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妝

莫卡

一

春風(fēng)熏開御花園里的櫻花，開出一樹云霞錦緞落向石階，石階上一個身穿月白長袍的男子玉白的指間折了枝春櫻，懶懶地倚在云霞里，袖織羽翅，牡丹紅點染額發(fā)，勾唇笑對御吉坊新進的御吉侍們。

御吉侍中一個眉目靈動的姑娘悄悄拉了拉同伴，小聲問：“這人長得真好，莫不是陛下后宮里的……”

“噓，這位是吉王，雖不是陛下宮里的，恩寵卻更勝呢！你瞧見他額發(fā)上的那一撮牡丹紅沒有？”

那是有一次吉王訓(xùn)戰(zhàn)吉的時候被啄傷了額，血染紅發(fā)頂與額頭，卻讓吉王的玉面比平日里還要美艷三分。女皇令人照著配出色來，賜名牡丹紅。這宮里雖然有很多人想要效仿，女皇卻下令只準(zhǔn)吉王一個人染，當(dāng)真是，三千寵愛在一身。

“……吉王？咱們女皇不是只有兩個兄弟，安王與平王？”

“嘻嘻，你是從哪里的鄉(xiāng)下選上來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p>

吉，便是雞的古名，朝中自民間至女皇皆喜斗吉，特設(shè)御吉房，從民間不論出身選出馴養(yǎng)斗吉的能手為御吉侍，專為女帝飼養(yǎng)戰(zhàn)吉。吉王，便是這之中能力最出眾的一位，也是統(tǒng)領(lǐng)御吉侍和御吉坊的特設(shè)官職。

這一任的吉王不但飼養(yǎng)的斗吉十分厲害，也因容貌俊美很受女皇的青睞，在宮中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p>

只是前不久，一只斗吉忽然在斗吉會上暴走，不僅驚了女皇，還在啄傷了許多御吉侍后逃走。女皇震怒，不僅遣散了那一批御吉侍，還將護駕不力的羽林將罰回家思過。

朝堂上有言官言之鑿鑿，說那只兇猛的斗吉并非凡物，而是傳說中出則預(yù)示天下戰(zhàn)事將起的鳧徯。

一時間議論四起，“紅顏禍國”的帽子被扣在吉王齊若的頭上，言官們將腦袋磕破在朝殿的金磚上，要將吉王下獄。

“你們這些人從古至今，有點兒事情就要怪美人，莫不是嫉妒人家比你們長得好？”

女皇命人取牡丹紅，撐著病體親手為吉王上妝，更用簪子扎破了自己的手指，為他點上額間的珠光——因有這番表態(tài)，之后女皇雖因病謝朝，也沒人敢即刻就對吉王做出些什么。

那眉目靈動的姑娘忍不住抬頭偷偷去瞧齊若，卻正被一枝櫻花點中額頭。

齊若站在她面前問：“你叫什么名字？”

“步……步溪?！?/p>

步溪對上齊若的眸光，心中一凜——與他懶散柔美的長相完全不同，齊若的眸光堅硬鋒利，強悍敏銳，如他所培養(yǎng)的那些所向披靡的戰(zhàn)吉。

“喲，大哥，你看這是誰！不是我們女皇陛下十分看重的，雞王殿下嗎？”

安王與平王遠(yuǎn)遠(yuǎn)走來，齊若收斂了眸光，將手里的櫻花枝揮了揮，讓御吉侍們先離開，自己則立在原處，等著接受一場慣常的奚落。

二

齊若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站起身道：“出來?！?/p>

然后，他就披著那身燦爛的羽衣，冠絕皇城的牡丹紅妝，在一群不鳴不叫呆若木雞的斗雞中，按一定比例將玉米、優(yōu)粟、豆餅、魚粉、貝殼粉、蔬葉一瓢瓢舀出。

櫻花樹后探頭探腦的步溪背著手磨蹭到齊若邊上蹲下，問：“你就給他們吃這個呀！他們說……”

