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日清晨,桐花鎮(zhèn)銜頭抱腳亂了好一陣。
原因無它,鎮(zhèn)子東面一個人住著的外鄉(xiāng)人蔡癢兒,前一日夜里教赤火大仙給掠走了。
蔡癢兒原名蔡平生,早年讀書不就,連年水患又失了家中田地,故而流落到此地。先前也與人寫信作畫營生,但后來生意慘淡,便動起了些歪腦筋。因其母舅早年做的藥材生意,略通些醫(yī)理,便拿丹砂雄黃并一些慈石之類的藥粉混在一處,做了些害人的藥丸出來,專供鎮(zhèn)子上那些富家子弟消遣玩樂。也正因為此事,向來不大受鄰里待見,因其做出的藥丸人吃了后渾身癢熱,便得了個諢號蔡癢兒。
今次這事體,卻是由相鄰的杜家而起。
杜家小兒現(xiàn)如今正十六歲,十二歲上中了秀才,不久便要赴歲貢去了。昨日夜里,這位杜秀才苦讀已罷,不知怎么起了興致,開了窗爬到屋脊上納涼,也虧得正是秋末初冬,剛下完今年第一場雪,皓月當空無云無星,他居高臨下,正清楚瞧見旁邊院子里深赤色一條人影,手中提著盞紅燈籠。人影背上還軟軟趴著個人,昏迷不醒,可不正是蔡癢兒?
杜秀才雖是個讀書的,膽子卻不小,正欲發(fā)聲叫喚,卻見那紅色人影慢悠悠抬起手指,遠遠對他一戳,他胸口一痛,人竟就此僵住不能動了。
他大驚失色,眼見那人影似乎還對他招了招手,接著腳下如有云騰,負著蔡癢兒越梁而去,就此蹤影不見。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亦不敢再合眼,如此待到天光,手腳方才能動,出聲喚人,被眾人救下梁去,說道昨日所見,猶有余悸。
家中父老聽其言語,著人去隔壁院子看了,果不見蔡癢兒人影,便只得寬慰道:“蔡平生不敬圣賢,弄藥作祟,此番被赤火大仙收去也是天意,大仙既放過了你,此事便與你無關,不當介懷?!?/p>
這一番言語終究是安了杜秀才的心,卻撥亂了桐花鎮(zhèn)的人心。
赤火出世,妖孽必生,總不是什么吉祥的兆頭。更何況在這一日,鎮(zhèn)子上還出了件大事。
鎮(zhèn)上的大戶薊家,臭名昭著、專門欺市霸戶的二公子,無故得了急病去了。
這一年黃河水患,餓殍遍地。而這富庶的江南小鎮(zhèn)上,兩件奇事接連發(fā)生,仿佛是個征兆,自此這風光優(yōu)美、景致奇趣的小鎮(zhèn),便再無太平安寧的一日了。
桐花鎮(zhèn)人心惶惶的當口,蔡平生卻又在做什么呢?
他自然沒有死,只不過昨夜好端端在家里睡覺,醒來卻躺在個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手腳酸軟不能動彈,想要出聲,卻如骨鯁在喉,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甜香,也不知過了多久,面前方才亮起了一盞紅燈,燈后面站著一個人,瞧不清模樣。這人仿佛打量了蔡平生許久,手微微抬起,指著蔡平生,低聲道:“你叫做蔡安?”
蔡平生伸手摸一摸喉嚨,竟覺得可以說出話來了,隔了片刻,方道:“你……你是什么人?捉我來此地是何居心?”
那人陰惻惻笑道:“我不是人,我是赤火大神,你來此地亦一年有余,總該聽過我的名號?!?/p>
蔡平生手腳微微一顫,驚呼道:“大仙饒命!”
這赤火大仙,在桐花鎮(zhèn)上確是大有名頭。相傳百十年前,桐花鎮(zhèn)仍是個村莊,有個獵戶于一日在深山里得遇一只赤狐,見其毛色鮮亮、乖巧可愛,便將之放生。逾月后,一日夜里,山中忽起紅光,眾人上山救火,卻見山上只不過掛了數(shù)盞紅燈,除此之外,竟再無半點火光,他們于山下瞧見的火光,不過轉(zhuǎn)瞬,竟全然消失不見了。
便于此時,薄縣周遭發(fā)生地動,桐花鎮(zhèn)地處低谷,被山石砸了個干凈,倒是眾村民盡數(shù)被引至地勢平緩的山頭上,得以幸免。
傳說百年來,凡有強盜賊寇、奸邪作祟,山中必燃起紅燈,紅燈滅后,再大的災禍,也消弭于無形了。
也因為這個原因,桐花鎮(zhèn)人,尤敬鬼神,更篤信赤火大仙。蔡平生雖不是本地人,但終日里耳濡目染,此刻又如何能不驚怕?
那大仙似乎饒有趣味,盯著簌簌發(fā)抖的蔡平生左右打量了片刻,道:“你叫蔡安,蔡平生?聽說你原來是個秀才?”
蔡安渾身冷汗涔涔而下,低聲道:“是……”
那大仙道:“你能識文斷字,料想是個明白人,可知你今日為何在此?”
“小……小人不知。”
大仙在燈的那頭冷笑一聲,不見什么動作,不知從身上什么地方甩出一包東西來,正砸在蔡安腦門正中,那東西原先用紙包著,如今紛紛揚揚撒了蔡安一身。
蔡安猝不及防,吸了幾口,頓時嗆得說不出話來。
那大仙冷眼看他,道:“如何,你自己調(diào)制的仙人散,味道可還合意否?”
他全然不等蔡安答話,語意一轉(zhuǎn),復又冷冷道,“你再看看,可認得此人?”
他說話間,身后倏忽又亮起一盞紅燈,燈光之下,有一方石臺,石臺之上,赫然躺有一人,形容消瘦,面貌英俊,著緞面長衫,皮膚慘白,于紅燈映照下,十分詭異。
蔡安一見此人面容,臉色亦是慘白,忍不住低呼道:“薊二少!”
要知在這桐花鎮(zhèn)上,薊二少薊垣丞的名聲就算是較之赤火大仙來,也沒有半分遜色。
這名聲得來的因由有二:
一是有錢。薊家于薄縣,是排得上名號的富戶,在都城中也有不少商鋪。米油柴糧,但凡搭得上民計民生的,都有他們家的生意。
二是頑劣無賴。這位薊少爺生在這么一個家里,父母兄長自小寵愛,殺雞斗狗、欺行霸市,雖不至傷人性命,但小奸小惡乃是家常便飯,久而久之,還得了個名號,叫做“薊子隱”,意喻他同古時候的周處一樣,是鄉(xiāng)里鄉(xiāng)間的禍害。
紅燈轉(zhuǎn)瞬即滅,那紈绔子弟薊家二少的身影亦重新沒入黑暗中。
大仙的聲音縹縹緲緲傳來:“上個月初九、廿一,此人是否來找過你?向你索要仙人散?你是否給了他?”
蔡安的聲音幾乎已帶上哭腔,斷斷續(xù)續(xù)道:“是……是……”他通曉醫(yī)理,方才一瞥間,已知薊家這位二少爺肢體僵硬,再沒出氣,斷無活理。
他死前服了自己調(diào)制的仙人散,這一筆人命賬,莫非就要清算到自己頭上來了嗎?
大仙沉默片刻,忽而輕聲笑道:“你何必這樣害怕?我又沒說是你害死了他?!?/p>
蔡安此刻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拼了命撲到地上,道:“大仙耳聰目明,自……自然不會冤枉了小人……”
這赤火大仙低聲道:“你這人倒也識趣,不過我知道不是你害人,旁人卻未必知道,你賣藥給薊二這件事,以為能瞞得了一世嗎?倘若薊家的人知道了,又將如何對你?”
蔡安聽他話意,重重又叩了兩個頭,道:“請大仙為我指一條生路!”
赤火大仙瞧了他半晌,道:“薊二死前,曾托夢于我,說他并不是吃了藥死的,也并非得病致死,而是另有隱情,怕有薊府中人牽扯其中!我本已煉成仙身,不得再干預塵世之事,也不欲多與人接觸——但薊家于我有舊,我不忍見其死得不明不白。你制毒賣藥,雖不曾置他于死地,卻到底虧欠于人,你可愿待在薊家,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既能洗脫自己嫌隙,也好叫薊二安心?!?/p>
蔡安聽完他一番話,大喜頓首道:“小人自然愿意!卻不知我一個外人,如何能在薊府查……查證此事?”
赤火大仙神秘一笑,道:“此事你不必擔心,我自會將府中眾人,一一送至你眼前。”
說也奇怪,他甫一說完這話,蔡安便開始覺得頭暈手軟,不久慢慢失去了知覺。
再度醒翻,也不知是什么時辰,四周一般昏暗,觸手是厚重的木板,鼻間是濃重的松木香味。
他手腳并用伸直了摸摸四周,心里盤算:八尺長、兩尺寬,可不是口尺寸標準的棺材么?
他將臉上的淚痕擦了個干凈,嘆了口氣,翻過身正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覺,便聽見外頭隱隱約約有人正在說話。
他勉力將耳朵貼到棺壁上,聽聲音有兩個人,年紀都不大,說話時似怕人聽見,將嗓門壓得很低。
其中一人道:“好端端正過節(jié),也真邪性了,如今二爺去了,大爺不在,家中沒個正經(jīng)辦事的主子,家大業(yè)大的,也不知會怎樣……”
另一人則低聲笑道:“薊九啊薊九,你這豈不是實實在在的杞人憂天?不說大爺是朝廷封下的昭信校尉,恩威并在,便是咱們?nèi)藸?、表少爺、侄小姐,哪一個又是一般的人物?有他們在,旁人誰敢來動薊家?”
先前那人嘆口氣,道:“你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倒是沒旁人敢來動薊家……哎,你不覺得二少此番去得……有些蹊蹺?”他欲言又止。
另一人語氣輕佻,回應道:“蹊蹺便蹊蹺,你又待如何?這位活寶二少爺,平日里難道沒少給我們氣受么?別說梧桐鎮(zhèn)上,便是這薊府上上下下,又有幾個人不將他恨之入骨,盼著他早登極樂的?”
外面安靜了片刻,只余些撥動火盆的聲音。
蔡平生在棺材里也暗暗跟著嘆了口氣——空氣里有些焦味……別是燒紙錢的味道罷?他是怎么從那黑漆漆的房間里,跑到靈堂上薊二的棺材里去的?那薊二的尸首,又去了何處?
