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有個角色叫瑞德,他在監(jiān)獄里被關了四十年,每過十年,就有一個政府官員來問他,你改過自新了嗎?到四十年的時候,他被問煩了,他說,我不明白什么叫改過?你是問我后悔了嗎?官員說,你后悔了嗎?瑞德回答,每天都在后悔。我想和那個當年犯罪的小伙子談談,談一些做人的道理,可那小伙子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我這么個老家伙。
在這段臺詞中,瑞德使用了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一種修辭手法,把年輕時的自我當作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當年犯罪的小伙子就是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年輕的自我陌生化了,像是另外一個人。這種體驗大概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有吧。
這種修辭手法有時也會變成一種虛構手段。我們來看看卡波蒂的小說《米麗亞姆》,大概情節(jié)是這樣的。米勒太太六十一歲,獨居,給自己做飯,偶爾抽支煙。有一個下雪天,她出門去看電影,在電影院里遇見了一個叫米麗亞姆的小女孩,銀白色的頭發(fā),淡褐色的眼睛。米勒太太對這個小女孩有親近之感,因為她的閨名也叫米麗亞姆。一周后,夜晚十一點,米勒太太聽到有人敲門,小女孩米麗亞姆不請自來,她在米勒太太的房間里檢視一番,吃了份三明治,然后離去。兩天后,小女孩又來敲米勒太太的門,這一次她帶了一個大紙箱子,她說,要搬到米勒太太的公寓里來。米勒太太被這個小女孩惹惱了,他去叫看門人,要把小女孩趕出去,看門人來到米勒太太的公寓,發(fā)現屋里并沒有別的人。小女孩米麗亞姆不過是米勒太太的幻覺,那是她年少時的樣子,或者是她幻想中的她年少時的樣子。
小說會將這種與年輕自我的相遇變成一個非常戲劇化的場景,實際上,我們大多數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并不會像米勒太太那樣出現幻覺,而是在一瞬間,輕松地不無傷感地看到那個年輕的自己。詩人辛波斯卡是這樣說的——“我也做過小姑娘,我當然認識她。我有幾張她的照片,我對她的一兩首詩,感到又逗又可憐?!?/p>
文學中另一個很常見的說法是,作家與詩人,大多是長不大的小孩,他們本來就有孩子氣的一面。關于這一點,詩人泰德·休斯是這樣說的,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小孩,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構建起一個“第二自我”來應對外部的沖擊,保護那個“孩子”,然而,人生的風雨襲來,“第二自我”潰不成軍,“內心的小孩”毫無防備地被推向前線。我們的孤獨與無助,都是內心那個小孩在受苦。
泰德·休斯這個說法太矯情了,人總是要成長的,總是會變成一個負責的大人,不許再哭鬧。一個孩子變成一個青年的過程,就是他不斷拋棄孩子氣的過程。一個青年也會慢慢變成中年人,所謂青春永駐不過是個沒意義的說辭。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曾經描述過,他與年輕時的自我相會的一個瞬間。一個滄桑的中年人,在一個自由舒展的環(huán)境下,追溯昔日夢想,而此時的菲茨杰拉德也去日無多,我把這段文字抄錄到下面,希望你也能體會到生活如夢如幻的時刻——
20年代中期的某個凌晨,我在熹微的天光中駕車沿濱海崖路行駛,整個里維埃拉都在腳下的大海上熠熠閃光。極目遠眺,我能看到蒙特卡洛,但那時并不是旅游旺季,也沒有俄國大公在蒙特卡洛賭錢——我在眺望的其實不是蒙特卡洛。我的目光徑直回望到了那個鞋底墊著硬紙板、躑躅在紐約街頭的小伙子的心里。我又成了他——在那一瞬間,這個早已沒有夢的我居然有幸能分享到他的夢,時不時地,在某個紐約的秋天早晨或者卡羅來納的春夜,四周靜得能聽到鄰村的犬吠,我也能靜悄悄地靠近他,讓他好不詫異。然而,只有在那個唯一的,轉瞬即逝的時刻,我和他才合二為一,志得意滿的未來和風塵仆仆的過去才能彼此交纏——在那個絢爛無雙的時刻,生活確乎成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