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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沉默無聲

    2017-05-18 08:22:22龐華堅
    牡丹 2017年13期
    關(guān)鍵詞:狼嚎波浪大海

    龐華堅

    閑話與大海

    自新石器時代晚期開始,人類就有了航海活動。航海是指人類在海上航行,跨越海洋,由一方陸地去到另一方陸地的活動。

    從此岸去彼岸,會歷經(jīng)無知和不確定。海上如此,生活中也一樣。

    千百年來,航海幾乎是作為一種遙想存在的。航海人,實(shí)際上如天上的云彩一樣,飄蕩在人們的傳說中。大海離我們有多近,大海離我們就有多遠(yuǎn)。當(dāng)我們看到船影劃過海平面,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間,傳說就開始了。人們不知道那些消失的人在大海深處如何生活,也不知道船舶攜帶人們消失是一種什么樣的歷程,更不知道他們在大海中如何相依為命或者反目成仇。哥倫布的母親不知道她的兒子如何穿過茫茫大海,鄭和的母親不知道她的兒子如何在大海中九死一生。數(shù)百上千年來,人們提起航海,更多是捧出他們的名字,把他們像神或者魔一樣扔在紙上。

    他們是這世間最孤獨(dú)的人群之一。

    他們的孤獨(dú),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是孤獨(dú)選擇了他們,而不是他們選擇孤獨(dú)。

    這是宿命。

    2013年“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那天,于我而言,也是宿命。

    那一天,我離開工作了24年的海運(yùn)公司。這家公司是我服務(wù)的第一家公司。

    開始,我并沒有意識到24是人生中很重要的數(shù)字。辭職兩個月后的一天,我突然想起,24年,就是兩個本命年的時間。想到這一點(diǎn),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我不知道向誰講述這突如其來的感受。24像是一道咒,箍在我的頭上,漸漸拉緊。我體會到了孫悟空被唐三僧念咒語時的痛苦,但是我不知道咒語是什么。不知道24是什么。也許24并不代表什么,也可能24代表了一切。至少24年時間,代表了6000多天。

    即使,僅從24年的時間這個緯度來認(rèn)定。24這個數(shù)字,對我而言就是重要的了。人一生,沒有幾個24年。當(dāng)我想起24這個數(shù)字或者24年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徹骨的痛苦和寒冷。從這個角度來講,我有一段非常漫長的時間是過著稀里糊涂的日子,既沒有意識到某些數(shù)字的重要性,也沒有意識到與那些數(shù)字相連的事情的重要性。當(dāng)然,那些事情也許對誰也不重要,但是對于生命個體,對于我,意識到即重要,意識不到,這重要也就不重要了。一輩子,看起來漫長,無非也就是一天天連起來。沒有哪一天是可以缺失的。每一天的每段時間,都發(fā)生著我們意識不到的事情。發(fā)呆、發(fā)怒、奔跑、哭泣、吃飯和睡覺等狀況下更是如此。

    有時,數(shù)字,代表了一切。

    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時候,我決然選擇離開自己工作了24個年頭的地方。我冷靜又沖動地給自己做了一次了斷。

    人一輩子,至少需要做一次了斷。

    決定做這個了斷后,我以為我從此不再與那個地方,和那些人有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了,我以為我從此和海將退到一個類似旅游者與大海的距離。我希望重新開始,過一種與原來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以為我可以做得到,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個想法根本是天真的假設(shè)。大海和那些過去的事情并不如我所愿遠(yuǎn)去和消失。它們只是變得沉默不語但如影隨形,它們就像一個個潛伏者,蹲在我途經(jīng)的地方。它們有時在海邊,有時在山里,有時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有時在漆黑無邊的夢里,轉(zhuǎn)過身,它們突然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就像放電影一樣,它們喜歡在我面前一個個鏡頭掠過,清晰如昨。我嘗試過拒絕,但是沒有用。

    誰也拒絕不了風(fēng)一樣存在的往事。

    第一次看海

    沒有見過大海,第一次來到海邊的人,十有八九會興奮得一塌糊涂。

    前些天,我陪兩位西北詩人驅(qū)車從南寧到北海。為了讓他們早些見到大海,雖然已饑腸轆轆,但是我們還是決定先不吃飯,沿著高速公路,去銀灘。當(dāng)波光粼粼的大海出現(xiàn)在面前時,他們好像被那白茫茫的空曠和闊大嚇著了,怎么也不敢相信幾十年的期待來得那么快速、直接。

    一位老兄小心翼翼地問我:“這是——?”

