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采訪結束后的用餐時間,趙立新顯得挺疲憊,也挺自得。他跟助理的對話中有兩句給我留下印象,一句是:“可惜《英雄廣場》沒時間去看了,記得幫我買這本書。”還有一句是“還是拍電影好,對嗎?拍電影可以休息。”
從《大先生》談起
《大先生》這部戲在北京首演了四天,前后被媒體、戲迷和知識分子討論了一個月。首演后兩周,我采訪“大先生”魯迅的扮演者趙立新,問他何時開始全國巡演,他回答:“之前熱情高漲,但現(xiàn)在變得微妙起來。”
再一個兩周后,在天津大劇院的食堂里,我遇到了來看《英雄廣場》的李靜,作為《大先生》的編劇,她否認了《大先生》全國巡演取消一事,說:“在這事兒上他就是比較悲觀?!?/p>
“悲觀”的確是趙立新最初對《大先生》的態(tài)度,他甚至覺得,在舞臺上詮釋魯迅這事兒,很可能一伙人摩拳擦掌了一通,最后仍然逃不掉夭折的結果。因為劇本本身也經(jīng)歷過煉獄般的磨礪。最初“大導”林兆華邀李靜寫魯迅的話劇劇本是在2009年,并且想過請濮存昕主演,6年后劇本終于完成,李靜說:“大導和濮哥那兒都行不通了。”她就把劇本發(fā)給趙立新看,當時只是想著,趙立新表演、導演經(jīng)驗都挺豐富,能給提點意見,后來轉念一想:“不如就找他,他既能導,又能演,只是沒想到他能一口答應?!?/p>
一口答應后的趙立新,其實立馬又有點后悔。他周圍朋友的第一反應要么是“不太像”,要么是“不太好演”。
畢竟詮釋對象是魯迅,一個所謂“被過度談論而又誤解最深”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當時趙立新還兼有導演的職責,聽上去壓力更大。
一開始趙立新和李靜也沒找到合適的投資方,一度計劃在小劇場演出。后來二人與曾寫過《笑談大先生》的陳丹青,就劇本進行了一次三人對談,后者不只建議把題目改為“大先生”,還把“文化烏鎮(zhèn)”的陳向宏介紹給了他們,這才有了青年戲劇導演王翀的加入,這意味著,趙立新可以專心詮釋角色。不過,趙立新是受過蘇聯(lián)和瑞典兩個話劇體系正統(tǒng)訓練的戲劇人,而王翀是實驗戲劇派,再加上李靜是關起門來做學問的人,首次合作,用趙立新自己的話說,就是“三駕馬車配合得出乎意料的好,我甚至還在兩人中間充當潤滑劑的角色”。
盡管如此,等一切準備工作就緒的時候,趙立新發(fā)現(xiàn)行程非常緊。他只有四天時間排練,一天合成,沒有多余的時間討教鉆研?!昂髞砦矣X得,這恰恰是這部戲的大忌,如果我真鉆到魯迅作品的故紙堆里,鉆到魯迅專家的著作里,我就成了一個爬蟲。”趙立新說最后他得到的反饋出乎意料的好,于是更加慶幸當時沒有刻意去貼近那個符號化的“導師、斗士”魯迅?!拔移匠Q輵蛞彩沁@樣,干脆遠遠拉開距離,告訴觀眾,我不像,我也不是?!?/p>
所以《大先生》上演后,魯迅“白襯衫牛仔褲”的形象惹人注目,這也成了評論聲音里出現(xiàn)的高頻詞。鼓樓西劇場創(chuàng)辦人李羊朵女士也與趙立新頗有淵源,我們在談到《大先生》時,她甚至問我:“襯衫牛仔褲這副打扮,得是趙立新的主意吧?!?/p>
