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玲
一個夏日的午后,通往廣州石門的林蔭道上,即將上任的刺史解寶喉嚨干渴得要冒煙。他頻頻往前看,前面除了升騰的煙塵和水波一樣蕩漾的熱浪,就是那鳴蟬歇斯底里一聲蓋過一聲的聒噪。
半晌,侍從解二終于出現(xiàn)在土路的盡頭,他的手上,是一個青灰色的瓦罐。解寶下意識地舔了下嘴唇,頓時,一陣清涼沁來。解二幾乎一路小跑過來,解寶也不再矜持,迎上前去。
忽然,解寶發(fā)現(xiàn),在解二的身后,遠遠跟著幾個精短打扮的蠻人,他們小心而面露遲疑地談?wù)撝裁?。這幾個人解寶昨天就見過,一路不遠不近地跟著,不知何意。
解二氣喘吁吁地站定,解寶俯下頭來,抱住瓦罐,瓦罐像一口井,晃動著他的臉龐,但緊接著,又晃動著幾個蠻人的面影。
解寶抬起了頭,“解大人,這水不能喝。”一個看似頭頭的蠻人想去奪那瓦罐,解二急得要攔,解寶用眼光止住了他?!暗弥笕私找獊恚覀円恢痹诖斯Ш??!鳖^人解釋道。
“你們何以得知本官?”解寶有點詫異。
“我們是石門人,這幾天一直跟著大人,怕的是大人喝錯水……”
解寶有點詫異,這些人幾天來一直跟蹤自己,理由競這么簡單?
“大人,這水不能喝……”見解寶沉吟,頭人又一次提醒道,“這是貪泉水啊?!?/p>
貪泉?解寶的心一驚,看來,真到石門了……
解寶是陜南人,一直在北方為官,以清廉聞名。廣州本來和他八竿子打不著,但此地地邪,看似清廉的官員一到廣州,就前赴后繼地貪腐。朝廷對此很傷腦筋。聽說石門有泉名貪,廣州乃瘴癘之地,難道真是水土惹的禍──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朝廷偏不信邪,一口氣法辦了好幾個人,然后把解寶調(diào)到此地驅(qū)邪。
解寶赴任前,朝廷專門召見他。解寶的為人,朝野欣賞,但他能否解開這個連環(huán)魔咒,不貪且能治理好廣州,還真是個未知數(shù),得側(cè)面敲打敲打他才是。
“廣州石門有貪泉,解大人可要當心啊。”
“臣從小喝的是的家鄉(xiāng)的清水……”解寶不卑不亢。
“解大人何以自處?”
“臣在廉讓之間?!?/p>
一番機鋒下來,朝廷放心了,這個解寶,或許真是個姜太公……
“真到石門了。”解寶放下瓦罐,向幾個蠻人道:“正好,本官倒要會會貪泉?!?/p>
石門城郊,一眼清冽的泉,圓周砌以青石,苔綠暗生,竹葉拂水,竟是一個避暑的清幽所在,讓人心曠神怡。唯一顯得突兀的是,泉左立著一塊石碑,上面赫然寫著“貪泉”二字。
“貪泉”原無此名,因其位于石門交通要沖,來廣州赴任的官員附庸風雅,要先嘗一杯泉水以示自己清廉,但不喝還好,一喝后大多都貪了。百姓以為是此泉惹的禍,便勒石立碑為警。之后,廣州官吏避諱,寧愿忍下焦渴,也不愿喝貪泉一口水;百姓更心焦,千方百計,不能讓官員誤飲貪泉。因此,才有解寶被跟蹤之事。
此時,泉邊圍著一群百姓,他們斂神屏息,注視著解寶。解寶不做聲,只微笑掃視眾人,然后,舀起一瓢泉水,觀看良久,驀地,一掩袍一仰臉,咕咚咚飲將下去。
人群一陣騷動。
解寶緩緩道:“水性無貪,貪的是人性啊,我今天當著大家的面喝了這貪泉水,倒要讓父老鄉(xiāng)親看看,這水能否污了本官?本官能否負了朝廷?!”說罷,解寶一抱拳,轉(zhuǎn)身離去。眾人默然,看解寶漸行漸遠,唯其吟誦聲如絲如縷:“古人云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
到任后,解寶明禮教、敦風俗,懲貪官、禁賄賂,以身作則,節(jié)儉務(wù)實,衣粗衫、餐豆蔬;又廉政愛民,一顆紅心,兩袖清風。不久,轄地官風大變,民風也愈淳,一時間,廣州大治……
幾年后,解寶離任,他身無長物,走到石門,百姓自覺前來送行。解寶走到貪泉邊,卻見泉水依舊,只不過石碑刻字由“貪泉”變成了“廉泉”??吹贸?,“廉泉”碑刻很新,好像剛換過。解寶愣了一下,眼眶有點濕潤了。
這當兒,頭人把瓢遞給了解寶,解寶接過,舀起了一瓢清水,卻沒有喝,而是緩緩地倒回了泉中。這是廣州的“廉泉”,他要離任,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哪怕是一滴水。
回到京城,朝廷接見解寶,大有深意地說,解大人你功勞不小啊,來來,大大有賞。隨即賞給解寶一錦盒。解寶山呼萬歲,叩頭謝恩。回家打開錦盒,里面是中草藥,解寶認得幾樣:魚腥草、黃連、連翹……都是些解毒的良藥,下面,卻是一封書信──廣州百姓要求朝廷表彰解寶的聯(lián)名書。
解寶的冷汗下來了,他廣州止腐,是劑良藥,解了朝廷的圍。無疑是好事,但百姓只知解寶而不知朝廷,這是為臣之大忌啊?;蛟S在朝廷看來,他解寶和前任貪官并無區(qū)別──他們貪的是利,而他貪的是名啊。他知道,這些中草藥,分明是朝廷對他的警告。想到此,解寶高高舉起錦盒,向著皇宮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