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中國作協(xié)會員。生于湖北,現(xiàn)為南昌市文學藝術(shù)院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江風烈》,散文集《經(jīng)歷著異常美麗》《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純凈與斑斕》《穿越歷史的楚風》《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傾城張愛玲》。近200萬字散文、小說刊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刊,有作品及被收入《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10短篇小說》《2010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10散文》等選本。
《妙筆生花》(《The words》)
[美]2012年版
導(dǎo)演:布賴恩·克盧格曼,李·施特恩塔爾
演員:奧利維亞·王爾德,佐伊·索爾達娜,布萊德利·庫珀
妙筆可以生花,生出的卻是虛妄之花。小說本質(zhì)上就是無中生有,電影也是。
影片《妙筆生花》在一部小說中嵌套著另一部小說,一本書的作者身后隱藏著另一個作者,一個故事里環(huán)套有另一個故事,由此衍生出了最外層那個看似真實、實則虛構(gòu)的故事。
作家克雷出版了他的新書《THE WORDS》。在新書朗誦會上,他朗讀自己的作品,遇見了一個年輕女人。如果這是影片的現(xiàn)在時,那么影片還有兩重過去時,在另外兩個時間節(jié)點上鏈接有另外兩個故事。影片結(jié)尾,年輕女人試圖進入克雷的生活空間,探究小說是虛構(gòu)還是真實,某一時刻她將扮演揭露者的角色,她能否揭開所謂的真相?
在抵達這一刻之前,影片需要先講述兩個環(huán)套在一起的故事,向我們展現(xiàn)一部作品如何和兩個“作者”相遇。
羅瑞·詹森,一個一直做著作家夢卻始終寂寂無名的寫作者,終于因一部作品登上了領(lǐng)獎臺。雖然不是一個多么大的獎項,但鎂光燈聚焦在他身上,他成了紐約文學界冉冉升起的星星,被出版界、媒體、讀者關(guān)注。看起來,他終于達成了自己的夢想,擁有了渴望擁有的一切。但,這部獲獎作品并非出自他的靈感、他的筆端,他不過是將它謄抄了一遍,并署上自己的名字。作品的真正作者循跡而至,一個曾以自己的全部激情和生活經(jīng)歷鑄造這部作品的不知名的寫作者。他一度丟失了這部作品,卻越過漫長的時光在別人的書中找到。
真相只有兩個人知道。說,還是不說?羅瑞面臨自我審視的關(guān)口,道德層面的危機,最終他做出了選擇,并帶著這選擇繼續(xù)生活。他,是否就是克雷的過去時?小說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多大程度上是虛構(gòu)的?不管羅瑞與克雷有無重合,現(xiàn)實中的疑難是如此真實、具體、銳利,不容回避。
“羅瑞已經(jīng)擁有了他曾經(jīng)夢想擁有的一切,而那位老人卻還在某地等待著,他的一舉一動或許都會讓現(xiàn)有的一切發(fā)生巨變……”作家克雷朗讀著書中的情節(jié),將我們帶向另一個時間節(jié)點。