外頭簌簌響動了一會兒,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先前那薊九二人似乎匆忙起身,齊聲喚道:“侄小姐?!?/p>
一個略帶疲倦的女聲道:“行了,都退下罷?!?/p>
只聽薊九小心翼翼地道:“表少爺囑我等二人在此守夜……”
那侄小姐聞言冷笑道:“你倒也記得他是個表少爺?他說的話作數(shù),我說的話你們便可隨意違逆了嗎?”
這位侄小姐聽上去年紀不大,說話聲音也不大,卻字字有力,顯然平日里在家中也是說得上話的,薊九與那同伴二人顯然不敢同她辯駁,諾諾應了幾聲,便告退了。
蔡安在棺中,只聞兩人腳步聲漸遠,不消片刻,便已聽不見了。
堂上復又是一片靜謐。
那侄小姐人應當仍站在靈堂之上,卻不知為何,許久都沒有移動腳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蔡安才聽見她慢慢走了幾步,卻是在棺材近旁停下了,低聲叫了一句:“薊垣丞——”
蔡安被唬了一跳,趕緊放慢呼吸,心中只默默想:這位侄小姐,想必是個膽大包天的角色,一個人跑來靈堂上,湊得這么近對著棺材說話,可不是尋常大家閨秀做得來的事情。
那侄小姐叫了這么一聲,隔了半晌,又輕聲道:“赤火觀的老道士說,你年紀輕輕便去了,怕是心有怨懟,教我們幾個親眷輪著替你守靈,不得由旁人代勞,好慰你心安——他真是不知道你是個怎么樣的人,你做的事情,有哪一件又后悔過呢?”
她似乎是嘆了口氣,接著又道,“可是你怎么死得這樣急?莫非你終于感知了我的心意,知道我想要你死,故而自己早早做個了斷?你這一生,樣樣都背拂我的意愿,怎么偏偏這件事上如此乖順呢?”
棺木上輕輕幾響,仿佛有人將身子靠了過來。
四周靜悄悄的,這侄小姐聲音清亮柔美,說話輕聲細語,絮絮叨叨,都在說些陳年往事。
“你今日又是這般安靜,不肯答我的話。是了,我初次見你,你也是這般安靜的。我捧著姨母家里摘來的鮮花,跑到了你的院子里,你就坐在樓上,靠著窗,瞧見了我,就好像沒瞧見一樣。
“世上怎么有你這么討厭的小孩?我拼了命地討好你,送你好吃的好玩的,有珍貴的東西,必然雙手捧著送到你的面前——即便如此,你仍舊不肯多看我一眼。長大之后,我亦央求過姨母要嫁給你,你卻當著我的面拒絕我。你說,阿纏這個名字不好,阿纏阿纏,如此纏人,怎好討來做老婆?你這樣討厭我,后來卻娶了她……她從小便最喜歡跟著你,難道就不纏人嗎?
“我從小與你也是一齊長大,卻半點也不明白你的心思。你二人成親之時,我以為你雖對我棄如敝履,對她卻仍有一二分的真心。但你又為何那般待她?她嫁給你的時候那般得意,后來從赤火山上跳下去的時候,又不知道作何感想?”
她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后簡直輕如蚊吶,再后來翻來覆去,也就是講些少年時候的瑣事。
蔡安在棺中聽得冷汗涔涔,頓時明白了那赤火大仙的用意:這世上還有什么別的法子,比躲在死人的棺材里,還能聽到更多的秘辛與實話?
但光是躲在死人棺材里,打探到的始終有限,他難道就要躺在這里,等著知情者自己跑來將實話說出不成?
他正驚疑間,棺身忽而震動起來,竟似有人合身撲上,正用手拼命推那棺蓋。
蔡安嚇得魂都快沒了,只聽外面那侄小姐阿纏咯咯笑道:“罷了罷了,你既死了,前塵往事便全當散盡,待我再瞧上你一眼好么?等過幾日你皮膚發(fā)青,臉龐發(fā)漲,可再不復昔日模樣啦——”
她手上力道奇大,棺蓋本就未釘死,被她這么一推,吱呀一聲,慢慢便要滑開了。
蔡安心中叫苦不迭,又無處可逃,眼睜睜見棺蓋開了半寸來長一道口子,一絲光線投入棺中。
但他眼里剛進了一點點的光亮,外頭忽而狂風大作,本來這微末的一點光亮,忽而又不見了。
蔡安愣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靈堂上的燈也滅了!
侄小姐阿纏顯然也嚇了一跳,手上動作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薊垣丞,我做過的事情,到如今也沒有半點后悔……但我卻不知道你這樣恨我,連單獨見我一面也不肯了?!?/p>
她似乎把頭靠到了棺蓋上,輕輕撫摸了一陣,忽而跳了起來,道:“我明白啦,你這人最喜愛朋友,最討厭冷冷清清,莫不是怕此去路上寂寞,無人陪你飲酒?我這就去將那賣藥給你的蔡安殺了,送到你身邊來陪你,可好?”
她這邊話音剛落,蔡安忽又見到了一絲微光。
外面的燈,竟晃晃悠悠又亮了起來。
這燈火實在詭異,無奈那阿纏膽子卻大得很,渾然不怕,柔聲道:“你果然要的便是這個!且等著我,我這就去殺了他來,待我殺死了他,你可記得,當見我一見?!?/p>
蔡安聽她腳步漸漸遠了,才敢慢慢呼出一口氣來。
棺口一線仍開,外面燭火搖曳,他目不轉(zhuǎn)睛瞧著這火焰,不過半晌,人竟又迷迷糊糊昏睡了過去。
他同一日已迷迷糊糊這樣睡過去三次,第三次醒來的時候,正躺在個普普通通小房間的床榻上。
他動了動手腳,此番倒是行動自如,身上不知何時被人換了一套衣服,青灰顏色,再摸摸臉上,竟還摸到了一臉細粉。
他正驚疑間,外頭推門進來一個小廝打扮的年輕人,約摸十七八歲的年紀,高高瘦瘦,手中端了個洗漱用的黃盆,見他起來,笑道:“小道長醒得可早,小人薊九,做法這幾日,梁管家著我來服侍小道長的,小道長餓否?要用什么早點?我且去準備。”
蔡安眼見外頭烈烈陽光,只覺得頭痛欲裂,翻身起來,道:“這是何處?”
那薊九笑道:“小道長莫非糊涂了,此地乃是薊府后院,您昨日連夜下山,要給我們薊二爺連做三日法事的,還是我引你入的府呢,昨日夜深了,沒顧得上跟你說話,無怪你不記得?!?/p>
蔡安心里慢慢清明起來,忙敲了敲自己腦袋,道:“是我糊涂了,多謝小哥,煩你隨便弄些粥點便可?!?/p>
那薊九笑道:“有什么需要的,我就住道長隔壁,喚一聲便聽見啦?!闭f完便放下銅盆出去了。
蔡安見狀急忙起身,就著盆中之水照了照自己模樣,果然已經(jīng)大不相同,似是年輕了七八歲,變成了個面黃肌瘦、雙目無神的小道士,頭上還被梳了個中規(guī)中矩的道士髻,說不出地可笑。
他伸手摸了摸臉,似有細微粉末,看樣子卻看不出什么異樣,哪里還敢去洗臉?只略微整了整身上衣衫,回身再看方才棲身的床榻之上,卻留有一方紙箋。
他連忙拿起來展開,只見上面寫了一行小字:
日入之時,速回此地。
下方落款,乃是小小一簇火焰。
蔡安跟在薊九身后,慢慢騰騰朝堂屋去的時候,心里正想:這赤火大仙不愧是個得道的精怪,夜里將他放到棺材里,白日卻又平白做了個身份給他,好教他來去自如,又不招人懷疑,行止之間,似乎對這家人頗為了解,看來他所說的有舊,應當不假。
今日是薊二少死的第二日,用完早膳,薊九便來告訴他,薊家眾人正在堂屋候著,說要商量停靈下葬的事,請他過去一同商議。
等到了堂屋前的門廊,卻聽得前廳一陣喧鬧,一個渾身戴孝的妙齡少女,并一個同樣打扮的丫環(huán),正要往堂上去,卻被幾個下人一道攔下了。
那少女懷中緊緊抱著用布條包裹的長方形物事,正自哭泣,身邊的丫環(huán)卻顯然是個伶牙俐齒的,高聲罵道:“光天化日阻人祭拜,你們就不怕遭到報應嗎?薊相公死了才這半日,你們就這樣欺負起人來,可見平日里是怎樣的跋扈!”
里面沒人理睬她,卻也不見放行,等后來那丫環(huán)罵得狠了,里頭方出來一個五十余許的中年人,做的是管家打扮,低聲喝道:“光天化日在靈堂前喧嘩,成什么樣子?你一個煙花女子,須得知道分寸,守住你的本分才是正經(jīng)!”
那丫環(huán)卻不買賬,冷笑道:“你如今還敢同我家小姐說起本分?你們這一大家子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我一件件都瞧在眼里記在心里。此刻不許我們?nèi)ゼ腊荩撬E相公死得別有隱情,怕我們進去看見了會戳穿嗎?”
他二人這邊吵得正兇,蔡安腳步僵在那里,不知道該不該上去,只得暫且讓在一旁。
與他同來的薊九也一起避到了一邊,低聲道:“這妮子嘴好利呀,梁管家只怕說不過她?!?/p>
蔡安心念一動,問道:“那兩個女子又是什么來路?”
薊九嘆了口氣,道:“原本我也不應多說……不過小道長是來超度亡魂,少不得同魂魄多多親近,能多知道一些也不是壞事——這女子原是鎮(zhèn)上歡掬樓的花魁,叫做彩荇,得二少爺寵幸亦有好幾年了,原本也就是一個普通的青樓女子……不過三年前出了一檔子事,全家人都不大樂意見到她。”
蔡安仔細瞧那哭泣女子的形容,倒是眉目清秀、楚楚動人,忍不住道:“哦,出了什么事?”
薊九左右看了看,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說起來也是冤孽,我們府上原來有位少夫人,乃是二少爺明媒正娶的妻室。二少爺成親后不安于室,整日出去尋歡作樂,這位少夫人……不巧又是個心氣極高的主兒。約摸三年多前,有一天,二少爺去了彩荇那里聽曲兒,整夜都沒有回家,少夫人氣得很了,便跑去了附近的山上,從懸崖上跳了下來,就此摔了個尸骨無存?!?
