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憂傷

◎劉家朋

河水憂傷

◎劉家朋

李文坐在大沽河的河堤上，兩眼看著嘩嘩流動的河水，癡迷地思索著。

時值盛夏，河兩岸綠柳成行。粉蝶燕雀在樹木草叢間往來穿梭，間或還能聽到那些綠柳邊高大的楊樹上喜鵲的喳喳叫聲。白云在湛藍的天空中慢慢移動，柳梢在微風(fēng)下輕輕地舞動。李文的思緒一會兒活躍，一會兒凝滯。當(dāng)他的思緒活躍時，河水便也跟著活躍起來；當(dāng)他的思緒凝滯時，河水好像也跟著凝滯了。他心里千頭萬緒——是喜，是悲，是怒，是憂……種種情緒都在其內(nèi)了……

他從小多才多藝，會畫畫，又會寫小說。名家未成，給人們畫個日常觀賞的圖畫還是蠻有把握的。他還在省市級一類的期刊上發(fā)表過多篇中短篇小說。他畫的畫和寫的小說還都獲過獎呢！近來，他每每想起鄰村的孫家叔侄倆的一生經(jīng)歷，心中便如大海的波濤那樣久久平復(fù)不下來。本來都是以前記錄在本子上的一些舊素材了，只因以往他對小說主題的提煉功力還有些不夠，因此，小說也就沒有寫成?？墒?，他覺得現(xiàn)在提煉小說主題的功夫加深了，心中那份創(chuàng)作的欲望就像汽油在機器的燃燒室里將要爆炸那樣急不可耐了。他善于在河邊思考問題，只要來到河邊，他的腦海真可以說是思如泉涌。剛剛吃罷早飯，他習(xí)慣性地出村散步思考，不知不覺便來到村西頭的大沽河邊了。

按以往經(jīng)驗，他只要來到大沽河邊，經(jīng)過一番思索，心中的問題很快便會得到答案，可是，這次卻事與愿違：那孫家叔侄所經(jīng)歷的情況實在是復(fù)雜，竟使他一時半會兒還是理不出個結(jié)果。那白云默默移動的樣子，柳梢輕輕擺動的姿態(tài)，還有那河水隨著他的思緒時滯時快的情態(tài)，以及粉蝶燕雀戲游的姿態(tài)，喜鵲時而喳喳的鳴叫聲……這些情景，似乎都預(yù)示著他即便來到大沽河邊也不會有半點收獲。良久，他有些累了，便習(xí)慣地用雙手搓了搓臉，揉了揉眼睛，又站起身開始散步。他想把這份素材扔下，等以后再慢慢梳理?？墒牵藭r他想起這些素材，竟像旱苗獲得雨露那樣吸引著他，使他想扔又扔不下。無奈，只有繼續(xù)思考，一邊散步一邊攪盡腦汁地思考。為了提煉出一個好的主題，他前前后后地考慮起素材的來由，接著便又把他所見所聞的關(guān)于孫家叔侄的一切情況重新按層次有條不紊地加以分析研究起來……

素材來由

那是二〇〇六年臘月的一天，早飯后，風(fēng)和日麗，鳥鳴青空。李文正坐在書桌邊，鋪開白紙，習(xí)練他的畫畫技法。忽然有朋友捎來口信，說孫家莊有一位老鄉(xiāng)請他去畫牡丹。因這位老鄉(xiāng)的兒子再過一個月就要結(jié)婚了，這牡丹圖裝飾新房急等著用。李文一口答應(yīng)下來后，跨上自行車，便急急往孫家莊奔去。

“哎！李文兄弟，干啥去？”

孫家莊北大街村委辦公室大門口兩邊聚集了十幾個老人。人們坐在各自帶的馬扎小凳上，曬著太陽，說說笑笑，聊得正開心。他們都認識李文，見李文騎著車子來到近前，紛紛向他打招呼。

“啊，到你們村西頭一家子干點活兒去?！崩钗囊贿厬?yīng)著聲，一邊下了車子。

“兄弟，干活不用忙，先在這兒暖和一會兒再走吧?！北娙她R聲邀請。有人隨手遞個小凳給李文，讓他坐下。李文拗不過熟人的面子，只得坐下和大伙聊一會兒。

李文和大家剛接上話題，這時從街西頭走過一位看上去大約有六十歲的老頭兒，只見他面色紅潤，衣褲穿著干凈得體，頭發(fā)理得也很整潔，走路步伐穩(wěn)健。將近十幾步，匆匆橫穿另一條胡同忙著辦他的事去了。

人群中，一位七十多歲的文化修養(yǎng)比較高的老漢說：“看看，孫福這人可真是有福氣呀！看看人家那穿戴，看看人家走路那樂滋滋的樣子，真讓人羨慕?。　?/p>

身邊有兩位八十歲左右的老婦人緊接著老漢的話茬說：“對，人家可真是有福氣?！辈幌雰晌焕蠇D人說過這話后，不禁沉思起來，沉思片刻后竟然又流下眼淚來。其中一位一邊流淚一邊說：“唉，吃得苦才享得福?。∧銊e看他現(xiàn)在享福，小時候遭難可不少?！崩蠇D人說完這話，大家頓時都沉默了。人人臉上都掛上了如陰云般的沉重表情。

這不就是很好的小說素材么！李文見老婦人一提起孫福有福氣便陷入沉思，后又流淚，心想，這其中必有緣故，便想問個明白：“是呀，大娘，您老說得對，只有吃得苦，才能享得福。那……這個孫叔叔怎么了，他經(jīng)歷過什么事，您老人家能說說嗎？”李文委婉地問道。

老婦人沒有吭聲，經(jīng)李文一問，想起孫福的一些坎坷經(jīng)歷，愈加傷心。

人群中有幾個人知道李文愛好寫作，心想說說孫福的生活經(jīng)歷供他寫作也是好事，便有頭無尾地跟他說幾句。兩位老婦人這時也一邊用手擦著眼淚，一邊講述起孫福的一些事來。可是，因怕人多嘴雜起口舌，他們也不過是簡單說一些引不起什么是非的無關(guān)緊要的情況。李文心想，這樣是打聽不出真實結(jié)果的，給老鄉(xiāng)畫牡丹再主要也不差這一兩個時辰。因見父親的好友王家信也在場，便借口說另有別事，請求王家信回家敘談一會兒。王家信高興地說：“走，你沒有事，我還想請你到我家玩一會兒呢！跟我來。”

到了王家信家中，正好家中別無他人，李文便向王家信問起孫福的情況。王家信毫不保留地跟他述說起來……

叔叔孫福

一

孫福兄妹五人，四男一女。按男排，他是老四，也是最小的。姐姐是最大的。他雖名叫孫福，人們叫白了，就干脆不喊他的姓，只叫他福子。福子五歲那年，母親不幸病故。過了一年，父親便又給他們?nèi)硪粋€繼母。

繼母是個心狠的人，且脾氣又大。她自身沒有生育能力，不知拉扯孩子是多么地不容易。對孩子們的日常生活，她漠不關(guān)心，不該嚴(yán)管的事，卻又要求得過嚴(yán)。

那時，大姐十六歲，大哥十四歲，二哥十二歲，三哥十歲，全都懂事了，心靈還能經(jīng)得起打擊，可是福子太小，就經(jīng)不住打擊了。鄉(xiāng)親們口口聲聲喊他福子，命運卻沒有賦予他半點福氣。對這個剛踏進生活圈的后娘，他既感到害怕，又感到陌生。雖然后娘給他們拾掇家務(wù)又做飯，有時也能笑著跟他說話，可是在他的心靈深處，總感到后娘好像在跟他們演戲。相比之下，有時他想起親娘，不由得便哭，繼母問他哭什么，他什么都不敢說。此時，繼母便如瘋了一樣地呵斥他。呵斥了一會兒，繼母覺得累了，才肯罷休。

福子的父親是個聞名鄉(xiāng)里的老實疙瘩，并且又是心粗得連房子要塌了都沒有察覺的人。孩子們冷熱饑病，他從不細心觀察，教育孩子，就會說口頭上的幾句話。遇大事他心粗，為些無關(guān)緊要的枝節(jié)小事，他往往又心細起來：“出去玩不許和別人打架哈!”“到街上走路好好看著道，別磕倒哇！”“在野外捉螞蚱要小心螞蚱腿上的刺，別讓它蹬著你哈！”他自己沒有什么教育孩子的高招，對后妻如何教育孩子的方式，更是從不過問。