“除了魯迅,皆為傀儡?!焙蟋F(xiàn)代的白襯衫牛仔褲在舞臺上奔走呼號,對手戲時而是代表許廣平的“藍色海洋傀儡”,時而是代表朱安的“頭戴棕紗人偶頭像”。而胡適是只鳥籠,周作人是一把可以打開的油傘形象,魯迅的母親,則成了高懸空中的一抹剪影。
李靜說首演的四場,每一場都在進行調(diào)整,大到傀儡的數(shù)量,小到背景中領袖上衣的紐扣。我看的是第二場,最后一個段落里,魯迅看到世人的丑態(tài),出離憤怒,搶過了傀儡手里的一個個面具,癲狂地喊出他們的心聲。每搶一個面具,趙立新就換一種方言,東北方言、上海話到河南話,演了個遍。正是這段惹得現(xiàn)場觀眾笑聲此起彼伏。
原來的劇本里,魯迅本來是旁觀者,哲學家、經(jīng)濟學家、政治學家和博學家,這四位原本也是由傀儡出演,王翀則認為這樣的操作太常規(guī),這一幕的臺詞,如果由魯迅發(fā)作出來,效果會好很多。趙立新被說服了,但他發(fā)現(xiàn),如果這樣操作,就只有使用不同的方言一條路?!胺窖约仁俏业膹婍?,也是我小心使用的工具,要出效果,又不能淪為小品式表演,關鍵在于掌握平衡,不能失控?!庇米约旱钟|的方式表演,還是挺忐忑,好在現(xiàn)場觀眾笑了,而對看戲比較挑剔的人,也都認可了這一段。
“但最后一場的這一段,就沒什么笑聲了?!壁w立新覺得這可能是因為,前三場后,自己表演到這段前產(chǎn)生了心理預設,覺得這可能是一段華彩,這樣一來,表演者對戲劇的整體性理解就被削弱了。
他舉這個例子,是想證明“整體性認知”對戲劇表演的重要性。“必須用整體的眼光去看,如果一個演員預設對華彩部分的喜愛,就會有賣弄之嫌,而且就像愛一個人,還包括她早上起來沒洗臉還有眼屎的時候?!边@個時候,他在中戲講過6年表演課為人師表的一面就顯現(xiàn)出來。
2002年,趙立新還沒有完全從瑞典回來,但已經(jīng)開始在中戲代課。除了給學生們講表演課,趙立新后來還帶過一個??瓢唷!摆w老師從頭到尾帶了我們兩年,既像是導師,也像是班主任。”李耀林是他們班上的學生,現(xiàn)在也是一名戲劇導演。他跟我提起趙立新時一口一個趙老師,能聽得出來這一聲名副其實的“趙老師”中,與當下社會上泛泛的“老師”稱謂之間的區(qū)別。他說他們班一共30多人,一到趙立新的課,不只像他這樣平時不太愛上課的同學到了,不大的教室,一半是自己班上的同學,另一半則是慕名而來的學生,“總能擠六七十人”。在李耀林眼中,趙立新的表演風格非常新鮮,講課也十分激情投入。李耀林記得一次課后作業(yè),他寫了一個跟愛情有關的劇本,拿去給趙立新看,結果趙老師什么也沒說,只問了他一句:你談過幾個女朋友。與戲劇的經(jīng)典戀愛程式
交流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趙立新很喜歡用“女人”、“戀愛”這一類比喻。比如前文提到的華彩,再如,問及他與戲劇的關系,他說他像戀人一樣對待它?!爸圆挥梅蚱?,是因為戀人特有的小心翼翼最能形容現(xiàn)在我和戲劇之間的關系,既有敬畏,又常常很想見到它?!?/p>