年輕的羅瑞大學畢業(yè)后,和未婚妻朵拉搬到一家舊工廠的閣樓上,帶著他的寫作夢想開始新生活。白天,他在紐約這座城市漫游;夜晚,他在寂靜中勤奮地寫作。沒有工作的他,需得向父親要錢用于支付日常生活費用,而他花費三年寫出的作品一再被退稿或杳無音訊。尷尬的生活狀態(tài),不被肯定的寫作狀態(tài),讓他看到的是命運不肯青睞,而父親看到的卻是他自身的局限性——他適不適合那個夢想。年輕人急需證明自己,證明自己配得上文學夢,卻在鐵面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不得不先為生計謀。他進入一家出版社工作,依然懷揣著自己的作品可能遇到伯樂的奢望,但一再碰壁的現(xiàn)實,讓他不再在深夜勤奮地筆耕,他似乎開始滿足于過平凡的日子。在去巴黎的新婚蜜月旅行中,他與一個老式文件夾不期而遇,它被塞在古董店不起眼的角落里,卻被他一眼挑出,仿佛命運的安排。在這個舊文件包里,躺著一部不知塵封了多久的書稿。這不知來處的書稿,連作者的名字都沒有,唯一明晰的線索是按在稿紙邊緣的一枚墨印指紋。
“這些文字,讓他看見了自己渴望得到的一切,也讓他看清了自己永遠無法成為卓越作家的現(xiàn)實。”克雷的朗讀將兩重時間聯(lián)接在一起,使整部影片的節(jié)奏有張有弛。
這部并不厚重的書稿,以一種奇異的力量沖擊著羅瑞,侵入他的生活,并輕易地撬動了他的生活,讓他質(zhì)疑自己的才能,自己的夢想,自己過往的生活,自己已有和將有的一切……文字就是具有這樣的魔力,帶來懷疑、顛覆、震動、恐懼,同時建設(shè)、改變、修復(fù)。
羅瑞仿佛被這部作品伸出的無形的手,緊緊地攫住。寂靜的深夜,羅瑞終于抵擋不住內(nèi)心的欲望,在打印機上敲下了第一個字母,和舊書稿上的,一模一樣……
謎底慢慢呈現(xiàn)——并非羅瑞刻意將這部作品據(jù)為己有,而是妻子誤會這是他的新作品。她無意中讀到這些文字,一口氣讀完,溢出淚水的眼睛,看著他的激動表情,無法恰切表達的話語,讓羅瑞漸漸放棄了否認,放棄了掙扎。他開始恍惚覺得這部書稿真的出自他的筆下,就應(yīng)該出自他的筆下。他似乎別無選擇,雖然他隨時可以開口,告訴妻子:這是別人的作品!
“這些故事和你之前寫的都不一樣,感覺就像你不再回避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它們更加飽滿,更加真實,也更為誠懇,我從小說里看到了你自己的一部分,屬于你但我從未見過的一部分。”朵拉被感動得流淚,激動不已。這段話,多么恰切地解釋了誤讀的存在。讀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強行將一個寫作者的內(nèi)心情感、圖景移植給了另一個人,并聲稱從中捕捉到了另一個人的“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
羅瑞沒有勇氣否定、糾正這一誤讀。他踏進自身局限的沼澤,不肯拔出腿來?!坝辛诉@個作品,羅瑞,你就是一個偉大的作家?!痹谄拮訜o比信任的鼓勵下,他將書稿交給了一位資深出版人?!澳銊?chuàng)作了一部非凡的文學作品?!睓?quán)威給出的評語,讓曾經(jīng)夢想的一切,忽然間近在咫尺了。書,順利出版,并且暢銷。羅瑞沒有料到盛大的榮譽,他切盼得那么辛苦的一切,如此輕易地到來了。
然而,舊書稿上的墨印指紋,那獨屬于某個人的物證,并不肯沉溺于時光深處。它浮現(xiàn)出時間的水面,帶我們進入另一時間節(jié)點,也是這部書稿的真正起點。作品的真正作者,出現(xiàn)了。