此時，正值五十年代初期的農(nóng)業(yè)合作社時代，家家日子過得貧寒。立冬以后，天氣一天天冷起來。一個星期日，大姐和大哥出外玩兒去了，三個弟弟在家。繼母讓他們坐在炕上，把腿都伸到被窩里，她也上炕做點兒針線活。為保持被窩里的溫度，她便喝令孩子們：“都背靠著墻壁坐好啊，不許亂動，誰亂動我就把他扔到院子里，讓他挨凍去！”

按繼母內(nèi)心的真實意圖，她這樣做是為了保持被窩里的溫度。可是，她把事辦拙了，難道為了保持溫度就只有讓孩子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那年月，因衛(wèi)生條件不足，人們身上常生虱子。沒坐多一會兒，福子被虱子咬得身上發(fā)癢，一動，腿就伸出了被窩。繼母大發(fā)雷霆：“小福子，你干什么，你怎么這么不聽話！”福子年幼，不會解釋，只是膽怯地說：“腿上癢癢……”繼母不加分析，厲聲喝道：“你癢什么癢，把腿拿回去！”福子伸手撓腿。不料繼母突然撲過來，照著他的頭上“啪啪”就是兩巴掌。福子“哇”地一聲哭了……

福子到六七歲時，便能單獨到街上玩兒了。他不愿待在家聽繼母的喝呼。七歲那年春季，一天，福子在街頭看鄰居幾個小朋友玩兒跳房子游戲（就是在地上畫一些橫豎交叉的杠杠，然后按照規(guī)定的方法跳躍），誰跳對了便記上二分，跳錯了便罰二分。一會兒，忽然好打架的小石蛋跳錯了，另外幾個孩子便喊：

“停！你跳錯了，你跳錯了，罰分，罰分！”

小石蛋急忙改換腳步，接著便強詞奪理地說：“沒錯，沒錯，我沒跳錯。誰見我跳錯了？！”

那幾個人便說：“你就是跳錯了，現(xiàn)改的不算數(shù)。不信你問問福子，他也看著呢！”

這時小石蛋便虛偽地問福子，自己到底是不是跳錯了。福子便公道地說：“是，你是跳錯了。現(xiàn)在的腳步是你剛改過來的。”

不料，小石蛋把眼一瞪，立即來了火，嘴里說著“你放屁”，沖上前照著福子的臉便抓。福子也不示弱，二人便扭打起來……

福子打不過小石蛋，吃了虧，一邊哭一邊回家去。他的臉被小石蛋抓出橫一條豎一條的血印子。福子向哥哥姐姐們說了此事，指望他們給他爭口氣。哥哥姐姐們聽罷，立即就要動身去找小石蛋的父母評理。不料這時，繼母反倒朝福子瞪起眼來。她大聲向孩子們喊著：“都別動！頑童打頑童，打死頑童不償命，什么對不對的。誰去找人家門子我砸死他！”說罷，又對著福子狠狠地說：“活該！打得你輕了，沒事兒待在家多好，偏要出去玩兒，凈往家里惹禍。以后哪兒也不許去！”

福子見沒人給他爭氣，還反被繼母罵一頓，沒了法，只有把委屈悄悄往肚里咽。他不聲不響地去了里間，嗚嗚哭個不停。幸虧哥哥姐姐們還關(guān)心他，一齊來到里間，安慰他半天，這才止住了哭聲。

從此，福子的膽量變得越來越小了。

臘月初六這天，父親和大姐到鄰村親戚家?guī)透牲c兒雜活兒，到天黑，未能及時趕回家。福子不慎感冒，吃不下飯。繼母對他不管不問。福子不愿跟她叫苦，一頭倒在炕上昏睡過去。待父親和大姐回家后，吃飯時，父親見福子躺在西間炕上長臥不起，用手摸了摸他的前額，發(fā)現(xiàn)燒得厲害，急忙喊大姐到村衛(wèi)生所給福子取藥，同時不滿地白了繼母一眼。繼母聽說福子燒得嚴(yán)重，又見丈夫白了他一眼，心想：“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得假裝關(guān)心福子一下，不然，因為這事老孫和我鬧離婚可不好?！边@才開始有些為福子著急了。待大姐把藥取回來后，繼母叫醒福子，給他倒了一碗開水讓他服了藥。福子的額頭上很快流出了許多豆粒大的汗珠，頭便不那么疼了。繼母假惺惺地問道：“福子啊，你想吃點什么？”福子說：“俺愛吃面條?！崩^母想想家里白面不多了，就只做了一小碗面條。福子一會兒就吃完了。繼母見面條已吃完，擔(dān)心福子再要，她卻拿不出，便以關(guān)心卻又似呵斥般的聲調(diào)問：“吃飽了沒有？！”福子雖小，也會察言觀色，繼母問話的聲音那么大，她眼睛里又露出兇光，福子心里害怕極了。但是，長期得不到繼母關(guān)心，偶爾被她關(guān)心這一次，又有些受寵若驚，連忙囁嚅著說：“哦，哦……吃飽了，吃飽了……”

就日?？p補漿洗來說，繼母對孩子們也是照顧不周。

有時候，孩子們和小伙伴一起玩兒，看看自己打扮得不如別人，不知不覺心里就會感到自卑。沒有了親娘，孩子們的心里本來就像塌了天，如此，他們的性情變得更加孤獨起來。特別是福子，因年幼，性情變得更為孤僻，同時還左右為難：待在家吧，看不慣繼母那一慣堆滿怒容的臉色；出外玩兒吧，那些好打鬧的孩子們知道福子沒有了親娘，又事事想在他的面前占個上風(fēng)。如此一來，福子挨欺負不說，回家后還要遭到繼母的斥責(zé)。無奈，福子只得時常一個人躲在墻角下無聊地待著。他常常兩眼無神地看著藍天發(fā)愣。聽見人們大聲說話，他就害怕，生怕人家過來找他的碴兒……

福子漸漸連半點做人的尊嚴(yán)都沒有了。

二

好在福子上學(xué)后，和繼母接觸的時間少了。在學(xué)校，有老師給他撐腰，伙伴們也沒有敢欺負他的了。慢慢地，他的精神狀態(tài)好轉(zhuǎn)起來。可是，年齡稍大以后，有些事他卻又無原則地自己約束起自己來了。原因出在哪兒呢？沒有別的，按鄉(xiāng)親們給他下的結(jié)論：讀書讀愚了。

福子酷好讀書，在校時，他課外時間讀，高小畢業(yè)后，他更是愛書如命。什么《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等古典文學(xué)，他都讀得滾瓜爛熟。另外，他還讀一些新時代的小說及馬列著作、報紙雜志等。讀書讀得多了，道德修養(yǎng)也就高了，凡事對自己要求得嚴(yán)而又嚴(yán)，對別人要求寬而又寬。對自己要求嚴(yán)，對別人要求寬，這本是好事，但他卻忽略了一切事都得從實際出發(fā)這條做人處事的辯證原理。

福子年滿十八歲時，便跟社員們長期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論干一些技巧活兒，他的確比不上一些老社員?？墒?，要是論起干那些跑腿和出大力的活兒，他半點也不比老社員們遜色。此時已是人民公社時期，隊長分派他的常活兒就是天天跟一些青壯年推小車往山里送糞。

麥?zhǔn)諘r節(jié)，生產(chǎn)隊要給社員們評工分了。一經(jīng)評工分，在福子身上便發(fā)生了不公正的事。

本隊的會計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五年前的一個冬天，她為口舌之事曾和福子爹打過一架。這個女人作風(fēng)有問題，本來是本村大隊長的親兄弟多嘴，跟福子爹在街上暗地里議論此事，卻被女會計在一邊拐彎的墻角里無意中聽到。由于她聽得不明不白，又害怕大隊長的兄弟勢力大，便從墻角沖出來，朝福子爹如瘋狗一樣地大罵不休。福子爹辯駁說自己啥也沒說，誰知那女人竟然越罵越來火。罵到氣頭上，竟然一下揪住福子爹的衣服，又撕又扯。福子爹氣急了，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

這女人氣急不過，從此，便就記了福子爹的仇了。

當(dāng)會計是有一定權(quán)力的，社員們凡事也都順從她一些。評工分評到福子名下，這女人便不安好心了。按隊里的工分制度，一個整勞力一天是十分。像福子這情況，按常規(guī)，往往應(yīng)評到九分半或九分。這女人卻偏偏提議給福子八分。社員們害怕她的權(quán)勢，稍微替福子爭議了幾句，見她一直堅持自己的意見，也就不多說了。隊長及隊委會的幾個成員和她關(guān)系都不錯，起初建議說福子應(yīng)評九分，這女人卻一直不同意。這幾個人因擔(dān)心得罪了會計，會吃她筆頭下的暗虧，也就不再跟她理論。

