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先讓
他不是交易里手,更不是文物收藏家。他的收藏完全有別于商品性的交易。只要他認為是好畫,為免于流失國外決不還價,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寧可借債也不為惜。
最近,《世界周刊》上刊登了一篇《王己千身后的藏畫之爭》,其中提到已成為紐約大都會鎮(zhèn)館之寶的《溪岸圖》,這幅作品王己千收藏了四十二年之久,并以“溪岸草堂”為自己的堂號以表珍重之情。文中稱五代董源的《溪岸圖》可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宋代《溪山行旅圖》和宋代郭熙的《早春圖》并稱為中國早期繪畫三大存世名跡。未料1997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董事唐氏家族以不菲的價格(據(jù)稱是100萬美元)從王己千手中購得《溪岸圖》,并捐贈大都會博物館。
當大都會博物館展出《溪岸圖》之日,即是引起一場《溪岸圖》的真?zhèn)无q論風波之時。
1999年我去紐約,在知名油畫家金高的陪同下參觀大都會展出,走到《溪岸圖》的?;盖岸ㄗ阌^賞,光線昏暗,絹本畫面變得泛黃,加上規(guī)定保持的距離,戴上老花鏡也難看得清晰,那一千多年前的古畫,它既高貴又神秘地展現(xiàn)在那里。
在《世界周刊》上發(fā)表的那篇文章,談《溪岸圖》原系徐悲鴻在1930年代得于桂林,1938年被張大千帶回四川,后來張大千以清代金農(nóng)(號冬心)的《風雨歸舟圖》跟徐悲鴻交換,上世紀50年代張大千再將此畫讓給王己千,代價是用12幅古書畫來交換……這里既然提到了徐悲鴻與《溪岸圖》的關系,又談到張大千以清代金農(nóng)畫從徐悲鴻手中交換了五代董源的《溪岸圖》,說得未免簡單了些。徐悲鴻不是傻子,竟將五代名作與張大千的清代作品輕易換取,因而有必要將其中原委說得稍微詳細一些為好。
事情要追溯至抗戰(zhàn)之前后。從1935年開始,徐悲鴻經(jīng)常往返于廣州、香港、澳門、桂林之間。1937年他在許地山先生的引導下,于香港一德籍夫人處購得了《八十七神仙卷》,在此前后他又獲得了五代董源的《溪岸圖》等古畫,這期間與友人議論商討總是難免的事,張大千、謝稚柳就是座上客,而且都會展示自己的收藏,共同分享其中的快樂。1938年,張大千由于對《溪岸圖》愛不釋手,求借去觀賞臨摹,一去就是7年,抗戰(zhàn)期間大家又各奔東西。
1941年,徐悲鴻因太平洋戰(zhàn)事爆發(fā),匆忙由新加坡轉(zhuǎn)路緬甸回到云南,一天在跑空襲警報的過程中,《八十七神仙卷》被盜,這一打擊使徐悲鴻難以忍受,回到重慶就病倒了。張大千知道徐悲鴻對自己收藏中的金農(nóng)《風雨歸舟圖》喜愛有加,便于1944年托友人將此畫帶給徐悲鴻以慰其心,好友之間深知各自所愛,不言已明。既然如此,徐悲鴻重藝術更重友情,便毅然決定接受這一交換作品的現(xiàn)買,慷慨將五代董源的《溪岸圖》割愛作為互贈的條件,他的胸懷坦坦蕩蕩,這里表現(xiàn)的是對藝術和情誼的重視與真誠,而輕視了世俗的金錢價值觀。其中的分量輕重就不言而喻了,也更不需要計較了。
這可以從徐悲鴻事后的一段題詞獲得印證:
此乃中國古畫中奇跡之一。生平所見,若范中立(范寬)《溪山行旅圖》、宋人雪景(《雪景寒林圖》)、周東村(周臣)《北溟圖》,于此幅可謂世界所藏中國山水畫中四支柱。古今雖艷稱荊關董巨,荊董畫世尚有之,居然卑卑,俱難當吾選也。一九三八年初秋,大千由桂林挾吾畫董源巨幀去。一九四四年,吾居重慶,大千知吾愛其藏中精品冬心之幅,遂托目寒贈吾,吾亦欣然,因吾以畫為重,不計名字也。 我們不妨看看徐悲鴻對收藏古畫所表現(xiàn)出的高尚品格??梢哉f,徐悲鴻是個藝術屯家、教育家,他心地單純,好惡分明,為人誠實。他不是交易里手,更不是文物收藏家。他的收藏完全有別于商品性的交易:他不善理財,沒有經(jīng)濟意識,不懂升值貶值概念,純粹憑著藝術品格高低行事,只要他認為是好畫,為免于流失國外,決不還價,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寧可借債也不為惜。他經(jīng)??吹胶脰|西,情不自禁叫出好來,這樣一來價碼就下不來了,他不會隱藏自己的感睛。
有人勸徐悲鴻克制點,他無可奈何笑笑,親人埋怨他因此被人要了高價。徐悲鴻真切地做了如下解釋: “當一張好畫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我怎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呢?我是一個畫家,對真正的好畫不能不激動,不能無動于衷……”
徐悲鴻這種精神一直延續(xù)到他的家人后代,雖然徐悲鴻生前對自己喜愛的作品也題上“靜文愛妻存”,事實證明那只是一種保護手段,并沒有實際意義,因為1953年徐悲鴻一去世,廖靜文即將家中的鑰匙交給文化部,請人去清點作品收藏,全部捐國家(徐悲鴻個人的作品和所有的收藏),當然每個人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不同。
而王己千生活在美國金融中心紐約,因此在文物拍賣交易市場上,他積累了幾十年的經(jīng)驗,磨練了他在這方面的聰明才能。他有眼力,能鑒別,更具占有欲,他愛名更要利。他能見機行事。施展他在拍賣市場上買與賣的能量,以及設計他的收藏部署。他臨死都處在為自己的收藏而不安和牽掛中。
目前他的子女為遺產(chǎn)對簿公堂,輸贏也罷,對王己千來說是福是優(yōu)難以定斷。而輿論界所關心的是王己千生前寫的那兩頁遺囑尚未公開,看看這位大收藏家是站在何等高度上為自己的后人留下的囑托吧。同時人們不能不去思索,王己千遺留給社會的意義將有多大,恐怕那也是一時難以弄得清楚的,而且也是值得琢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