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畫“小”說

胡西林

先說兩件事。

《小畫“大”說》在今年第二期《中國收藏》刊出后，陸續(xù)聽到了一些朋友的看法和意見。畫家傅希陶指出，我對潘天壽《雙雛雞》的識文有兩處錯誤：一是第一句“雞雛雞雛小于拳”，我識為“雛雞雛雞小于拳”；二是最后一句“準(zhǔn)備來時戒旦老”，我將“來時”識成“他年”。我立即找來雜志對照閱讀，果然錯了。這是非常明顯的低級錯誤，怎么會出這樣的錯？我又找來當(dāng)時參考的幾本書，一邊翻閱一邊回憶。原因找到了，當(dāng)時桌上打開有兩本畫冊：《春華秋實——新加坡秋齋藏中國近現(xiàn)代書畫》卷一和《潘天壽書畫集》下編（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前者第127頁是潘天壽的《雙雛雞圖》，后者第135頁是《覓食圖》，兩幅畫相似，畫上所題也是同一首詩，同時打開在桌上，并且《潘天壽書畫集》離我更近些，于是我非常自然地照著《潘天壽書畫集》上的《覓食圖》錄寫。誰知潘天壽的《雞雛》詩有兩個版本，《覓食圖》上所題與《雙雛雞圖》上所題看似一樣，其實是另一版本，不同之處正是傅希陶先生所指出的那兩處。來龍去脈清楚了，顯然我錯在貪圖方便和想當(dāng)然了，這是值得記取的。感謝傅希陶先生，讓我受益。

說到這兒，順便解釋一下“戒旦”的意思，這也是讀者朋友提出的問題。所謂戒旦，即雞鳴戒旦，典出《詩經(jīng)》，意思是怕失曉而耽誤正事，天沒亮就起身?！稌x書·趙至傳》有例子：“雞鳴戒旦，則飄爾晨征。” 南朝詩人何遜《與沈助教同宿湓口夜別》詩所描述的則是與友人黎明相別情景：“我為潯陽客，戒旦乃西游。君隨春水駛，雞鳴亦動舟……”我在《小畫“大”說》一文中說過，潘天壽生于農(nóng)歷丁酉年，屬雞，他由“雛雞”及壯而老，一生勤奮，孜孜于藝。詩中“豈是平生為一飽，準(zhǔn)備來時戒旦老”，既是自況，也為勉人：雛雞覓食哪里僅僅只以果腹為目的，更是為了日后擔(dān)負(fù)司晨使命！這是潘天壽畫雞雛、題《雞雛》詩的用意所在。潘天壽為藝為人堪禰表率，其實他就是一只戒旦之雞。

另一件事來自云南省美術(shù)研究院的朋友呂先生。他發(fā)微信給我，說“《小畫‘大說》借潘天壽一幅小畫說現(xiàn)代美術(shù)史和畫家們的交集，是雞年好文，但為什么剛剛展開就戛然止筆了呢？不過癮，是否有交差之嫌？”呂先生說對了，但并非為了交差?！吨袊詹亍贰胺e微覽萃”欄目是我寫了六七年的鑒賞專欄，通常每期兩頁，篇幅長一點三四頁。《小畫“大”說》我預(yù)訂的版面也是兩頁，落筆之初并沒有擬題目，只是漫筆寫來，寫著寫著話題打開了，還沒有涉及正題已經(jīng)到了篇幅，于是我向編輯部申請增加版面，改為四頁，題目也是這個時候確定的?？墒菛|拉西扯地寫又超篇幅了，而此時交稿日期早過，于是硬性止筆，以一段“文人需要交集，大家尤其需要交集，交集會給后人留下遺產(chǎn)，讓歷史得以回味”結(jié)束全篇，其實文章是沒有寫完的。呂先生善于為文把脈，被他逮住了，那就留待以后再補吧。

現(xiàn)在我們說正題，潘天壽的《梅月圖》。

還是在寫《小畫“大”說》的時候，讀著潘天壽《雙雛雞圖》上的《雞雛》詩，我想到了潘天壽的另一首詩。潘天壽以畫名世，是上世紀(jì)中國最重要的幾位畫家之一，他的詩寫得也好，如其書法繪畫，氣格高古，有霸悍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的詩不輸古人。但是他的詩遠沒有他的畫那樣廣為人知，其中的重要原因是未能如愿結(jié)集出版。他早年的詩因為日軍侵華，杭州淪陷，與其留存的書畫一起全部丟失。上世紀(jì)40年代初印行了他的第一本詩集《聽天閣詩存》，但因為印數(shù)太少，僅在一些朋友和熟人之間流傳?！傲甏讼壬诙谓Y(jié)集成冊，請張宗祥寫了序言，準(zhǔn)備出版，誰知一場浩劫，他所有的書畫均被抄走，正在托人謄抄的詩稿也成了批判的靶子……直到1991年潘天壽紀(jì)念館編的線裝本《潘天壽詩存》才面世?！保ūR忻《潘天壽詩歌概說》）張宗祥評價潘天壽的詩，古體詩以唐代韓愈、盧仝作比，近體詩則與明代倪元璐同贊，倪元璐之書、畫、詩，張宗祥認(rèn)為潘天壽與其極類，譽有四字：稜峭橫肆。

