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荒野

黃巧雯+++惠營

喬治·夏勒（George Schaller），生物學(xué)博士、動物學(xué)家、博物學(xué)家、科普作家、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xué)會（WCS）資深科學(xué)家、美國大貓基金會（Panthera）副主席。常年從事野外工作，我們這個時代的傳奇探險家。從非洲的大猩猩、獅子，到中國的熊貓、藏羚羊、雪豹……他研究過和書寫過的動物遍布世界。

喬治·夏勒寄語

在得知本刊要做一期關(guān)于中國雪豹的專題時，遠在南美的喬治·夏勒博士寫了一封郵件給他的中國友人劉炎林博士，轉(zhuǎn)達他對雪豹話題的關(guān)切：

“The snow leopard， elusive and mysterious， is a symbol of China's rocky mountain realm. Beautiful in its long， smoky-grey coat speckled with rosettes， it is an endangered and precious species just like the giant panda. We must all strive to protect the snow leopard and to keep its highlands healthy and harmonious with ever-lasting passion and persistence. I hope this special issue will deepen your knowledge about snow leopard.”

“雪豹，避世獨處而且神秘難尋，它是中國高山巖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一個象征。它的美麗，在于它修長的軀體，在于它點綴著玫瑰花狀斑紋的煙灰色皮毛，而它和大熊貓一樣，都是屬于瀕危的珍稀物種。我們必須設(shè)法保護雪豹，注入持之以恒的熱忱和毅力，保持它們棲息地的健康和諧。希望這期專題能夠讓你對雪豹獲得更深的認識?！?/p>

“你看見雪豹了嗎？沒有！多么奇妙！”

1973年，喬治·夏勒和彼得·馬蒂森徒步穿越尼泊爾北部，夏勒與一只雪豹在一小片柳林中不期而遇。彼得沒看見，但身為虔誠的禪宗佛教徒，他在旅行記述《雪豹》中依然神往地記下了這一筆，夏勒感慨：自己依然無法達到那樣的境界。

因為，44年過去了，已經(jīng)84歲的夏勒依舊渴望與雪豹在荒野中相遇。

未見面的中國雪豹

夏勒上一次來中國是2016年4月，花了一個月到青海調(diào)查雪豹。他穿著卡其色的褲子和上衣，兜里裝著小筆記本和筆，望遠鏡隨身掛著，穿梭在青海東南部的石灰?guī)r山嶺中，記錄下旅程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就像以往一樣。

“上午 8 時10 分，我們沿著鋸齒狀的山峰和陡峭的山坡側(cè)面走入念青夏格里小山，正在四處尋找有巖羊的梁子，突然看到了高處的雪豹。一只體格稍大，另一只肚子稍圓，不知道是剛飽餐一頓，還是腹中有孕。它們往高處越走越遠，透過巖石的遮蔽，遠遠注視著我們，35分鐘后便消失了。之后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它們獵殺了一頭5歲的雄性巖羊?！?/p>

自1980年第一次到訪中國以來，他幾乎每年都會回到中國，回訪、調(diào)查，“待在中國的時間比在美國老家還要長”。盡管如此，在這37年里，他依然沒有親眼見過中國的雪豹。

1984～1988年，夏勒在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天山以及中國的其他山區(qū)展開了大范圍的雪豹調(diào)查，結(jié)果一只也沒有碰上。離得最近的一次，他在野外露營，夜里雪豹就像銀色的影子一般從他身邊走過，悄然無聲，只留下了一串漂亮的圓形足印。

2008年底至2010年中，他和中國的同事四次穿越青海，開車走遍了青海東部和東南部查看地貌，曾與狼近距離同行，見過藏羚羊，數(shù)過巖羊，關(guān)注過鼠兔、旱獺，但是卻依然沒見過雪豹。

2015年，聽說四川甘孜的石渠洛須鎮(zhèn)雪豹多，他還專門去了一次。在洛須林業(yè)部門工作了27年的仁青對他印象深刻：“那是第一次有外國人上山找雪豹。”

2017年初，和夏勒相交 13 年的動物學(xué)博士劉炎林又開始發(fā)愁夏勒今年的中國計劃—— 偌大的中國，能看雪豹的地方他基本都去過了。宋大昭打趣說：“看來老夏勒還是不死心?！?/p>