借用戀人關系的比喻,他從“大二”到俄羅斯電影學院開始到第二年時間,算是他與戲劇的曖昧期。80年代到莫斯科,趙立新是一個自信滿滿又因為語言到處受挫的留學生形象。8個月時間過了語言關后,他才開始感受到一些與戲劇的情愫。但是與國內(nèi)不同,他們的電影學院沒有表演系,所以表演課就由戲劇學院的老師來講,從而感受那種戲劇魅力,既激動人心,又令人不知所措,因為“對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學習的人而言,戲劇能做多遠,的確不太確定”。
這種曖昧期,被瑞典戲劇人結束。
趙立新考入瑞典國家話劇院之前,還在斯德哥爾摩的一家小劇場有過一份合同,合同內(nèi)容是導演由北島的小說改編的一部話劇《幸福大街13號》。趙立新用英語和劇組溝通,演員們則用瑞典語演繹。這部劇讓瑞典演員覺得中國人既能導演又能表演,所以當其中一個演員在哥本哈根戲劇節(jié)遇到瑞典國家話劇院的藝術總監(jiān)時,就向其推薦了趙立新。
剛進入瑞典國家話劇院的趙立新,還不會說瑞典語,但是馬上就得到了他的第一個角色。導演為了他這個中國人,在該戲排練了15天馬上要上演之前,生造了一個“魔鬼”,它沒有臺詞,像黑色蝙蝠,自始至終都落在舞臺一角,找機會引誘那些善良的人。沒想到這樣一個異峰突起的沉默角色,上演后獲得了許多關注?!度鸬淙請蟆吩娼榻B這個神秘的東方人?!斑@部戲一舉奠定了我的江湖地位,大家都在談論說瑞典‘國話來了一位神秘的東方人,要跟他們搶飯碗?!痹谌鸬?,戲劇學院也呈三足鼎立之態(tài),當時每年的畢業(yè)生也有兩三百人,同樣面臨著激烈的就業(yè)競爭?!拔乙粋€黃種人跑到人家地盤上,在國家話劇院的舞臺上跟他們搶坑,本身就很奇怪。但我很自豪,我覺得憑本事吃飯,你戲好了我走,我戲好,不管我是什么顏色的蘿卜,這個坑就只能歸我”。
趙立新真正與戲劇進入熱戀,與深度感受瑞典語分不開。
他在說到如何擁抱瑞典語的時候,提到一個細節(jié)。他在排沒有臺詞的魔鬼角色期間,有一天開車去上班路上,打開收音機,聽一個電臺節(jié)目叫“斯特林堡的信”,是由瑞典皇家劇院的演員朗誦的?!爱敃r外面飄著雪,北歐的雪能下得特別大,下得不急,厚重的雪,還有汽車尾氣的白煙,讓前面的紅綠燈顯得格外耀眼。我坐在車里,等紅燈的當兒,透著車窗哈氣,突然覺得電臺里的語言美極了,我當時就想,一定要把它學好?!?/p>
趙立新講述這一段的時候,聲情并茂,也很有畫面感,他說回國后的6年時間里,都會大聲朗讀瑞典電影大師伯格曼的書,這個習慣直到他離開朝九晚五的中戲才中斷?!皯騽∥枧_是要人表達愛與恨的,是對冷漠的理解,對悲傷的抒發(fā),這些情感宣泄的前提,都是得有愛,你會進發(fā),會玩味那些詞兒,會用這些詞來勾引你的情緒,好叫它們源源不斷地流出來?!?/p>
“當時的想法?我要成為瑞典國家話劇院最優(yōu)秀的演員。”等到第二部戲《哈姆雷特》,趙立新就已經(jīng)用瑞典語演出,緊接著的第三部戲是費爾南多·德·羅哈斯(Fernando de Rojas)的中世紀經(jīng)典《塞萊斯蒂娜》(La Celestina)的同名改編作品,他演了男一號。
為中國戲劇操心
回國之后,趙立新與戲劇之間,又經(jīng)歷了另一種曖昧。