該是福子家人和福子本人露臉的時候了。

遇上此類不公平的事，要是福子的父親和繼母能找大隊長或找村支書評評理，或許事情還能有所轉(zhuǎn)變，誰想，福子爹太老實，怕去找干部惹出新的麻煩，不敢露這個臉。有人便跟福子的繼母說起此事，不想繼母卻說：“我才不管這些閑事呢，都是大人了，有本事自己去使！”

有些好心人見隊委會辦事不公正，便暗地里找到福子說：“唉，福子呀！他們給你評的工分太不公平了，你父母不幫你出頭去找評理的地方，你自己可得拿出點骨氣，你得去找村干部評理呀！”不料，此時福子卻慢吞吞地說：“算了，評啥理呀，工分多點就多點，少點就少點，我不計較這些。”接著他又神態(tài)自若地用當(dāng)時很流行的一些話給人解釋，“反正隊里出產(chǎn)多少東西這都有數(shù)的，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只要咱們?nèi)巳硕家恍臑楣?，隊里富裕了，這些枝葉的小事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好心人又說：“哎呀！福子，這不是思想進步與不進步的事兒，他們這樣對待你是不公平的?！?/p>

福子卻還是慢慢吞吞地說：“不公平就不公平吧，要是為這么點小事便去找干部，把事鬧大就更不合算了。”

好心人反問：“福子，你是不是害怕人家了？”

福子說：“不是因為怕他們，是因為這么點小事不值得興師動眾地去找人評理?！?/p>

好心人一急便說：“哎呀！找干部評評理這算不上是興師動眾。有關(guān)原則的事，你這么過分讓步是不對的呀！”可是，不管怎么勸說，福子到底還是未接受。

不久，這位好心人把自己跟福子的談話不慎傳了出去，人們便對福子議論開了?？上?，福子不是出名的大文人，又不是什么被人們擁戴的干部，相當(dāng)一部分人不但不佩服他思想進步，反笑話他缺心眼又膽小。那女會計也暗暗認為福子一家人是怕了她。

福子今天為點小事和這個人讓步，明天和那個人讓步，日久，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在明里不說什么，暗地里卻是議論紛紛，都罵他是個傻子，一傳十，十傳百，福子的傻名就真的傳出去了。

時光如流。過了幾年，姐姐出嫁了，三個哥哥也都娶妻成家了，該輪到福子娶媳婦了。

在吃大鍋飯的年月里，莊戶人家的姑娘，對于愛情的概念只不過是道聽途說，或從電影戲劇里面看過這樣的故事，聽說有這么個詞語。實際，她們大多不懂什么是真情真愛，也不講究什么是真情真愛。多數(shù)姑娘找對象，就是經(jīng)介紹人一介紹，和男方認識后，看看男方長相，只要對了自己心意，再暗地里打聽打聽男方的家境和經(jīng)濟情況，雙方經(jīng)過一段時間，你來我去地走動幾趟，也不需要相互深入探討內(nèi)心世界，便就可以結(jié)婚了。

離孫家莊往東八里地外，有個村子叫陡坡村，村里有個人名叫范加誠，是福子爹的好朋友。福子爹委托他給福子介紹對象，范加誠很快便在本村給福子介紹了一位姑娘。姑娘的名字叫范亞妮。和福子見面后，亞妮見福子中等以上的個子，圓圓的臉，大眼睛，心里有意。福子見亞妮長相雖一般，但說話中透出善良。并且在談話過程中，每當(dāng)談起干農(nóng)活兒的事，她是特別地有興致，由此推斷她是很勤勞的。因此，福子對亞妮也有意。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經(jīng)過范加誠的手，福子給了女方一百二十塊錢，作為見面禮（按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狀況，男女相親，男方能給女方一百二十塊錢的見面禮算是很大方的），雙方便開始走動起來。

深秋的一天，福子去亞妮家?guī)蛠喣莸前?。中午回到家后，亞妮娘忙活著炒菜燙酒，準(zhǔn)備好好伺候伺候這個未婚女婿。忽聽得街上有賣豆腐的人“梆梆梆”的敲梆子聲。亞妮娘喊亞妮：“丫頭，快去街上買點豆腐去！”亞妮“唉”了一聲便去了。不大一會兒，亞妮便把豆腐買回來了，告訴娘買了二斤。亞妮想起賣豆腐的人稱秤時神情有些不自然，嘴里說著：“不對，這豆腐可能不夠秤?！奔泵φ襾項U小秤，一稱，果然缺了好幾兩。她頓時氣得滿臉通紅，一溜小跑出去找那賣豆腐的。一會兒工夫，亞妮父母和福子在家便聽到了亞妮和那賣豆腐的吵鬧聲。亞妮爹對福子說：“走，咱倆出去看看?！备Ｗ討?yīng)了一聲，便跟著去了。

亞妮爹和福子來到賣豆腐那人身邊，不容分說，亞妮爹便對那賣豆腐的人說：“怎么，你這賣給人家豆腐還興耍賴呀！”

賣豆腐的人說：“我沒耍賴，帶水的東西會跑秤，我給她的豆腐當(dāng)時明明是夠秤了，你們來找秤也白找?！?/p>

亞妮爹的臉一下子便拉長了：“你欺騙誰，你欺騙誰，就這一會兒工工夫，能跑多少秤！”說著向賣豆腐的伸過手，“拿過秤來，我給你把秤桿折了！”

那賣豆腐的仗著自己年輕，身子棒，把眼一瞪：“你吹牛，你不敢！”

亞妮爹說：“你試試我敢不敢?！闭f著看了看福子，希望福子幫腔。誰知，此時，福子卻擔(dān)心把事鬧大，急忙勸解：“算了算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咱不爭競了?！眮喣莸Ｗ拥梢谎郏骸澳阏f得輕巧!”本是不想真向賣豆腐的奪秤，賭著一口氣，便向賣豆腐的奪起秤來。賣豆腐的見嚇唬不住亞妮爹，又見亞妮這方人多，沒法，只得給亞妮補秤。

回家后，亞妮爹回想剛才和賣豆腐那人的爭吵經(jīng)過，想起福子在現(xiàn)場說的那句勸和的話，越想越覺得心里不是滋味：按常理，賣豆腐的做錯了，作為一個剛和自己女兒相親不久的女婿，福子應(yīng)當(dāng)幫媳婦和丈人爭氣才對，他反倒說和事，裝起好人來了，年紀(jì)輕輕的，這怎么連一點剛氣都沒有呢。亞妮也暗暗地想：這個孫福怎么這樣沒有血性，自己未婚妻這面明明有理，丈人評評理，他不但不幫腔，反在一邊說和起事來了……

全家人不聲不響地在一起吃了午飯。飯后仍然靜靜地坐在飯桌旁，屋子里的空氣沉悶得幾乎要爆炸。福子想張口說話又不知說什么好，見沒有人先跟他說話，覺得有些尷尬。他心里只以為亞妮和父親還在生賣豆腐那人的氣，便勸道：“快都別生氣了，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亞妮和父親都不言語。亞妮娘便說：“沒事，沒事，孩子，他們消消氣就好了?！备Ｗ佑职参縼喣莺退赣H幾句，便告辭回家了。

亞妮氣得心都快炸了，到了第二天，便到孫家莊打聽福子的為人情況。有那心術(shù)不正的人趁機跟她說那年評工分女會計對他不公平一事，又告知福子當(dāng)時如何忍讓。亞妮聽說后，立即回家把福子給她的那一百二十塊錢退還給了福子，表示不同意這門親事。她也沒和范加誠說明理由，裝了一腦子不滿意，就急匆匆地把親事退了。

幾天后，福子爹把亞妮退親的事告知范加誠。范加誠找到亞妮，問：“亞妮，你怎么回事，都準(zhǔn)備和福子訂親了，怎么說變卦就中途變卦了呢？”亞妮頂著氣說：“不，大叔，俺這不叫中途變卦，俺打聽孫家莊的人了，人家都說孫福這人缺心眼。一開始俺是不了解情況?！狈都诱\說：“光打聽不好使，他缺不缺心眼，你還看不出來？”亞妮說：“大叔你不用多說了，這有事實擺著的。”說過后，再也不多解釋，任憑范加誠再調(diào)合，亞妮只是不同意了。