1944年,另一時間節(jié)點,一個參軍入伍卻從未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美國男孩,奔赴歐洲戰(zhàn)場。戰(zhàn)后,他隨部隊駐扎巴黎,一座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這個在部隊里成長的青年,修過被德軍破壞的地下道,搬運過踩上地雷的尸體,從戰(zhàn)友遞給他的書中看到了一個廣闊無垠的世界。那時,寫作的夢想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青年與巴黎女孩西莉亞相戀,卻面臨退伍后的分離。已經(jīng)領(lǐng)略了外面的廣闊世界和書中的廣闊世界,青年無法再適應(yīng)家鄉(xiāng)狹小的天地,也無法忘懷戀人。他重新回到巴黎,進入一家英文雜志社邊學習邊寫作。很快,他和西莉亞結(jié)婚有了孩子,可是生活不肯按人的意愿發(fā)展,孩子得病死去,將他們的生活劃開一道深邃的裂紋。
妻子整天以淚洗面,并選擇離開他回到家鄉(xiāng)。而他爛醉如泥,生活似乎難以繼續(xù)。是寫作,這一直難以被他抓握的漂浮之物,仿佛天使降臨他的身邊。痛不欲生的時刻,他拿起妻子留給他的信,在背面打出第一行文字,仿佛開啟了情感與思緒的泉眼,水流狂瀉而出。他的手指不停地敲動,在稿紙上顯現(xiàn)出那些仿佛是上天恩賜于他的滔滔語流。
小說一氣呵成。這不可復(fù)制的過程,將他救贖的過程,重新讓他充滿了力量。
生活難以完美。當妻子終于又回到他的身邊,那部剛剛完成、靠激情驅(qū)動的小說,卻被她不小心遺落在了火車上?!斑@個故事本來沒有任何意義,但書寫這個故事的過程卻以某種方式將他救贖?!睂宓目粗?,讓他無法原諒和看淡妻子的無心之過。已經(jīng)被撕裂的生活,進一步分裂,直到他離開巴黎,回到遙遠的家鄉(xiāng)。
他從沒停止過思念她,卻也從沒想過去尋找她。一天,坐在火車上的他,意外地看見站臺上分離很久的她,她在一個孩子和一個男人身邊,她已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他們隔著車窗,火車緩緩啟動,還未來得及揮手告別,便移出了對方的視線。
只有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他才意識到這樣的失去對他意味著什么。但他沒有去追問,這個巴黎女人為什么出現(xiàn)在美國,他的家鄉(xiāng)。那是他的選擇,他必須帶著這選擇繼續(xù)生活下去。他的余生沉浸在悔恨中,冀望從平樸的生活中找回內(nèi)心的安寧,他再未與曾經(jīng)的激情相遇,再沒有寫出過讓自己滿意的文字,他放棄了文學夢,就仿佛他從未寫出過那樣一部杰出的作品。
寫下這部書稿的年輕人,已身心頹萎,垂垂老矣,卻在書店里與一本新書相遇。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書中的每一個句子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往事歷歷重現(xiàn)。在如此境遇下,與自己的舊作重晤,該喜還是該悲,該笑還是該嘆?他一定為此輾轉(zhuǎn)多時,感慨萬端,最后決定出現(xiàn)在頒獎典禮的現(xiàn)場門外,在大雨中,目送羅瑞離去的背影。此時,沉浸在興奮中的羅瑞,對即將到來的危境還一無所知。
老人與羅瑞在公園中的一場對話,是難度極高的橋段,一明一暗的對白,深藏內(nèi)容的眼神,莫可名狀的心情,盡在簡潔干凈的鏡頭語言中呈現(xiàn),卻又意味深長。
老人盯視著這個剽竊者,這個將自己的名字署在別人的作品上、似乎毫無愧疚的年輕人。后者已經(jīng)從內(nèi)心安然地將這部并不屬于他的作品認領(lǐng)為了自己的,卻不知危險正在逼近。老人的臉上帶有隱隱的嘲諷的笑意。
“今天感覺如何?”
“挺好的,你呢?”
“你懂我的意思嗎?”