雖然憑借紅外相機，中國雪豹的圖像已經(jīng)汗牛充棟，但夏勒最喜歡的還是親身融入自然，他希望親眼看到動物，感受它的聲音、氣味以及它所處的環(huán)境。

宋大昭說：“夏勒有一種古典博物學(xué)家的范兒。”劉炎林點頭稱是，所謂古典博物學(xué)家的范兒，就是把博物學(xué)當(dāng)成生態(tài)科學(xué)的一種研究方法。

2015 年和夏勒一起研究雪豹的肖凌云是北京大學(xué)自然與社會研究中心的博士研究生，剛和夏勒一起出野外時，查閱文獻、準備好了調(diào)查方法，卻被他一通鄙視：“我從來不相信那些所謂新潮的統(tǒng)計學(xué)方法，難道漂亮的公式就能告訴你看不見的山背后有多少只巖羊嗎？”

被噎得說不出話的肖凌云事后發(fā)現(xiàn)，他說的這些都是樸素的道理，統(tǒng)計學(xué)不能解決一切，所謂的方法也只是為了計算探測概率而已。夏勒強調(diào)長年累月的觀察和真正的了解，這些在現(xiàn)在看來都和科學(xué)地設(shè)計調(diào)查方案一樣重要?！皼]有野外的觀察和對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了解，做出的判斷往往差之千里，再精巧的方法也只是買櫝還珠。”

而自然觀察對夏勒自身而言，也有不一樣的意義?！拔易畲蟮臉啡な牵o靜地觀察，甚至僅僅是調(diào)查動物的蹤跡、覓食地點以及它經(jīng)過后留下的其他痕跡，記錄它的日常生活。我喜歡寫下自己在探索中的所見所聞，揭示其他物種的精妙之處，為它們立傳。”夏勒說。

毫無疑問，有生之年，老夏勒仍會一次次地回到中國。

改變雪豹保護格局的夏勒

在野生動物保護的領(lǐng)域里，夏勒總是照亮盲點的那一個。他總希望，借由自己的影響力為這個星球多留下一些珍貴的荒野碎片，守護那些無比美麗的野生動物?！拔矣X得我生來就該如此，這是寫在基因里的使命”，不僅僅是一名動物學(xué)家，更是一名保護者。

在他投身保護事業(yè)的60年里，他深入那些被遺忘的荒野，發(fā)現(xiàn)價值和問題，再用細微的觀察、動情而客觀的書寫為野生動物和荒野發(fā)聲，為它們與人類構(gòu)建智性和情感的橋梁。大猩猩、大熊貓、美洲豹、藏羚羊等動物因為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國際關(guān)注和重視；而與之相關(guān)的棲息地、保護區(qū)也因此被推動成立；最終，越來越多科研和保護力量的投入，為它們創(chuàng)造了新的生機。夏勒之于雪豹也是如此。

夏勒與雪豹結(jié)緣于1970年，那是在巴基斯坦北部，一只雌性雪豹在他的鏡頭中留了影。自此，那對霜白的眼眸和煙灰色的身影便一直與他相伴，有時虛幻，有時無處不在，神秘如高山上的幽靈。

1971年，他在尼泊爾拍攝了世界上第一張野生雪豹的照片，也在那里跟一只雌性雪豹遙遙對望過一夜。1990年，他為一頭蒙古的雪豹戴上了GPS項圈，和兒子埃里克多次連續(xù)24小時監(jiān)視它的行動……截至20世紀90年代初，夏勒已考察過巴基斯坦、中國及蒙古國大部分地區(qū)的雪豹分布情況。

2008年，夏勒再度投身雪豹研究，但這次重點關(guān)注的是當(dāng)?shù)厣鐓^(qū)及保護工作，而非雪豹的自然習(xí)性。他在新書《第三極的饋贈》中寫道：“我一向注重收集科學(xué)資料，以此為基礎(chǔ)，才能對未來的工作方向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但我時常忽略與當(dāng)?shù)鼐用竦幕咏涣?，未能將我的信念轉(zhuǎn)化為實際行動?，F(xiàn)在我要嘗試將這兩種工作方式良好融合。這也是促使我再度關(guān)注雪豹的根本原因。”

這一次，他將工作的重點重新放在了青海。2008～2016 年，他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研究人員開車走遍了青海三江源、昆侖山、祁連山等區(qū)域，查看地貌，向村民了解雪豹及其他野生動物的情況，特別是家畜和野獸之間的矛盾。