從此以后，好久都沒有人再給福子介紹對象。過了四五年，這才有人再給他提親。不想福子還是未改正他的迂腐心態(tài)，凡事一直對外人無原則地退讓，對自己和親朋卻又無原則地要求嚴(yán)，再加上家里條件差了點，因此婚事還是難成。后來，一年一年又一年，他一直是婚姻不順，直到三十二歲時，福子還是未能成上個家。

為此，本村有那文化比較高的人有感而發(fā)，特作詩一首為其感嘆：

食不果腹求高德，裸體寒身反讓衣；

豈知天道循環(huán)律，弱肉強食人唏噓！

三

“那，福子以后究竟是如何獲福的呢？”李文見王家信只說起福子的一些弱點和所遭受的難處，不覺心情有些壓抑，便追問下面的情況。

王家信喝了兩口水，不慌不忙地又述說起來。

古人說得好：“天無絕人之路。”又說：“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村的男男女女都紛紛議論：“唉，福子這人完了！福子這人完了！恐怕一輩子也成不起個家了。”誰知，世上好心人終有救星。福子家族有位名叫孫太學(xué)的老人，此人解放前曾讀過九年私塾，后來參加了解放軍南征北戰(zhàn)，受黨的教育多年，可以說是見多識廣。此時福子父親和繼母都相繼去世，社會已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老百姓有句俗語：長子如父。大哥孫貴見福子已三十大多，再這樣下去婚姻就更不順了。便召集兄弟幾人到一起開了個家庭會。家庭會上，孫貴特意把孫太學(xué)請到家，讓他幫出主意。

晚上，雪白的燈光下，孫貴夫妻給孫太學(xué)沏上茶，便向?qū)O太學(xué)求教。

孫太學(xué)說：“孫貴呀！你們這個兄弟，并不是壓根就沒有血性，也并非真的就缺心眼。這種狀況主要是小時候生活環(huán)境影響，造就了他懦弱的性格，再加上他長大后不切合實際地學(xué)書中那些明人高人的所作所為。依我看，你們不用太擔(dān)心。人的舍己為人的思想，本是從知識的海洋中一點一滴地積累而來，但人的私心卻是與生俱來的，教人學(xué)著為他人著想難，教人為個人著想并不難?！?/p>

孫貴兄弟一齊問：“怎么個教法？”

孫太學(xué)說：“必須先讓他樹立起挺起胸來做人的主人翁精神才行。普通人認為福子傻，村干部們還是能慧眼識人的。聽說咱這個村的醬油廠要下放給個人承包，福子腦子聰明，為人又善良，我料村干部必定推舉福子當(dāng)這個廠長。要是村里推選他，你們?nèi)胰丝梢詤f(xié)助他干起這個醬油廠。一則，干好了便可發(fā)家致富；二則，讓他當(dāng)這個廠長，用工人時，天天都是他指使別人，誰做錯了事，也是他批評別人。今天管別人，明天管別人，日久，他自然就有挺胸做人的威嚴(yán)了。等他有了威嚴(yán)，經(jīng)濟條件又好了，娶媳婦自然也就不難了?！?/p>

孫貴問：“那要是富了以后，老四雖能立起自己的威嚴(yán)來，與人凡事還是忍了又忍、讓了又讓，怎么辦？”

孫太學(xué)笑著說：“這個你們就不懂了吧。人在過分懦弱又過貧時，那樣不切合實際的善良和讓步會被人看不起。等人有威嚴(yán)了，又富裕了，對人處處謙讓就屬于做人的長處了?！?/p>

孫貴又問：“那，村里要是不承包給老四這個醬油廠呢？”

孫太學(xué)說：“村里要是不承包給福子這個醬油廠，你們可以在干部面前直接推薦，相信村里不會把醬油廠承包給無德的人。萬一承包不到手，就再想另一條門路，反正得設(shè)法讓他做一項自己說了算的事業(yè)?！?/p>

孫貴兄弟齊聲問：“那么，要是富起來后，老四挑對象挑得重怎么辦？”

孫太學(xué)說：“老四挑對象也不那么重??！”

聽到這里，孫貴兄弟幾個人臉上全都露出了喜色。

不久，為了順應(yīng)上級的農(nóng)村致富政策，村支部便研究決定，把醬油廠下放給個人管理。承包費一共是六千元，可以掙了錢以后再算賬。不出孫太學(xué)所料，村干部們辦事就是精明，這個下放的醬油廠果然不是誰想承包便包給誰的。村里人紛紛自告奮勇要管理這個廠子，干部們都未點頭答應(yīng)。村支書見福子平日讀書多，說話有水平，人又忠厚善良，便親自登門動員他包下這個廠子。不料，福子一口回絕道：“哎呀，不行，我可干不了這差事，廠子里一天凈是這樣事那樣事的，我什么都不懂，哪能干好?！敝f：“別說自己不行。做人要有自信，誰都不是一出生就什么都會。咱們學(xué)中干，干中學(xué)，自管先拿出勇氣干著，時間長了就什么都懂了?！备Ｗ舆B連搖頭：“不行不行，干不了，干不了，萬一賠了，我可拿不出這份承包費?！敝f：“困難肯定是有的，但你只要用心干，終歸不會連承包費都賠上?！狈磸?fù)動員，福子還是猶豫。支書便把這事跟孫貴說了，讓孫貴動員福子。孫貴聽說后，立即召集兄弟幾個，連同孫太學(xué)，大家共同動員。并且向福子應(yīng)承，要是有什么困難的話，大家愿共同幫忙。最后，福子終于應(yīng)聲了。

第一年，因福子管理經(jīng)驗不足，廠子的確未掙到錢。再以后，收入連年增加。福子由此便就發(fā)家了。到三十八歲那年，鄰村一位二十六歲的姑娘在醬油廠上班，因見福子心眼好，又有創(chuàng)業(yè)能力，便愛上了福子。這位姑娘親自和福子談親事，福子也喜歡她，不久，二人便就成親了。

再以后，醬油廠的收入連年增加，小兩口的日子是越過越紅火……

李文聽罷，心情舒暢起來。窗外陽光明媚，屋子里一切器具頓時都掛上了笑臉，連墻壁上那幅年畫上的六條金魚也忽然變得更加活靈活現(xiàn)，六條金魚好像高興得要為福子的幸福跳躍起來……

侄兒孫吉昌

一

第二天，李文還是要到孫家莊村西頭的老鄉(xiāng)家畫那幅牡丹圖。當(dāng)他來到孫家莊大街上時，那些曬太陽的老年人又喊他休息一會兒再走。他在路上騎車子被風(fēng)吹得有些冷了，也不推辭，便依然下了車跟大家閑聊一會兒，聽那些老人講些天南海北和家長里短的故事。

大家正聊著，忽然從街西頭走過一位四十歲左右的陌生男子。那男子走到近前，開口便向人們問道：“大叔大嬸，你們村刺槐在哪兒??？”人們知道，本村的孫吉昌外號叫刺槐，見此人這樣問，一時間沒人回話。中年男子便改口道：“哦，我問錯了，請問大叔大嬸，你們村孫吉昌在哪兒住，他在家嗎？”這時，有位老婦人便告訴他：“哦，你找孫吉昌啊！街南那棟房子就是他的家。”

這位中年漢子打聽到了孫吉昌的住處，道聲“謝謝”，隨之顯現(xiàn)出一臉怒氣，一溜煙似的走向竄街胡同，到前街找孫吉昌去了。剛剛給這位漢子指路的老婦人臉上掛上了不安的神色，眾人的臉上也像掛上了一層冷霜。

不大一會兒，人們便聽到剛走的這位中年漢子“咚咚咚”地敲擊孫吉昌家大門的聲音，同時又聽到他大喊：“刺槐，開門！刺槐，開門！”喊了幾聲，不見有回音。接著，人們又聽到他以威脅的口氣大叫：“刺槐，你趁早開門！你別以為你在家趴著，讓人在外給你鎖上門，我就以為你不在家。一會兒我爬墻頭進去，看看你往哪兒躲！”

聽這位漢子這般鬧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猜測他是來找孫吉昌尋事打架來了。給漢子指路的那老婦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深深后悔自己不該失口多言。