我想到的這首詩是五言絕句，題在潘天壽最后的指墨巨幅作品上，這幅作品就是《梅月圖》。

《梅月圖》作于1966年，紙本設(shè)色，縱182厘米，橫152厘米。底幅繪石，古松從石隙間拔根而起，鐵干橫亙，虬枝仰翹，數(shù)點梅花含俏枝頭，倔崛而充滿生命力。上角則有烏云掩映，明晃晃的月亮在云間枝頭浮漾。畫有二題，“雷婆頭峰壽”題于左下，那首詩題于右上方，一古隸，一草書，對角呼應(yīng)，為“一角半邊”景式周全了構(gòu)圖。

與古今大家一樣，潘天壽喜作梅花是崇尚梅花的清高拔俗，可與人的道德品格作比喻、象征與對應(yīng)。而在繪畫表現(xiàn)上，他的梅花往往疏枝少花，即便是以梅為主體作山水畫，比如《梅月圖》，也是如此。這與古往今來許多畫梅名家比如王冕、金農(nóng)不一樣，為什么？審美使然。這從清代畫梅名家李方膺的兩句題梅詩中可以獲得信息，潘天壽非常喜歡這兩句詩：“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他強調(diào)“中國畫就只畫賞心的兩三枝，不畫其他，非常清楚而且突出?！辈诲e，密枝繁花固然興旺，但疏枝少花更顯生命力之頑強，這如其人，不茍言笑，少言寡語，但凡出言，總能驚人益人。

眾所周知，潘天壽在同輩大師中存世作品是最少的一位?！拔母铩睍r期，他遭到嚴(yán)重沖擊，被迫止筆于1966年上半年.。至于上半年幾月份，也就是哪一幅作品是他的絕筆之作，一時無從說起?！睹吩聢D》作于1966年，66年的幾月？畫上題有雙署：“一九六六年農(nóng)歷乙巳黃梅開候”。查舊歷，1966年的春節(jié)是1月21日，這一年的立春是2月4日，立春之后就是農(nóng)歷“丙午”年了。潘天壽題識既署“乙巳”，且是“黃梅（臘梅）開候”，他已經(jīng)交待得很清楚了，《梅月圖》作于1966年2月4日前數(shù)日。它是不是潘天壽的絕筆之作不得而知，但它是潘天壽最后的大幅指墨作品則可以確定，因為之后再沒有見到他新作的大幅指墨作品。

細(xì)心的讀者在觀賞潘天壽的作品時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了，潘天壽有些作品（尤其大幅作品）上留有粉筆編號之類的痕跡，那是“文革”抄家、批判留下的印跡。《梅月圖》的題材以及畫上所題詩在“文革”中都是被批判的內(nèi)容，但是《梅月圖》沒有被粉筆編號，其中舊事鮮為人知?！拔母铩敝信颂靿奂叶啻伪怀?，其時朱仁民（潘天壽外孫，著名畫家、景觀藝術(shù)家，浙江大學(xué)景觀藝術(shù)研究院院長）跟隨外祖父身邊，當(dāng)年他不到20歲。朱仁民從小機靈膽大，點子多，在得知造反派可能要來抄家之后，他從外公這里“偷”出一幅大畫回到舟山普陀自己家里藏了起來。之后潘家一次次被抄，潘天壽的書法繪畫、手稿等等都被抄走了，而被朱仁民藏起來的這幅畫安然無恙，這幅畫就是《梅月圖》。直到上世紀(jì)80年代初潘天壽紀(jì)念館籌備完畢，他才將《梅月圖》送回紀(jì)念館。

那么我是怎么想到了《梅月圖》上的題詩呢？因為我想起了2009年12日11日，在位于杭州西湖西邊的九曜山蓮花峰舉行的“潘天壽聽天閣詩亭”的落成儀式。那是一個非常莊重的落成儀式，沿著長約百米的游步道拾級而上，一路上回蕩的都是童聲吟頌的詩歌，童聲有古音，吟頌的是潘天壽的詩。我聽得分明，《梅月圖》上題寫的那首詩被孩子們一遍遍吟著，回環(huán)往復(fù)：氣結(jié)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聽著聽著，已經(jīng)到了聽天閣詩亭前，一種莊嚴(yán)襲滿胸懷……今年是潘天壽誕辰120周年，想起來了，便是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