作為第一個得到我國政府批準（1986年），進入羌塘無人區(qū)開展研究的外國人，夏勒的腦海中不僅僅是30年前后的圖景對比，還有 19 世紀博物學(xué)家的探險科考為他種下的“西部情結(jié)”：高地粗獷，黃褐色平原上大風(fēng)呼嘯，高山上覆蓋著白雪，“一次可以看到 15000～20000 頭藏羚羊”。

自然觀察對比之外，他們一個個拜訪寺廟、社區(qū)，做入戶問卷調(diào)查。在這一過程中，他心系雪豹，也同情那些損失牛羊的窮困家庭；除此之外，藏民追逐冬蟲夏草的利益，藏區(qū)的流浪狗集群追逐雪豹，牧民定居導(dǎo)致的草場退化，散養(yǎng)放牧對棲息地的破壞，這些問題也都一一映入夏勒的眼中。

“從4月底到6月，數(shù)千個當(dāng)?shù)睾袜徥〉木用窬蜁咳敫呱讲莸槿ニ淹诙x夏草，一枚冬蟲夏草能賣2美元，一個家庭在一個季度就能掙超過1萬美元，這些掘金者出現(xiàn)在幾乎每一條峽谷每一個山坡，對植被造成了極大的干擾?！?/p>

在他之后，社會也開始跟進對這些問題的研究。2017年，就有兩個公益組織開始嘗試眾籌解決藏區(qū)流浪狗的絕育和管理問題；關(guān)于冬蟲夏草利益鏈對高山草甸的破壞、藏傳佛教對雪豹的庇護等相關(guān)議題的討論也開始增加。

這些年的工作讓他的視野更加開闊，他意識到，應(yīng)當(dāng)將整個地區(qū)納入保護的體系，而不是單純劃出零散的保護區(qū)，這樣才能讓保護工作造福于棲居在此的所有生靈，包括人類。

“一定要讓當(dāng)?shù)厝藦谋Ｗo中受益?！痹诟鞣N場合的交流中，夏勒反復(fù)提及。中國擁有世界大約60%的雪豹潛在棲息地，在這里，他理想中的保護區(qū)不是零散的僅能容幾只雪豹棲身的保護孤島，而應(yīng)該是這樣：“這樣一片地域里，應(yīng)包含多個受到嚴密保護的核心區(qū)，供各種動物安然棲身；幾個核心區(qū)之間有適宜的生態(tài)走廊相連，動物們可以擴大活動范圍，往來于各個安全的避風(fēng)港。區(qū)域內(nèi)余下的土地則規(guī)劃為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人類用地，一塊塊棲息地如同馬賽克一般鑲拼在一起，為人類和其他動物的生存提供保障?！?/p>

夏勒今年5月就滿84歲了。皺褶深沉，也開始有了高原反應(yīng)。他習(xí)慣于帶上一袋氣球，遇上小孩就吹一個送出去。他暢想著這幅雪豹、家畜及人類和諧相處的山野美景，并深信這并非不可實現(xiàn)。

他已經(jīng)推動完成了很多項目。就像大熊貓一樣，他將擁有全球60%的雪豹的中國領(lǐng)入了全球保護視野。2008年的北京雪豹會議后，2009年國際雪豹基金會和美國大貓基金會開始聯(lián)合支持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雪豹項目；2016年，WCS開始了羌塘的雪豹調(diào)查項目；WWF也在同年介入了雪豹保護的工作。針對具體保護地，2010年6月，夏勒與李娟、王大軍一起，推動中國第一個雪豹深度調(diào)查項目在牙曲寺扎根。如今建立有關(guān)雪豹的保護小區(qū)或合作社區(qū)已成保護的主流趨勢。

這位從來沒見過野生中國雪豹的野生動物學(xué)家，深遠地改變了它們的命運。

為什么是夏勒？

除了與中國的緣分、“時勢造英雄”的運氣，能讓夏勒成為一名偉大的保護者的原因，也許還有刻在他基因中的秉性。

“夏勒就像一只蜜獾，咬住了目標就不撒嘴，特別專注、頑強?！眲⒀琢终f，“他對動物和自然的愛，與生俱來。”

“小時候我在德國生活，就喜歡在附近的森林里閑逛，看植物、看鳥，上了阿拉斯加大學(xué)后，在一家野生動物實驗室干活兒，跟著研究生出了幾次野外；我意識到，這是我想要的生活。于是， 1952 年，我開始參加野外科考。1960 年代，我決定放棄在科研上的鉆研，將時間和精力投向那些未被人保護的野生動物和地區(qū)，有后來者跟進了，我就再找下一個?！?/p>

