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韓少功作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最早的翻譯者之一,其文學作品也深受米蘭·昆德拉創(chuàng)作理念的影響?!恶R橋詞典》無論是從小說觀念、敘事結構還是文本主旨都帶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影子,本文擬從“存在”這個主題作為切入點,通過文本的比較分析,探究兩者在文本中對“存在”主題處理的異同。
關鍵詞:韓少功;米蘭·昆德拉;《馬橋詞典》;《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存在主題
作者簡介:李向嵐(1994-),女,漢族,四川省成都市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文藝與傳媒專業(yè)研究生,研究方向:音樂藝術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11-0-02
1987年9月初,作家出版社內(nèi)部出版了韓少功跟韓剛和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此為韓譯本的書名),之后印刷再版了13次之多,總印數(shù)超百萬,并由此帶來了米蘭·昆德拉小說在中國的第一次熱潮。韓少功說過:“我受到過很多作家的影響,當然也包括昆德拉的影響。翻譯就是精讀和細讀,因此昆德拉給我影響更大也未可知”[1],與米蘭·昆德拉經(jīng)歷政治災難的人生歷程類似,韓少功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文革期間,對社會巨變過程中人性的關注有共通之處。米蘭·昆德拉曾說:“小說不研究現(xiàn)實,而是研究存在”,而韓少功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其“根”的本質即是對一種合理的生存方式的探究,“存在”主題貫通了《馬橋詞典》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一、文本中存在主題的內(nèi)涵與表現(xiàn)方式
對“存在”這個詞的發(fā)現(xiàn)與解構源于存在主義哲學,存在主義哲學實際上是一種危機哲學,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創(chuàng)作背景——一九六八年蘇俄入侵捷克,民主改革的氣息演變成專橫壓榨之風潮實際上就是一種危機的體現(xiàn)?!按嬖谙扔诒举|”的宣言將人推向了哲學的中心,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通過托馬斯和特蕾莎表現(xiàn)了自己對存在的思考。昆德拉從政治和性愛這兩個符號出發(fā),在政治動亂的時代大背景下,通過托馬斯和特蕾莎、薩賓娜與弗蘭茲之間情欲與精神的糾葛,表現(xiàn)出了個體在歷史中的洪流中無論如何都難逃厄運的悲劇。但在這種悲劇中,作者通過托馬斯和特蕾莎的復合,弗蘭茲在臨死之際,薩賓娜回到了他的床邊,又展現(xiàn)了人存在的某種美好的可能性,只不過這種美好的可能性只在宿命般悲劇前的得到一瞬間的展現(xiàn),表現(xiàn)出米蘭·昆德拉內(nèi)心的悲觀與懷疑。不過米蘭·昆德拉的這種悲觀與懷疑與存在主義的哲學思考不同,他的這種否定的虛無是“本著人的懷疑精神,擁有一個不斷建構的自由的表達形式,追求人的認識的最高目的”[2],實際上是一種負責任的批判意識。
米蘭·昆德拉通過“媚俗(kitsch)”的概念,將對“存在”的理解推進了一步,即存在為何種狀態(tài)?!懊乃子妹利惖恼Z言和感情把它喬裝打扮,甚至連自己都會為這種平庸的思想和感情灑淚”[3],米蘭·昆德拉的媚俗是存在的一種可能性,指的是一種做作與自作姿態(tài)。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作者如此表現(xiàn)媚俗:“媚俗讓人接連產(chǎn)生兩滴感動的淚滴, 第一滴眼淚說: 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 真美?。?第二滴眼淚說: 看到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 跟著全人類一起被感動, 真美??! 只有第二滴眼淚才使媚俗成為媚俗”[4]。米蘭·昆德拉對媚俗的批判針對的不是媚俗本身,而是媚俗產(chǎn)生的原因,作者之所以在多部作品中都對媚俗有不同的表現(xiàn),是為了展現(xiàn)多種可能的存在狀態(tài),即“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fā)現(xiàn)這樣或那樣一種人類的可能性”[4]。所以,米蘭·昆德拉的“存在”指向的是一種合乎可能性的不媚俗的生存方式。
米蘭·昆德拉的思考方式是從個人存在到集體存在,而韓少功對存在的思考更多的是從集體中關懷個人。這種思考帶有米蘭·昆德拉的影子,韓少功從傷痕文學走向尋根文學就有這一種創(chuàng)作觀念影響?!啊母飼r右派作家受了苦,其中一部分至今停留在表面的控訴批判,超越不了‘傷痕,如張承志所說的一動筆就‘抹鼻涕”[5],韓少功對傷痕文學的不滿實際上是對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的不滿,他選擇了尋根文學。“尋根”代表了韓少功對存在的理解,既然是采取尋這種方法,那么韓少功在文本中更多的是依靠對“根”的描繪來激發(fā)大家對存在的思考。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是個體的理想天堂。在這一領地中沒有任何人掌握真理……但所有人都有被理解的權利”[6],正是由于這種創(chuàng)作觀念的影響,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沒有設置一個至高無上的敘事者,就連作者本人也成為馬橋人的一部分,文本中更多的是表現(xiàn),而不是思考,因為韓少功認為在文本中“要敢于懷疑和放棄各種先入之見,嚴防它們在寫作中的搶步和誤導”[7]。