這故事雖被薊九說得平淡無奇,但蔡安品讀其中的況味,卻覺得身上有些發(fā)寒。
薊九又接著道:“這位少夫人,原本又是薊家的表小姐,是現(xiàn)下府上表少爺?shù)挠H妹子,同兩位少爺自小便十分親厚。少夫人死得這般凄慘,她的親生兄弟嘴上不說,心里不知該怎么記恨二爺?就連與二爺一母同胞的大少爺,自此也與二少爺漸漸疏遠,遠走出仕,大約心中也在怨恨他罷?”
他說話的當口,廳堂里頭終于又出來一人,卻是個身材高挑、容顏姣好的女子。
她一出來,也沒開口說什么話,那彩荇丫頭與梁管家,卻齊齊收了聲,再沒多說一個字。
薊九在蔡安耳邊笑道:“瞧,正主兒來啦,這位羅姑娘,可不是個好惹的角色,彩荇姑娘只怕要倒霉啦。”
果然那羅姑娘懶懶瞧了三人一眼,目光卻停留在了彩荇一人身上,道:“你可是來看他的么?果真還有幾分良心?!?/p>
她一開口,蔡安心中便是一跳:聽這聲音,豈不正是先前在薊二棺前發(fā)誓說要殺死自己的那個阿纏?
這邊彩荇還沒接上話,羅纏面上忽而便換上了笑容,柔聲道:“你來得正好……正好……”她口中呢喃,忽而合身撲上,右手緊緊掐住了彩荇的脖子!
周遭人猝不及防,她出手又奇快,哪里來得及攔住她?
彩荇的丫環(huán)尖叫一聲想要沖上去拉開她,卻被她用手輕輕一拂,便跌倒在地。
羅纏行止雖瘋狂,面色卻始終如常,神色也十分清明,她雙手漸漸絞緊,冷然道:“他生時既然這般喜歡與你一起,你又這樣念著他,我便做件好事,這就送你與他去見面!我找不到那害死人的蔡平生,如今有了你,想必他也是快活的,必不會再怪我!”
這一出實在是出人意表,別說蔡安與薊九二人,便是站得更近些的梁管家與眾家丁,也已看得呆了,面面相覷,誰都不敢上前一步。眼見那嬌嬌弱弱的彩荇姑娘已兩眼發(fā)白,快要斷氣了,堂內(nèi)終于有人發(fā)了話,道:“阿纏住手?!?/p>
羅纏聽了反怒道:“我偏不住手!”
堂內(nèi)快步走出來個身著寶藍長衫、劍眉英目的青年,伸出手,閃電般在羅纏臂上拍了一掌。
羅纏似是吃了大痛,臉色都白了,卻仍不肯松手,緊緊卡住彩荇的脖子,一路將她往靈堂拖去。
彩荇帶來的那個丫環(huán)人摔在地上起不來,此刻卻高聲哭道:“表少爺……表少爺趕緊救救我家小姐罷——”
那青年一聲不吭,一掌又打在了羅纏的肩膀上,羅纏怒而回擊,兩個人當中夾著個彩荇,竟在堂前堂而皇之打了起來。
蔡安大奇,悄聲問薊九:“這個表少爺也是薊家的人?兩個人怎么好似仇家一樣?”
薊九亦低聲道:“這便是我方才提起的那位本家表少爺,已故少夫人的嫡親哥哥,叫做陸伽聲……薊家世代巨富,向來不少人覬覦,故而這幾位少爺小姐,打小一塊兒長大,從同一位師傅習武,除了已經(jīng)出師做官了的大少爺,體弱無法習武的二少爺,便數(shù)這位表少爺?shù)墓Ψ蜃罡?。哎,這些少爺小姐,自小嬌慣,身上的確有幾分功夫,平日里便不對付,常常無緣無故便大打出手,更不用說今日了……”
他二人說了這幾句話的功夫,那邊已打得不可開交。羅纏雖是個女子,但打起架來架勢大開大合,剛硬無比,那同她對打的表少爺陸伽聲,一時片刻竟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周圍薊家家丁顯然已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居然沒有一人敢上前幫忙。這卻苦了弱不禁風的彩荇,羅纏雖松了她脖子,卻仍扣住她肩膀,她死死抱住手中包裹,神情已然痛苦之極,卻仍不肯放手,便似溺水之人抱住最后那一根浮木。蔡安雖與她素不相識,看著竟也覺得有些不忍。
她帶來那丫環(huán)此刻終于也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又撲了過來,尖聲叫道:“住手!住手——是你們薊相公叫我們來的!你們莫非想讓薊相公死了也不能瞑目嗎?”
羅纏冷笑一聲,道:“放屁!他人都已經(jīng)死了,難道你家小姐還能和鬼說話不成么?”
那丫環(huán)哭叫道:“我哪敢扯這樣的謊話?確是薊相公叫我們來的——”
她一聲叫得凄厲無比,聲音方歇,便聽得廳堂里有個老者朗聲道:“阿纏住手。”
這一模一樣的一句話,卻同陸伽聲說出來的分量大不相同。羅纏呆了一呆,竟真的停下手來,松開了彩荇的胳膊。
內(nèi)堂里緩緩又走出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在廳門前站定了。
羅纏跺了跺腳,道:“舅舅,你真信她說的話?”
那老者嘆了口氣,道:“阿纏,選之在世的時候,彩荇姑娘不曾敢踏入薊府一步,如今選之走了,她卻反而來了——我且問你,若不是選之讓她來的,她能有這樣的膽量嗎?”
羅纏聞言一時語塞。
那邊彩荇終得喘息的時間,在丫環(huán)的攙扶下緩緩站直了身體,輕聲道:“舅姥爺明鑒,應舒說的字字不假,確是薊相公讓我來的?!?/p>
她解開懷中的包裹,露出其中一尾古琴來,道:“七日之前,薊相公最后一次來我歡掬樓,留下此琴,并囑我今日一定要帶琴來府,與他奏一曲‘畫樓空。今日他人雖已不在,但彩荇仍盼能得踐此諾,唯望諸位成全?!?/p>
她方才脖頸被掐,紅痕仍在,說話聲音難免嘶啞,但字字清晰,語意堅定,加之微紅眼眶、凌亂鬢發(fā),教人油然心生憐惜之意。
蔡安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道:這薊二少不論為人如何,女人緣卻是好極了的,原有一個癡心不改的羅纏,如今又多一個楚楚可憐的彩荇。
那老者沒有發(fā)話,旁邊陸伽聲已忍不住道:“舅爺就成全了她罷?!?/p>
羅纏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這樣多嘴?又關你什么事了?”
陸伽聲還來不及反駁,那老者已先開口:“阿纏不必多說了,彩荇姑娘,你且跟我進來罷?!?/p>
羅纏還待再說什么,那老者已轉(zhuǎn)身去了里面。她回頭瞪了眼陸伽聲,跺了跺腳,便也跟了進去。
薊九見狀,忙道:“這位舅姥爺,名諱是上顯下鵬,是兩位少爺?shù)谋砭耍@幾年雖不常在府內(nèi),卻是從小看諸位少爺小姐長大的,這幾日趕巧正在桐花鎮(zhèn)上,便留下來主持大局了……小道長,門口沒人堵著,我們也趕緊進去罷。”
蔡安這才記起自己是冒充了赤火觀的小道士,是要去和薊家親眷商量法事與道場的,忙上了門廊,這才瞧見了靈堂里的情形。
現(xiàn)下雖是白天,屋內(nèi)卻明晃晃點了許多燭火,幾十匹上好白綢懸掛梁上,映得燭火更亮,大堂中央擺了一口黑漆大棺,應當便是蔡安躺過的那一具。
棺材兩邊,整整齊齊放了幾張椅子,方才還在門口要發(fā)瘋殺人的羅纏此刻端端正正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她的旁邊則坐著舅老爺陸顯鵬與陸伽聲——那舅老爺似也知道兩人的脾氣,故意坐在了兩人的當中。
即便如此,羅纏那猶如能殺人的目光,仍時不時落在陸伽聲的身上,陸伽聲卻似毫不在乎,正眼也不去瞧她。
而那楚楚可憐的彩荇姑娘,也得了一個座位,一張小幾,已將琴放了下來,
薊九先進去,和那位舅老爺耳語了幾句,便帶著蔡安在廳中角落里坐下了,自己則隨侍一旁。
舅老爺陸顯鵬先同蔡安點頭示意,然后轉(zhuǎn)過頭去,朝彩荇道:“此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但今日薊府新喪,你又畢竟同選之有些過往情誼,你速速奏完這曲,快些回去罷?!?/p>
彩荇拭去了頰上淚水,低聲道:“是。”說罷抱著琴,向棺木方向拜了一拜,又道,“薊二少,我依你所言,來奏這一曲‘畫樓空,望你……望你去得安穩(wěn)……”說到此處,聲已哽咽。
她手指輕輕撥動琴弦,開聲唱道:
到底人間多愁患,又照見,明月溝渠。
冷冬易醉,松琴酒簍,迎風翠柳。
得意否?合意否?快意否?
半生里,青眼謠諑皆有。
名馬美人今安在?功名壽數(shù)誰長久?
聽檐間鐵,錚錚陣馬,原應袖手。
便引云霄碧空盡,
南共北,同消瘦。
這一闋詞曲調(diào)本就高亢婉轉(zhuǎn),彩荇亦不愧是歡掬樓的當紅歌妓,嗓音清麗,琴聲動聽,唱完這一巡,又清彈了片刻。
便在眾人都沉浸在琴聲中時,卻忽聞一聲巨響,伴著彩荇一聲驚呼!
琴聲立止,彩荇身體后仰,呆呆瞧著面前的古琴,而她面前五尺有余的古琴,竟已順著木紋,從中生生裂開!
她學藝至今,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看了看堂上薊二少的木棺,又瞧了瞧自己雙手,眼淚更是再也止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羅纏早已憋不住,在一旁冷冷道:“琴你也彈過了,總能滾了吧?”說著便要用腳去踢那碎成兩半的古琴。
陸伽聲卻忽然蹲下身,一把抓住了她踢出來的腳,道:“慢著?!?/p>
羅纏本要發(fā)作,但目光一轉(zhuǎn),奇道:“咦,這是什么?”
陸伽聲沒答她這一句,單手已探入碎開的琴身中,攫出一件物事來,手掌見方,就塞在琴聲的夾層中,卻是薄薄的一本賬冊。
他拿過來翻了幾翻,面色漸漸凝重起來,低聲道:“這是一本暗賬?!彼f完將賬冊遞給羅纏。
羅纏接過來看了兩眼,面色也是大變。
蔡安眼尖,雖瞧不清里面寫了些什么,卻分明看見那賬冊的內(nèi)頁頁腳,畫了小小的一團火焰。
這火焰似乎與赤火大仙留下的記號有幾分相似,又似乎有那么一點不同。
陸顯鵬瞧見二人面色,也皺了皺眉,低聲道:“什么暗賬?”