大家這樣不安地顧慮著，漢子不停地喊著，叫著。喊叫了一陣，便也就停下了。大家以為那人走了，心情輕松下來。停了大約十幾分鐘，忽然聽得這位漢子又喊起來：“刺槐，開門！你不還我錢，我就和你拼了！”喊了兩聲便又“咚咚咚”地敲門，大家的心情便又緊張起來。李文心想，哦，這漢子是向?qū)O吉昌討債來了呀！原來他沒走，他是喊累了，在孫吉昌家門口等著呢！忽聽得一位中年婦女的聲音：“怎么，刺槐在家？”這位漢子便說：“不知道，反正外面鎖著門，屋里沒動靜?！蹦侵心陭D女問：“您來找他干啥？”漢子說：“來要錢，刺槐欠我錢。”漢子隨即又問那婦人：“妹子，你是哪個村的，來找孫吉昌干啥？”那婦人說：“我是王家溝村的，我也是來向刺槐討債的。”漢子說：“這家伙有時躲在家，讓街坊幫他從外面把門鎖上，裝作不在家。咱就在他家門口等著，他要是在家，早晚得出聲音，要是真不在家，說不定他從外面回來，正好讓咱們碰上。”那婦人說：“要是碰不到他回來呢？”漢子說：“碰不上，我就天天來找他，早晚跑不了他?！眿D人說：“對，咱們就天天來等著他，他早晚得露面。”

不大一會兒，孫吉昌家的大門口竟然聚集了四五個討債的人。他們相繼敲孫吉昌家的大門，一邊敲門，一邊罵聲不斷。

人們聽著，有人吃驚地伸出舌頭，有人緊皺眉頭。然后，大家交頭接耳，紛紛議論道：“看看，孫吉昌成天正事不干，不是招上門討債的，就招到門來索取賠償?shù)??！逼渲幸晃黄呤鄽q的老頭兒嘆著氣說：“唉，吉昌這孩子就是讓他爹媽給慣壞的，要是從小對他嚴(yán)格要求，他不至于到這一步?！?/p>

聽老漢這么一說，李文想想剛才人們在孫吉昌門口叫罵那情景，不禁又勾起他的興致來了，非要追根問底不可。他心想：“這份素材也不錯。”便問身邊的人：“這個孫吉昌到底是個啥樣人？為什么說是他父母把他慣壞了？”

大家沒有一個吭聲的。

一會兒，他又問：“孫吉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父母是如何把他慣壞了？怎么個慣法？”

大家還是沒有說話。良久，一位好心的老大爺便說：“小兄弟，你就別打聽那么細啦！給人臉上添光的事知道多點兒還好，能惹是生非的事知道得多了沒啥好處。”

李文不再多問。忽然想起王家信，心想，直接問王家信不就行了嘛！見王家信不在場，便匆忙向眾鄉(xiāng)親告辭，跨上自行車又到王家信家去了。王家信老兩口當(dāng)天都在家，熱心地跟他述說了孫吉昌的全部情況……

二

原來，孫吉昌就是孫福的侄兒，孫貴的兒子。孫福是那樣老實善良，孫吉昌卻和他四叔恰恰相反。他個子高高的，白凈的面皮，眼睛大而且圓，給人的感覺就好像他從小就未生眼角似的。眼睛大要是配上慈善的眼神，倒也能給人一種可親可敬的感覺，而他的眼神，卻總是放射出兇狠的寒光。

孫吉昌就比孫福小十三歲。小時候，孫吉昌也趕上了“吃大鍋飯”的年月。那時候，別人家窮得叮當(dāng)響，而他家卻是過著比較富裕的生活。他本是父母的獨根苗。父親因有點文化，在縣百貨商店任總經(jīng)理，工資多；母親呢，因當(dāng)年和孫貴父親鬧事的那女會計退休后，她便接替了那女人的位置，當(dāng)了會計。她重活不用干，卻拿整勞力的一等工分，并且還外加了一部分補助。

孫貴每逢想起孫福小時候膽小怕事的樣子，又想起孫福長大成人后與人交往過分讓步而使自己吃虧的事，便就為孫福難過。在孫吉昌不滿三歲的時候，孫貴便對妻子說：“寧愿養(yǎng)兒成狼，決不養(yǎng)兒似羊！孩子不慣不行，讓他順其自然地長大，這樣孩子成人后才頂用?！狈昵蓪O貴和妻子結(jié)婚時孫福還小，妻子也知道孫福的一些經(jīng)歷。于是對教育后代，妻子的看法和孫貴完全一致。他們對孫吉昌從小就很嬌慣，除了孫吉昌要什么便給他什么外，孫吉昌不高興時，朝父母又打又罵，孫貴夫妻還是笑臉順著他；孫吉昌在外偷了別人家孩子的東西，孫貴夫妻不但不打他，反夸他有心計；孫吉昌在外無端打罵鄰居的孩子，回家后，孫貴夫妻反夸他勇敢。

別事且不提，就說六歲那年夏天吧。一天晚上，天氣悶熱。飯后，孫吉昌跟母親到大門口乘涼。母親在地上鋪開草簾子，然后娘兒倆坐上去。逢巧，鄰居一個名叫冬貴的小男孩跟隨他娘也湊到他們娘兒倆身邊一起乘涼。冬貴娘拿個玉米皮蒲團先坐下，冬貴便想坐在蒲團邊。

冬貴娘說：“蒲團太窄，到你大娘草簾上坐去?！?/p>

冬貴便湊到孫吉昌身邊去，親熱地看著孫吉昌坐下了。

不料，孫吉昌瞪大了眼睛，大聲嚷起來：“不行，不行，不讓你坐！”

冬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他，未動。孫吉昌舉起手里的一把鐵制玩具槍，照著冬貴頭頂狠狠地打了一下子。冬貴放聲大哭。冬貴娘急忙取手電一照，冬貴的頭被打破了，頭上的血和眼淚混合到一塊兒，順著臉頰往下流。見此情景，兩位母親急忙領(lǐng)冬貴去本村衛(wèi)生所找醫(yī)生。事后，孫吉昌娘卻只是嬉皮笑臉地批評孫吉昌一句：“哎喲！昌昌，你怎么還好打你哥呢，以后別這樣??！”

回到家后，孫吉昌娘再也不批評孫吉昌半句，反倒津津有味地在丈夫面前夸孫吉昌多么勇猛。孫貴順著老婆的話，也夸贊起來：“行，行，這孩子長大后龍性?！卑茨挲g來說，孫吉昌七歲應(yīng)是會辨別好賴話的時候了，見父母這樣夸他，更加滋長了他蠻橫無理的氣焰。

孫吉昌蠻橫地打了冬貴，孫貴夫妻卻不嚴(yán)加管教的事傳到了孫太學(xué)耳朵里，孫太學(xué)親自到孫貴門上批評他們夫妻。剛走進孫貴的家門，就看見孫貴正在正間逗著孫吉昌玩兒。孫吉昌正在伸著兩條胳膊，連連喊：“爸爸抱抱我，爸爸抱抱我……”孫貴見孫太學(xué)來了，只顧抬頭看孫太學(xué)，孫吉昌便大聲吵起來：“哎呀！你看哪兒呢，看他們干啥，抱抱我，抱抱我！”一下子摟住孫貴的腿又打又鬧。這時，孫太學(xué)已來到孫貴近前，便嚴(yán)肅地對孫貴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們慣孩子怎么這么個慣法！小時候不嚴(yán)管，長大后可就把他慣壞了。”

孫貴便又擺出他那套教子理論來：“孩子不慣不行，寧愿養(yǎng)兒成狼，絕不養(yǎng)兒似羊?！闭f罷便以孫福小時候懦弱為例，說孫福之所以懦弱，一是因小時候缺少母愛，二是他長大成人后自律性太強。

孫太學(xué)說：“你說的也不能說沒有半點道理。但不管是父母教育孩子也罷，還是自己實行做人準(zhǔn)則也罷，都得根據(jù)實際情況靈活掌握分寸才行，不能走極端。對孩子關(guān)心不夠和要求過嚴(yán)當(dāng)然是不對的，但對孩子過分嬌慣也同樣是錯誤的。小孩子家，你慣他吃慣他穿行，不能慣他些歪歪毛病?！?/p>

孫貴夫妻聽了，嘴里稱是，事后卻仍然什么事都慣著孫吉昌。

三

孫吉昌上學(xué)了。在學(xué)校里，他可說是最令老師撓頭的一個。

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上數(shù)學(xué)課，老師教同學(xué)們加法，講了一會兒，便提問題考一考大家。老師問：“同學(xué)們，前面我都給大家講了，現(xiàn)在問一問大家，你們說三加二等于幾呀？”同學(xué)們雖然大多明白，卻因都是七八歲的孩子，老師不鼓勵一下，沒有勇氣立即回答。只見孫吉昌忽地站起身來：“老師我說?！崩蠋熣f：“好，孫吉昌，那你說說吧，三加二等于幾呢？”

