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浩然作品的海外傳播與研究
曹 霞
在“十七年”的作家中,浩然一直受到兩極分化的爭議。從1956年發(fā)表《喜鵲登枝》開始,他的創(chuàng)作主要以“農(nóng)業(yè)合作化”為主題,賦予了農(nóng)村以濃烈的“革命”和“階級斗爭”意蘊,而且“兩條路線”的斗爭無一例外都是以無產(chǎn)階級的勝利而告終??梢哉f,“浩然”未必有很高的文學性和藝術性,卻有很強的“歷史性”和“文學史性”。
與那些在新中國不斷改變創(chuàng)作方向的老作家老舍、巴金、曹禺等人不同,“農(nóng)家孤兒”浩然親眼見證了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農(nóng)村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的世界觀與創(chuàng)作譜系之間沒有扭曲和裂縫,甚至可以說達到了同構:“一個人的信仰和世界觀的形成很復雜嗎?要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嗎?也許是。然而,對我來說卻是極為簡單而迅速的。”這個世界觀就是面向共產(chǎn)黨做出的政治選擇。同時,他虔敬地接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宗旨,把它看成是“指路明燈”和“當空的太陽”,“歌頌光明”這種單向度的明朗是他的作品受到肯定的特質(zhì),也帶來了他的蒼白和薄弱。
從浩然在不同歷史時期受到的不同評價,可以看到歷史語境與意識形態(tài)的變遷,這在他的海外傳播中也得到了一定的體現(xiàn)。通過考察其作品的譯介狀況,我們能夠看到不同政體在那個特殊時期對于社會主義中國的立場和態(tài)度;另一方面,借著“他者”更為多元和多維度的視野,我們可以進一步探索浩然小說及其與時代之間的微妙關系,有助于我們反思某些被固化和政治化的思維方式。
“文革”時期,由于浩然的創(chuàng)作主題與時代政治相契合,其作品能夠公開發(fā)表和出版,茅盾所說的“八個樣板戲,一個作家”中的“作家”指的就是浩然,他也是在這一特殊歷史階段中被譯介最多的中國作家。從目前的資料來看,他的作品最早被翻譯成英文是1959年發(fā)表于Chinese Literature的Moonlight in the Eastern Wall(《月上東墻》)。《艷陽天》《金光大道》和《西沙兒女》為浩然帶來了極大的聲譽和政治地位,被視為“階級斗爭”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代表作,在海外譯介中也有著重要的地位。筆者將浩然小說在海外的翻譯與出版情況(以英語為主)進行了粗略的梳理,可以一窺其作品的譯介狀況。
從1959年第11期到1975年第10期,Chinese Literature譯介浩然小說如下:
《月上東墻》(Moonlight in the Eastern Wall),譯者Yu Fan-chin,1959(11);《春雨》(Spring Rain),譯者Sidney Shapiro,1964(8);《喜期》(The Eve of Her Wedding),譯者Gladys Yang,1965(6);《姑嫂》(Sisters-in-law),譯者Gladys Yang,1965(2);《送菜籽》(The Vegetable Seeds),譯者Zhang Su,1966(6);《幼芽》(A Young Hopeful),1973(5);《紅棗林》(Date Orchard)、《兩只水桶》(Two Buckets of Water),1974(4);《西沙兒女》(Sons and Daughters of Hsisha),1974(10);《歡樂的海洋》(A Sea of Happiness),1975(1);《金光大道》(The Bright Road),1975(9)、(10)。
其他刊物和出版社的譯介情況如下:
《失蹤的鵝卵石》(Little Pebble is Missing),Chao Yang Publishing Company,1973年;《彩霞》(Bright Clouds),譯者Tung Chen-sheng,Chen Yu-hsien,F(xiàn)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4年;《樹上鳥兒叫與其它兒童故事》(The Call of the Fledglings and Other Children’s Stories),F(xiàn)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4;《出道》(Debut),譯者Wong Kam-ming,Bulletin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1976(2);《金光大道》(The