子、鑿子一開工,成家成戶的小孩子就害怕得大哭。狗也狂吠,還有施工隊工人醉酒唱歌的聲音,讓本來寂靜的夜,摻進了很多雜音。每天都有人家的房子被機器鏟平,人們怨聲載道。
“挨千刀的施工隊,毀了我的家。我還有老婆孩子,還有一個癱瘓的老娘,就發(fā)給我50塊錢,還不夠幾口人一個月生活的,這叫我怎么活??!”茶館里,一個漢子紅著眼睛,端著一碗熱酒,大聲嚷嚷著。
“就是,我家也……”人們訴苦聲此起彼伏。
“老王,你還不算最壞的,聽說鎮(zhèn)西邊的劉家,半夜房子被拆,只有一個女人跑了出來,其他人都受傷了?!倍瞬璧幕镉嬙诠衽_后面忙著,但也沒忘插嘴。
“姚二爺跟張鎮(zhèn)長提議,好像什么效果都沒有啊。那個姓張的也不管我們死活。說大家可以去外頭做生意,可是咱們連像樣的車都沒有,修路有什么用?只是他自己有車罷了?!蹦菨h子臉燒的通紅,抹了一下鼻子,又嘬了一口酒。
正討論的火熱,突然店里安靜了。那漢子也不說話,悶悶一揚脖,喝下了酒。
店里走進來一個年輕人。他穿的西裝革履,頭發(fā)抹了油,锃亮,和他腳上的皮鞋一樣亮著光。他眼睛瞇著,打量著茶館里的人們,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老板身上?!袄习澹瑏硪粔睾貌?,還有瘦牛肉?!?/p>
“張少爺,好茶沒有,只有土產(chǎn)的花茶?!崩习宓椭^,應聲道。
那年輕人皺了一下眉,揮了揮手,徑直上了樓,也不應答。皮鞋蹬蹬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茶館里格外突兀。老板盯著他傲慢的背影,嘴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路修好了。從鎮(zhèn)長的家直通外面的縣城。水泥的路面在炎熱的陽光照射下,斯斯地冒著白煙。遠處的楊林模糊了影子,唯有幾團深綠晃動著。
時不時地,就會有大型卡車,小轎車疾馳而過。轎車,每次還都只是同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只有兩個半步長,座椅上精心包裹了真皮座位套,車屁股的天線上還掛了一個拳頭大的金佛掛墜:車一開動就,左右晃著,明晃晃的,甚是扎眼——這就是張鎮(zhèn)長的車,也是鎮(zhèn)里唯一的一輛機動車。人們不往馬路上走,只是站在路崖子上遠遠地觀望來往的車,多半是覺得危險,也覺得恨。這灰灰的路下原來是多少人的家啊。只有張鎮(zhèn)長,穿著新西裝,一個勁地在馬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嘴里還念叨著:“好路啊,好路!”
漸漸地,也有人開始用騾拉著車,走上這條路,載著一些土特產(chǎn),往外面去銷售。人們逐步發(fā)現(xiàn),這路也并無壞處,便都不那么反感了。
“老板,來個饅頭?!币粋€人沖進茶館,尖著嗓子喊到。老板一看,急忙說:“喲,小七,發(fā)生什么事了?”小七是鎮(zhèn)里消息最靈通的人,一切小事大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雖然他是個大閑人,可是人們可喜歡他。他到哪里去,人們都款待他,給他吃,給他喝,就為聽聽新鮮事。小七啃了一口饅頭,斜依著門框,慢悠悠地說:“姚二爺家出事了?!?/p>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人有沒有事?”人們紛紛回頭,望著那個干瘦矮小的身影,驚詫地問。
“姚二爺沒事,只是……”小七賣了個關子,老板急忙端過去一杯水,“姚正義,他二兒子,被車撞死了?!?/p>
老板正走著,猛然駐步,好像被石化了一般。人們小聲議論著。
“沒錯,我看見姚二爺家里掛著正義的遺照。”一個聲音確認了消息,店里鴉雀無聲。
“哎,幾十年了,大家知道為什么鎮(zhèn)長不調查嗎?”小七又絮絮地說著,饒有興趣地看著茶館里的人們,“因為是鎮(zhèn)長犯的事啊!”