“等于三十二！” 孫吉昌大聲嚷道。

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老師也哭笑不得。很快有人把孫吉昌回答老師三加二等于三十二的笑話告訴了孫貴夫妻。孫貴夫妻卻并不督促他，說是怕給孩子施加了壓力，把孩子腦子累壞了，長大了不聰明。于是，孫吉昌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跟不上去，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五年級，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是下游。

后來，孫吉昌勉強考上了初中?？墒牵诔踔?，他學(xué)習(xí)仍是不用功。上語文課，老師讓他讀課文，他讀起來上句不接下句；寫作文時，好幾個星期都寫不出一篇四五百字的作文；上物理課，老師給同學(xué)講物體的比重和單位范圍內(nèi)重量的區(qū)別，講完后，老師提問他一斤鐵重還是一斤棉花重，他便回答說一斤鐵重,結(jié)果還是惹得全班同學(xué)哈哈大笑。

孫吉昌勉強讀了個初中畢業(yè)。由于沒有考上高中，只得和其他一些學(xué)習(xí)成績極差的同學(xué)共同下學(xué)，肚子里裝著一瓶不滿半瓶晃當(dāng)?shù)囊稽c知識，便回家務(wù)農(nóng)了。

在校不受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贊賞，到了生產(chǎn)隊，孫吉昌仍舊充當(dāng)了一個不受人歡迎的角色。隊長分配他干活，他總是拈輕怕重，你叫他往東，他便說往西，你讓他打狗，他便說抓雞。不管干什么都不是好手，唯獨和人拌嘴抬杠，他的確是把好手。

春天，生產(chǎn)隊正值澆灌小麥的忙碌時節(jié)，一天早飯后，社員們陸續(xù)來到街口的功夫市（功夫市：為當(dāng)?shù)赝猎?，就是社員們湊在一起，等待隊長安排活兒的地方），等著隊長派活，孫吉昌也在其內(nèi)。

此時，孫吉昌已十八歲，長得五大三粗。隊長說：“孫吉昌，你去抬機器吧?！彪S即又安排了三個棒勞力，讓他們四人把一臺195型的柴油機抬到機井邊澆麥子。其他三人點頭答應(yīng)，正準(zhǔn)備到倉庫取繩子和扁擔(dān)，孫吉昌突然便說：“哎呀！隊長，我昨天把腰扭了，不能抬機器?！标犻L見他剛才和人嬉鬧，行動自如，半信半疑，不高興地瞅了瞅他：“哦，扭腰了?？礃幼幽阊さ靡膊恢?。要不這樣，你回家拿根繩子，拴上個鐵鉤，到東南耩上陡坡那地方等著給送糞的伙家們拉車子吧，大伙兒上那坡總很費力?！?/p>

孫吉昌立即便說：“不行，我腰扭得厲害，拉車子這活我也干不了?！?/p>

隊長說：“哦，拉車子也不行……要不這樣，你就跟些婦女到西河邊那塊地去挖堰下渠吧，挖堰下渠只用鍬輕輕鏟土就行。”

孫吉昌把頭一揚：“嗬，叫我挖堰下渠！這活我更干不了，我胳膊上剛生了個疥子。”

隊長見他這樣說法，也不知他真生了疥子假生了疥子，很無奈地說：“哦，生疥子了……”他想了想，“要不這樣，咱西北洼那片麥子近些日子常見有外村的牛犢來給咔麥苗，你去看著那些牛犢，別讓它們進地就行?！?/p>

孫吉昌高興地說：“嗯，安排我這活兒還差不多?！闭f著，忽然路邊一棵柳樹上飛來一只柳燕，攀在樹枝上開始歌唱。柳樹長得枝葉雖茂，但卻不高，孫吉昌好奇地看了看那只柳燕，見它身上的羽毛五顏六色，他的心一下子熱起來，想逮住這只柳燕。正巧兜里裝著彈弓，他急忙彎腰撿了塊小石子，取出了彈弓，安上石子，雙臂一叫勁，用足氣力，“噌”的一聲，石子朝著柳燕飛去。可惜他手藝不精，柳燕“啾”地叫了一聲，往另一棵樹上飛去。孫吉昌放開大步，一陣風(fēng)似的朝柳燕飛去的方向便追。這時人們便異口同聲地說：“你看看，你看看，他身上哪有什么不舒服，純是裝病。”

隊長大聲喊道：“孫吉昌你回來，回來和伙計們?nèi)ヌC器！”

孫吉昌頭也沒回，自顧去追那鳥兒去了。

隊長嘆了一口氣：“這小子……”看了看大伙說，“你們看到咱東南溝里那一片刺槐棵子了吧，那上面的棘針扎人可厲害了，這小子，簡直就是刺槐！”從此，孫吉昌“刺槐”的外號便就叫出去了。

一天，孫太學(xué)找到孫貴夫妻，囑咐道：“孫貴呀，你們得好好管管昌昌啊！小時候不聽話，還可借口說他是調(diào)皮，長大成人后不懂理可就叫搗蛋啦！如此下去的話，你們可就真的把孩子慣瞎了?！辈涣希瑢O貴夫妻卻異口同聲地說：“哎，大叔，把孩子管得太束縛自己，將來創(chuàng)家立業(yè)沒有闖勁。人，誰還不為自己著想，一切放寬點，有利于他將來前程的發(fā)展。”孫太學(xué)說：“不對呀！孫貴。咱們要求孩子有闖勁是對，但要分清是什么闖勁。闖勁是得要，但咱們要的闖勁最好是讓孩子多增強一些實用的創(chuàng)業(yè)能力，而不能讓他學(xué)著搗蛋。人畢竟都要在人群中生活，要是只讓他滋長損人利己的壞作風(fēng)，不重視實際業(yè)務(wù)能力，那不光有害他人，最終同樣也害了自己。”

孫貴卻說：“大叔你錯了，沒有實際業(yè)務(wù)的人多了，人家照樣也吃香的喝辣的。只要別犯了大法蹲了監(jiān)獄，讓孩子順其自然一些，只能使孩子越來越龍性，不存在什么害己不害己。”不管孫太學(xué)如何勸說，孫貴夫妻就是聽不進去。

到評工分的時候了。和孫吉昌年齡相仿的青年人大多評到整勞力分數(shù)，孫吉昌卻只掙到七分半。后來連年每天就掙到七分半，因此，孫吉昌的另一個外號又叫七分半。日久叫白了，便就叫他七個半。

盡管這樣，孫貴夫妻還是未能察覺他們過分放縱孩子的教子方式不對。

四

孫吉昌到了二十幾歲的時候，肌健筋強，體壯如牛。但干起活兒來卻稀松懈怠，且又手腳笨拙。同樣的活兒，要是讓別人去干，半天就可干完，換做他去干，整整需要一天。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農(nóng)村土地實行了生產(chǎn)責(zé)任制。每當(dāng)母親安排孫吉昌到地里干點什么活兒，當(dāng)他干完后回到家，母親總是不放心地去地里看看，看了后，心里總是不如意，或改正錯處，或干脆返工另干。他整修地堰，娘需二次給他把地堰上那些大的土塊整細，把缺土的地方補肥。堰下的地面，他沒整平的地方，給整平。他去間苞米苗，娘需要二番回去重新拔出那些他漏掉的多余的苗。他去鋤地瓜，娘需要到地里重新鋤掉他漏掉未鋤的草。到秋天掰苞米時，他掰過的地方，娘需要再到地里細細尋找他漏掉未掰的苞米……

人的心靈，就像一個大舞臺，正面人物不去占領(lǐng)，反面人物必定要去占領(lǐng)。農(nóng)活不會干，要是能動腦思考如何做點買賣或上個項目賺錢也算是走了正路，但因不學(xué)無術(shù)，做買賣、上項目的營生孫吉昌更是干不了。相反，在村里鬧出風(fēng)頭、占小便宜他卻成了一把好手。