Golden Road),譯者Carma Hinton;Chris Gil-martin,F(xiàn)oreign Languages Press,1981;《鐵面無私》(Aunt Hou’s Courtyard),收入Furrows:Peasants,Intellectuals,and the State:Stories and Histories From Modern China(《田溝:農(nóng)民、知識分子與國家:現(xiàn)代中國小說與歷史》),譯者Kate Sears;Helen Siu,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從浩然小說的譯介情況來看,翻譯最多的語種是英文,其他語種集中于中國周邊的亞洲國家和地區(qū)。在英語翻譯中,大部分是在Chinese Literature上發(fā)表和外文出版社出版的,Chinese Literature還專門刊登文章對他進行介紹,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梢?,在浩然的海外傳播與研究中,這種由國內(nèi)組織翻譯“走出去”的策略起著主導作用,主要集中于20世紀70年代前半期。這一方面是由于這一時期其他國家對于中國持隔絕和排斥態(tài)度,翻譯數(shù)量不多;另一方面是由于中國的政治形勢使文化交流基本處于封閉狀態(tài),為數(shù)不多的交流也是發(fā)生在蘇聯(lián)、阿爾巴尼亞等社會主義陣營之內(nèi)。Chinese Literature和外文出版社成為當時極少的、官方的對外交流窗口之一,擔負著“對外宣傳工作”的任務。在1971年國務院召開的出版工作座談會上,提出“外文書刊的出版工作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目前存在種類少、出書慢、針對性不強、譯文質(zhì)量不高或外國人難懂的問題,應該加強領導,充實和培養(yǎng)翻譯、編輯人員”。既然是“政治任務”,那么,作為這一時期幾乎是唯一具有“合法性”的著名作家,浩然成為譯介重點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在蔡梅曦(Meishi Tsai)編的《當代中國長篇和短篇小說(1949-1974)》(Contemporary Chinese Novels and Short Stories,1949-1974)中可見一斑。該書是這樣介紹浩然的:He has been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roletarian writers since the Cultural Revolution.(“他是‘文化大革命’以來最重要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之一?!?該書對他作品的介紹多達十三部(篇),包括長篇小說《艷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短篇小說集《蘋果要熟了》《新春曲》《杏花雨》《彩霞集》《春歌集》《楊柳風》《風雨》《北斗星》《春蠶結繭》《父女》。這個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丁玲、杜鵬程、周立波、周而復等作家。通過由國家組織的對外翻譯等手段對浩然這樣的作家進行推介,可以“向異文化移植作者在原語社會中新時期代表性作家的地位”,以取代之前進入到異文化語境中的“三十年代作家”和“十七年”作家的位置。這種政治和文學的同一性使浩然在幾乎是一片荒蕪的“文革”文壇獲得了絕無僅有的殊榮。
在浩然的作品中,基本呈現(xiàn)出以下敘事特點和寫作模式:“公共話語”(主要指“階級話語”)對“私人話語”(“日常生活”)的遮蓋、扭曲與塑形,這無形中主導了對個體的評價標準:評判一個人不是依據(jù)其品質(zhì),而是是否符合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標準。他的作品既是對當時中國“階級斗爭”的“真實”反映,也由于其與政治的一致性而成為向外展現(xiàn)和宣傳意識形態(tài)的最佳工具。埃文-佐哈爾提出了“靜態(tài)經(jīng)典”(static canons)和“動態(tài)經(jīng)典”(dynamic canons)兩個概念,“動態(tài)經(jīng)典”能夠提供一種話語生產(chǎn)的模式,為譯入語的文化系統(tǒng)提供具有“能產(chǎn)(productive)”性的原則和作用,浩然的作品當屬后者,也就是“具有較高意識形態(tài)利用價值的作品”。