“當然?!?/p>
在接下來一段精彩的對白中,奇妙的是,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咄咄逼人,“生活對你很仁慈?!崩先朔路鹨粋€關(guān)心此書的讀者,不斷給予作品贊美,并看著羅瑞不斷以“謝謝”領(lǐng)受這贊美。他不疾不徐地將話題引向問題的核心,“這是一個男人的故事,他寫了一本書,然后這本書丟失了,接著一個平凡的孩子找到了它。”老人說這話的表情,是曾經(jīng)歷過地震和海嘯的生者,捱過漫長的時間、所有的絕望和傷痛都被時光層層掩埋之后的表情。他以極其平淡的語調(diào)說出的這句話,讓羅瑞離開的身影定格。
轉(zhuǎn)過身,羅瑞輕松的表情和心情發(fā)生了巨變,連同他的生活。
這一轉(zhuǎn)身,成為羅瑞生活的一道分水嶺,也讓這部書稿的兩個“作者”有了真正的交集。羅瑞重新坐下來,懷著無比復(fù)雜的心情聽老人講完了這部書稿背后的故事,一個男人的真實人生。漫長的故事抵達終點——“這是我的文字,我的故事?!崩先送_瑞,清晰地說出這句話,然后起身離去。原來,他只是為了向這個剽竊者講述這本書背后的故事,既然他占用了此書之名,那么就要承受關(guān)于此書的一切。做完這些,他的心才能獲得平靜,回過身去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原來,老人并不打算向全世界揭露羅瑞。
羅瑞被留在原地,經(jīng)歷了痛苦的自我審判和內(nèi)心的磨折,沒有人逼迫他,沒有人威脅他,但他過不了內(nèi)心的那道關(guān)口。他不想后半生被道德的枷鎖鎖住,他不想繼續(xù)承受被撕裂成兩半的痛苦,他寧可說出真相將自己從這折磨中解脫出來。他將自己灌得爛醉,借著酒力壯膽向妻子坦陳了作品的實情。仿佛昔日裂紋的重現(xiàn),雖然原因不盡相同,卻情形相似,在一個丈夫和一個妻子之間,橫亙著一部書稿,橫亙著一個人關(guān)于文學的夢想和野心,橫亙著破裂的信任,橫亙著無法挽回的既成事實。分離,成為他們共同的宿命。
羅瑞也向資深出版人道出了實情,但所有人都阻止他將這一事實公開,甚至連老人也拒絕接受羅瑞帶著愧疚的償還,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他都不要。
“你拿走了這些文字,就要承擔相應(yīng)的痛苦?!边@才是老人討要的公正。這位在花圃侍弄著花草的老人,已無法責怪任何人,包括命運,哪怕真的是命運安排了人世間的這場錯失。羅瑞的償還對于去日無多的他,沒有任何意義。他要的只是告訴羅瑞關(guān)于這部作品真實的一切,因為時光不可再來,他為這些文字支付的歡樂與痛苦,他曾遭遇的一切,都不會重來,但他要將自己的人生,那沉甸甸的結(jié)滿了痛楚的花果的人生,講述給一個人,交付給一個人,一個從命運之手中接過了那部書稿的人。
或許,老人尚存的奢望,是有一天自己的故事也能變成文字,繼續(xù)在世間流傳。
“我們在人生中都會做出許多選擇,帶著這些選擇繼續(xù)生活,才是人生中最難的一課。這件事沒有人能幫你。”這是老人說給羅瑞的一段話。他就是帶著自己的選擇,平凡卻又艱難地度過了自己的后半生。羅瑞在文字建造的虛擬世界中,也將帶著自己的選擇繼續(xù)生活,與妻子分開,在老人死去后將舊書稿放進他的墓地。老人的死,讓羅瑞解脫,也讓老人充滿痛楚的一生解脫。一個秘密隨之被時光掩埋。
似乎,一切塵埃落定,曾經(jīng)的煎熬、曾經(jīng)的掙扎、曾經(jīng)的糾結(jié)、曾經(jīng)的審判都已被時光拋擲到了身后、遠方。