羅纏瞧了一眼蔡安,并沒說話,快步走到陸顯鵬身邊,將賬冊遞了過去。
蔡安知道他們避忌自己,怕露出破綻,也不敢多問。陸顯鵬看賬冊的時候,他裝模作樣過去將呆立原處的彩荇扶了起來,又將地上碎了的琴也抱起來,借機仔細瞧了一瞧。
那琴是松木所制,木質(zhì)輕軟,里頭被人松松挖了個寸許長的暗閣,又重新膠起,方才彩荇彈的那曲《畫樓空》,曲調(diào)高亢,五音具全,琴弦震動便帶動木紋開合,待一曲奏完,琴身焉有不裂之理?
那頭陸顯鵬看了賬冊,臉色也立刻變得不大好看,站起身來走到彩荇身旁,厲聲道:“這琴可是選之的?”
彩荇驚魂未定,怯怯道:“是薊相公前幾日送予我的……他說,這琴用銀杉木制成,十分名貴,故而第一曲什么時候彈,彈的什么,也須好好挑選——我只調(diào)過幾次弦,今日才是頭一回用,怎么……怎么竟會裂了呢?”
陸顯鵬沉吟不語,將賬冊納入懷中。
蔡安知道他也正與自己有同樣的懷疑。
薊二少爺之死,果真疑點重重——頭一條,他是否知道自己必死,所以今日叫彩荇過府彈琴?第二條,他故意教彩荇彈一曲激昂高亢的畫樓空,將賬冊放入琴中,是想叫誰看到?又為何不能親自交付?第三,那頁腳繪制的火焰是怎么回事?第四,也是最大的疑點,便是這本賬冊了。
只不過最后這點,蔡安知道自己現(xiàn)如今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窺探的。
果然陸顯鵬等人也并未打算對他多吐露半句,只喚了人來,將彩荇在后院里先安頓了下來,然后向他道:“道長且在府中歇下,今日下午便可做第一場法事,一直到初四每天做一場,初五入土為安,時間上可來得及準備嗎?”
蔡安忙道:“來得及的。”
臨出門口前,還隱隱聽得羅纏在里頭埋怨道:“都這樣了,舅舅還有心思教人做法事……”
伴著他出來的薊九在前面引著道,嘟嘟囔囔道:“這事兒怎么處處透著古怪呢?”
蔡安有心打探,壓低了聲音道:“哦,哪里古怪了?”
薊九待走得又遠了幾步,四下無人了,才低聲道:“小道長,我懷疑公子是被人害死的!”
蔡安心頭一跳,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道:“你……你胡說什么?薊公子不是生病死的嗎?”
薊九冷哼了一聲,道:“我家二少爺幼年時雖然體弱,但調(diào)理多年,年紀長后已同常人無二!怎么會無緣無故便疾病死了?那個賣藥的蔡平生我也聽說過,賣的不止少爺一個,其中被酒色虧空身體的不在少數(shù),怎么旁人都不出事,只他一個死了?你說,這事難道不奇怪嗎?”
蔡安摸了摸鼻子,故意道:“我只是來做法事的……”
薊九干脆整個人湊了過來,道:“小道長,你以為我是隨便亂說?赤火觀早年接濟過我們家,我這才好心提醒你,別觸著了忌諱!”他說完這句,停了一停,又道,“前院的霽雪說,二少死的前一天,曾在自己閣子里跟人吵架,吵得很是厲害,還摔壞了個硯臺,墨汁撒了一地,她擦了好久才擦干凈呢。前一天和人吵架,第二天便死了,難道還不奇怪嗎?”
這嘴碎的小家丁說得煞有介事,蔡安便留了個心,記下了霽雪這個名字。
待到下午做法事的時候,陸顯鵬、陸伽聲同羅纏三個一個也沒有到,蔡安松了口氣,上香鳴鼓,步罡踏斗,胡亂念了幾句經(jīng),便對付了過去,倒也沒人看出異樣來。
這做法事的地方原來是薊二住的暖閣院子,薊二既去,棺木停在靈堂,丫環(huán)都是女子,陰氣重,照例是不能去堂上的,所以薊二原來身邊隨侍的婢女,都在暖閣里收拾清理各項物件。
這暖閣裝幀得頗為雅致,樣樣都纖塵不染,十分精致,只是不知為什么,門口的廊下,掛了一盞破舊了的燈籠。
一個約摸二十多歲的婢女正在樹下掃雪,她面容清秀,神情疲憊,掃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看了一會兒那盞燈籠,出了片刻的神。
蔡安有意同她搭話,刻意打翻了個銅爐,將香灰撒了自己一身,走到她的身邊,道:“這位姐姐打擾了,能否借些清水,予在下清理頭臉與衣裳?”
那婢女停下手中的活計,瞧了他一眼,斂袖道:“小道長辛苦了,且隨我來罷?!?/p>
蔡安忙跟在她身后上了樓,陪笑道:“多謝,不知姑娘怎么稱呼?”
那婢女面上愁容未去,勉強笑了一笑,道:“喚我覃香便可?!?/p>
兩人上了二樓,三四個少女圍坐在一起,正整理衣裙。
覃香道:“霽雪!還不取些水來,給道長洗洗臉?!?/p>
一個少女應了,起身去取水。
蔡安趕緊起來,跟她去了側室,接了水盆,慢慢擦拭手上的香灰。
那叫做霽雪的侍女是個安靜乖巧的女孩兒,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雙圓滾滾的眼睛鼓溜溜盯著蔡安的道袍看,卻不說話。
蔡安一邊清理衣衫,一邊故意蹙起了眉頭,連嘆了好幾聲氣。
隔了一會兒,小姑娘終于忍不住問:“道長,你為什么總是在嘆氣呀?”
蔡安搖了搖頭,又長長嘆了口氣,似在左右為難,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不說也罷,左右我做完這幾日,便要回觀里去了?!?/p>
霽雪明顯緊張了起來,道:“道長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我們府上有什么不妥的嗎?”
蔡安故意左右瞧了一瞧,壓低了聲音道:“也不知是什么不妥……方才我做法的時候,就覺得香爐不穩(wěn)…….無風無雨,偏生翻了香爐……我猜想……”
霽雪連忙追問:“道長猜想什么?”
蔡安清了清嗓子,湊得近了些,道:“這二少爺……去得只怕有些不安穩(wěn)……”他故意不說下去了。
霽雪呆了半晌,咬了咬牙,道:“小道長……我知道些隱情,若我說給你聽,你能做法教少爺安心去嗎?”
蔡安面上不動聲色,皺眉道:“什么隱情?”
霽雪輕聲道:“二少死的前一日,我去打掃暖閣,見到舅老爺在同少爺大發(fā)脾氣——我們舅姥爺平時脾氣好得很,怎么會無緣無故對二少爺發(fā)火?我……我還聽到他們說的話……”
蔡安道:“他們說了些什么?”
霽雪道:“好似是舅老爺問二少爺要什么東西,二少爺不肯給,舅老爺當時氣得砸了硯臺……后來少爺叫我進去打掃,舅老爺便自己走了。我……我在那里清理墨漬的時候,少爺就站在一邊,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忽然便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他問,霽雪,若你有一個極大的秘密,但你又快要死了,不知道身邊的人誰才能信任,你會將這個秘密托付給誰呢?我們二少爺為人性格古怪、喜怒無常,從不與我們多說半句話,閣里的姐妹們,除了覃香姐姐,大多怕他怕得要死。他忽然這樣跟我說話,我怎么敢回答?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見我不說話,大概也覺得無趣,忽然就叫我把窗子打開。
“這種時節(jié),閣樓上冷得很,二少爺一向是畏寒的呀,怎么忽然會要開窗呢?可是我不敢反駁,只能照著他的話去做。
“我開了窗子,二少爺就打發(fā)我下樓去了。我下去的時候,看見他坐在軟榻上,瞧著外面出神。我心里就奇怪,那不過是個光禿禿的院子,有兩棵杏花樹,也早已經(jīng)掉光了葉子,有什么好看的,能教他看得這樣入神呢?”
此刻隔間覃香在隔壁喚道:“霽雪!好了沒有?”
霽雪一個激靈,停住不說話,匆匆拿著水盆便出去了。
蔡安知道再待下去徒惹懷疑,便也告辭出去,此刻已差不多是黃昏,他記著赤火大仙的囑咐,早早回到了房間,躺到榻上,不過一會兒,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果然一醒來,便已經(jīng)睡在了那熟悉的棺材里。
他在棺材里躺了一會兒,外面靜悄悄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外面腳步聲響起,有兩個人走近了,正在說話。
其中一個低聲道:“陸顯鵬,你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話非要在這里說,不怕招晦氣么?”
這聲音蔡安似乎在哪里聽過。
另一個人冷笑道:“姓陸的小子已經(jīng)起了疑心,整日盯著我,我不借口來這里,你我二人怕連單獨說話的功夫都沒有。”
果然是舅老爺陸顯鵬的聲音。
先前那人沒好氣地道:“如今我已經(jīng)來了,你要拿什么給我看,且拿來吧?!?/p>
陸顯鵬顯得對此人頗為忌憚,也不再多言語,外面安靜了片刻,似乎陸顯鵬拿了什么東西出來,而那人正在翻看。
不過片刻功夫,那人忽然怒道:“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陸顯鵬木然道:“我也正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這便是今日彩荇琴中出現(xiàn)的賬本,你日日待在他身邊,難道竟然半點沒有察覺嗎?”
那人道:“你莫要忘了,如今我在薊府不過是個管家,賬面向來是薊顯丞自己管著,我怎么看得見?”
棺木中的蔡安被他這么一說,才猛然想起這聲音是誰——竟是今日早上廳堂外匆匆見過一面的梁管家!
外面陸顯鵬恨聲道:“我只道薊垣丞最多是為人平庸了些,又喜歡玩樂,沒料到他還有這種敗家的魄力本事——我不在的這幾年,整個家底幾乎已被他賭空了!你看看這賬面,輸走最小的一筆也足有三百兩!怪不得我問起販私鹽的事,被他一口回絕,如今看來,他倒不是沒那個膽子,而是身邊銀子早已敗光了!”
梁管家低聲道:“這賬本是真是假?可查證過?”