事實上,當時的國內(nèi)戲劇市場,令在西方戲劇世界里沉浸了十幾年的趙立新大吃一驚?,F(xiàn)在他也覺得當年看到這種“喜劇段子當?shù)馈钡臓顩r后有點急躁,不過這種落差,大概無異于今天任何一個留學歸國的游子?!耙驗榇蟊姷臒o知,我肩負起這樣一個推廣和普及戲劇的責任?!鳖H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氣魄,但后來發(fā)現(xiàn)并非人人都感興趣,慢慢地,他也決定“不愿屈就,不奉陪了”。他說自己反正能力多,到哪里都能吃飯,比如在中戲有一份教職,寫戲拍戲都不誤。
但就這樣放棄戲劇也不太可能,所以現(xiàn)在的他走“曲線救國”的迂回路線。表面上看,的確也是若即若離,每年最多只排兩部戲,剩下的時間全在演電影和電視劇,從《開天辟地》中的蔣介石到近期《羋月傳》中的張儀,從反間諜劇《于無聲處》中的上海男人陳其乾,到新近出演的洪七公。對此,李靜評價說“他也有壓力”。這種壓力,可能是趙立新自己所說的“市場對我的壓力,投資商對我的期許”,所以他反而把這種壓力全都轉嫁在影視劇上?!案纱嘣谟耙晞∩献黾兊馁Y本市場,反正這個利益大,毫不夸張也不必回避地說,是戲劇的成百上千倍。而在戲劇上面,我就一定做我喜歡的。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有這個號召力,想做一部戲的時候,不需要妥協(xié),本來是張三配李四,結果成了王五配趙六,我想聚得起所有我想要的演員搭起一個班子?!?/p>
他用“要么賞心,要么悅目”,總結了這幾年的心得。他覺得要想在國內(nèi)戲劇市場上獲得成功,無非就是這兩條,占其一可得票房。他認為《大先生》這部戲則是賞心?!拔覍τ^眾的理解是這樣的,生活中遇到糟爛的事,困惑成團,就需要去賞心,因為深入思考就是一次對心靈的洗滌?!倍洞笙壬分械臄z像和人偶等元素,同時也含有悅目的成分。所以在大先生的表演上,趙立新的助理當時看完后第一反應是他“用生命在演戲”,到謝幕時,整個人是虛脫的。他說:“我就不信,我全部的投入,全部的扔出,會打動不了觀眾?!笔聦嵣?,觀眾買賬,業(yè)內(nèi)口碑也不錯。
對于一部戲,今天趙立新的理念是“要有人看才是好戲”,而與早年間咬定不松口的“好戲總有人看”相比,是一個觀念上不小的轉變。
這種知識分子達則兼濟天下的妥協(xié),也體現(xiàn)在對小劇場的態(tài)度上。
有意思的是,李靜和鼓樓西劇場的創(chuàng)辦人李羊朵,都稱趙立新是一位知識分子式的演員。李羊朵甚至認為,在某種程度上,自己是趙立新的學生。她告訴本刊,在鼓樓西劇場創(chuàng)辦之初,她作為一個在戲劇上沒有足夠知識儲備的新入行者,對于鼓樓西劇場要走什么路線,受到趙立新的影響非常大。鼓樓西劇場的開張之作,就是趙立新主演的愛爾蘭經(jīng)典劇作《枕頭人》,上座率驚人,能排在當時小劇場的第一,這部戲連續(xù)演了三周,直演到主演沒有時間為止。有了這樣一個紅火的開場,李羊朵也覺得鼓樓西劇場非常幸運,而今天它定位的“西方當代經(jīng)典”方向,也與趙立新早期的支持分不開。
趙立新甚至對創(chuàng)辦多年的蓬蒿劇場憂心忡忡。他沒有跟王翔有過面對面的交流,但一方面佩服創(chuàng)始人王翔對戲劇的堅持與毅力;另一方面,不免認為純粹的戲劇在中國市場顯得極端,容易受到市場的折磨。
他自己受過這種折磨,大概就很不愿意別人也一樣。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