    我回答:“海?!?/p>

    “海?!”斜躺在副駕駛椅上迷迷糊糊的另一位,蝦一樣彈了起來。開車的那位老兄迅速把車開到路邊停下后,推開車門,頭也不回,一副癡迷的樣子,往正在漲潮的海灘走了下去。

    我有點(diǎn)弄不太懂大海對他們有多大的吸引力,就像他們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我一踏上西北大地就覺得無比踏實(shí)一樣。

    來北海的前夜,南寧的一幫朋友和這幾位從西北來的老兄一起暢飲到深夜,一個個醉得不行,也累得不行。但是,第二天,天還沒亮透,他們就催促我出發(fā)了。為保證司機(jī)不困,我極盡胡言亂語之能事,卻不能博幾位一笑,最后,他們要求我講講大海提神。于是,一路上就都講大海了。他們對大海那種渴望我難以想象。朋友他們家那地方一滴水比一滴油還貴,別說海,稍大一點(diǎn)的湖也讓他們驚嘆不已。記得有一次,大家去青海,看青海湖,他們竟然瘋了一樣沖進(jìn)冰涼的湖水里撲騰,只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岸邊幫他們看行李。

    我自幼生在海邊,長在海邊,和大海最熟悉不過了。樂意的話,我甚至可以天天去海里玩。面對大海,我實(shí)在不好意思做出像他們那樣矯情的驚嘆。當(dāng)然有時也會對著大海生出一些感慨,也曾有過望著或驚濤駭浪、或平靜如鏡、或輕搖慢晃的大海,讓其闊大平靜地消磨心中的想法、苦悶和亂七八糟的情緒。雖如此,嘴里實(shí)在沒辦法唱戲般“情真意切”地講什么“我愛你,大?!敝惖脑挕D菢犹?。我也不是一個善于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感受的人。

    而且,很多時候,面對大海,表示感慨或者愛憎什么,我甚至覺得有點(diǎn)可笑。雖然生長在海邊,但是真正深入大海,第一次領(lǐng)略到大海,對于我來講,也是我海校畢業(yè)后隨船工作的事。在海邊生長和在海上工作,是兩個概念。

    我的第一個航班,是隨船從北海港去廈門港。那時我是船上的實(shí)習(xí)三副,跟船長的班。開航伊始,大海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熱帶低壓像個到處轉(zhuǎn)悠喋喋不休的煩人老頭,在南海盤旋不去。我們的船過瓊州海峽,過香港水域,氣溫都悶熱得讓人煩躁,風(fēng)一直還是六七級的樣子,但又不形成臺風(fēng),船一路上搖搖晃晃不停。沒形成臺風(fēng),船就不靠岸避臺,就要一直往北開。和我同一班的水手老梁,是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只要是五級以上的風(fēng),老梁就會暈得像要快死了一樣。如果有風(fēng),他會在開船前就把肚子里的東西吐完了,航程有幾天,他就幾天粒米不進(jìn),靠吃些水果喝些水度日活命,用船長的話講,他是一起風(fēng)就打吊針。只有到了目的港,他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吃飯。這樣的體質(zhì),實(shí)在不應(yīng)該在海上工作,在岸上隨便找份工作做就算了。但是,老梁的情況大家也都知道,老婆沒工作,老母親有病,兒子也有病,做船員的工資比岸上的工作高,而他又沒有其他的特長,不到海里混生活,他能怎么辦?一路往北,老梁大部分時間像午后大太陽下的狗一樣,歪歪斜斜靠在駕駛樓的角落。有時我實(shí)在無聊了,就開玩笑問他,怎么不出去看看風(fēng)景?老梁有氣無力地回答,卵都暈沒了,看什么風(fēng)景。