陸顯鵬道:“姓陸的小子下午帶人去做了清點,雖沒能一一對賬,但大致數(shù)目是差不離的……剩下的只會少,不會再多了?!?/p>
梁管家又驚又疑,道:“好一個薊垣丞!莫非他早看穿了我的身份,知道了我倆的計劃,故而在死前將家底都盤了出去?”
陸顯鵬沉聲道:“此事絕無可能,你三年前進的薊府,但這賬上最早的一筆,是六年半之前的,他再神通,難道還能夠未卜先知嗎?”
外面兩人低聲商議之聲未停,梁管家頓了頓,又道:“你的消息準確嗎?薊大少是否真的抽不開身不能回桐花鎮(zhèn)?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情,他不回來看一眼,連個口信都不曾有,是否有些不太尋常?若他忽然回來了,這事情又該難辦了,若他仔細看了薊垣丞尸身……”
陸顯鵬打斷他:“我在都城中有些眼線,這幾個月黃河水患,流民愈來愈多,他如今皇眷正隆,日日晚間奉了皇命巡城,斷不可能抽得出身來。退一步說,即便他來了,一時半刻也瞧不出什么端倪來,實在不行,便將事情推到那姓蔡的外鄉(xiāng)人頭上……”
梁管家喜道:“不錯,我瞧那姓蔡的也是個膽小怕事的,這回多半是得了消息,恐被牽連所以躲了起來,倒也方便我們羅織罪名?!?/p>
蔡安只在棺中聽得膽戰(zhàn)心驚。
這薊府內(nèi)里果真是一塌糊涂,一個敗家好賭風流愛嫖的二少爺,一個動不動就要動手殺人的侄小姐,一個私通鹽販想要挖空薊家的舅老爺。
這么聽下來,只怕薊二少確實不是病死,而是橫死的!
他還得感激那神出鬼沒的赤火大仙,若不是赤火大仙將他偷偷放入棺中,只怕他連做了別人的替死鬼都不明就里!
他在這邊冷汗直流的時候,外面梁管家忽而厲聲道:“什么人?出來!”
外面安靜了片刻,接著有一個聲音冷哼了一聲,似乎越墻而走了。
陸顯鵬的聲音驚慌失措起來:“糟了,是姓羅的小妮子,莫不是聽見了我們的說話?”
梁管家也慌了,道:“她不是最恨那薊垣丞,也最聽你的話了嗎?聽見了便聽見了,如今姓薊的小子死也死了,她還待如何?”
陸顯鵬顯然已經(jīng)急了,道:“你懂什么!她嘴上說恨,但那畢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誼!等等她若去告訴了陸伽聲,你我便真完了!”
梁管家沒再回答,兩個人腳步先后響起,顯然是去追人了。
蔡安聽得外面沒了動靜,膽子也大了起來,輕輕一推便將那沉重的棺材推開了一道縫,悄無聲息爬了出來,又小心翼翼將棺蓋蓋好。
所幸這幾日薊家亂做一團,靈堂上此刻并沒有人,他偷偷摸了出來,整理了下衣裝,朝著后院走去。
后面果然噪聲四起,卻不見陸梁二人,連那羅纏也不知道去了何處。
幾個下人提著燈籠,陸伽聲皺著眉頭,正在查看一間客房。
蔡安裝做去上茅廁的樣子,大大方方走了過去,瞧見眾人,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道:“陸少爺,這么晚了,你們?nèi)绾芜€未休歇?莫非府上遭賊了嗎?”
陸伽聲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愣了一愣,苦笑道:“也算是遭了賊吧……”
蔡安見他欲言又止,也覺得有些好奇,道:“府上莫非是丟了什么貴重東西?這賊人未免也太大膽了?!?/p>
陸伽聲勉強笑了笑,搖了搖頭,道:“不瞞小道長,東西是未曾丟,人卻丟了兩個……”他指了指身后黑洞洞的客房,道,“今日彩荇姑娘吃了驚嚇,這客房原先是騰出來給她們主仆歇腳的……”
原來今日下午,陸顯鵬著人來送彩荇等去房間休息的時候,另派了兩個小廝跟著,待人進了屋,便叫這兩個小廝在門口看住,還囑咐萬萬不可離開,也不可將人放走。
那兩個小廝年紀雖小,辦事卻極為穩(wěn)妥,很得陸顯鵬的看重。他們得了命令,便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前,不敢離開半刻。
期間家仆來送過一次晚飯,是彩荇的丫環(huán)應舒出來接的,開門的時候,還能瞧見彩荇坐在桌子旁邊抱著那損壞了的古琴默默垂淚。誰知到了夜里,府內(nèi)一個丫環(huán)出來小解,無端端就覺得冷風撲面,一抬頭,便見到客房的屋頂上蹲著個黑影。
她一晃神,那黑影卻又不見了。
蔡安聽到這里,不由得皺眉,道:“興許是野貓呢?”
陸伽聲嘆了口氣,低聲道:“那丫頭說,決不是什么野貓,她瞧見那東西,后面可是有尾巴的……”
蔡安心中一動:“尾巴?”
陸伽聲苦笑道:“這丫環(huán)一叫,兩個家仆也覺得不對,再去敲門就沒人應了。這客房窗同門都是朝南的,無論是從窗還是門出去,門口的侍從都斷沒有看不見的道理——但彩荇和她的丫環(huán)兩個大活人,竟就這么平白無故地不見了……家人尋不見舅爺,便把我叫了起來,人是在薊府丟的,明日里歡掬樓來要人,我去哪里變出兩個大活人還給他們?”
蔡安瞧他苦惱的樣子,心道:若你知道了羅小姐陸老爺那邊搞出來的花樣,只怕就沒心情在這里煩惱一個歌女失蹤的事兒了。
他有心提醒陸伽聲,但苦于無法開口,想來那羅小姐如此兇悍,也不至于吃什么大虧。
陸伽聲這邊無暇顧他,蔡安便隨著人群散了,回到自己暫住的小院子里。
此刻已是深夜,四周黑漆漆的,院子里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蔡安在院子里站了一小會兒,走到自己房門前,想了一想,又退后了幾步,瞧了瞧隔壁的屋子。
屋子里沒有點燈,也沒有任何聲響,方才外面如此嘈雜,但屋子里的人,卻好像半點也沒有聽見。
蔡安在屋門口輕輕叫了兩聲“薊九”。
門中卻沒有回應,想來必是已睡得熟了。
蔡安搖了搖頭,回屋去了。
第二日蔡安醒來,等了不多片刻,薊九便來敲門,道:“小道長對不住,今日來晚啦?!?/p>
蔡安見他神色疲憊,立刻試探道:“薊小哥瞧著精神不佳啊,不如也擦一把臉?”說罷將手中濕巾遞了過去。
薊九忙推拒了,道:“我身上汗多,別臟了小道長的帕子……哎,我們侄小姐和表少爺與舅老爺?shù)热唆[了大半個晚上,半夜里就去了衙門,一清早請了衙門里的仵作回來,說是今日要開棺驗尸呢!”
蔡安心道:原來昨夜三人追追趕趕直接去了府衙,怪不得沒在府中聽到動靜,面上卻裝作吃驚,道:“驗什么尸?”
薊九悄聲道:“說是表小姐一口咬定二少爺不是病死的,是給舅老爺伙同梁管家給毒死的!”
蔡安皺眉道:“梁管家?”
薊九啐了一聲,道:“什么管家,據(jù)說那是南九路最大私鹽販子梁漢青的親弟弟,躲到薊府是伺機求財路來了!”
蔡安聽到此處,也明白昨天那羅纏姑娘想必也將兩個老頭的話聽了個全須全尾,此刻毫不客氣全盤抖出了,不覺也有些快意。
誰知到了中午時分,薊九又來了,蔡安問起驗尸的事,薊九只是不住地搖頭嘆氣。
蔡安見他神色頗為沮喪,覺得好笑,追問道:“怎么了?驗出來結果如何?”
薊九嘆息道:“哎,尋常驗查尸身,沒個三五天,怎么可能有結果出來?”
蔡安道:“哦?那今日莫非有什么不尋常?”
薊九道:“便是太尋常了!若是死于毒藥,那具體是什么毒,少不得要驗上個三五天。但今次仵作來了三個,都一口咬定二少爺身體里什么毒也沒有,就是累死的!還有什么好驗?”
蔡安這回倒是真驚奇了:“你說他是累死的?”
薊九用手捂了嘴,低聲道:“照仵作說,他本來身有痼疾,體質(zhì)不佳,雖然調(diào)理得當,但病根子還是在的,這回……卻是思慮過重、積勞成疾而死的,這不就是風流病嘛!你不知道,表小姐聽了這話,氣得手都抖了?!?/p>
蔡安沒答話,心道:這回赤火大神卻說岔了,莫非這薊二少真是累死的?
薊九看他出神,人又湊了過來,低聲道:“不過方才靈堂上真是一波三折,分外精彩,人人都覺得這么一出結束了也便罷了……你猜這么著?那舅老爺也不是省油的燈,竟還能反咬一口!”
蔡安奇道:“二少爺不是自己病死的嗎?如何反咬一口?”
薊九笑了笑,道:“今天驗尸的時候,我在一旁,那舅老爺原本緊張得很,但一聽仵作說人是病死的,那臉上的表情真是又驚又喜——我便琢磨,他定是起過害人之心,也下了毒手,只不過二少爺沒著他的道之前,就因為別的原因先死了。他躲過一劫,怎能不驚不喜?驚喜過后,總要想辦法給自己爭點好處……這次他的論調(diào)卻也新鮮,他道二少爺確實不是被毒死的,實實在在是被氣死的!”
蔡安也來了興致,道:“哦?如何被氣死?”
薊九沉默了片刻,道:“哎,這事兒說起來話便長了。我可曾與你提起過,我們府上,原來有位少夫人?”
蔡安點了點頭。
薊九又道:“我們這位少夫人,人長得漂亮,性子又溫婉嫻靜,比起那位彩荇姑娘,不知道強了多少倍。哎……不過人的緣分實在難以講明,誰知道后來事情會變成這樣呢?二少爺雖然風流,但與少夫人從小一起長大,又做了幾年少年夫妻,也曾如膠似漆,因而少夫人死了之后,二少爺也郁郁寡歡了許久。本來過了這許多年,再多的仇怨也該忘了,偏偏前幾日里,羅小姐刻意做了一件事?!?/p>
蔡安聽他說得神秘,也做出好奇的樣子,順勢道:“什么事?”
薊九滿意地點點頭,道:“她不知從哪里尋了一盞破破爛爛的紅燈籠來,掛在了二少爺?shù)呐w院子里?!?/p>
蔡安仔細想了想,前一日做法事的時候,倒的確見過那么一盞燈籠,當時只覺得有些奇怪,照薊九的說法,似乎還別有隱情?
