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妮：大山深處13年鏡緣

王珍

在太行山的溝壑里，常年行走著一群獨特的盲藝人，被山里人稱為“沒眼人”。左權(quán)縣位于山西的東南部，太行山主脈中段西側(cè)，原名遼縣。1942年5月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quán)在突圍時被日軍包圍犧牲于此，為紀念這位抗日將軍遼縣遂更名為左權(quán)縣。

“沒眼人”這支隊伍成立于1938年，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經(jīng)常進出敵占區(qū)，借說唱和卜卦之名，為八路軍宣傳抗日、刺探情報、運送物資。他們總是拄著盲杖，背著鋪蓋，一個人的手搭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排成一行，蹣跚而行在太行山的幾百個村莊。他們仰天而歌，落地謀生，代代傳承著流傳了千年的遼州小調(diào)。遼州小調(diào)在2006年被列入首批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但“沒眼人”并不知道這些，他們只將此當作“換飯吃”的手藝，那種日復一日的場景，已持續(xù)了近80年。

有一天，這支隊伍里多了一位嬌小的女性的身影，他們叫她“杭州女人”。杭州女人發(fā)現(xiàn)，這群快樂的“沒眼人”，他們看不見太陽和月亮，但他們用心歌唱生命的歡樂，用靈魂歌唱來去的自由。她被深深地打動了。為了讓這些發(fā)生在太行山深處的鮮為人知的故事，和那群身懷絕技的“沒眼人”永遠留住世人的目光，她花了13年時間，用心聆聽、用情追逐，用自己的方式殫精竭慮地記錄和闡述著她的感動……

她讓“非遺”之花綻放于國際電影節(jié)

今年2月20日，埃及阿斯旺，首屆國際女性電影節(jié)開幕了。在這個國際影視盛會上，有一位出色的中國女性電影人的身影，她的名字叫亞妮。這位國家一級導演，浙江衛(wèi)視著名主持人、制片人，是這次令全球女性電影工作者矚目的電影節(jié)中唯一受邀的中國導演。

在剛剛收到邀請函時，亞妮并沒有太當一回事，尤其是當她看到“將邀請來自中國的具有突出貢獻和行業(yè)地位的女性電影業(yè)者作為評委”一句時，她覺得有點不可能，她始終認為自己是小字輩，所以她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都沒有去辦簽證，直到組委會來催促。因為她和那群“沒眼人”的故事中一個有關(guān)女性的片斷，已經(jīng)深深地打動了電影節(jié)組委會成員的心。

《沒眼人》是亞妮出版于2016年的一本熱銷書。記述她深入太行山，用十多年時間跟蹤、記錄、拍攝了一群向天而歌的盲藝人，把11個（拍攝過程中有3人去世）“沒眼人”的生活點滴做了原生態(tài)的記錄——這個特殊的族群，幾乎與世隔絕，有著自己的愛恨世界和生死輪回的地帶，充滿著傳奇的過往和精彩的現(xiàn)實。

左權(quán)民歌起源于南北朝，從勞動號子發(fā)展成為人們在耕地、放羊、戀愛、婚宴等日常生活中的一種交流方式，民歌曲調(diào)中尤以開花調(diào)最為優(yōu)美動聽。開花調(diào)采用比興手法，上句詠物，下句抒情，任何物件均可開花，如“豆角角開花彎回來，不想走了你返回來”等。而那種原汁原味的左權(quán)民歌就被保全在這些“沒眼人”中。

這群和“左權(quán)開花調(diào)”一樣，只要有陽光照耀就可以開花的“沒眼人”打動了亞妮的心。為了讓更多人看一眼灑在那片生命原生態(tài)土地上的陽光，感受一下那種尚未受污染的開花的快樂和自由，她居然一路緊追不舍，一拍就是十三年！她拍他們自由自在地行走歌唱，拍他們坦然純真的生活狀態(tài)，拍他們率真的人性，拍他們的親情、愛情、友情，當然也記錄了不少和“沒眼人”相關(guān)的女人。

其中的《姐姐》就是這樣一個獨立的章節(jié)。當電影節(jié)組委會收到《姐姐》的片花與資料，當即就決定邀請這位值得敬佩的中國女性電影人去埃及。可惜的是《姐姐》還沒有最后完成，無法參加競賽單元，但組委會還是堅持邀請亞妮參加電影節(jié)并擔任評委。