齊若從瓢中拈出幾粒優(yōu)粟，沖步溪一笑，便塞進她的嘴里。

“噗……呸！呸！你！你給我吃雞吃的東西！”

齊若笑瞇瞇地自己也捏起一小塊豆餅放進嘴中嚼道：“雞不吃這個，這個是我吃的，它們吃人肉?！?/p>

步溪吐了吐舌頭，小聲道：“你、你知道的呀?！?/p>

齊若側(cè)眸看她，輕聲道：“這些年，他們說的還少嗎？我無所謂的，只要，你相信我?！?/p>

步溪被這突然的輕聲軟語驚得心跳如雷，她看到齊若湊近她的唇邊，微偏過臉在她耳畔道：“雞飼料這么好吃哦，都流口水了？”

步溪捂住鼻子連連后退，等跑遠(yuǎn)了，才反應(yīng)過來，又不是流鼻血，捂鼻子干什么？

三

月上中天，一個身影從櫻花樹后轉(zhuǎn)出，從袖間抽出一把小鏟子，經(jīng)過幾番猶豫，還是在白天齊若蹲過的地方挖了起來。

“這么小的鏟子，要挖到什么時候？”

步溪一驚，握著鐵鏟的手已經(jīng)被在月光下近乎慘白的手附住，齊若額間那滴帝王親點的珠光盈盈地晃在她的眸底，她覺得自己可能見到了傳說中美艷惑人的妖。

“誰在那邊！”

刀劍在鞘內(nèi)碰撞的聲音和整齊的腳步聲同宮燈一起將兩人包圍起來，安王跟在后面，冷笑道：“兩位挖什么呢，不如本王也來搭把手？”

幾個侍衛(wèi)扛著鐵鏟上前，幾下挖開，一具穿著羽衣的白骨，從塵土中露出，帶著森冷的光。那具白骨的發(fā)頂處，是這皇城之中，只有一人能得殊榮的牡丹紅。

“吉王殿下，可能為本王解釋一下，這是什么？”

齊若瞥了眼白骨，冷冷地答道：“我能解釋什么，我只會為陛下養(yǎng)戰(zhàn)雞罷了?！?/p>

“這牡丹紅皇城之中唯有吉王一人能得到，這白骨既有，你卻是誰？你既抬出陛下，我們便到陛下面前說理去！”

安王手一揮，步溪便清楚地聽到齊若雙臂被侍衛(wèi)齊齊折斷的脆響，她驚叫一聲，下意識地就上前去推侍衛(wèi)。

安王道：“你叫……步溪是吧，你幫本王抓住了這妖孽的罪證，本王自會按照答應(yīng)你的，助你當(dāng)上這，呿！雞王的位置。”

四

女皇的寢宮里站滿了佩刀侍衛(wèi)，已經(jīng)疼昏過去的齊若被丟在地上，步溪跪坐在地上攬著他，驚惶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是喜歡齊若，才會在帕子上繡了齊若的名字，卻被安王發(fā)現(xiàn)了。

“齊若是陛下放在心坎上的人，如果被陛下知道，齊若和你都沒有好下場。你跟著齊若，把他的一言一行都向本王匯報，事成之后，本王便把齊若弄出宮去，同你一道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怎么樣？”

她別無選擇。

“陛下，這具白骨已經(jīng)仵作查驗，正是吉王本人。臣抓住的這個齊若，雖容貌與吉王一般無二，卻一定是有人派來的細(xì)作?！?