    大海當(dāng)然也有平靜、美麗的一面。船靠岸了,貨卸完了,海天之間,鷗鳥飛翔,笛鳴聲聲??次飨碌南﹃柊胩稍诤K?,那景致,那顏色,那融入無形的柔情,非親歷不能體會。只是這個時候,對于一個航海的人來講,一股懷戀之情、悲傷之念會不由自主緩緩而來,先是一點(diǎn)點(diǎn),然后是滿腔,最后好像漫天都是。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在那些西北詩人朋友在海里玩過癮了之后,我給他們講了老梁的故事,大家的興致雖然不至于為此受到影響,畢竟也長嘆一聲。其中一個朋友也給我們也講了一個他西北老家的故事。那個老漢在六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天,得到一頭受傷的羊。沒兒沒女的他,精心給羊包好傷好,一勺一勺給羊喂水。羊傷好了之后,他天天領(lǐng)著羊到十幾里外的地方找草吃。天熱了,他給羊扇風(fēng),下雪了,他挨著羊睡。他跟羊講人類聽不懂的話。直到有一天,村里的人發(fā)現(xiàn)他挨著羊躺在炕上,一起去了另一個世界。朋友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到這個事。他講,世上可能有些孤獨(dú)是無法回避的,即使在那么熱鬧的大海里和西北那么闊大的土地上。

    翻騰之下

    望著大海,我有時會想:翻騰的波濤之下,到底掩藏了一些什么呢?

    沉船?溝壑?黑暗?還是不為人知的光亮……

    憑借科技手段,人們幾乎可以觀察到大海最深處的景物。攝影機(jī)鏡頭中的海溝,高低不平的山川,黑暗中的光明,倔強(qiáng)的魚類和微生物等。浩渺、深遠(yuǎn)、神秘……夢一樣的景致,牽引著人類好奇的目光。

    這樣觀察和了解大海,固然可以滿足好奇,但是傳遞大海給人的真切感受,科技手段顯然幫不上忙了。

    我出生在海邊,長大后,又從事與大海密不可分的職業(yè)。我隱約看見,通向大海,有一條神秘的通道。沿著那條通道能走多遠(yuǎn)、多深、多久,與大海保持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是否可以穿過那些波濤的翻騰,越過燈塔那些黃光,到達(dá)彼岸,或者回到原處,那得看各人的造化。

    如果有一天,大海徹底停止翻騰

    我們這些在海面上折磨的人

    在海面或者海底

    會不會比一根白骨存在更久

    2005年7月的某天,我寫了上面這些句子。那時,其實(shí)我更想找一個人問問,如果有一天,大海徹底停止翻騰了,我們會怎么樣。但是我找不到人問。我于是只能問自己,但是我自己更加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想起翻騰這個問題,是因?yàn)槲蚁肫鹆艘粋€老同事。

    他是一個老水手,患肝硬化、胃潰瘍,還離了婚,死于N18′30″,E108′35″。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死,什么時候死,以什么方式死。

    “酒鬼!”

    這是人們對他的稱謂。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人記得他。他失蹤的時候,人們的反應(yīng)是“喔”!沒有人驚訝,好像他本來就應(yīng)該失蹤一樣。甚至,似乎他不失蹤、不死,活得好好的,更讓人們驚訝。他是活在這個世上的孤魂野鬼。他像一縷煙,消散于海面,轉(zhuǎn)眼就煙氣消散了。但是我記得他,我實(shí)際上很驚訝生命的脆弱和無常。

    我把他的事情記在了詩里:

    航程中沒有晨昏,而你有酒

    酒就是你的晨昏

    當(dāng)我把頭深深埋入雙膝

    在黑暗中向光明投降時

    你的低劣米酒大海

    保存了我僅剩的一點(diǎn)清醒

    我曾以為自己清醒,清醒地記錄了“生命的脆弱和無?!保詾樽约旱那逍褧恢北4嬷?,像神火,永遠(yuǎn)不會熄滅。但是,現(xiàn)在我省悟到了,這世上沒有永遠(yuǎn)不滅的火種。只要是火種,就會有熄滅的一天。況且清醒不是火種,清醒是什么,我根本表達(dá)不清楚。如果一定要說清醒是什么,那只能說清醒是夢幻。清醒會在某時某刻突如其來,也會在我們還沒有開始意識到清醒的時候,它已經(jīng)悄然逝去。

    酒鬼、翻騰、大海深處……

    他們之間可能沒有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但是他們之間肯定有某種我料想不到的關(guān)聯(lián)。

    對熟悉的大海,我總是按捺不住好奇。我不能確定自己為什么好奇,正如對身邊熟視無睹的事物有時突然好奇起來一樣。身邊的事物,并不因?yàn)樵谏磉叄煜?,我們就算了解了。往往是最熟悉的東西,給了我們最深刻的陌生感,不是嗎?