亞妮拍攝“沒眼人”，這種一點不做作、不矯情，毫無功利的自然記錄，真人、真事、真情感的本色故事，正是“紀錄故事片”的本質(zhì)。雖然，“她們”只是“沒眼人”中的一些片斷，但獨特的題材和情感、人文厚度和深邃的精神境界，深深地吸引了阿斯旺國際女性電影節(jié)組委會的眼球。就這樣，亞妮把中國的“非遺”帶到了世界級平臺。

“沒眼人”背后的女人們

這是一個女人和六個“沒眼人”組成的家。這個女人是姐姐，也是母親。她有五個盲弟弟，還有兩個兒子，一個是亮眼的人，另一個也是盲人。

她一個人照顧著五個盲弟弟和一個盲兒的生活，而六個“沒眼人”又通過演唱賺錢幫她把那個亮眼的兒子培養(yǎng)成了博士。

他們住在一個四合院里，在院子中央挖一個坑就是廁所，刀耕火種，燒柴火。雖然他們的日子是那么的清貧，清貧到過年時想殺一只雞都要權(quán)衡再三依舊下不了手，抓住一只公雞，說不行，要留著它配種，又換一只母雞，也不行，要留著下蛋……但他們依然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他們有相輔相成的骨肉親情，過著一天又一天。他們生息在那么偏遠的左權(quán)，仿佛早就被人遺忘了，但這并不會影響他們的快樂，他們是自由的、幸福的、坦然的、滿足的。他們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種悲苦，那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離我們現(xiàn)代人的價值取向有點兒久遠了。

那些絲毫未受現(xiàn)代文明影響的、悠然的、原始的生活點滴，就是感人肺腑的“紀錄故事片”《姐姐》的雛形。

這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那么善良又那么有愛。

一個先天失明的女人，生活在信息閉鎖又極度貧困的小山村里。游走于太行山中的盲人宣傳隊，是她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徑?！皼]眼人”就是她的知音。她在十六歲那年嫁了人，從此，她的家便是“沒眼人”經(jīng)常落腳的地方。于是，就有了她和“沒眼人”之間那些令人怦然心動的感情糾結(jié)的故事。

亞妮在拍這類題材的“紀錄故事片”時，內(nèi)心也常常是糾結(jié)的。她怕自己不小心觸碰到那些純樸、善良的人的隱私，怕驚擾他們與世無爭的生活。當那個女人被告知，亞妮在電影里寫了她和“沒眼人”關(guān)系好時，她爽朗地說：“不怕，和我好的‘沒眼人都不在了！”

其實她在心里早就把亞妮當成了自己的女兒。也許，她并不明白亞妮為什么要做這些事，但她卻知道亞妮從大城市來到這個地方，跟他們吃苦受累，賣了自己的房子，想方設(shè)法湊了錢來拍電影，就是要為他們好。

遺憾的是在2008年初，音樂故事片《桃花紅 杏花白》還沒有完成，這位女主人公卻去世了……

鏡頭緩緩搖過，一隊“沒眼人”一個牽著一個行走在太行山上，“活著的阿炳”——盲宣隊主唱劉紅權(quán)以雄勁剛烈、渾厚、堅實，略帶沙啞而充滿磁性的聲音，用心唱起了片中的主題曲《誰說桃花紅 誰說杏花白》，這曾經(jīng)讓音樂家田青聽得熱淚流淌的歌聲，被亞妮插上了電影的翅膀，飛向太行山外，和著女人們清澈如水的情感故事，讓每一個遇見的人潸然淚下。

她把爬了五十年的傻哥扶起來

2017年春節(jié)，全國人民都往家的方向歸去，亞妮卻又一次向太行山出發(fā)。她說：“拍‘沒眼人的過年，只能在過年時拍。”她很執(zhí)著，堅持記錄故事片的真實和原生態(tài)，拒絕“假裝”“扮演”。

她和攝像師借住在“姐姐”家，沒有像樣的年夜飯，甚至連粗茶淡飯都不大吃得上。夜晚，摸黑冒著零下二十攝氏度的嚴寒狂奔去山腳下，這就叫做“上廁所”……認識她的人很難想象，這就是那個有點潔癖、有點小資，喜歡在明亮的玻璃幕墻邊曬太陽、讀書、上網(wǎng)、喝茶的亞妮？