寢帳內(nèi)傳來低低的咳嗽，一張紙被遞出來，上面用批奏章的朱砂筆回復(fù)：齊若留下，女皇自己審問，其他人退出去。

安王盯著大帳道：“陛下為何不出聲？可是病體有恙？”

他邊說邊上前，要將寢帳掀開。

“大哥這是要干什么？你我與陛下雖是同胞兄弟，但君臣有別，豈有臣子去掀君上的寢帳之理？”

平王從殿外帶著另一隊侍衛(wèi)，也踏進寢殿。兩人帳前對峙，隱有逼宮之勢。

又一張紙傳出，依舊是御筆朱批，說吉王飼養(yǎng)斗吉的本事天下無雙，若要辨吉王真假，只需讓御吉坊里的御吉侍同這個齊若用各自飼養(yǎng)的斗吉斗一場，便知真假。

“這……”

安王與平王正想拒絕，有內(nèi)侍來報，幾位大臣聽聞宮內(nèi)久不親自上場的吉王要單挑御吉侍，都各帶著家臣一塊兒趕來了。

兩王面面相覷，清君側(cè)和弒君造反，是同一件事兩個不同的結(jié)論，這幾個女皇的心腹大臣來得太快，快得蹊蹺，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也只好按捺著性子同意了。

五

眾人移往斗吉場，寢帳內(nèi)的人緩緩將朱筆擱在案邊——那人竟正是本該躺在地上被人拖出去的齊若。

他看了一眼微微隆起的御榻，那榻上之人無聲無息，他撫了撫額上的珠光，勾唇一笑，姿容傾城。

“齊若”還是在地上躺著，無論眾人怎么澆水扎針也沒有反應(yīng)。

安、平兩王不耐煩了，令人將齊若飼養(yǎng)的斗吉直接抓來放上戰(zhàn)場。

那些斗吉雖然勇猛，但是孤身同有御吉侍引導(dǎo)的斗吉相斗，很快就落了下風(fēng)。

安王笑道：“這勝負(fù)很快就要分出了吧，早些結(jié)束，本王已等得不耐煩了?！?/p>

這時，步溪身穿錦繡襦褲，手執(zhí)鐸拂，引著自己在齊若的教導(dǎo)下，親手飼養(yǎng)的斗吉緩緩走進場內(nèi)。她看了看齊若那些潰不成軍的斗吉，眉目微皺，腳下更慢，像是想把一步走上一年。

忽然，一只烏云蓋雪自齊若的戰(zhàn)吉舍里走出來，骨骼勻稱，胸寬羽緊，頂紅若牡丹，額間帶朱點。

“哈哈，這雞，不知道的還以為齊若自己急得披毛上場了呢！”安王在邊上拍著巴掌笑。

平王卻將怔怔地望著那烏云蓋雪的步溪一攔，道：“且慢，以小王對斗吉的了解，這只可不是凡品，你們這些新來的御吉侍手里哪有什么好貨色，公平起見，給小王拿膠漆芥末金刀來?！?/p>

膠漆涂抹雞羽，使其硬如盔甲。

芥末灑在膀翅，使其振奮精神。

金刀綁于雞距，使其所向披靡。

鐸拂在空中點擊紛揚溜轉(zhuǎn)跳攆，宮樂奏起，竽瑟筑琴和觀眾激動的呼喝聲交織在一起，那只烏云蓋雪不知為何，仿佛始終保有余力，很快被強勁的對手啄得傷痕累累，血腥使受過訓(xùn)練的斗吉更加勇猛，次次都要從它身上啄下塊肉來才肯松口。

步溪手里的鐸拂如有千斤重，她越揮越慢，不知不覺已紅了眼圈。

平王笑道：“步溪姑娘哭什么？怕是看不得心上人受傷吧？吉王殿下又怎么舍得你哭？”說完，他就奪過一盞燈籠，朝著烏云覆雪砸去。

步溪正要撲過去，他卻將那燈籠反手一晃，朝著步溪的臉丟過去了。

刺啦一聲，布料立刻被燃著。

步溪在最后一刻將那要顯出人身向她撲來的烏云覆雪死死按在懷里，咬牙用后背擋住了紙燈籠。

“我看這斗吉不必再比了！我們凡間的斗吉養(yǎng)得再好，豈能比得過這古書里的妖孽？什么烏云覆雪，什么吉王齊若，我看這妖孽分明是見則有兵的鳧徯！”