薊九接著道:“你不知道,這一盞紅燈,個中卻是大有文章——我們這位二少爺,同別的幾位少爺小姐不同,自小身體羸弱,故而幼年同伴習武玩耍時,他便常常獨自一人在暖閣上讀書寫字。我們那位少夫人當時年紀雖小,卻天生是個善解人意的解語花,怕他一人寂寞無趣,便想出了個小孩子的法子來,討他的歡心。”
蔡安心中一動,道:“紅燈?”
薊九似乎頗多感慨,低聲道:“不錯,便是紅燈。桐花縣素有赤火大神的傳說,據(jù)聞紅燈一現(xiàn),妖孽便紛紛遁逃,故而紅燈籠在此地,還有辟邪的作用。少夫人每每在府上的時候,便陪著二少爺說話,后來年齡稍長有所避忌,晚上不便留宿,睡覺的時候,就在窗前燃起一盞紅燈,好教二少爺晚上躺在床上,也能一眼看見,好似她也陪伴在身邊一樣?!?/p>
蔡安聽了,心中也暗暗嘆息。
少年人的情誼,雖然簡單可笑,卻又如此動人。
他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單是這一盞燈籠,便能殺人嗎?”
薊九淡淡道:“燈籠自然不能殺人。其實薊府中已多年不見紅燈,羅小姐拿了這一盞燈籠去,二少爺看了,也未說什么,旁人要去取下來,他卻不讓,反而常常對著那燈籠發(fā)呆……不過六七日,人便去了。舅老爺這么一說,雖全是臆測,但只怕字字都擊在了侄小姐的心坎上——她聽了那話,竟連一個字也沒有反駁。古人嘗道,情能殺人,看來果真不假?!?/p>
蔡安也不知如何應答,唯有嘆息。
他心中已有底稿,正盼著赤火大神早日現(xiàn)身相見,他好說明一切,脫身而去,故而做完法事,便早早回到了房間。
這回他已駕輕就熟,在棺材中醒來的時候,也沒有半分驚慌。
棺材外面聲聲朗朗,卻是一個青年男子,正低聲念誦經(jīng)文,正是表少爺陸伽聲。
隔了一會兒,誦經(jīng)聲停了,只聽陸伽聲長長嘆了口氣,道:“選之,你此去,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伽音?你見到了她,能不能替我說句對不起?”
他說完這句,又停了許久,道:“那日之后,我后悔了許久,當日我做什么要拿那封信?又為什么要將信拿給你看?若我沒有拿那封信,你同伽音想必能夠恩愛到老罷?她泉下有知,不知道又會怎么怨恨我?
“她自小便崇拜英雄,一直將薊大哥當作頂天立地的英雄,每每有什么不能解決的事,便喜歡寫信詢問大哥……我心中明知如此,仍偷了那信來給你看。我當時便想,若他們真的毫無茍且,我縱是這么做了,也是清者自清,于他們沒有妨害——可我又怎么會想到,你拿了信,看也沒看,便將它燒了?只怕那時起,你心中就埋下了怨恨的種子?!?
他越說越快,此刻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了幾口,又澀聲道,“選之,是我存了私心,才斷送了妹妹與你的一生……有一件事,我從未與人說過,我……我其實暗中思慕阿纏,已有十幾年了。我瞧你與伽音夫妻和睦,恩愛非常,阿纏卻……便替她不忿,存了齷齪的心思,方才做了那樣的糊涂事……”
他越說聲音越輕,過了一會兒,忽然輕輕咳嗽了起來,苦笑道,“下人來告訴我阿纏在你院子里掛上紅燈的時候,我便知道償還的日子到了……選之,我給阿纏留了一封信,然后便在此處等她。她看了信,知道了事情原委,必定是要來將我殺死,為你報仇的。我做了虧心事,這幾年來實已寢食難安,如今能夠死在她的手里,也是求仁得仁,種因得果?!?/p>
外面涼風颼颼,靈堂上的陸伽聲等了多久,棺材里的蔡安便等了多久。
一直快到下半夜,還沒有任何動靜。
蔡安聽得陸伽聲叫來隨身的小廝,囑咐道:“你且去小姐院子里瞧瞧,她睡了沒,再問問值房的丫環(huán),我早先送過去的信,小姐有沒有看?!?/p>
小廝應聲去了。
外面又只余陸伽聲來回踱步的聲音。
過了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那小廝便回來了,在院子里似乎還摔了一跤,連滾帶爬進了廳堂,聲音無比驚恐:“表少爺——”
陸伽聲居然還沉得住氣,道:“小姐怎么了?那信她沒看到嗎?”
那小廝道:“小姐傍晚便看……看了,看完就說要沐……沐浴更衣——”
陸伽聲豁然站起,厲聲道:“你說什么?”
那小廝被他一嚇,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道:“方才丫環(huán)進去看她,才見她……她打扮得好好的,拿了把匕首插在自己胸口,我去的當口,已經(jīng)……已經(jīng)斷氣啦?!?/p>
陸伽聲似乎呆住了,許久,伸手扶了扶棺材,才站穩(wěn)身子,低聲道:“……你隨我去看看?!?/p>
他們走得很急,不一會兒功夫,腳步聲便聽不見了。
蔡安悄悄嘆了口氣,這事情他既然聽見了,又怎能不管不顧?當下如法炮制,從棺材中跳了出來,往后院里去。
后面燈火已經(jīng)全部亮起,還隱隱能聽見幾個小丫環(huán)的哭聲。蔡安走近了,便瞧見門直直洞開,床上躺著一人,一動不動。彼時性烈如火的羅纏,此刻卻安靜得出奇。
陸伽聲站在床邊,似乎已經(jīng)呆住了。
許久,蔡安才聽見他低聲問羅纏身邊的侍女,道:“她……她走前,可曾說過什么話?”
那聲音似乎平靜,但是仔細聽,卻又仿佛在微微顫抖。
那侍女含著淚道:“小姐也沒說旁的,她……她就說……”她說完看了一眼陸伽聲,輕聲道,“她說,表少爺你殺死了她最喜歡的人,所以她也要殺死一個你最喜歡的人,如此方能兩不相欠。”
陸伽聲顫聲道:“她是這樣說的嗎?”
他伸出手,似乎要摸一摸榻上人的臉,但手伸了出去,卻又收了回來,忽而冷笑一聲,將手高高抬起,朝自己天靈蓋上拍下去!
眾丫環(huán)待要驚呼阻止,卻已來不及。
眼見陸伽聲便要死在當場,卻見有人影一閃,大叫一聲沖到了陸伽聲的面前,隨手撒了一大把白花花的物事出來。
陸伽聲完全沒有防備,吸了一大片白霧,手頓時便軟了,整個人朝地上栽了下去。
那人伸手將他一撈,往旁邊矮凳上一靠,擦了擦頭上的汗,喃喃道:“還好還好?!?/p>
眾人又驚又疑。
這驟然沖進房里來,救了陸伽聲一命的,卻是近日來在府內(nèi)做法事的小道士!
蔡安見眾人都瞧著他,忙道:“這……這香爐灰稠得很,吸了進去,只怕得昏睡好一陣,你們可得看緊了,可別讓你們表少爺再想不開,尋了短見啊?!?/p>
這一夜可謂又是雞飛狗跳,舅老爺陸顯鵬也被叫了起來。
這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畢竟也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了,他從溫暖的被窩里起身,裹著厚厚的皮裘,看到羅纏尸體的時候,并沒有說什么話,只是下意識按了按自己的白頭發(fā),叫人將陸伽聲帶下去好生看管休息。
然后他在羅纏的身邊坐下,給她理了理鬢邊的秀發(fā)。
這一夜好像特別漫長。薊府中的每一個人,只怕都不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這一夜,蔡安睡得卻很好。
睡夢中,那熟悉的香甜氣味又來了,然后,他又在一片熟悉的黑暗中醒了過來。
周圍仍舊黑漆漆的,但地方卻要寬敞許多,似乎是他初來時候赤火大仙同他說話的那個暗室。
果然他醒了不久,面前便亮起一盞紅燈,赤火大仙平板無比的聲音冷冷道:“蔡平生,我讓你查出薊二少的死因,為何原因未查出,反而又有人死了?”
蔡安坐直身體,嘆息道:“大仙息怒,薊二少的死因,我已經(jīng)查明了。”
當下將所得所知,包括昨夜羅纏如何自裁等等一一道來。
赤火大仙聽了,沉吟片刻,低聲道:“你是說,薊二少并不是被陸顯鵬毒死的,而是因憂傷后悔而死?而他之所以負疚后悔,是因為他誤會自己的妻子和大哥有染,他之所以有此誤會,是因為陸伽聲故意設計?羅纏自殺,正是因為知道了真相?”
蔡安平靜地道:“羅小姐對薊二少一片癡心,知道自己間接害死了心愛的人,又如何肯再茍活片刻?”
赤火大仙似乎愣住了,許久,才喃喃道:“他竟是因為這個而死的嗎……”
蔡安并不作聲。
赤火大仙似乎呆坐了片刻,半晌,才頹然道:“你給陸伽聲蒙的什么藥?他要何時才能醒來?”
蔡安微笑道:“真的只是香爐灰罷了,不過陸少爺彼時心力交瘁,又傷心過度,才這么容易暈了過去?!?/p>
赤火大仙似是揮了揮手,低聲道:“罷了,你做得很好,明日我便會放你出去,你避幾個月風頭再回來吧!屆時這事情應已過了,料想也不會對你有什么影響?!?/p>
蔡安謝了一句。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都沒有說話。
蔡安忽而笑了一笑,道:“我還應該多謝你一次,你將我擄來,恐怕也并不指望我真能查出真相。薊府之中,陸顯鵬暗藏機杼,羅纏沖動暴力,陸伽聲真假難辨——你只是怕我牽涉太深,被人滅口,才想了這么個法子,將我藏在眾人眼皮底下,保全性命吧?”
赤火大仙冷笑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難道還會在意你一個凡塵俗子的死活不成?”
蔡安絲毫不慍,笑道:“但你也是一個凡塵俗子呀!”
赤火大仙怒道:“你活膩了!”
蔡安淡淡道:“薊大少此言差矣,人生漫漫,我還未活出個中真味來,如何肯死?”