    大海,對我,正是這樣。

    長久以來,我以為自己對大海夠熟悉的了,但接近大海,走進(jìn)大海,卻又能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大海的陌生,乃至有時竟然有從來不認(rèn)識之感。

    有時我甚至站在海邊凝望時,對自己眼前的這片海懷疑起來——

    眼前這遼闊,到底是什么?

    面對大海

    對于大海,我常常沉默。

    但是面對大海又總有一種沖動,一種要說話的沖動,一種不吐無以為快的沖動。

    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像我這樣。我身邊沒有可以問這個問題的人,而這個問題似乎也沒有必要問。這是一種私人化的感受。就像感受窗外吹過的風(fēng)或者抽一支煙。表白和闡述都將無功而返。特別是近一段時間來,在工作和生活上出現(xiàn)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和遭遇,常促使我面對大海,懷想大海。大海依然寬廣和不動聲色,浪花拍打著沙灘和巖石,嘩嘩的聲音,有時讓我更惆悵、沉郁得甚至想往大海深處走去;有時卻讓我情緒高昂,想長嘯一聲,仿佛希望將所有不快和困難都在一聲長嘯中煙消云散,蕩然無存。

    許多年以來,大海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我的寄托。我感覺自己和大海之間有一條神秘的通道。從轉(zhuǎn)身開始,往南,一直向前。經(jīng)過草坪、樹林、公路、人群,沿著自己指定的方向,一步一步,會來到大海邊緣。大海以涌動和遼遠(yuǎn)把我緊縮的目光稀薄成沙一樣松散的存在。

    仿佛就在昨天,和昨天一樣。我跟隨著自己的倒影,邁著一串稚嫩的腳印,來到這里。這里是大海邊緣。大海以涌動和遼遠(yuǎn)把我的目光拉遠(yuǎn),拉向無法企及的天邊。我看到晚霞在天邊燃燒,好像不把天空燒出一個窟窿絕不罷休。那情景至今銘記在心。其實(shí)南方傍晚海天之際,現(xiàn)在和若干年前大同小異,但是我無法忘懷多年前的情景。有時一閉上眼睛,那些天上的火就真像球一樣從遠(yuǎn)處滾來。我想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但是另一個聲音馬上就會糾正我,那就是真的!

    往事就像烙印一樣,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這和兒時種水痘,胳膊上留下的痕跡一樣,將陪伴自己一輩子。

    面對往事,生命真是幸運(yùn)。有溫存和快樂。溫存和快樂在某個路口,守候著,讓生命更空曠或者充實(shí)。這會不會就是歷史?個人的,某段時間里的,不為人知,卻不可或缺的歷史。

    那么我們是怎么樣改變了歷史?對于我來說,大海和自己的歷史,靠什么來保存和記錄?難道用盡最后一滴墨水,就可以書寫出大海歷史之萬一?就可以書寫出內(nèi)心思緒之萬一?就可以任由自己來擔(dān)當(dāng)自己的審判官和贊美者,或者是審判者?

    大海無言。天地?zé)o聲。內(nèi)心默默。

    但是我知道大海意味著什么。我至少知道大海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那些流云,那些飄蕩的煙,那些白的和黑的沙,那些在沙灘上一躺千百年的貝殼,那些被折斷而后被泡綠的海草,那些海浪掩埋了的白骨和沖散了的血汗,以及像濤聲忽遠(yuǎn)忽近的故事、傳說、歡笑、悲憂……

    它們是引領(lǐng)我走向大海的鑰匙。

    這把鑰匙,在我抬頭望天的瞬間,在遠(yuǎn)處閃亮、搖晃,發(fā)出嗚嗚的低沉的呼嘯聲。

    幻覺

    大海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它像一個無邊的磁場,吸引和排斥同時存在。

    我不太相信有誰能夠抗拒大海的誘惑和對大海的恐懼。多年之后,我仍然感受到大海對我的強(qiáng)烈吸引和給我無比巨大的不安。我知道這種感受是一種傷害,明知道是傷害,卻又無力掙扎。就像誰能擯棄得了美好的期待和噩夢的來臨呢?