說完，平王便拔出佩劍，踏步進入斗吉場。

步溪抬頭，靜靜地看著他，一雙平日靈動愛嬌的眼睛里，隱約帶了些不怒自威，平王的腳步不由得一頓。

六

“報！”平王的親衛(wèi)忽然闖進來，跪倒在平王腳下，“王爺！羽林軍！羽林軍逼宮了！”

安王猛地站起來，喝道：“怎么可能，羽林將明明被本王截殺失蹤了！陛下呢！速去將臥病的陛下帶來本王帳下！”

平王的侍衛(wèi)卻先一步將斗吉場圍住，平王笑道：“大哥若是想挾陛下以令三軍，臣弟就少不得要冒犯了?！?/p>

此時斗吉場的大門已經(jīng)被人踹開，迎面來的青年將軍黑甲銀槍，眼神里滿是從沙場走出的殺戮銳利。

安王與平王大聲道：“羽林將，你敢造反！”

“不是造反，是勤王?！?/p>

回答的人是步溪，她此刻站在幾位臣之前，大臣的家臣赤手空拳，卻將她保護在最中間。

“夜敖?！?/p>

“臣在！”

步溪緩緩取下自己面上的易容面具，冷笑道：“給朕將叛軍統(tǒng)統(tǒng)拿下?！?/p>

“是！”

黑甲將軍從地上站起來，銀槍嗜血，哀鳴成片，沒有人注意到，原本被步溪抱在懷中的烏云覆雪在黑甲將軍出現(xiàn)之前，就已消失了蹤跡。

七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女皇，富有天下，可到了鹿臺山，才知道什么叫富有——山上長的是碧玉，水里流的是白銀。

鳧徯隨手從河里撈出顆珍珠來，碾碎了往自己傷口上灑。

女皇看得心疼，卻幫不上忙，畢竟凡人的醫(yī)術(shù)對古書里的妖，并沒有什么用處。

她幼年身陷宮廷權(quán)力之爭，被母親派人送往偏遠(yuǎn)的山中躲避，得遇傳說中見則天下有戰(zhàn)事而不容于世，不得不躲入深山的鳧徯。

成年后，她的母親派人來接她，她告訴鳧徯：“我將為帝，我的天下自然容得下你?！?/p>

于是，鳧徯同她一道回宮，成了她的羽林將。

她的兩個兄弟利用宮中的御吉坊，送進被培養(yǎng)成殺手的吉王，企圖用訓(xùn)練過的斗吉殺死她，于是她與鳧徯將計就計，將吉王殺死后易容頂替，她也在鳧徯的幫助下，易容成一個御吉侍，躲開安、平兩王的暗殺，同時秘密聯(lián)系忠于她的臣子，帶家臣前往皇宮勤王。

“若不是羽林軍為避開他們的耳目分散在皇城，你也不必為了拖延時間等待他們集結(jié)而用原形下斗場，受這么重的傷?！?/p>

女皇的手指想要摸一摸那些縱橫的傷口，卻怕弄疼他，堪堪停在半空。

鳧徯握住女皇的指尖，唇角擦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那臣，有什么獎賞？”

女皇的臉慢慢紅了，她低下頭，想起作為吉王時的鳧徯也常這樣與她說話，便喃喃道：“我，我再為你上一次牡丹紅妝？”

鳧徯僵了僵，想起自己從前的模樣，斷然拒絕。

“為什么？明明還挺好看，他們都說你是紅顏禍水來著。那，你要是不同意，就化原形抖翅膀給我看吧。在御吉坊的時候，我聽他們說，你們羽禽類喜歡別人都這么著?！?/p>

“胡說八道！”

說著，鳧徯站起來，衣服都沒穿好，就僵著臉往山上逃。

“那就牡丹紅妝！”

“不行！”

“那就抖翅膀！”

“……”

女子帶笑的嗓音和男子故作鎮(zhèn)定的聲音在山間回蕩，金石與碧玉如塵土被他們踩在腳下，拋在身后。

天地洪荒，心間眉上，得一人相依，便是良辰好景千種風(fēng)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