在海外研究中,這種為“意識形態(tài)”服務的“階級性”是浩然受關注的主要方面。他的小說與“文革”的關系是論述的重點,King Richard的《文化大革命小說中的修正主義與轉型》、Yang Lan的《對文化大革命的文化修復:浩然〈金光大道〉的傳統(tǒng)視角》便在這一問題上進行了政治性闡述。還有對《西沙兒女》的研究,這部作品是浩然創(chuàng)作中政治色彩最濃重的。Mark Elvin將這部小說分為“新生”、“島嶼”、“大救星”、“革命繼承者”和“海龍”等若干部分,圍繞“the magic of moral power”(道德力量的魔力)這一主題進行評介。作者認為浩然能夠讓讀者感受到道德判斷的喜悅或責任,表現(xiàn)的是反對階級敵人、民族敵人和落后思想的革命斗爭的未完性,而這種道德力量會帶來必然的勝利。雖然Mark Elvin 沒有對“道德”進行定義,但從文中論述可以看出,它指的是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中國”相關的政治品質(zhì)。
W.J.F.Jenner對“階級性”的闡述頗具代表性。他指出,《艷陽天》講述的是北京東北部一個高級農(nóng)業(yè)合作社發(fā)生的政治與階級斗爭的故事,這本身比小說的風格更加有趣。這是對一個中國村莊在歷史關鍵時期的充分合理和坦率的陳述,是對集體化運動中一些農(nóng)民行為的細致入微的記錄,能夠有效地補充中國官方中文報紙和海外國際的觀察。King Richard 在Milestones on a Golden Road一書中,將“中國革命”分為四個階段:國內(nèi)戰(zhàn)爭〔the Civil War(1945-1949)〕、大躍進運動〔the Great Leap Forward(1958-1960)〕、文化大革命〔the Cultural Revolution(1966-1976)〕和后毛澤東時期〔the Post-Mao Catharsis(1979-80)〕。該書的研究對象包括浩然的《金光大道》、馬烽和西戎的《呂梁英雄傳》、周立波的《暴風驟雨》、李準的《李雙雙小傳》、張抗抗的《分界線》和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等文本。King Richard將“‘金光大道’上的浩然”放置于中國革命的整體進程之中進行闡釋,主要關注以下問題:作家如何描寫中國鄉(xiāng)村的變革,如何體現(xiàn)了文化大革命和斗爭的精神,以及如何向讀者描述烏托邦共產(chǎn)主義的未來。King Richard的重點沒有落在作品本身的分析上,而更多著眼于外圍的描述和論述。
有意思的是,研究者對于“階級斗爭”的關注并非只是“他者”意識形態(tài)的異域想象,在當時任教于北美洲的嘉陵(葉嘉瑩)那里,《艷陽天》反而是以“文本”的方式為她提供了重新認識現(xiàn)實和了解現(xiàn)實的重要途徑。出于對政治影響文學的反感以及對國內(nèi)現(xiàn)實的陌生,她之前不甚待見解放后寫革命和斗爭的小說,“頗有成見”。直到1974年夏天,友人推薦她讀《艷陽天》,她讀到第一冊一半的時候就“被小說中生動的人物和緊張的情節(jié)吸引住了”,前后一共看了三次,由此引起了對于國內(nèi)現(xiàn)實的強烈興趣。在回國探親的時候她參觀了不少人民公社,與社員們談話,對于土地改革和農(nóng)業(yè)合作化“感到興趣和關心”。也就是說,在嘉陵那里,恰恰是小說對于現(xiàn)實的“真實”描寫才促使她閱讀和研究,開始真正地關心農(nóng)業(yè)合作化,她認為小說中寫到的斗爭對于“中國經(jīng)歷社會主義革命,在農(nóng)村所掀起的巨大變化的忠實反映”具有“極重要的時代意義”,這使她一向反對“政治-文學”的觀念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嘉陵將《艷陽天》作為“歷史真實”的書寫進行認知,為回國后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到的對應性而興奮。這種情況在國內(nèi)不會發(fā)生,這里涉及到“語境”和“認知”的關系問題。對國內(nèi)的批評家和研究者來說,不存在從“文本”到“現(xiàn)實”的轉換,因為他們本就身處于這個歷史進程之中,“寫實性”無需驗證。這也可以從另一個側面看到,浩然的敘事和現(xiàn)實之間的無縫對接如何使之成為社會主義革命的有效宣傳。
與當時國內(nèi)研究不同的是,海外研究還注意到了浩然小說的美學風格、社會特征、人性化和戲劇性等特征。有些比較晚期的翻譯不一定重在“階級”標準,如Helen Siu(蕭鳳霞)的《田溝:農(nóng)民、知識分子與國家:現(xiàn)代中國小說與歷史》(Furrows:Peasants,Intellectuals,and the State:Stories and Histories From Modern China),該書收入了從五四到80年代的中國小說,“以農(nóng)民與知識分子的關系為縱”,其中包括浩然的《鐵面無私》。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文革”時期,描寫愛護集體的侯大娘,她“鐵面無私”地對待那些愛占集體便宜的人,同時充滿熱情地幫助和保護軍屬、五保戶。