改革開放初期，村里開村民大會還是比較頻的。每每開村民大會，他總愿在會上找干部的碴兒，尤其愿找那個年齡比他只大六七歲的村主任的碴兒。會上，他不時地提出一些不正確的意見不說，等散會的時候，村主任提示大家：“看看，大家還有什么事沒有，沒有事的話，咱們就散會?！边@時，孫吉昌便忽地站起身，同時把右手一舉，高聲叫道：“哎，慢來，我還有話說?！贝逯魅沃浪麤]有什么主要的話，但這是村民大會，又不能不讓他說，只好點頭應(yīng)允。孫吉昌便就扯開嗓子叫嚷幾句在他認為很重要卻又是些沒有味兒的淡話。往往是這樣：哎！你哪次在公眾場合說了我一句什么壞話，以后得注意點兒；哪天村里分給村民什么東西，你自己多得了點，以后絕不許這樣；又哪次你給某某某處理事不公，以后必須改正……

結(jié)果，村民們背后細心研究，他給村干部提的意見大多是假的，即便有時候是真的，也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那年春天，村里要架電話線了，村主任安排了幾個村民先架電線桿。架到西北洼那地方，村民們挖坑時，正巧這個坑要挖在孫吉昌家的地邊，施工人員不慎踩壞了孫吉昌家?guī)卓么喊住Ｉ衔?，孫吉昌去地里查看，發(fā)現(xiàn)地邊幾棵苞米被踩壞，立即怒火中燒：“狗娘養(yǎng)的，不吃人飯！”高聲罵了幾句，到中午便找村主任要賠償。村主任耐心地對他說：“對不起，吉昌，想在你家地邊豎電線桿，明知操作可能糟蹋你莊稼，也沒提前打個招呼，還請諒解?！苯又?，便答應(yīng)他說秋后結(jié)算時一起算賬，到時候便賠償他損失。

不想，這樣的小事，村主任忘了讓會計記賬。秋后村里結(jié)算時，孫吉昌見村里沒有給他賠償，便尋機撈取村里的油水。

那天傍晚，孫吉昌見村委辦公室的大門開著，北墻邊堆著一堆煤，他立即回家推起小鐵車，到村委大院往自己家推煤。連續(xù)推了兩趟，也沒被人發(fā)現(xiàn)。到第三趟，他剛用鐵鍬往車上裝了兩鍬煤，村主任便從大門走進院里了。見他光天化日之下公開往自己家推村里的煤，便批評他說：“哎，孫吉昌，你怎么無緣無由便來推村里的煤？要是都像你這樣，村里秩序不就亂了！”不料，孫吉昌不但不接受批評，反而大聲叫嚷起來：“哼！你們給我糟蹋了莊稼，應(yīng)著賠償我損失，卻說話不算數(shù)，這事我還沒找你們算賬呢！”村主任無奈，只好稍批評他幾句，便算了事。和村主任爭吵完了，孫吉昌便往家走。

本村的村委辦公室本是建在村子最北邊一排房子的東頭，前排房子的東頭則是計劃經(jīng)濟時期的一所粉房，是生產(chǎn)粉條的廠房。改革開放后，粉房已停用，準(zhǔn)備扒了在原地建別的廠房。孫吉昌的家住村西頭。這天，孫吉昌剛要推車往西走，忽見扒粉房的那些磚和瓦都整整齊齊地垛在粉房的墻基北面，他心里一閃念：“哦，村里這些磚瓦還沒有處理呀！晚上我來往家推就是了。”

從這天開始，他每天晚上到夜深人靜時便推著小車偷村里的磚瓦。村里有那精明的人，見他的院墻外日漸堆起兩垛舊磚瓦，都懷疑他是偷村里的。村干部們也開始懷疑起他來。但是，想想再建廠子需要新的磚瓦，那樣房子才能更堅固美觀，再說，那些舊磚瓦也值不了幾個錢，直接把他捉起來不太好，找派出所破案的話，這點小事也犯不上。如此，也就沒有人追究這回事。

孫吉昌得了便宜，便在他相好的鐵哥兒們面前顯能：“哎，人太安分守己了就是傻瓜。拿村里的東西，就和拿自己的一樣，沒人計較，不拿白不拿！”

這話傳到本村一些好心人耳朵，有那愿勸人的，便在孫吉昌面前以試探的口氣說：“唉，吉昌?。∧阏f這些破磚爛瓦才能值幾個錢，也不知你是從哪兒弄來的。要了有啥用！你說你腦子也不笨，你清醒清醒往大處著想，搞個小買賣、小企業(yè)什么的多好，凈想些沒用的。”孫吉昌把眼一瞪：“你懂個屁！人不走歪門邪道不會發(fā)家！”

在本村鬧事還不算，孫吉昌在外也開始鬧事了。

為了不勞而獲，孫吉昌在周圍幾個村組織了幾個同伙，形成了一個混混集團，在外號稱鐵哥們幫。平日里，凡其中哪一個有需要打打殺殺的事，他們便糾集在一塊兒，和人強詞奪理，大打出手。他們有時在集市上強吃白拿小商小販的東西，有時還裝好人，以給人們調(diào)解糾紛為名，索取人們錢財，卻干出一些極不公道的事。有時他們還湊在一起，找鄉(xiāng)下一些好賭博的人賭博。他們讓其中一個人和人賭，其中一兩個人裝作在一邊看熱鬧，等他們參入的那個人輸了，便找借口不給對方錢，要是贏了，拿著錢便走人。本都是小賭，大法不犯，但也畢竟不是體面事兒，對方不愿聲張，打又打不過他們幾個，只有忍氣吞聲。

兒子墮落到如此地步，作為父母，自己兒子都干了些什么，孫貴夫妻自然是全都知道，但還是一直不管不問。不管不問的理由沒有別的，還是他們自以為是的那一套：人只要別觸動了法律，憑打打鬧鬧、歪門邪道能搞到錢也算好樣的。

五

好歹，孫貴家經(jīng)濟條件豐裕，因此，孫吉昌娶媳婦的事還是很幸運的。孫貴夫妻給孫吉昌建了四間高大的磚瓦房，作為結(jié)婚的新房。又給他買上了一輛中等檔次的轎車。就這樣，他們銀行的存款在全村仍屬于中上游。再加上孫吉昌在女孩子面前也一貫裝出大方溫和的樣子，論長相，又不算丑，到二十四歲這年，他便娶妻成家了。他和外人爭吵啊，鬧事呀，又虛偽對待親朋好友，媳婦都不明真相，只以為他是個性較強，并且又有些頑皮而已。于是，對他百依百從。如此幸福的婚姻家庭，人要是知足，應(yīng)設(shè)法走正路過日子，才能對得起父母和妻子?？墒?，孫吉昌偏偏不是這樣。起初，他和媳婦親密得如膠似漆。過了不到兩年，媳婦便發(fā)現(xiàn)了他許多惡劣且又愚頑的行為，對他的愛意隨之也便有些減退了。

大約是結(jié)婚后的第四年，夏季的一天傍晚，孫吉昌對媳婦說：“咱今晚到鎮(zhèn)上飯店去吃炒菜吧。在家里天天都是你炒菜，這次讓你享受享受?！毕眿D答應(yīng)了。

到了鎮(zhèn)上，孫吉昌把車停好后，便領(lǐng)媳婦和孩子找到了他常去的一家中等檔次的飯店。平日，孫吉昌常來這個飯店吃飯，他為了吃喝便宜點，常當(dāng)著老板面在顧客面前顯示他能打架的本事，老板為了利用他嚇唬一些愛鬧事的顧客，也的確事事都對得起他。

孫吉昌向服務(wù)員要了一個單間，又要了幾個上好的菜，自己買了瓶高檔白酒，給媳婦買了一瓶寧夏紅，夫妻二人便喝起酒來。約摸半瓶白酒下肚，孫吉昌便說：“你和孩子先在這兒吃，店老板和我不錯，我出去找老板說幾句話?！毕眿D“嗯”了一聲，讓他去了，自己靜坐在那里等他回來一起吃飯。

孫吉昌剛出去，媳婦便聽得他在大廳里不知和誰嘟嘟什么。那人好像不愿聽他說，沒有給他好話。因房門隔音，媳婦聽不清他們具體說什么。一會兒，孫吉昌的嗓門便拔高了。只聽得孫吉昌說：“就你這樣的能行？我孫吉昌在這方圓幾十里可是有名的，不服的話，咱們可以試試。”一位男顧客厲聲說道：“你滾一邊去！別吃飽了撐得不知姓什么。”孫吉昌便說：“你不服咋的？”媳婦剛準(zhǔn)備抱著孩子出去看看，只聽得外面?zhèn)鱽怼班剜剜亍钡捻懧?，像是有人用棍子敲打被褥?/p>