但真的可以掩埋嗎?在寂靜無人的深夜,那些往事的沉渣會否重新泛起。在某些無法逃避的時刻,悔恨和淚水會否將羅瑞吞沒。又或者,他將一切掩飾得很好,彌合得很好,他生活得非常體面,將成功一再擴張,仿佛從來沒有過裂痕的存在,沒有過老人和舊書稿的傳奇。一切都是夢幻般的虛構(gòu)。又或者,他真的將這真實的故事放進了小說虛構(gòu)的形式中。這就是年輕女人和作家克雷最后那場對話的焦點。
當讀者恍惚以為這是發(fā)生在作家克雷身上的真實故事時,克雷為自己做出了辯護,他以“小說本就是無中生有的藝術(shù)”作為盾牌,擋住了年輕女人射來的箭矢。他說服了年輕女人,讓她臣服,讓她順從,讓她心生愛慕。年輕女人發(fā)出質(zhì)疑時,仿佛無數(shù)讀者派出的一個代表,但作家克雷讓她放下了質(zhì)疑。
影片顛覆了我們的判斷,或者說解構(gòu)了我們的認知。這讓先前發(fā)生的故事重新墜入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之間的迷霧地帶,難辨真?zhèn)巍?/p>
影片的最后一幕,克雷腦海里晃過羅瑞和妻子朵拉擁抱的一幕。他在回憶的恍惚中望向鏡頭,望向我們,或者說時光深處。劇終。
終有一些過往是無法逾越的。任何一種選擇,都需要付出代價。
“帶著這些選擇生活,才是人生最難的一刻。”
音猶在耳,余響不絕。
盡管有那么多的不完美
《完美的世界》(《A Perfect World》)
[美]1993年版
導(dǎo)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演員:凱文·科斯特納,克林特·伊斯特伍德,T·J·勞瑟
盡管有那么多的不完美,我們還是迷戀著這個世界;盡管有那么多的不完美,逃犯海恩為男孩菲利浦營造的“完美世界”還是那么強烈地打動了我們。
一個成功逃獄的囚犯和一個不能參加萬圣節(jié)游戲而心情失落的8歲男孩的相遇、同行,我愿意理解為是上天的慈悲,是命運使然,讓兩個可憐的人擁有一段短暫的“完美世界”,成為彼此缺憾人生中珍貴的慰藉。
因為同伴的冒失舉動,海恩不得已將男孩菲利浦帶上了逃亡之途。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傷害過這個男孩,甚至為了菲利浦,他殺死了一起出逃的同伴。似乎,這是個殺人從不手軟的家伙,內(nèi)心兇殘??墒侵钡接捌詈?,當海恩的一生像碎片一般被拼貼起來,我們才知道并非如此。沒有人是天生的罪犯,只是走在命運的路途上,所遇到的一些人與事將他塑造成了這個樣子——人們通常所認為的“壞人”。
關(guān)于好人與壞人,當我們年少尚未對世界建立起獨立判斷時,我們會被概念化的呆板教育系統(tǒng)灌輸“非好即壞”的觀念,好與壞是彼此對立的陣營,是將所有人劃分為兩大類的分界線。閱世漸深,當我們開始用審視的目光看待這世界,用自己的頭腦來真正思考這世界,擁有更多的寬容面對這世界時,我們才知道在好與壞之間,存在著十分廣闊的地域,如同在黑與白之間存在灰色地帶,且是深淺層次非常之豐富的不同色度的灰。世界不是絕對性而是相對性的,不是可以簡單歸類和定義的,復(fù)雜是萬事萬物存在的方式與本質(zhì)。善與惡可以在瞬息轉(zhuǎn)換。而一個好人可能因情勢所逼生出惡念,做出惡舉;一個看起來十惡不赦的人,也有他值得被同情、被憐惜、被原諒的地方。
片中有兩段對話。一是海恩用槍對準黑人農(nóng)夫時,他的黑人妻子抱著孩子對他說:
“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你是個好人?!?/p>
“我不是個好人,也不是最壞的人,只是與其他人不一樣。”
后來我們知道,那一刻海恩并沒起真正的殺念,他只是完成著潛意識里對父親的懲罰,一個從他六歲開始就離場的父親。還有一段對話發(fā)生在片尾,孩子帶著無盡的懊悔表情問海恩。
“你不是壞人吧,布奇?”