《馬橋詞典》選取的樣本——馬橋趨近于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形態(tài),文本中的“我”實際相當于記錄者,馬橋人生存狀態(tài)的多樣性依靠的是不同人物,在這種不同的人物之中,體現(xiàn)出了生存在時空中的變化與發(fā)展,這種變化即為作者所擔憂的現(xiàn)當代生存狀態(tài)對傳統(tǒng)的消解與改造。韓少功認為:“單一和同質是毀滅的狀態(tài),而不是生命的狀態(tài)”[8]。韓少功面對的是現(xiàn)代化浪潮對傳統(tǒng)特色的消解,作品以“官路”這一詞條作為結束,實際上暗喻了一個走向何處的問題,但是這種懷疑是有作者明顯價值判斷的,即反對完全性的統(tǒng)一,追求建立差異的特色生存,正如米蘭·昆德拉曾說:“一個建立在唯一真理上的世界,與小說曖昧、相對的世界,各自是由完全不同的物質構成的”[9]。從《馬橋詞典》的文本分析可知,此處的生存指向的是一種回歸傳統(tǒng)與差異性的實際的生存狀態(tài),更多的帶有對現(xiàn)當代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與質疑,表現(xiàn)的方式則是從一種近乎不帶感情的展示中喚醒某種沉睡的思考。
二、文本中存在主題的表現(xiàn)方式和內(nèi)涵的異同
人的行為方式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是特定歷史與環(huán)境的再現(xiàn)。米蘭·昆德拉小說文體的變化啟發(fā)了韓少功:“昆德拉繼承發(fā)展了散文筆法……輕巧勾畫出東西方社會的形形色色”[10],《馬橋詞典》無疑繼承了這種文體形式。詞典的形式意味著小說敘事更多的是一種展示,而不涉及深層次的思考,詞典的作用在于以點成面,在由詞典中詞條構成的小說環(huán)境中烘托出一個發(fā)人深思的主題,因為詞典中詞條的選擇取決于編者的意愿,而這種選擇實際便揭示了作者的價值判斷。因此在表現(xiàn)形式上,兩者都是通過對歷史中特定畫面的截取,以存在主題銜接各個歷史斷片,最終達到對主題的探究與關懷。
《馬橋詞典》發(fā)表后的“馬橋事件”從一個側面論證了韓少功對米蘭·昆德拉處理歷史與現(xiàn)實手法的學習,而不是《哈扎爾辭典》。但是,兩者對這一文體形式的表現(xiàn)還是有著很大的差異?!恶R橋詞典》中的詞典形式遠遠強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彌補的是小說敘事的不足,而這種不足就是一種哲學性的批判那思考,因為米蘭·昆德拉小說從哲學止步的地方開始,但是并未脫離對小說主題的哲學探討。詞條作為意義的載體,而意義體現(xiàn)于敘事之中,但《馬橋詞典》卻以詞條的意義為中心來組織敘事,這種顛倒的處理方式意味著《馬橋詞典》的作者成為敘事素材的記錄者,作者的身份決定了他對存在這一主題的表現(xiàn)方式。從這種對比分析中可以得出,韓少功和米蘭·昆德拉對存在主題的表現(xiàn)方式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這是源于米蘭·昆德拉對人物和歷史情節(jié)的處理都是從哲學探究中發(fā)現(xiàn)合理完美的存在方式,但《馬橋詞典》更多擔當了發(fā)現(xiàn)的責任,即他對存在的關注。
米蘭·昆德拉和韓少功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和民族文化傳統(tǒng)決定了兩者對同一主題理解的差異性。米蘭·昆德拉的存在內(nèi)涵發(fā)源于存在主義哲學,將存在主義哲學有關存在的觀點融合于他本人所面臨的社會與人性困境之中?!恫荒艹惺艿纳p》中的政治與性愛指向了存在的兩個不同方面,即個體與集體、個體與個體,而個體同時又承擔著某種整體性的存在困境,即“托馬斯——輕與重、薩賓娜——忠誠與背叛、特蕾莎——靈與肉”[11]。這種交叉復合,折射的是在一種媚俗的存在狀態(tài)下人性的悲劇。米蘭·昆德拉對存在的思考是從個體指向整體的,這種存在不是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種存在的精神態(tài)度。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對存在的思考則是從各種當下的社會因素對中華民族某種傳統(tǒng)存在哲學的消解情況下,現(xiàn)代人存在感的混亂與喪失出發(fā)的。文本中盡管大部分詞條是與某個人物息息相關,但是人物之間的相似性實際上就已經(jīng)勾畫出一種生存的狀態(tài)。既然文本中的敘事服從于詞典功能的需要,也就是文本是從整體出發(fā)的,關注的是社會群體的存在,以期個體能在這種整體的美好與合理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馬橋詞典》中存在的內(nèi)涵更多的是何為完美合理的存在,存在方式的展示多于作者本人對存在的思考,盡管這種展示是服務于作者的意圖的。
從《馬橋詞典》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出發(fā)探究韓少功與米蘭·昆德拉文學創(chuàng)作中存在主題的異同只能是管中窺豹,然而從極權主義到現(xiàn)當代文明對傳統(tǒng)的沖擊,兩者的思考對當下人的生存具有重要的意義,存在主題實際上是對人的一種終極關懷,探究價值對未來具有重要的指向作用。而從這種比較之中,我們既可以得出不同文化間對這一主題的思索,也看出了彼此間互補的價值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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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
[11]韓少功.《米蘭·昆德拉之輕》,《在后臺的后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297頁.
[12]張紅翠.《“流亡”與“回歸”——論米蘭·昆德拉小說敘事的內(nèi)在結構與精神走向》,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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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Petro, Peter. Ed. Critical Essay on Milan Kundera. G . k. Hall & Co.New York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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