“不好，準(zhǔn)是這家伙在外面跟人打起來了。”媳婦心里想著，急忙抱著孩子走出房間。只見一位彪形大漢早已把孫吉昌打翻在地。那漢子繼續(xù)對著孫吉昌拳打腳踢，一邊踢打一邊罵：“你耍什么混星子，你！誰還不知你是孫家莊孫吉昌，老子打的就是你這樣的！”孫吉昌媳婦急忙向前勸解，店員也向前給他二人拉架。問打架原因，那位彪形大漢實情相告：

原來，孫吉昌一出自己房間門，根本就沒有去找店老板?？匆姳胄未鬂h和三個顧客在一起喝酒，他便湊了過去，假意詢問這幾個顧客出外辦事是否有需要雇用保鏢的。搭上話后，便開始夸耀自己能打架的威風(fēng)。夸耀了一會兒，又開始和彪形大漢拉起近乎來，問人家貴姓，又問是哪個村的人，最后便要求交朋友。彪形大漢見他夸耀自己能打架的口氣，言行愚魯且又兇狠的樣子，推說有事要商量，讓他暫時離開。孫吉昌不高興，一時性起，就大聲嚷起來，一邊嚷一邊先動了手。

當(dāng)?shù)陠T和孫吉昌媳婦把孫吉昌從地上拉起來看時，但見孫吉昌滿臉血污，整個面部腫得像個肥南瓜，身子和四肢都像僵硬的棍子那樣半點動不了了……

孫吉昌被送往醫(yī)院，整整住了半月院，身體才逐漸恢復(fù)健康。因為是他先動手打人，雖然他受傷了，派出所也只是讓那彪形大漢給他出了醫(yī)藥費，此案就算了結(jié)了。孫吉昌徹底恢復(fù)健康后，媳婦勸他以后不要隨意跟人鬧事，孫吉昌卻像沒有發(fā)生任何事一樣，說：“你懂什么，豁上天天和人拼命，也不能和我四叔年輕時那樣窩窩囊囊地活著！”

媳婦說：“不對呀！吉昌，人過分老實了是會招人欺，可是，太霸道就更不好了。做人不能受別人欺，但咱也不能去欺負別人?！?/p>

孫吉昌不耐煩地說：“你頭發(fā)長見識短，治不了他們，怨自己本事還少了，那我就多長本事便是。我明的治不了他們就來暗的，一個人治不了他們就多找?guī)讉€人，終能治服他們?！比螒{媳婦怎么勸，他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

過了不久，孫吉昌為了想在集市上占一點小便宜，和賣菜的又打了一架。那賣菜的雖然身體沒有他強壯，但卻很勇敢，結(jié)果孫吉昌還是被賣菜的揍了一頓。他氣惱不過，想糾集他的鐵哥兒們共同對付賣菜的?？墒?，鐵哥兒們暫時都忙，一時間難以糾集到一起。再說，他也明白：本是自己先找別人的碴兒，人家只輕微地教訓(xùn)了他幾下，不值得興師動眾。于是，只有吃了虧往自己肚里咽?；丶液?，媳婦見他臉上有青紫的幾處傷痕，問明了情況，又勸說他。他頂著一肚子氣沒處發(fā)泄，便和媳婦大吵大鬧。

再以后，他欺負人反被人打這個消息傳了出去，大多數(shù)人見了都不怕他了。他凡是想欺負誰，誰就勇敢地跟他打?qū)⑵饋恚裉彀み@個一頓打，明天挨那個一頓揍。他挨人打也就成了常事。媳婦勸勸他，他便和媳婦打鬧。媳婦被他氣得哭哭啼啼，他還是不改自己的行為。村民們?yōu)樗廴朔窗ご颍档乩镞呑h邊笑，他也不覺得羞辱。媳婦卻是個很要臉面的人，出外聽人議論起孫吉昌，她便覺得抬不起頭，漸漸地，夫妻感情就不和睦了。

六

那些好心人勸孫吉昌的話沒有錯，只憑打打鬧鬧占點小便宜，到底是不會發(fā)家的。孫吉昌沒有搞什么項目，種地又不是把好手，父母留下的安家費也逐漸花完，便又開始想歪門邪道。他今天借這家親戚幾千塊錢，明天借那家朋友幾千塊錢，到了該還賬的時候卻又還不上，他便找借口把日期拖了又拖。親朋好友們氣不過，見了他便橫眉豎眼，恨不得一口吃了他。可是他說沒有錢還，人們又奈何不了他，便一齊找他爹評理。這時，孫貴才真正察覺到兒子僅憑走歪路是過不好日子的。想想當(dāng)初孫太學(xué)給他們一家人出點子引導(dǎo)孫福走向了幸福路，便又找到孫太學(xué)，求孫太學(xué)想法挽救孫吉昌。

此時，孫太學(xué)已八十多歲了，行動有些不便，卻還是堅持著來到孫貴家中，給孫貴夫妻講解家教的道理。坐下后，孫太學(xué)便說：“哎，都是你們夫妻從小把昌昌慣壞的。人，自私和散漫本是一種天性。像福子那樣老實人，還可以由過分約束自己引導(dǎo)他到放寬自己。像昌昌這樣起初只知放縱自己，想讓他約束自己，可就是很難很難的事了?！?/p>

孫貴說：“這可怎么辦，照大叔這說法只有讓他這樣墮落下去了？”

孫太學(xué)說：“咱們該勸說還是要勸說他，大家一齊勸。能勸過來便勸過來，勸不過來的話也只有聽天由命了?！?/p>

孫貴擔(dān)憂地問：“要是真的勸說不過來，這可怎么辦？”

孫太學(xué)說：“還能怎么辦，小時候你們不對他嚴(yán)格要求，發(fā)展到這一步，誰都沒法。”孫貴夫妻聽后，一聲聲哀嘆不已。

后來，有那文化較高的和孫吉昌有仇的人，聽說孫太學(xué)給孫吉昌下這樣的結(jié)論，又見孫吉昌是個屢教不改的人，便在孫吉昌家的后墻上寫詩一首概括他的為人：

眉目含兇相，心胸懷私利。

愚頑棄賢德，作孽終自斃！

大家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終于發(fā)生了：孫吉昌一直不走正路，孫太學(xué)親自找到他勸其改邪歸正，孫吉昌不但不聽勸阻，還罵孫太學(xué)是老封建。家里人一齊勸說，他都不聽，媳婦見跟著他沒法過下去，便就和他離婚了。

和媳婦離婚后，孫吉昌仍不能痛改前非，欠下眾鄉(xiāng)親的債無數(shù)，為鬧事打架得罪的人也無數(shù)，人們紛紛到門上來找他算賬。人生之路堵塞，不由得人不上火。和媳婦離婚五年，也沒有人再給他提親，更沒有姑娘愿意跟他談戀愛。他終于覺得自己無路可走，火氣攻心，患上了嚴(yán)重的肝癌。就在李文和眾位曬太陽的老人聽到前街幾個外村人找孫吉昌算賬時，其實，孫吉昌是被已達七十高齡的父母送往青島醫(yī)院治病去了，住院已住了十幾天。聽鄰近村有那在青島醫(yī)院給親人治病的傳說，孫吉昌已病入膏肓，孫貴夫妻已準(zhǔn)備給兒子料理后事了。

沽河憂傷

歲月如流，事過境遷。李文所調(diào)查的孫家叔侄的情況已過五年之久了，現(xiàn)在想來，這些材料竟然如此地新鮮，就像剛發(fā)生在他眼前的一樣生動而形象。仔細品味：孫福小時候的命運實在是令人痛惜，他那懦弱迂腐的性格也實在令人啼笑皆非。盡管如此，他最后畢竟還是走上了幸福之路。而孫吉昌呢，他那與孫福恰恰相反的劣性，固然令人可恨，但是，若從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角度看問題，作為一個體力腦力正盛的壯年人來說，死得如此沒有價值，這又是多么讓人感到婉惜呀！想到這些，李文心中隱隱絞痛，一絲憂傷不禁襲上他的心頭，他眼睛有些濕潤了。他看看大沽河的水，好像和他有同樣的憂傷：那河水撞擊著石壁，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為孫吉昌走歪路導(dǎo)致他滅亡低訴著什么，又好像為他們叔侄所經(jīng)歷的坎坷之路而悲泣……

好吧，有了憂傷也算沒白來河邊一趟，李文覺得有了收獲，心中輕松了許多。至于這些材料如何提煉取舍才能給讀者們更深一層的啟示，這個他覺得還應(yīng)慢慢地、更深入地思考與歸納。

（責(zé)任編輯 玉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