“我不是?!?/p>
布奇,是熟悉的人對海恩的稱呼。這回答,是海恩對自己的認定。的確,他從來就不是“壞人”。
在逃亡的路途上,也許一開始,海恩是想以男孩為人質(zhì)逃離險境,以男孩為掩護便于逃亡,但是,海恩對待男孩的方式,更像是一個父親在對待自己的孩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仿佛是上天安排的一場慰藉之旅,已經(jīng)成長到擁有足夠力量的海恩,在八歲男孩菲利浦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而他所做的,是彌補當年父親未曾給予小海恩的情感與幫助、關(guān)愛與贊美。
他在路途上為菲利浦營造了一個游戲世界。他們乘坐的汽車變成“二十世紀的時光機”,而他和孩子化身為船長和領(lǐng)航員,“前面就是未來,后面就是過去”。劫持人質(zhì)的逃亡之途,就這樣被轉(zhuǎn)換成了游戲之旅。
游戲是孩子的天性。海恩一下子就抓住了菲利浦的心。慢慢的,他了解到這是一個在父愛缺失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與他一樣。因為母親的宗教信仰,菲利浦沒有去游樂場盡情玩耍過,沒有嘗過棉花糖的甜蜜滋味,沒有享受過生日PARTY的歡樂,沒有在萬圣節(jié)扮演小精靈的權(quán)利……聽到這些,海恩一定暗暗下定決心幫男孩彌補這些遺憾。他讓菲利浦在紙上列出所有想做而不被允許去做的事情,承諾幫他一一實現(xiàn)。可是后來,當他知道自己無法幫菲利浦做到這些時,便以“釋放菲利浦”為條件讓他的母親允諾菲利浦。多么不合邏輯的談判條件,這一刻,海恩已經(jīng)將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一心想的是菲利浦的快樂,菲利浦的未來。
海恩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他有著人性的諸多弱點,有時會殘忍,有時會欺騙,有時會暴躁,有時會狂怒。可是海恩在面對菲利浦時,卻像一個幽默、寬容、溫情、尊重孩子的完美的父親。在一連串的路途遭遇中,菲利浦漸漸對他生出了信任和喜愛。懷著依賴之情,他一再地伸出手去,想牽住那個從小到大都不習慣被人牽絆的人的手。當他們牽手走向田野時,那背影看起來真像一對走在回家路上的父子。
與此同時,一個以警察局長瑞德、州長派來的德州監(jiān)獄犯罪專家莎莉、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警員組成的追逃班子迅速組成。他們乘坐一輛嶄新的拖車房,開始了追逃之路。他們與逃犯形成對立的陣營,他們似乎是公正的象征、正義的代表,可是在他們的看待和對待世界的方式中,卻存在著那么多自以為是的偏見、誤解。那是不可避免的人性的局限。
影片《完美世界》滲透著美國式的幽默,讓人感覺不到通常追逐逃犯戲的緊張激烈,而仿佛這真的是一場無關(guān)生死的游戲,盡可以輕松對待,輕松觀看。
同樣堪稱完美的“游戲”,在我看過的影片中還有一部,《美麗人生》。那是一個父親出于愛為孩子營造的一個游戲世界,將戰(zhàn)爭的殘酷和納粹的瘋狂成功隔絕在外,讓痛苦而艱難的戰(zhàn)爭時光成了歡快的游戲時光。只是到了最后,這創(chuàng)造和維護游戲世界的人,不約而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追逐一波三折。警察的反應(yīng)總是比海恩慢半拍。這使得海恩和菲利浦可以輕松自如地進行他們的游戲。在游戲中,男孩扮演“印第安人”充當了海恩偷車的幫手,與他一起劫持了郊游一家人的新車,討要食物變成了“糖果或搗蛋”的游戲。海恩非常細心地呵護著八歲男孩敏感而脆弱的內(nèi)心,他盡可能地給予他鼓勵,讓他變得勇敢,將各種行為中的罪惡因素過濾掉,告訴孩子“永遠別低估一般人的善心”,“偷竊是不對的,懂嗎?但如果你真的需要,又沒有錢,你可以暫時借用一下,這叫做例外”。一路上,菲利浦有過可以離開他的機會,卻選擇了跟隨他。