黑暗中死一般的靜謐。
隔了半刻,那燈又重新亮起,這回燈的主人慢慢將燈罩摘下,引燈芯點著了四處燭臺。
暗室里頓時亮了起來。
這是一個丈許大的密室,持燈的人身材高瘦,雙眼有神,身上雖然著了下人的粗布藍衫,樣子卻說不出的挺拔神氣。
這居然是白日里插科打諢、沒半點正經(jīng)的小廝薊九!
他此刻面容雖然沒變,但神情已然完全不同,沉聲道:“先生如何知道是我的?”
他話語中用了“先生”二字,顯然語氣態(tài)度已大不相同。
蔡安微微一笑,道:“其實我一開始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只是瞧出薊九有些異樣而已。”
薊大少道:“愿聞其詳?!?/p>
蔡安淡淡笑道:“我瞧薊九穿衣用度,應當在府內(nèi)地位不低……他又說幼年時接受過赤火觀的救濟,可見并不是個家生的奴才——一個外來的小子,不在府內(nèi)長大,能一路爬到這個位子,靠的是什么呢?無非就是兩樣:第一,便是夠聰明?!?/p>
薊大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道:“第二呢?”
蔡安莞爾一笑,道:“第二,便是萬萬不可太聰明了。什么時候能說什么,什么時候最好裝一裝傻,這樣的道理,真正的薊九怎么會不懂?又怎么會與我一個外來做法的道士,說這么多不該說的話呢?后來,我深夜來找你,你根本不在房中,我拿沾了水的布巾試探你,你明明滿頭大汗,卻小心翼翼,不肯接過去擦拭,是因為怕化了面上的易容吧?你既能將我化做那小道士的模樣,將自己變做薊九又有何難?”
薊大少瞧他的目光,不由得又多了幾分贊賞,笑道:“不錯,薊九是薊顯鵬的親信,行動不受限制,真正的薊九,我早早將他捉走藏了起來——只是你又是何時知道我是誰的呢?”
蔡安嘆了口氣,道:“這卻實在是歪打正著了,你每日出現(xiàn)時間如此準時,我一醒來,你便到了,而且白日里總是精神不振……這卻不應該呀,你正值壯年,白日里只是陪我做了幾場法事,怎的如此不濟?”
他頓了一頓,笑著看對方,低聲道,“我后來想了想,這整件事情,有一點很奇怪。薊大少能做到昭信校尉,自然不會是一個沒有分寸、沒有交代的人。你是家中長子,幺弟死于非命這樣的大事,你怎么可能因為公務脫不開身而不回來?這有兩種可能:其一,你同弟弟之間,全無感情,但我這幾日觀察下來,從無一人說到你們關系不好,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
他注視著薊大少,緩緩道,“那便是你已經(jīng)回來了,并且人就在薊府?!?/p>
“你要徹查二少的死因,但一方面因公務脫不開身,另一方面,又恐他真的是被人害死,貿(mào)然回來會打草驚蛇,故而想了這么個法子,白日里扮作家仆薊九,晚上便策馬趕回京城,等到天快亮時,再趕回來。此地到京城,便是快馬,也要一個多時辰,你又如何能尋得到間隙睡覺?”
薊大少哈哈大笑,笑聲到后來,卻莫名多了一二分的悲愴。
隔了一會兒,他忽而低聲道:“前天一大早,我收到了一封信?!彼嘈α讼?,接著道,“先生如此聰慧,應當已經(jīng)猜到是誰來的信了罷?!?/p>
蔡安嘆了口氣,道:“莫非是薊二少?”
薊大少道:“不錯,正是他。”他說完,自衣襟里取了一張信箋出來,遞給了蔡安。
蔡安接過來一看,只見信上寥寥數(shù)語,寫道:年前別后至今已數(shù)月余。清明后,秋風漸起,弟只覺身心沉重,恐已時日無多。別無他念,唯盼兄一切安好。
他看完暗自嘆了口氣,道:“但等你看了信趕回來,他卻已經(jīng)死了……怪不得你要懷疑他的死因有疑,若真是急病而死,又怎么能提前知道,還寫信給你呢?”
薊大少木然道:“我也是如今才知道,他竟對伽音這樣癡心,他果然是當時便知道自己要死了——我千不該萬不該,當年不該收了伽音的信……但她寫信予我,無非是細細追問選之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我回信時,全然為選之得了這么個好妻子而歡喜,哪里能想到這么許多呢?”
蔡安并沒有答他這一句,忽而道:“薊大少,你的弟弟,薊垣丞薊二少,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薊大少冷不防被問了這么一句,似乎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良久,才慢慢道:“說也奇怪,幼年時候,我們?nèi)杖諒P混在一起,如今想來,許多事情都記不清楚了,只有那么一件事,長長久久都不會忘記。
“那年冬日,我十八歲,選之十一。父親壽辰,請了戲班子來唱戲。眾兄弟姐妹都去看了,唯有選之那幾日身體不好,父親囑他在房中養(yǎng)病。我不忍他一人冷冷清清,便偷偷去了他的閣樓,將他裹得嚴嚴實實的,背到了后院,爬到頂高的一株樹上,一起看戲。
“那日風真大啊,戲臺上演的一出戲,是講的武侯捉拿孟獲的故事。選之一開始看得很高興,眼睛都在發(fā)亮,看到后來,卻又有些難過,我問他,你怎么了?
“他一開始不說話,我勸了好半天,他才輕聲說,阿哥,你看古往今來的英雄豪杰,做下這許多豐功偉業(yè),人人傳頌,我卻生來是這樣的身體,不知道能夠活到幾歲?更不用說博得功名,教旁人崇敬了。
“我被他說得很是難過,便將他緊緊攬在懷里,安慰他說:‘一個人能不能得人敬仰,被人記住,并不是看他活了多久。諸葛武侯五十四歲便病死了,司馬懿卻活到了七十六歲,你難道能說武侯比不上司馬懿嗎?我的選之這樣聰明,就算不習武,也比旁人都強,你就算活得沒有旁人長久,也必定能做出別人做不出的功績來,教別人世世代代,都能記住你的名字。
“我說完這些話,卻又后悔了——他才十一歲啊,怎么能明白這樣的道理呢?但我想錯了,選之又怎么是一般的孩子呢?
“他瞧著我,笑了一笑,過了一會兒,才道:‘阿哥說得很對。但我有一點不大同意,我日后做了了不起的大事,也不盼人人都能曉得,只消天下有一人知道、一人懂得,那便也夠了。如此一來,我能活二十歲也好,三十歲也好,待到死時,必定是含笑而去,再無遺憾。阿哥,你愿不愿做這個普天之下,唯一的一人呢?
“那日薊府內(nèi)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后來戲臺上又唱了些什么,我卻是半點也不知道了。我攬著選之,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瞧那遠處的燈火,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便這么過了一夜?!?/p>
薊大少說到此處,似乎久久未回過神來,勉強笑了一笑,道,“教蔡先生見笑了?!?/p>
蔡安微微一笑,道:“你可是覺得心中傷感?你本覺得他大有可為,但他卻英年早逝——什么都未做過,便已將自己困死在了兒女情長上?”
薊大少默然不語。
蔡安悠悠道:“你其實本不需這樣難過的……”
薊大少猛然抬起頭來,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蔡安笑道:“薊大少不必激動……此處可是靈堂下方的暗室?你每次運送我如此方便,只怕也是通過了這個密室吧?
薊大少目中露出了驚異之色,點了點頭,道:“不錯,此處正是靈堂下方,棺材底下面便是開關的活門。
蔡安道:“可有什么法子,瞧見廳堂里的情形?”
薊大少聞言站了起來,撥開壁上一卷古畫,露出兩個洞眼,一根銅管來。
洞中裝了小小的幾面棱鏡,薊大少又拔去了銅管上的一截套子,上面的聲音便傳了下來。
蔡安見狀,滿意地笑了一笑,道:“大少可以坐下了。”
薊大少忍不住道:“你要看上面的情形做什么?”
蔡安道:“我在等一個人。”
薊大少又驚又疑,道:“等什么人?”
蔡安神秘一笑,道:“自然是真正的赤火大仙?!?/p>
薊大少顯然嚇了一跳,道:“先生說笑了,赤火大仙不過是我找的一個借口,只為了你不要多嘴多問罷了。那不過是民間傳說,哪里當?shù)昧苏妫俊?/p>
蔡安嘆了口氣,道:“此言差矣。你離開得早,只怕不大了解……我計算過,這六七年間,那赤火燃起的燈光,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下二十余次,便是我來的這一年間,便有兩次,且次次有的放矢……一次死了個惡霸,一次死了個貪官。赤火大仙是杜撰不假,但赤火大仙背后的人,卻必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p>
薊大少低聲道:“那……那赤火大仙又為何會來到此地?”
蔡安豎起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神秘一笑,道:“待他們來了,你自然便能知曉了……”
薊大少道:“他們?莫非這赤火大仙,還不止一個嗎?”
蔡安微笑著搖頭,卻不再答話了。
此刻方過午時,兩人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無非是各色奴仆來來去去。
薊大少雖是武官,但也讀過書識得字,知道凡事貴忍的道理,但等到入夜十分,外面一片寂靜,還是沒有人來,他終于忍不住了問道:“他們怎的還不來?”
蔡安笑道:“今日是停靈最后一日,他們必定會來?!?/p>
薊大少剛要說什么,蔡安已笑道,“來了!”
外面燭火搖曳,薊大少透過小孔望去,只見廳堂上緩步走來三個少女,其中一個手中還抱著一具長琴。
他一望見那當頭少女的面容,忍不住低聲驚呼道:“怎么會是她?”
這走來的三個少女,他每個居然都認得。抱琴的是彩荇,后面跟著她的丫環(huán),還有一個,竟然是薊二少暖閣里帶蔡安上樓換衣的侍女覃香!
三個人走到了堂上,在棺木前跪下。
薊大少心中的驚疑此刻無法言表,唯有轉(zhuǎn)過頭來,瞧著蔡安。
蔡安卻用口型安撫他道,且看下去。
靈堂之上,彩荇行過了禮,將修補好的古琴放在了自己面前,低聲道:“公子,我們來看你啦。
“時間竟過得這樣快,距你我初識,也已八年了。你那時候說,我們的緣分,只怕也就能持續(xù)個四五年……可是你竟然一直撐到了現(xiàn)在,可見世間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能夠一開始料準的。
“我初見你的時候,是個什么樣的情形呢?啊,是了,我阿爹好賭,將我賣入了歡掬樓,
我什么樣的客人沒見過呢?我開始見著了你,也覺得你就是個普通的世家公子,流連歡場、逢場作戲。有一回,我陪著你喝酒,喝著喝著,你忽然握著我的手問我:‘你被鴇母打了嗎?她為什么打你?我那時候年紀小,天不怕地不怕,便道:‘她冤枉應舒偷東西,要打死她,我自然要攔著。
“你聽了,便笑了,又問我:‘可你一個弱小女子,萬一被打死了,豈不更冤枉?我說:‘打死了也好,下輩子生做男子,有了力氣,不就能打抱不平了嗎?