但在左權(quán)的亞妮完全是忘我的，她的眼里、心里裝的全都是“沒眼人”。

那天，她看到那個被人們叫做“傻哥”的“沒眼人”又在地上爬著。跟蹤、拍攝“沒眼人”13年了，亞妮攝制組的人從未聽他開口說過話，也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笑容，更沒見過他走路，大家都認定他是傻的。

但人們并不知道，只要聽到亞妮的聲音，他就會笑；只要亞妮跟他媽媽一說話，他就會在一旁比比劃劃打手勢；而亞妮一離開，他又回復到原來那種木然的表情……

所以亞妮認定，這個人絕對不是無知無覺的傻哥！但是有一點，亞妮和所有人一樣，從未見過他走路，他似乎只會爬。太陽下、雪地里、泥土里、院子里、茅房、山地……他像蟲子一樣蠕動著，爬行。

仔細觀察，亞妮發(fā)現(xiàn)他并非肢殘。究其原因竟是因為在這個家中，傻哥的媽媽要照顧連他在內(nèi)的六個盲男人，根本就沒時間和精力教他走路。所以，傻哥從生下來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走路，以為爬就是“走路”，他爬了整整50年！

亞妮想教會他走路。第一次，把他拽起來，亞妮用了洪荒之力。她讓傻哥用手環(huán)住她的脖子，從直立到邁出第一步，用了很長時間。

然而，剛剛邁開步子，傻哥笨重如山的身體就把亞妮砸翻在地……

重來，倒下，再來……一天，兩天……從邁步到拽著亞妮彳亍而行，奇跡悄無聲息地發(fā)生。

一天晚上，亞妮跟他媽媽聊天到深夜。亞妮說，正月初三自己要離開回家一次?！昂么?，亞妮，過了正月十五再走……”冷不防一個渾濁不清的聲音響了起來。把兩個人嚇了一跳。好一會兒，她們才回過神來，哈哈大笑：原來，這個從來不說話的傻哥居然開口說了這么完整的一句話！

亞妮像哄孩子一般，一字一頓告訴他：“姐回家，陪我的媽媽過完初十就回來?！薄罢率?，看花戲，回來。”這一回，傻哥說出的話居然清清楚楚。

第二天，亞妮托太原的朋友定了一輛學步車。臨走時，她叮囑傻哥：“以后，把它當作姐，拽住它慢慢走。等姐回來不想再看到你在地上爬。咱們得走，不爬！”出了院子，亞妮聽到身后明明白白傳來一句話：“咱……不爬?！?/p>

“等我回來”是亞妮常常說的一句話，仿佛左權(quán)就是她的家。

其實，她和“沒眼人”非親非故，她也不是“沒眼人”隊伍中的一員，但只要她發(fā)話，卻權(quán)威得比隊長更隊長，“沒眼人”都愿意聽命于她。因為她和這群“沒眼人”前前后后相處了有13年的時間，她把自己的時間、精力和金錢全都砸在了這方土地上，甚至把自己的身心和靈魂都鑄進了“沒眼人”的精神家園，亞妮早已是“沒眼人”背后不可或缺的女人。

曾經(jīng)在不經(jīng)意間聽一位朋友說過，亞妮在托其賣房。其實，亞妮已經(jīng)賣掉了一處房子，目前自己住的那套房子也已經(jīng)抵押。她八旬的母親幾次不無擔憂和心疼地問她：“我要不要給你點錢？”

紀錄故事片中的故事都得經(jīng)年累月、一點一滴客觀地跟蹤拍攝、記錄下來，和純粹故事片完全不同，不可以通過化裝等手段來穿越時空，這完全是一樁沒有底的事業(yè)呵！但亞妮毫無歇手的跡象，盡管她多次信誓旦旦地跟親友們說，忙過這陣子，我一定要歇口氣，好好陪陪父母。直到父親過世，她才痛徹心肺、后悔莫及。但黯然神傷了一些日子以后，她又一次走進了太行山，開始了更深入的挖掘、拍攝。

她甚至把女兒點點也“拉下了水”。這次阿斯旺國際女性電影節(jié)，點點是全程翻譯和助理。其實，點點這位冰雪聰明的女孩太了解自己的媽媽了：一定早已是“糧盡彈絕”拮據(jù)得連請個助理的工錢都付不起了，所以才把有8年美國學習經(jīng)歷的女兒拉來做義工。