他們在黑人農(nóng)夫家里受到了善意的對待??珊谌宿r(nóng)夫?qū)ψ约汉⒆颖┝Φ呐e動,觸動了海恩內(nèi)隱的神經(jīng),那里牽扯著陳年的傷痛。突然之間,他變得暴虐、冷酷、怪異,他逼迫農(nóng)夫?qū)⒆诱J真地說“我愛你”,用繩索和膠布將黑人農(nóng)夫和他的妻子、孩子捆綁起來,用手槍對準農(nóng)夫顫抖的脖頸……在這一連串行為背后,滿滿的都是屬于他自己的傷痛——是他不曾從父親那里聽到的“我愛你“,是他不曾從父親那里得到的關(guān)愛,留下的遺憾。他只是在潛意識里懲罰著他永遠不可能審判與懲罰的父親。
原來海恩六歲時父親便離開了他和母親。八歲那年,他在妓院用手槍射殺了一個欺負他母親的人。十二歲時,他母親在妓院浴室上吊自殺。無人管束的海恩私開一輛路邊的福特汽車去兜風,被法官送到最惡劣的感化院度過了四年。而執(zhí)意將他送進感化院的,正是追逃的警察局長瑞德,他這么做的理由是,對于年少的海恩,進感化院好過將他送到偷盜成性、經(jīng)常暴打他的父親身邊。殊不知,他的“好意”成就的依然是一個職業(yè)罪犯。當我們選擇了一條路,就再無法得知如果走上另一條路是怎樣的結(jié)果,那是我們的命途,獨此一趟的路程,不能回頭,無法改寫,一切命定。就這樣,海恩被自己無法抗拒的命運送上了與菲利浦同行的旅途,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八歲的男孩還不能完全明白世事,但對事物具有了基本的判斷力,他痛苦地看著海恩暴烈地對待黑人農(nóng)夫一家,顯然無法明白海恩舉動的真實含義,無法洞悉海恩的內(nèi)心,他看到的是表面的無情、威脅、傷害,聞到的是空氣中越來越濃烈的死亡的恐怖氣息。出于本能,他撿起了地上的槍,將子彈射向了海恩。
其實,海恩并不是一個隨意殺人的惡魔,他的異常舉動不過是因為憤怒,因為隱痛。在跟隨跑向田野的男孩時,他手捂著涌出鮮血的傷口,對男孩說:“我這輩子只殺過兩個人,一個是傷害我媽的人,一個是傷害你的人。”他沒有責怪男孩一句,他只想喚回他的信任。
原本,海恩打算和菲利浦一起去阿拉斯加,去赴他父親多年前寫在明信片上的一個約定。坐在樹下,鮮血已在他的腹部漫漶成片,他大概知道了自己已難成行。他不想男孩繼續(xù)懷著對他的誤解,對他的恐懼,他拿出了父親寫給他的明信片,“親愛的布奇,只是要告訴你,我的離開與你無關(guān),阿拉斯加是個美麗的地方,常常冷得要死,將來有一天,你可以來這里,我們彼此也許可以更了解一些。”這封短短的信,海恩的評價是“很有感情”。他一直相信父親對他是懷有感情的,這感情大概是他生存于世的一縷希望。
此時,警車正從四面包圍而來,圓圈的中心是一棵樹和樹下的逃犯與男孩。還有狙擊手,已經(jīng)將槍口瞄準了樹下的海恩。
男孩已經(jīng)平靜下來,恐懼的潮汐退盡,他從樹上下來,伏在了海恩的身上,流著淚對他說“對不起”。這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一直洶涌到結(jié)局——菲利浦緊緊地抱住了海恩。
其實,這并非結(jié)局,但我希望這是。所有的追擊到此為止,所有的傷害到此為止,所有的遺憾到此為止,所有的不公到此為止,還海恩一個“完美世界”??墒?,那只是我作為一個觀眾的美好愿望。
影片的最后,本來有可能與菲利浦手牽著手走向新生的海恩,還是被射殺在廣袤的田野上,手里拿著多年前父親寄給他的那張明信片。那里裝載著他只對菲利浦訴說過的,他對父親的深情。其實,他一直記著自己的父親,他喜歡福特汽車是因為記憶中的父親一直開福特,他保留著這張明信片,因為這是唯一能證明父親對他情感的物證。
男孩從他僵硬的手指間抽出了明信片,這段發(fā)生在他八歲生命時段的短暫旅程,想來會鑲嵌在他的記憶中,終生不泯。而海恩的心魂,會否在他生命的底板上留下消退不掉的印痕?多年后,長大的菲利浦會否踐行海恩未了的心愿,趕在大雪之前去到阿拉斯加?
作為觀眾,我們擁有近乎全能的視角,我們知道之中的那些誤會、偏差、缺憾和不公,知道一個人被這世界和命運所強加的不完美的一生。那么的,讓人心痛。