這本書還收入了茅盾的《泥濘》、蕭紅的《牛車上》、楊絳的《〈干校六記〉一章》等,說明在編者的觀念里,《鐵面無私》并沒有被當作“階級”文本,而是有著與茅盾、楊絳小說同等或近似的敘事維度。還有研究者注意到小說中“人性化”的一面。Joe C.Huang指出,《艷陽天》里蕭長春和焦淑紅的愛情有其重要性,認為小說雖然寫的是殘酷的階級斗爭,但是由于交織著“愛的故事”而使其具有了人性化色彩。蕭長春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英雄,他有兩面性,面向公眾的是政治化的一面;在個人生活上,在對待家人、朋友、鄰居和愛人的態(tài)度上,他證明了一個男性的溫暖感情。這些評判標準都有別于對“階級話語”的詮釋,而顯示出從藝術性和人性角度理解浩然的更為寬廣的可能性。
浩然小說中的人物角色功能也是海外學者關注的重點。Wong Kam-ming認為《艷陽天》之所以具有特色核心和認知方向在于,小說敘述的情節(jié)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據(jù)人物角色的發(fā)展得到了描述和勾畫。對大量有代表性的角色的考察啟發(fā)了浩然的情節(jié)結構、人物、情境、小插曲,以及他用以揭示社會主義社會階級斗爭意義的寫作藝術,比如蕭長春,當他在政治覺悟中獲得持續(xù)成長時,他成為對其他人物變化負責的主要角色。Wong Kam-ming指出,浩然一開始就賦予了蕭長春成長為黨、合作社和接踵而至的夏收斗爭中的領導的才能,因此他的成長道路也就決定了小說中所有重要的情節(jié)線索。Wong Kam-ming認為《金光大道》和《艷陽天》一樣,是在情節(jié)與角色的斗爭中展開認知過程的,不過在《艷陽天》中有一系列的中間人物,而在《金光大道》中是主要英雄高大泉,這個人物的性格發(fā)展決定了第一部和第二部敘述章節(jié)的界限。這種論述雖然離不開互助組、合作社、農(nóng)業(yè)改革等意識形態(tài)背景,但作者始終圍繞“character”進行論述,保證了其分析是在藝術層面而非政治層面上進行的。
在關于浩然小說的藝術性方面,嘉陵做了集中闡釋。她指出,從結構來看,《艷陽天》看似“頭緒紛繁”,但“正是這種錯綜的交織,才造成了這一部小說的完整的結構和雄偉的氣魄”,筆法也是多樣的,“有正筆、有伏筆、有追敘之筆、有反襯之筆、更有象喻之筆”,勾結相連,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從對“人物”的分析來看,嘉陵比Wong Kam-ming更為詳盡,她將人物分成不同類型:馬之悅、彎彎繞、馬小辮是“反面人物”;蕭長春、王國忠、韓百仲是“正面人物”;焦淑紅的父親焦振茂、馬子懷夫婦是“中間人物”;馬志德和李秀敏夫婦、馬連福和孫桂英夫婦是“轉化人物”,還有李世丹這樣的“錯誤的上級”。在這一系列分析中,對“中間人物”和“轉化人物”的命名和分析是當時國內(nèi)研究薄弱和匱乏的。“中間人物”這一理論曾經(jīng)出現(xiàn)于20世紀60年代初的“調(diào)整時期”,也是1962年“大連會議”上的重要話題,但很快就被政治運動中斷了,嘉陵的分析是一個重要的補充。她認為“轉化人物”證明了浩然雖然重視階級成份,但不是“唯階級論”者,“他也敘述了不同階級的人也可以有分化、被爭取和改變的可能”,由此可見作者“眼光的深刻和心胸的博大”。她對《艷陽天》中“轉化人物”的提煉和分析極具新意。這應當是嘉陵的自創(chuàng),我還沒有看到其他研究者有類似提法,包括當下的研究界。她立足于文本的藝術性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提出了這個概念,使得它們既能夠有效地對《艷陽天》中的人物形象做出另辟蹊徑地闡釋,也與國內(nèi)同期處于隱/現(xiàn)狀態(tài)的“中間人物”論形成呼應。
嘉陵還從“正劇”這個角度分析了浩然小說的藝術特征,她結合時代背景和美學觀念敏銳地看到了浩然寫作的得失。她指出,寫《艷陽天》時,浩然從生活實踐中體驗和激發(fā)起來的東西與當時黨的政策恰好是一樣的,因此可以無礙地獲得認同。而在“文革”時期,政策有了偏差,浩然“無法激揚起與之相一致的感發(fā)的生命”,又由于一貫的“跟隨政策、服從寫作任務的習性”,勉強為之,導致了《西沙兒女》的失敗。嘉陵認為正是由于浩然對于寫作的癡心和堅持,不肯放棄手中的筆,在“文革”中“反而玷辱了自己對寫作的理想和品格”,這是“極值得痛心”的事情。在我目前看到的資料中,這是對浩然最具“同情之理解”的分析。這一方面是由于嘉陵身處異域,沒有受到“階級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她長期致力于古典文學研究而形成的對于寫作者艱苦困境的認同感。這種分析摒除了簡單的政治性因素,比當時國內(nèi)的研究更具有文學心理性的觀察深度。
結 語