“你聽了這話,什么也不說,只是對著我笑。你從來不這樣看人,忽然這樣看著我,我只覺得縱是天上所有的星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目中那一瞬的光亮。
“后來,你便問我:‘彩荇,若不用等下輩子,便能夠有力氣打抱不平,你可愿意?我怎么會不愿意?后來,你千金重聘了師傅,偷偷教我習武,再后來,便有了應舒、覃香……
“你善于經(jīng)營,薊家的家業(yè),在你手上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但又有什么人知道呢?因為你已經(jīng)都把它們都花出去了呀。黃河連年水災,哪一年你沒有偷偷將銀子送出去呢?桐花鎮(zhèn)上有多少人暗地里得到過你的幫助?只怕你自己也記不清了吧?因為桐花鎮(zhèn)上向來有赤火大仙的傳說,我們便以紅燈為號,更方便行事,也更方便接受幫助的人。
“我也問過你,這些都是好事,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呢?你是怎么說的呢?你說,朝廷重農(nóng)輕商,你是個商人,也只會做商人,若商人做了官府該做的事情,官府又會怎么對付他呢?你自己雖然不怕,但是你的妻子,你的家族呢?也能夠完全不害怕嗎?
“你說,彩荇,你甘愿嗎?我們所做的事情,活著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就是死了,只怕也沒有人會知道了。在這個世道,做好事的人,注定就是這樣孤零零的。但就是心中這一點善念,便好似是一盞明燈,周圍再黑暗,你瞧得見它,便不會寂寞了。
“我說我是甘愿的!你笑了,說你也是甘愿的。你這樣一個人,好似永遠都很清楚地知道在做什么,我覺得好似跟著你,便一定能做正確的事情。你知道嗎?其實你就是我的那盞明燈呀。
“啊,或許有那么一次……那一天,你親自將銀子送到了受災的鎮(zhèn)子上,回來的時候勞累過度,吐了好多的血,我便對你說,別回去了罷,教少夫人瞧見了,她該要擔心了。你太累了,沒有回去,就歇在了我的小樓上。歡掬樓是鎮(zhèn)子上最高的一棟樓啦,晚上的時候,我給你送水,瞧見遠遠正對著的山脊上,亮著一盞紅燈。
“那燈真亮啊,站在樓上,看得一清二楚。但那燈亮了一會兒,卻忽然滅了。第二天一早,你家里的人就傳信來,說少夫人從山上跳下去,死啦。你呆住了,后來,我跟你說,我在夜里的時候,見到山上有一盞紅燈。你聽了以后,許久都沒有說話。
“他們都說少夫人是想不開自盡的。但是我的少夫人,怎么會自盡呢?她偷偷跑到了山上,亮起一盞燈,是為了什么呢?那燈正對著歡掬樓,是燃給公子你看的吧,但那天風那樣大,又那樣冷,她不小心失足墜下了崖。我不知道那天她要對你說什么,但是我看到那燈光的時候,只覺得在寒冬臘月里,感受到了一絲絲的溫暖。
“少夫人死后,你很難過。阿杏偷偷跟我說,公子你太傷心,可能不會要我們了??墒悄悴]有。你說,伽音已經(jīng)死了,我怎么還能死呢?能多喘息一日,便多喘息一日吧,我心中的那盞明燈,還并沒有熄滅呀。
“這一喘息,便又是六年。今年黃河水患,你連夜去了滄州。出發(fā)的那天,雪下得真是大啊,你坐在船艙里和我說話,說著說著,便睡過去了。我那時真是害怕,但你卻又醒了。我知道你出發(fā)前去找過一個叫蔡平生的人,向他買藥止痛,你是在害怕什么嗎?寒夜中天,我縮在大氅里頭,心里想:這樣的夜晚,不知道還能夠有多少?
“后來,那一天便來了。我聽到了薊府傳出來的消息后,不知道為什么,卻又不害怕了。我拿出你給我的琴,想去送你最后一程,曲子剛剛彈完,我便瞧見了琴里面的東西。我瞧了一眼,就明白那是你留給我的。但你只怕也沒想到我會跑到薊府你的靈堂上去彈琴罷?
“后來,賬本被陸顯鵬拿走了。他大約也有些懷疑我,派人在門口守著——但他又怎么會想到,我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還能有飛檐走壁的本事?我知道他同梁管家私下那些勾當,便留了個心眼,讓應舒從屋頂上出去,偷偷給羅小姐留了個紙條,讓她去靈堂上。
“果然她當堂便拆穿了那兩人。我也趁著混亂,將那賬本偷了回來。但我卻仍要回房間去……你給我的琴,我是必定要帶走的??尚δ撬E府的丫環(huán),看見我抱著琴跳出去,居然還嚇得大叫,她只怕還覺得我是什么精怪吧?”
她說完,自懷中掏出一樣物事,放在了面前,正是之前被陸顯鵬拿走的賬簿。
她低下頭,又長長地拜了一拜,然后將賬本端端正正放在棺木的上方,低聲道:“這賬本,記錄你一筆筆的支出、一件件功德,我實在不忍拿走。我原本想交予你的家人,但薊家如今并無可托付之人,我如今,便將它歸還于你?!?/p>
她苦笑一聲,道,“公子,我亦沒有別的送你,臨了便再彈一曲你填的這首畫樓空罷。你人既去,凡塵已空,我等姐妹,也該是時候離開此地了?!?/p>
她說罷又頓首,將琴擺正,又唱了一遍當日在堂前彈過的畫樓空。
到底人間多愁患,又照見,明月溝渠。
冷冬易醉,松琴酒簍,迎風翠柳。
得意否?合意否?快意否?
半生里,青眼謠諑皆有。
名馬美人今安在?功名壽數(shù)誰長久?
聽檐間鐵,錚錚陣馬,原應袖手。
便引云霄碧空盡,
南共北,同消瘦。
聲音漸漸低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蔡安長嘆一聲,轉(zhuǎn)過頭來,慢慢道:“今日再聽這一曲畫樓空,似又有無限況味——薊大少,如今你還有遺憾否?”
薊大少久久無言。
蔡安嘆了口氣,尋到機鈕,將暗門開啟。外面彩荇等早已離去,他將棺蓋上的賬簿取了下來,輕輕交到了薊大少的手中。
這小小的一本賬簿上,每一頁頁角都添畫了一朵小小的火焰,似乎是活的,好像就要飛出畫面來一樣。
夏日炎炎,半大的杜秀才又跑來蔡安這里蹭酒喝,一邊喝一邊還八卦道:“蔡平生你知道不?薊家那做到昭信校尉的大少爺,忽然辭官不做,回家做起生意來啦,你說稀奇不稀奇?”
蔡安笑道:“這又關你的事啦?”
杜秀才笑嘻嘻道:“咦,說得好似你一點也不八卦,你初來桐花鎮(zhèn)的時候,不也跟我打聽了好一陣子薊家的事兒么?話說回來,你學問好過我不少,你這樣的人,若不是嘴碎八卦又膽小,又怎么會混成這個樣子?”
蔡安淡淡道:“你若這樣好奇下去,便等著跟我一起擺攤子賣藥吧。”
杜秀才毫不慍怒,仍舊笑瞇瞇道:“對了,你前幾日說被赤火大仙抓去,大仙跟你說了他的故事,你趕緊說來與我聽聽唄?”
蔡安將手中酒杯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目光流轉(zhuǎn),道:“你真要聽?”
杜秀才笑罵道:“聽個故事,還能有假了?”
蔡安想了一想,道:“那我便說啦?!?/p>
“這個故事其實也不長,大仙說啊,他成仙前原本也不是狐貍,就是個強盜,專門打家劫舍的,殺了不少人。后來被桐花鎮(zhèn)上的一個獵戶救了命。他那時候也不懂得什么叫做知恩圖報,反而糾集了一幫兄弟,將那獵戶與鄰里幾家全給殺了,搶奪了他們的家財。但大仙那時候還被官府通緝啊,搶來的東西能放到哪里去呢?于是他們就在山上挖了個坑,將那些人的尸首和財產(chǎn),一起埋下去啦。
“這么又過了幾年,官府對他們的追捕也松懈了。大仙便帶了幾盞燈,與他的兄弟回到那山上,將墳挖了開來,想要將那些財寶都取出來。
“結果一挖開,他們就傻眼啦,原來這山上地質(zhì)特殊,人腐化得特別快,那人的骨頭里,不知道怎么飄出了許許多多綠瑩瑩的火光,那火本是很暗的,卻不知道怎么又點著了燈籠里的火,那火燒了起來,雖然不燙,但是映照得四周都亮堂堂的。
“山下的人見了這光,以為是山火,自然就跑上來救火啦!誰知道他們前腳上了山,后腳山下便地動了。你興許沒有見過——那地動起來可真可怕啊,牲畜活人,只要沒跑掉的,哪一個不是遭了殃?
“鎮(zhèn)子里的人因此揀回了一條命,從此對赤火大仙感恩戴德。大仙殺了那么多人,從沒有悔過之意,但當天見到這樣的地動和火光,卻忽然激起了心中最后那一點善念。若是人心中的善念是一盞燈,那天,大仙心中的那盞燈忽然便點著了,既然著了,就必須日日夜夜燒下去。再然后……”
杜秀才聽得津津有味,追問道:“再然后呢然后呢?”
蔡安哈哈一笑,道:“然后?然后自然便成仙了呀!他的仙子仙孫,世世代代都亮著那盞心燈,四處游歷,什么地方都去過,什么人都幫,世世代代,再不做強盜啦?!?/p>
杜秀才眨了眨眼睛,笑道:“這哪里是大仙,分明就是人嘛!”
蔡安也學著他眨了眨眼睛,道:“白馬非馬,妖怪大仙什么的,無非也都是人嘛!”
他二人說說笑笑,斗斗嘴喝喝酒,好不愜意。
院子里吹著微風,蔡安微醺的時分,不知道怎么的,便想起頭一次見到薊垣丞時候的光景來。
那日天氣正好,也是微風拂面,少年公子騎馬而來,于門外停下,微笑道:“蔡先生何在?”
端的是風華無雙,舉世不二。
若能再有機會,蔡安也想問他一句:
以半生得失,燃心燈一瓣。
得意否?合意否?快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