    顯然,大海不是夢想或者僵夢。大海只是大海。

    有時我想,在海上,聽風(fēng)聲,看落日,暈浪或者喝酒,到頭來可能只是一種幻覺。

    我愿意相信那是幻覺。

    是幻覺嗎?不是。不是幻覺那又是什么呢?

    岸上的一舉一動,一物一事,到了海上將會被改變,改變其原來的前和后,改變其原來的方向,改變其快慢,甚至改變其內(nèi)容。

    在幻覺和現(xiàn)實(shí)中穿行,渴望、興奮、絕望、無聊就產(chǎn)生了,對崖岸,一定會有無法壓抑的期待和沖動。人,于是變得木訥或者清醒無比,但是誰又能知道木訥和清醒意味著什么?

    在遼闊的大海里,誰都可以成為自己的君王,誰也都可以成為自己的閻王。

    波浪的呼嘯像狼嚎一樣

    我說我聽過波浪呼嘯的聲音像狼嚎一樣,朋友們不相信。

    他們說風(fēng)浪的聲音怎么可能像狼嚎?風(fēng)浪和狼是截然不同,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物。有些朋友甚至認(rèn)為聽濤是人間一大樂事,把聽濤與狼嚎相提并論,是對大海的大不敬。

    我知道濤聲和狼嚎不是一回事。但是誰能解釋清楚感覺是怎么回事?一首樂曲,那些唧唧喳喳的聲音,不同的人聽來,會萌生出千差萬別的感受。有些人如聆聽天籟,有些人認(rèn)為是噪聲,有些人聽著不知不覺淚流滿面,有些人聽著卻覺得莫名其妙。

    這樣的事情,這樣的感覺,用學(xué)識、修養(yǎng)、經(jīng)驗(yàn)、閱歷……就能完全解釋清楚?

    夜深人靜的時候,狼的呼嚎聲,穿過夜風(fēng),穿過空曠的原野,從遠(yuǎn)處傳來,會讓人汗毛瞬間驚聳。這是一個聽見過狼嚎的長輩,告訴我的他聽到狼嚎時的感覺。他說他曾聽到過狼嚎聲,是低低的,長長的,不尖利,不高亢,但瘆人得要命。那聲音就像不知不覺中,喉嚨伸進(jìn)來的一只手。那只手在喉嚨深處不急不緩地抓著,在喉嚨深處不動聲色地扭動。他說聽到狼嚎那一瞬間,他馬上一點(diǎn)也不敢動了,甚至呼吸也是不由自主地壓制著,讓呼吸緩慢,更緩慢一些。他害怕呼吸聲會驚動遠(yuǎn)處的餓狼,害怕哪怕最細(xì)微的聲響也將引來不知源自何方的致命攻擊!

    我聽到的那些浪濤的呼嘯,差不多就是這樣的。

    站在船艙中,透過厚厚的窗玻璃望出去。天空陰沉沉,海面灰茫茫,起伏的波浪像涌動的雕塑,有節(jié)奏地,快速地,一次又一次,淹過船舷、船艏以及其他海里浮現(xiàn)的東西。

    如果不是身在船艙,飽受顛簸之勞,暈浪之苦,隨時有葬身魚腹之虞。

    如果站在堅實(shí)的陸地上,遙想大海中形如葉片的船舶一會兒鉆到水里,一會兒從水里鉆出來,倔強(qiáng)的行程,將該讓人如何贊嘆!

    而身處船上的人,在那樣的時候,只能眼睜睜盯船舷、船艏,看著它們好不容易從海水里鉆出來,馬上又讓波浪淹沒下去。人在這個環(huán)境里,在這樣的大風(fēng)浪中里,都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就是一片樹葉,就像樹葉一樣在波浪中翻滾,不知道哪一次波浪就把自己壓進(jìn)到海水里,再也浮不上來。這樣的時候,人只能在船艙里無言等待,等待停凝的時間和越來越猖狂的風(fēng)浪過去。在這無盡的等待中,人會疲憊,而神經(jīng)會慢慢不再像剛起風(fēng)浪時的那樣繃緊,剩下的是漸多得不踏實(shí)和漸漸厚重的麻木。想閉著眼睛不看,想捂住耳朵不聽,想從天的最遠(yuǎn)處看到哪怕一絲太陽的明亮。但這些渴望,在那個時候,事實(shí)上都不可能達(dá)到。波浪的聲音仍然在外面徘徊,低低的,沉沉的,嗚嗚地響。這些聲音穿過厚厚的銹蝕的鐵板,穿過被海水打磨得锃亮的玻璃窗,鉆進(jìn)耳朵,在心里久久回蕩,然后好像又從背心某處遺漏出去……