“混賬! 該死!”人們紛紛罵道。
下午三點鐘左右,鎮(zhèn)長家門前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群人,他們嘴里嚷著要替姚家討公道。
不一會,鎮(zhèn)長出來了。他又穿著新衣裳,這一次是一件新定制的皮子外套。
“朋友們,我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你們不要聽信謠言?!辨?zhèn)長微笑著,揮了揮手,但他始終站在自家的臺階上,不肯下來,“我對姚正義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但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與這場事故無關。不過,明天我會親自拜訪姚家?!?/p>
“就怪你修的路,不然誰會有這樣的麻煩?我們房子被毀,你自己拿著錢,買車買佛買衣服,根本不管我們死活!”一個雄厚的聲音從人群中跳出來。
鎮(zhèn)長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他撇撇嘴,說:“朋友,這就不對了。我建路是為了造福大家,你問問別人,這條路有沒有用?你們又沒掏錢建路,你們還用著我的路,我說什么了嗎?倒是現(xiàn)在來罵我。”
“你殺了人,還有理?”又是一個聲音,充滿了憤怒。
鎮(zhèn)長瞪瞪眼睛,卻沒說話。
“鄉(xiāng)親們,快看呀,這不是鎮(zhèn)長車上的佛嗎?怎么會在路邊的草叢里!”小七邊跑邊嚷嚷。
“鎮(zhèn)長,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人證物證都在。除非你給我們看看你的車?!比巳呵懊嬲局耐醮髬鸩嫜⒅鴱堟?zhèn)長。
“不行!你們這些刁民不要隨意誣陷好人,滾!”說罷,鎮(zhèn)長一扭頭,回屋了。再也不出來。
人群嚷嚷著,漸漸散了??烧l都沒去姚家。
“二爺,那鎮(zhèn)長就是個混蛋。咱們報警吧?!痹诓桊^里,老板看到了姚二爺慢悠悠的身影,急忙說道。
姚二爺沒說話,擺了擺手,坐在店的最里角,獨自靜靜地呆著。
“報警?鎮(zhèn)長的女婿是警察局的人,警察敢來嗎,那姓張的什么事都不會有!”一個穿著麻衫中年人走進店里,趴在柜臺上憤憤不平地嘟囔著。
“就是?!比藗兗娂姼胶偷馈?/p>
店長目光瞥到姚二爺——他背對著人們,一動不動,好像一尊石像,還想說點什么,被中年人阻止了。
日子一天天過著,人們也漸漸忘卻了這件事——畢竟越來越多的人走在了這條路上,越來越多的人因為這條路而致富。姚正義的死,也就被埋沒在金錢和利益的灰土中了。
前不久,又聽見小七在茶館里罵這公路。只不過這一次,沒有人搭理他,店長也不給他送茶了。
“你們知不知道,昨天夜里又發(fā)生了一條命案?”小七看到?jīng)]有人理他,急急地嚷嚷著,“你們絕對猜不到是誰! ”
一剎間,這句話好像吸鐵石,吸引無數(shù)目光聚攏過去,投在那個洋洋得意的身影上。
可只是看著他,沒人說話。
小七得意地說:“我昨天夜里正在路邊的草叢休息, 看到鎮(zhèn)長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在路上走,結果,被開過去的一輛車撞死了?!?/p>
“不信?!钡觊L頭也沒抬,忙著自己的事情,人們也回過頭繼續(xù)吃飯。
“真的!不信你們看外面!”小七慌了,跑到店門口指著路上的白色旗子。
人們稀稀拉拉地走出去,幾聲驚叫后,人一下子就全部涌了出來。小七滿意地看著大家,說:“鎮(zhèn)長自己殺了人,現(xiàn)在也算是償命了。還是有天理啊?!?/p>
“誰撞的?怎么沒有警察來?全鎮(zhèn)應該只有鎮(zhèn)長自己有車?。俊比藗兗娂娮h論著,左顧右盼著,吃著手里的酒。
鎮(zhèn)長死后三天,鎮(zhèn)長家的一個保姆就偷偷跑了出來,告訴了小七,是鎮(zhèn)長的兒子夜里偷偷開父親的車出去廝混,結果碰巧遇到鎮(zhèn)長在路邊搜集自己上一次撞死姚正義的蛛絲馬跡,結果不巧,被自己兒子撞死了。是他兒子殺了他。
怪不得警察不來,警察敢來嗎?
人們又饒有興趣地議論著。
路上沒有了轎車,鎮(zhèn)里的人們依舊每天用騾子拉著貨去鎮(zhèn)外做買賣,外鄉(xiāng)人也絡繹不絕地進鎮(zhèn)做生意。后來,人們集資給路建了個大鐵牌子,還在正面漆上了紅色的漆,又拿金色的油彩在牌子上寫著:“富貴路?!?/p>
人們漸漸忘了這條路上被鎮(zhèn)長撞死的姚正義,和被自己兒子撞死的鎮(zhèn)長本人。
人們只知道,這條路是致富之路。
人們只知道,建這個路的人是救世主,是諸葛亮。
可是沒有人再去回想這里發(fā)生的故事,也沒有人記得誰建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