認準了動物保護的夏勒，體能也堪稱天賦異稟。

“2005年我們在西昆侖調(diào)查藏羚羊，有一次需要背著二十來公斤的大包走十幾公里。除我之外， 72歲的老爺子比其他人走得都快?！眲⒀琢衷潜贝笊晋椛缟玳L，體能過人，跟夏勒一塊調(diào)查一個半月體重就掉了7 公斤。

“夏勒特別有登山的天賦，體能好，無高反，1950 年代，他帶奧地利著名登山運動員海因里?！す眨娪啊段鞑仄吣辍返脑停椦菡卟祭隆てぬ兀┮黄鹋腊⒗辜拥纳?，下山后決定放棄登山這個愛好，理由是他要做物種保護，需要保護好膝蓋。”

如今，他依然能上山入林，不落年輕人下風(fēng)。兩年前 82 歲的夏勒可以爬山爬得滿腳鮮血而不吭一聲，為了觀察雪豹直接裹著睡袋睡在山里，跟年輕人比著吃苦，回來也最多捧著熱茶感嘆一句“多么可怕的一天！現(xiàn)在我感覺好多了”。 除了令人驚嘆的精力和體能，他還非常善于觀察和記錄。

2006 年，他記下了旅途中帶著的 14 頭凍起來的羊和半只牦牛，“每天晚餐前，營地里都會發(fā)出一種特有的聲音，那是嘎瑪（當(dāng)?shù)叵驅(qū)В┱谟酶^敲打凍得像鐵塊的肉”。

2016 年，“也許是因為低氣壓和暴風(fēng)雪，南山一個海拔 3800 米的埡口處， 60輛大卡車在冰雪路面上動彈不得?！卑l(fā)現(xiàn)雪豹那天，還在南山看見了“ 195 只巖羊，3只普氏原羚（1雄2雌），23 只藏野驢和2只黑頸鶴”。

白天的隨手記又會被及時謄抄整理成兩類，科學(xué)記錄和所思所想，兩大本，大而結(jié)實。劉炎林記得，出野外時，夏勒營帳的燈經(jīng)常亮到很晚，不是在讀資料，就是整理手記。2016年在青海，花蝕隨手拍的一張吃飯現(xiàn)場照里，夏勒坐在炕上，離桌一米，黃色的大日記本攤開躺在膝上，別人吃著，他在做筆記。

“他最愛記筆記，總說自己記性不好?！?015年底跟他一起出行的野生動物攝影師惠營曾經(jīng)問過他，你知道自己有多少本日記本嗎？夏勒回答： 300 本以上吧。

回去一經(jīng)整理，科學(xué)記錄的內(nèi)容就會變成科學(xué)專著和論文，后者則成為科普讀物。如今夏勒出版的書已有 30 多本，而新書《第三極的饋贈》又在2017年初新鮮出爐。

惠營感慨于他隨時隨地的學(xué)習(xí)能力，只要等待的時間超過 5 分鐘，夏勒就會原地開啟閱讀模式。2016年，他從 WCS 工作人員卞曉星那里學(xué)會了用 Kindle，休息時就掏出來看新下載的偵探小說?；乇本┑娘w機上，夏勒又一本正經(jīng)地對惠營說：“ Hui ，讓我看看你打印的關(guān)于雪豹飼養(yǎng)的文章吧?！?/p>

“我現(xiàn)在還時常收到他的郵件，‘ Liu ，你看看這篇論文！‘天啊，我太頭疼了，現(xiàn)在的新觀點太多，都看不過來了！” 劉炎林說，夏勒不僅自己經(jīng)常去圖書館看資料，還有一名助理為他搜集領(lǐng)域內(nèi)的報告，在各種新方法、新思路面前，夏勒永遠保持好奇心，從不掉隊。

有記者問他：“如果有一天，你爬不動山了，你會做什么？”夏勒眨巴著眼，滿臉孩子氣地說：“嗯，真到了那一天，我再好好思考這個問題?！?/p>

與許多進入50歲就覺得歲月終結(jié)的人來說，夏勒就像一個永動機似的傳奇。他在中國，吃過好幾次帶“壽”字的蛋糕，從一個未知之地到另一個廣闊的疆域，60年了，他一直在遺失的荒野碎片里，與野生動物同行。

我希望他能早日看到中國的雪豹，但是也許，他也并沒有那么在乎，他寫過一句話：“除了探索群山的愉悅，哪怕只是和雪豹待在一個地方，都足以讓周圍的一切變得煥然一新：我想象著眼睛看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