一個不能忽視的悖論是,無論是從歷史文獻中關于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的描述來看,還是從批評家們的贊賞與肯定來看,浩然的小說確實達到了“歷史之真”——這在嘉陵的《我看〈艷陽天〉》中得到了充分證實。他所關注和書寫的“階級斗爭”、“兩條路線”是時代的主潮。葉圣陶在讀到《艷陽天》之后“喜不能禁”地寫信給浩然說:“方針政策,農(nóng)村中之兩種矛盾,我皆知之甚淺,然觀大作,亦能斷其認識之真,體會之切?!弊阋姾迫皇恰罢嬲\”的、無偽的。但是,為什么今天我們再讀浩然,卻產(chǎn)生了一種“虛假”之感呢?那些浩大火熱的階級斗爭場景,那些為了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勝利果實”而兢兢業(yè)業(yè)的“英雄”,都令人感到恍惚,這種不確定的感覺造成了“歷史”與“敘事”之間的裂縫,從而在文學的“真實性”與“虛假性”這一問題上留下了難以彌合的時代之殤。現(xiàn)在再回過頭來看,反而是那些憂慮和質(zhì)疑社會變革對農(nóng)村造成破壞損傷的“落伍”的小說越來越顯示出了“真實性”,比如趙樹理的小說《“鍛煉鍛煉”》《套不住的手》《登記》等等,作家以真正的“農(nóng)民”心態(tài)面對被“大躍進”、被“人民公社”的農(nóng)村時,從內(nèi)心生發(fā)出來的痛苦和踟躕成為我們今天認知那個時代最好的“標本”。
這里的區(qū)別可能在于,對于浩然和趙樹理來說,社會變革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系不同。在浩然那里,社會變革單向度地作用于農(nóng)村生活,它裹挾著維系鄉(xiāng)土中國千年不變的根基隨時代洪流而去,因此可以毫無掛礙地塑造出“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美好”圖景;在趙樹理那里,社會變革和農(nóng)村生活之間是互相影響的雙向度、作用與反作用的關系,即便有歷史潮流的沖擊,但農(nóng)村經(jīng)年不變的生存?zhèn)惱韰s穩(wěn)態(tài)地左右著、決定著人物的觀念和行為方式。這個問題也可以在浩然的經(jīng)歷中找到答案。這位出身貧賤的礦工之子在共產(chǎn)黨的幫助下拿回了田產(chǎn),自己也在黨的栽培下從農(nóng)民成長為革命作家,完成了階層的飛躍,這些都促使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同共產(chǎn)黨、歌頌共產(chǎn)黨。同時,他的文學資源也和趙樹理不同,更多的來自解放區(qū)文學、巴人的《文學初步》、季靡菲耶夫的《文學原理》等馬列主義文論,這使他在觀察農(nóng)村的變化時,不太可能反向地思考和觀察鄉(xiāng)村倫理之于革命的影響。也正是這樣的觀念才導致他創(chuàng)作了《西沙兒女》和《百花川》,它們使他在“文革”后飽受非議,被貶為“‘四人幫’反革命的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特等吹鼓手”,其寫作道路被概括為“從革命文學,到奉命文學,到陰謀文學”。他曾經(jīng)被肯定的特質(zhì)也導致了他的被批判。這種反諷和悖謬表明,在浩然那里,“捧殺”和“罵殺”達到了同等效應,這在當代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1977年,浩然主動下鄉(xiāng),定居河北三河縣,潛心創(chuàng)作和培養(yǎng)文壇新人。1980年代創(chuàng)作了《山水情》《蒼生》、“自傳體三部曲”(《樂土》《活泉》《圓夢》)和多篇中篇小說,并以“一個有所貢獻、受了傷的文藝戰(zhàn)士”和“我是亙古未出現(xiàn)過的奇跡”等自我評價而在文壇引發(fā)重大反響,2008年浩然去世成為當時的重要話題。
直到今天,浩然研究依然還在繼續(xù)。更多的研究者不再執(zhí)著于浩然與“政治性”的關系,而是將之視為“折射著革命意識形態(tài)與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關系的“歷史的浮標”,或著眼于浩然小說的“牧歌”情調(diào)及其“嘗試某種縫合性的文學敘事形態(tài)”的研究。種種闡釋提醒我們,“十七年”意識形態(tài)鑄形的作家及歷史“痕跡”已經(jīng)成為一種當代“奇觀”,值得我們繼續(xù)在更開闊的話語體系里進行有效的言說。
〔本文為國家社科重點課題“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研究”(批準號:12AZD086);國家課題“當代小說海外傳播的地理特征與策略效果研究”(批準號:15BZW166)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 李桂玲)
曹霞,文學博士,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