    這是我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水手,在大海里,在大風(fēng)中,凝固成的,關(guān)于波浪的部分記憶。

    時間流逝,工作更換,也許此生我再也難有機(jī)會聽聽波浪如狼一樣的呼嘯,再也沒有機(jī)會站在船艙的玻璃窗前,感受船舶像樹葉一樣,在海里飄搖了??赡苷怯捎谶@個原因,現(xiàn)在想起大海,便有再看一看波浪澎湃,聽一聽風(fēng)浪拍打聲的沖動。雖然我不敢肯定自己這份沖動是真的那么迫切還是僅僅因?yàn)橛洃浘眠h(yuǎn)而產(chǎn)生的渴望。

    我知道,回憶中的東西往往不可靠,快樂會醞釀成苦難,恐懼會醞釀成眷戀。過去了的事情,遺留下來的往往只有最苦或者最甜的那一部分。那些感受會在時間流逝中日復(fù)一日凸顯和強(qiáng)化,越來越清晰。就像那些呼嘯的波浪,它們的聲音,可能原來并不一定如我所記憶的,但是在我內(nèi)心里,它們就那樣。我從來不會把它們的聲音混淆成別的什么聲音。一想起它們,那狼嚎一樣的聲音馬上會在我耳邊回蕩。

    我一直相信這是真實(shí)的記憶。

    我告訴我的朋友,那些波浪的聲音真的像狼的呼嚎。他們不信。他們對大海的印象太美好了。也許我應(yīng)該把那些呼嘯想象得美好一點(diǎn),柔情一點(diǎn),哪怕平常一點(diǎn)也好。但我不能。他們大多數(shù)人也曾搭乘過船,從我居住的北海去海南,或者從廣州去香港甚至更遠(yuǎn)。他們乘坐的客船平靜地劃過海面,穿過海峽,在平靜的海面上,他們看到漁帆點(diǎn)點(diǎn),感受夢幻黃昏,聽到汽笛的聲音穿過云霞,從遠(yuǎn)方傳來,又飄到遠(yuǎn)方去。他們會情不自禁由衷贊嘆。這樣的情境,我也經(jīng)歷過,而且可以說曾經(jīng)經(jīng)常經(jīng)歷,或者說,看到過更多比他們看到的更美的大海。但這樣漂亮的黃昏時分的大海,給我的印象并不深刻。大海給我更深刻的印象是大風(fēng)中的波浪聲。沉沉的、低低的,連綿不斷……

    我知道那些聲音事實(shí)上模糊了我對大海的某些美好記憶,但我拒絕不了。但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這樣說,那么多年過去,我并沒有真正拒絕過,沒有真正想忘記過那些狼嚎般的聲音。我相信這些聲音將會覆蓋我的一生,相信那些聲音會在某個無法預(yù)測的時候,讓我一下子又像多年前站在船艙里那樣,呆住。

    面對這樣的記憶,我無能為力。

    我拒絕不了它們突如其來。

    眺望

    站在一棵木麻黃樹下眺望。

    大海透徹的蔚藍(lán)和接近于純白的太陽光芒,共同營造出讓人炫目的效果。仰望中,猶如有億萬根纖細(xì)的銀針沿著視線反射過來,使海里或動或靜的事物,船舶、海鷗、浪花、島嶼……都飄浮起來,如海市蜃樓里的景物。

    眺望可能更是一種感受,而絕非僅僅目睹而已。

    眺望中,海里傳遞過來的巨大、渺小、輕微、折服、無奈甚至空白,諸般感受,一下子奔涌過來。

    這是面對大海沒有辦法拒絕的事情。

    在浩渺大海的面前,所有飛揚(yáng)的驕傲只能平靜下來。

    因?yàn)榇蠛_|遠(yuǎn),所以人心只能靠岸。

    系岸而安寧。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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