電影雖未上映，但“沒眼人”的生命形態(tài)已發(fā)生改變，他們陸續(xù)搬進政府提供的廉租房，均在一層，進出方便，且距離盲宣隊大院僅十多分鐘路程。他們有了低保，還補繳了養(yǎng)老保險。他們已經(jīng)成為當?shù)氐奈幕?。去年，中國歌劇舞劇院在復排歌劇《小二黑結(jié)婚》時，主創(chuàng)團隊還特地深入故事發(fā)源地左權(quán)縣向這些“沒眼人”學習原汁原味的“開花調(diào)”。

以盲宣隊隊長劉紅權(quán)的名字命名的“劉紅權(quán)民間音樂傳習所”，也在晉中特殊教育學校開了班。亞妮讓這些“沒眼人”相信，有了傳承人，太行山上的“開花調(diào)”會一直唱下去。

Filmmaker Spends Years Documenting Blind Musicians

By Wang Zhen

There is a group of blind musicians living in Zuoquan County in the Taihang Mountains of Shanxi Province in northern China. Historically known as Liao County， it changed its name in September 1942 to honor Zuo Quan， Chief of Staff of the Eighth-Route Army， who died in action in May 1942 in the county fighting Japanese invaders.

It is traditional for the blind people in the Taihang Mountains to learn music and make a living. They travel in a single line， one hand holding a walking stick and the other holding the shoulder of the one walking ahead. They are frequently on the road visiting hundreds of villages in the mountains. One of the musical heritages they have kept alive is 1，000-year-old Liaozhou Tune， which was inscribed as a national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2006.

He Yani， a film producer of Zhejiang Satellite Television based in Hangzhou， capital city of eastern Chinas Zhejiang Province， noticed the sightless musicians in Zuoquan County first in 2002 where she was making a film. She heard a group of blind ballad singers singing on a theater stage at a village temple and tears came to her eyes. As she got to know more about them， she found herself touched by the songs they sang and the music they played. She was touched by their struggle to be alive and happy.

Yanis coverage of the blind musicians in Zuoquan County has resulted in a book， a feature film and a documentary all titled . She has also accumulated video strips enough to make several documentaries. Several documentaries are still in the making. One of them is . She sent a trailer of the documentary to the organizers of the Aswan Wome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which was inaugurated in February 2017. The trailer hooked the organizers. They invited her to present the film at the festival. The film failed to make it to the festival due to delays in postproduction. Instead， she was invited to be a juror at the festival. At first， she didnt make a big deal of the invitation， thinking she was just nobody. Then the organizers urged her to attend. Eventually， she was able to appear at the festival， with her daughter acting as her interpreter. is planned to appear at the festival in 2018.

The blind musicians in the Taihang Mountains are not her only concern as a documentary maker. Over years， she has produced many other documentaries and won more than ten awards. Before she focused on making documentaries and television series， she was a heavyweight presenter of cultural programs at Zhejiang Satellite Television.

In a television talk show， she explained why she is dedicated to documenting the blind musicians in Zuoquan. “I anguish at the gradual vanishing of our cultural heritages and traditions. All I can do is to document them so that people in the future will be able to trace their ancestral roots. Our society grows at a cost. Many people only see money. I believe they will be sad years later. Let us do something to keep the past alive. I hold myself responsible for documenting the blind people in Zuoquan. I dont believe a documentary can save Chinese culture， but as a documentary maker， I still have faith and I am all for idealism. I want to contribute to Chinas documentary dream.”

Yanis dedication is not just her time and energy. She has also funded some documentaries with her own money. She has sold one of her apartments and mortgaged the other get a bank loan for her documentary.

Her documentary filming in Zuoquan has brought changes to the blind musicians. Many of these blind musicians used to live together in a compound. Nowadays， they have moved into low-rent houses provided by the local government. The compound is only about ten-minute walk away. They are covered by medical insurance and other insurances. Moreover， they are now a call card of the county. In 2016， China National Opera & Dance Drama Theater sent artists to Zuoquan and studied the local tunes mastered by these blind musicians for the reproduction of ， a well-known opera based on the characters in Zuoquan.

Yanis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y has been recognized by the local government. She is now an honor citizen of Zuoq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